孤独之旅

孤独之旅

罗小含

李二娃蜷缩在路边痛苦呻吟,半个身子浸在血中,血迹弯弯延延,尽头是条黝黑的巷子。车辆从他身边飞驰而过,终于有脚步停下来,有议论声,有人指手画脚,有此起彼伏的闪光灯。他双目紧闭,身体不住颤抖,脑海里开始闪现出各种奇异画面。而后他停止了挣扎。

迷迷糊糊睁开眼,身上凉意嗖嗖。

这是一个新生儿,记忆就从这里开始。他躺在襁褓里看着周围的一切,一切都让他欢喜。“医生,你看这孩子总笑,不是傻子吧?”这是他的妈妈,此时一脸认真。“你懂啥,笑是好事,咱娃是有菩萨保佑的福将哩。”这个就是他爸了,善良老实。回家半道上恰巧遇见个化缘和尚,他爸上前布施一二,顺道为他求个名字。和尚上前看罢摇摇头,道:“上善者,若水也;平凡者,实乃大不凡啊!”说完悉数将钱还给他爸,摇身离开。他爸回家终日冥思,最后自觉勘破真谛,遂取名曰:“李二娃”。

余下的一生里,李二娃把人间百般心酸挨个儿尝了个遍,命运生生不息的跟他开玩笑,任他万般翻身,到头来终究是条咸鱼。

五岁那年的某一天,李二娃他爸外出打零工月余未归,他妈毫无征兆毅然决然抛家弃子向着自由去了,李二娃哭的撕心裂肺,李二娃他妈走的头也不回。李二娃那时还小,只觉得村里那么多孩子都有妈生没妈养,自己终于不再是被孤立的那一个了。

后来李二娃的爸语重心长的对李二娃说:“都说咱村里风水不好,嫁过来的女人总留不住。其实是因为穷啊!二娃,以后我就要出去打工挣钱了,你在家听爷爷奶奶的话,努力念书,将来离开这个鬼地方。”自此,刚成为单亲子女的李二娃彻底成为了一名留守儿童。都说造化弄人,可哪样造化不是人弄出来的。

李二娃的爷爷脾气喜怒无常,一般能动手解决的决不动嘴,以至于他奶奶浑身都是伤疤。村里人说李二娃的爷爷年轻时品行不端正,仗着在粮站称粮的小职位把别人老婆的肚子搞大了,最后还被拉到公社批斗游街,所以脾气才变成了这样。对于此种情况,李二娃也早习以为常,有时三个人原本好好吃着饭,然后突然就吵起来,此时他爷爷再一把将桌子掀翻,两老儿就开始踩着满地饭菜打起来。李二娃只能默默退出去,回到自己房间,用床单把自己裹起来蹲到角落里,任凭耳边传来什么声音,他只是把自己越抱越紧。

这天他正蹲在角落里,恍惚间好像听见有人在喊自己。“二娃,你别哭。”李二娃扯下床单看了眼,房间里没有人。他摇摇头,莫不是自己成了卖火柴的小女孩了。“哎呦!你把床单拿开,盖着我了。”李二娃被吓了一个激灵,瞬间将床单掀开,一只丑不拉叽的耗子滚了出来。二目相对,李二娃正欲下毒手,“别打我!不然你会......”

“砰!”李二娃当机立断,拿起一旁的鞋子猛地拍下。

“......后悔的......擦!都说了别打,幸好的躲得快。”

“嘶~哎呦!这么疼都没醒?”李二娃使劲揪了一下自己大腿。

“傻了吧你!不就是只会说话的耗子吗?不至于吓疯了吧!给你说,我不光会说话,而且能把话说的很好......”

李二娃看着这只丑耗子,它故作老成的捋捋胡子,背上的毛居然花色的,灰毛里夹杂着白点儿,瘦得不成鼠形。

“行了,站起来吧!都说造化弄人,其实造化才真的是人弄出来的,加油吧少年,凡事要想方设法去看它好的那一面,比如你爷爷打你奶奶,起码他还没动手打过你啊,又比如我,虽然丑了点儿,但是博古通今,跟你做个伴的话,你还是不会吃亏的。”

时光一去如梭,丑耗子自此与李二娃相依相伴,亦师亦友。李二娃发奋图强,接着就要中考了。也不枉丑耗子多年以来凭借它三寸不烂小莲舌的悉心教导,李二娃德能苦中作乐,智能名列前茅,体能煮饭搓衣,美能大方积极,可谓是新时代的大好先进少年。所以说孩子是一个家庭的希望,成功的孩子是一个家庭的未来,这孩子一旦争气了,家庭也就和睦的多了。奶奶是愈加疼爱孙儿了,爷爷是温柔慈祥多了,爸爸是电话更加勤了,虽说他妈依旧是杳无音讯,奈何山高地远,也就暂且不提她罢。

李二娃头脑还是十分清明的,他深知自己这穷乡僻壤里的第一名在中考的千军万马面前是完全不可能谁与争锋的,所以县城里那所“省重点”对他来说已经颇为足够了。这天李二娃从考场出来,抬头是灿灿阳光,低头是大道宽广,呼吸吐纳很是顺畅,他终于能看见大好前程展露的那小片衣角了。

“阿丑,题简单,进“火箭班”没问题。”李二娃枕着手臂躺在床上,翘起二郎腿不住晃。

“听说你爷爷奶奶都病了?”阿丑耗子坐在二娃不住晃荡的脚上,像荡秋千。

“可能有点儿严重,我爸要回来了。你说我爷爷奶奶斗了大半辈子的气,也不见离婚,到头来生个病还凑到了一起,奶奶那么善良一个人......我说你怎么也不恭喜我一下啊?”二娃停下晃荡的腿。

“该死的总是要死,你管他们谁先走谁垫后,年龄大了这总是要面对的。再者这世上又没人规定恶人都得比善人短命,多说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这么算来,你爷爷还算是善良的了哈!”阿丑在二娃的脚上蹦了蹦,示意他继续晃。

“唉!你可能是古往今来最博学的耗子了。”说罢李二娃立马放下翘起的二郎腿,转过身去,耗子被摔了个驴打滚。

开学之前李二娃的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奶奶死于胃癌,爷爷死于食道癌,两人葬期相隔十天,道是无情,却似有情。李二娃还是哭的三行鼻涕两行流。爸爸处理完丧失又急忙忙走了留他一个人独守空闺。这回真没有家了,他心想。

报名那天李二娃在“火箭班”名单里翻来覆去找不见自己的名字,那种不知所措的心情就像小时候目睹爷爷奶奶打架时的一样。最终他在“平行班”8班的名单抬头处找见了自己的名字。他欣慰的是自己比第二名高了将近三十分,他沮丧的是自己比“火箭班”班最后一名的那个孩子也高了将近三十分,那个孩子叫林聪。

耗子说,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李二娃一没钱二没势,这事心痛一下也就那么过去了。家里没人也就不用回家,李二娃乐得自在,高中生活就这样惨淡开幕。

“诶,你们听说没有?火箭班今年栽跟头了!这次月考居然有人只考了三百多分。”第一次月考成绩公布。教室里议论纷纷。

“小屁孩儿,不懂别瞎说,你知道咱们学校今年来了个什么人物吗?”

“靠!搞了半天是后门啊,切!”

“你知道人爹是谁吗?你就在这儿切。”教室里顿时像炸开了锅,不淡定的同学们都一窝蜂围了上去。

李二娃心里还是有些施施然。那天晚上他有些失眠,到半夜竟然想起奶奶给自己做的豆花饭来,觉得自己真没志气。

“人家有钱碍着你什么事儿啦?你就在这里郁闷,指不定就是你运气不好,老师分班时眼花了才把你分错班了,你别怪人家有钱,有钱又没罪。”老鼠在他枕边浅浅道。

“我在生我自己的气,哪敢怪罪别人。”

夜,静谧如水,窗外起了大雾,把教学楼罩的朦胧不清起来。

三年过后,李二娃还是成了学校里出名的尖子生。他就要担负着众多老师的期望踏入这个传说可以改变后半生命运的考场。三年前他无缘无故被“火箭班”刷了下来,三年之后他再次走进肃穆的考场,别人也许是紧张的,而他的内心却十分惶恐。

整场语文考下来,他都有点儿不在状态,心里总是泛着当初在“火箭班”名单里找不到自己名字时的心慌和迷茫。心烦意乱的走出考场,身旁此起彼伏的议论声搅的他头疼,甚至还有不少人拉住他问第几题选的几,突然他就很想逃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些该死的警戒线,离开不断问答案又不断叹气的人群。

“李二娃,你他妈别对不起自己经历过的苦难!什么日子都熬过来了,现在你居然要掉链子!”考生已经逐渐散去,厕所角落里传出细微的责骂声。

“命运喜欢跟我开玩笑,心里压抑的很,为了缓和气氛开个玩笑而已。以往每一次都过来了,这一次我当然也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弃。”

下午的数学是李二娃的拿手好戏,可临近考试他心里却越发的忐忑,一直到他和千军万马一起穿过警戒线,一直到坐到座位上,一直到开始答题,什么都没有发生,这让李二娃心里不安。

考场里的监考老师已经在他座位旁边一动不动站了快有半个小时,他感觉老师一直盯着自己的试卷,盯得自己浑身发毛,心里逐渐有了压迫感。他想起耗子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于是鼓起勇气抬头看了一眼监考老师,这位老师接收到他的目光,竟然铮铮然转身走了。随即,那老师上台在讲桌上开始写写画画。他是亲眼目睹了这位老师将写满字的草稿纸递给了坐他前面的那位男同学的,他心如死灰,万分悲凉。

“也许我注定翻不了身。就像你一样,再聪明也只能是只见不得人的耗子。”李二娃考完数学,蹲在厕所里松松垮垮的对耗子说。

高考结束了,李二娃考得很不理想。那个坐在他前面的男孩子在理综开考前对二娃做了次正式的自我介绍。“你好,我叫林聪,经常在学校红榜上看见你,像我们这种学渣你一定没听过我的名字。”

“我认识你。”二娃那时只觉得命运真尼玛是个操蛋玩意儿。

当林聪大大方方转过身看他卷子的时候,他最终还是给看了,想过揭发,最后想想无门无路也就不了了之了。当最后的钟声响起时,有人在考场上流泪,这标志着他们的时代的完结。二娃觉得他没什么可感伤的,他没有什么青春值得歌颂,这反倒是一种解脱。最后他也没拿监考老师递过来的那五万块钱,耗子说既然制止不了犯罪,不助长犯罪也是好的。后来他上了本市的一个二本院校,他爸不了解他的心路历程,自然是高兴的,还特地把他接到自己打工的地方,说是让他见见世面。他辗转听说林聪最终如愿考上了一所艺术院校,他心想,林聪该不记得李二娃这么个名字了吧。

李二娃的爸干的是保洁,住在一个准备拆迁的地方,十平来大的房子,一张床,一个柜子,一台破风扇,两张旧凳子。简单,也不温暖。但是想到这么多年的生活费和学费,他也知足起来。第二天李二娃他爸专门请假带他出去见世面,出门时心里是十分雀跃的,可一身的地摊货让他越发局促起来,“爸,我们去别处转转吧,这里金灿灿的,不太安逸。”

“你回来!人穷志不穷知不知道?咱们穿的又不邋遢,你慌个什么劲?上次我在里面做保洁时就想着一定要带你来看看,激励激励也是好的。”李二娃他爸有些激动,想着毕竟儿子以后是要读大学的人,怎么着也得见见场面,买件像样的衣服,才能谈个比较体面的媳妇,才能翻身,给家里争光,让他妈后悔。

“对不起,这里您不能进去。”他爸思绪飘邈,瞬间被这句话拉回来。

“诶?凭啥啊?我那天保洁都能进凭啥今天给钱买东西就不能进了?”李二娃他爸黝黑的脸上皱纹遍布。眼里一片慌乱。

“爸,咱们走吧!”李二娃低着头,眼里泪水直打转。

李二娃他爸转过身尴尬的对李二娃笑了笑,说“那,那,那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晚上回到家里他爸还在不住道歉,说人穷地位低,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的,你妈当年也是这样的,你一定要怎样争气云云。

“阿丑,你说自由和民主到底是什么?是钱吗?”

“你这问题本身就有问题,社会有三六九等,有地位高低才会有竞争力,真要人人平等就没人会努力工作了。耗子伏在他耳边百无聊赖道。

长夜漫漫,屋里燥热不堪,破风扇懒洋洋的摇,李二娃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他漂浮在云端,脚下是秀丽河山,忽有一人驾着五彩祥云而来。“徒儿,这十八年来你可悟出些什么?”此人长眉白髯,语气平缓却是自带三分威严,一派仙气。李二娃不惊不慌,听见这声音心里倒有种久别重逢的踏实感。那人将手中拂尘一挥。

“师傅,徒儿有一疑问终日冥思寻不得结果,恳请帝尊解惑。”

“恩,道来便是。”

“您身为中天北极紫薇大帝,掌管星辰时节气候,只要您能使得人间风调雨顺,人间不就自然歌舞升平了吗?”

“但你可知人最大的敌人却不是天灾战事的纷扰?”

“童儿愚钝,不知。”

“如此你可亲自去历练一番,体味一下所谓人间疾苦,到时一切自会自会了然。”

李二娃看罢这一番光景,顿时郁积大去,不由身心轻快,沉思片刻,又不觉眉头紧锁。“徒儿这一路走来,疾苦少有,满是心酸。他们善于慈悲施舍却不希望有人跟自己一样好,他们宣扬民主自由,可我却看不见人性上真正的平等。徒儿觉得,最热热不过人情,最凉凉不过人心啊。”

“臭娘们儿,敢背着老子搞男人!看老子今天不弄死你!”李二娃一个激灵,从床上翻身坐起,屋外传断续传来求饶声,他飞身向楼下奔去。

所有声音都开始模糊,李二娃感觉自己正在被黑暗吞噬,任凭他挣扎呼喊喉咙里都发不出任何声音,模糊间他好像看见了阿丑,它说它终究是只耗子,他想到了刚才梦里那个神仙。他感觉自己像一片落叶飘飘摇摇无从坠落,他希望睁开眼能看见天堂。

2015年夏,李二娃卒,享年1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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