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红颜

第十章 红颜

这年冬天咸阳城飘着鹅毛大雪,将偌大都城变成白皑皑的一片。

街上人都传言说,始皇帝灭了六国,这是冤魂所化,要来索命。

不少人家都叮嘱家里孩童,戌时一过就不得出门,避免冤鬼附体。

传闻冤鬼最爱童子和怨妇,惹冤鬼上身则祸及家门。如此不知何处来由的传言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加之伴随着连续的盗童案,一时间人人自危。此事被始皇帝得知之后亲自下了两道命令:一、未破案前执行宵禁,戌时百姓不得随意出门,出门后要随时接受巡逻士兵的盘查;二、限中尉署五日内破案,如若逾期,必定重惩。

始皇一统诸国,声誉一时无二,此重惩无疑涉及官员前途。中尉王琛匆忙将所有左右中侯、千牛都派遣出去集中查办“盗童案”,他本人带着中尉丞先行向始皇帝请罪,疏通妃子,实则是希望能够得到始皇的一些宽容日子,只要有后续消息就好做解释。

此时,中尉署下右中侯赵州带着一名士兵正在咸阳城急匆匆前行。他一身黑色右衽武官服,方头冠,腰间一把长铁尺,挂中尉署右中侯木令牌,哪怕在冬季他也衣着单薄,到处奔波导致发际线处·红颜·

渗出汗水,一双眼睛极为坚毅,看起来英姿飒爽。

赵州今年二十有二,能够在司职王都咸阳安防的中尉署中担任武官,一方面来自于他优秀的搏击技能与敏锐洞察力,另一方面也和家世有些渊源。

旁边的士兵陈二道:“中侯爷,之前那老头儿怕是不愿意和我们见面……”

赵州皱眉:“他是关键人物,必须去拜访。你再将与他见面的情景说一次与我听听。”

于是陈二讲起了他和老头儿相遇的事。

咸阳城的盗童案闹得沸沸扬扬,中尉署在始皇帝还未下达命令时就已经在积极破案,只是收效甚微。夜间失踪的童子年岁都不大加上凶手选择的基本都是平民人家子弟,平民日常需要参与各种劳作,很难顾及,只能够让孩子在咸阳城内玩耍,稍有结余一点的送去私塾。

在未扫六合时秦国就是治安最好的国度之一,因而秦国人生活中向来较为放松,外面却在和诸国不断合纵连横交战,这就是俗称的外紧内松。谁想到始皇帝完成一统大业,反而出了这么一宗妖案,并且是在王都咸阳。

伴随着盗童案出现的各种谣言也让人有些惶惶。

除去冤鬼论外还有人传言说,始皇帝要求长生,因而需要童子祭祀上天神灵,神灵才会赐予他连绵寿命,令秦王朝延绵不绝。也有说楚王从冥府借来阴兵,要向始皇帝报复,他用阴兵一点点蚕食掉秦人的子嗣,令秦国不战而亡,此为绝户计。

种种传言之中都有六国遗老的影子,护军都尉大人已经开始和中尉一起调查其背后的黑手。然而对方也是极为警觉,顺着这些传播荒诞之言的人只能够找到几个收人钱财的帮闲,他们都是不断被·月球往事·

人辗转传话,查来查去,始终无法接触到真正的幕后人物。

陈二有一日外出巡逻,看到一名老者正被闲汉痛殴,他将两名殴打者驱赶开来。

老人也不谢他,只是冷冷看着两人。

那两闲汉又是要过来教训他。

陈二问是怎回事。

原来两人本来在茶馆喝茶,有茶客讲起最近“盗童案”,两人一时心痒,于是谎称他们曾经和盗童的厉鬼交手过,一番激烈打斗后将对方吓跑,这才护住了一个孩童。这本是男人日常吹牛的一个小插曲,没想旁边一名老人突然冷不防说,都是放狗屁。两人顿时愤怒地质问他将话说清楚。

老人只是冷笑,两人感觉受到侮辱,于是将他拎出来痛打一顿。

秦人平日温和,动手起来可从不含糊,管你老弱病残。

老人此时瞄了眼士兵打扮的陈二,说,根本没有鬼,盗童子的不过是人,我也见过。

两闲汉怒极反笑,说你见过你为何不报官?难不成你也是他们一分子?

一直冷静的老人支支吾吾说不上话来,迅速离开,被两人嘲笑。

这件事本是陈二日常巡逻的一部分,可中尉大人暴怒地拍碎了砚台,让众人都意识到上司这次是真的遇到了危机,每人都拼命运转起来—中尉王大人对手下可以说是极为宽容,换一个还不知道会怎么刁难。哪怕是为了自己,一个个也都拼命卖力开始调查盗童案。

因而陈二就想到了那个老头儿,对他的直属上司赵州说了。

赵州立刻跟随他一路跑到较多平民居住的城北,势要找出那老头儿,多少也是一个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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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陈二打听,老者是越国人,似乎是越国的水灾让他一路背井离乡,听说咸阳接纳六国遗民因而过来一看,如今住在城北“石臼巷”。石臼巷是用咸阳城新修城墙后剩余石料堆砌而成的,给无家可归的外乡人暂时居住,不过要获得赞助资格之前得到内史府下编吏处登记验证,过此阶段会被给予特殊石质“流民珮”,一阴一阳,阴珮留在内史府,阳珮流民随时携带,便于被访查。

赶到石臼巷时赵州突然停下,让陈二先去里头摸摸情况,不要打草惊蛇,找准老者位置后等待自己。

过了会儿赵州再次行色匆匆赶到,陈二指向一间石屋道,就在里头。

赵州点点头,叮嘱了他两句。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了石屋。里头有些暗淡,或躺或坐着近十人,里头散发出一股子汗臭和尿味,众人看到有武官进来都不约而同地坐起来,将各自不雅之态收起,有些惶恐。流民本就是各处逃难而来的人,刚到咸阳城外时衣衫褴褛,好多还身患疾病。内史府和中尉署合力在外设了一个岗亭,专门验证这些流民身份是否属实、是否疾病缠身。无法查证者、患重病者是不能入王都的。

可一旦确认身份属实,并非别有用心之人,都可以在内史府的编吏处获得流民珮一枚、粗布一匹、米一碗。这是始皇帝大赦天下的规定之一,善待六国遗民,从今往后再无燕楚赵韩,只有大秦子民。

眼前难民虽看似肮脏,但一个个处境并不艰难,有立锥之地,有寸衣遮掩。

赵州用手中铁尺拍了拍墙壁,声若洪钟:“诸位流民,中尉署巡查!”

听他一喝,十位流民就立刻站起来规规矩矩贴墙而站,双眼低垂,不敢与赵州对视。这也是强秦给六国遗民带来的一种延续性震慑,面对秦人有不少贵族遗老心生怨恨,可普通民众害怕与敬畏更多。

连六国那么多人那么多将军王侯都抵挡不住,秦人实在可怕。因而·月球往事·

这些流民根本就没有想到,查身份一般由内史府的官吏来做,而非由主要负责安防守备的中尉署,纵然想到也是不敢异议。

“名字?来自何处?为何而来?”

赵州走到左手方第一人身旁,一双眼睛锐利地看着对方高大的身材。

“胡方,赵国人。”为首的汉子低沉道,他的嗓音含糊不清。

赵州上下打量了一番,发现胡方身高比自己还要高上半头,一身粗布裹在身上,腰间用一根细草绳拴住,脚下一双磨旧的草鞋,双拳微微轻握,双眼看着地面表示服从。

他用铁尺拨开对方虚握的五指:“将手伸出来。”

汉子犹豫了一下,缓缓伸出十指。

赵州将它们翻面,就在这瞬间胡方暴起,一把抓住赵州的铁尺想要夺去,赵州手中一松直接一脚正中对方胸口,将大汉给踢得靠在墙上,赵州脚下一荡,胡方站立不稳,赵州将他一个过肩摔狠狠砸在地上,趁着他被砸得晕头转向之际一把夺回铁尺顶在他脖子处。

“陈二,去叫人!”他一方面死死顶着对方咽喉,一边大喊。

胡方只是恨恨地盯着赵州。

好在由于盗童案出,巡逻的士兵增加了不少,陈二迅速找来人手,几名士兵将胡方双手反剪在身后,将他押走。带队的恰好是和赵州同在中尉署的左中侯石进。

石进是赵州长辈,四十来岁,身体壮阔,他给赵州拍了拍身后灰尘:“干得不错!又抓住一名为非作歹之徒,看样子又是六国遗老派来试图作乱的乱子,我先带他回署。”

赵州点点头。

这一处闹毕后外面陈二忍不住问:“中侯爷,你怎么看出那胡方有问题?”

“手,他的手不像农人的手,农人之手掌中多磨痕、裂痕,发黑,·红颜·

掌纹深,他的手只有手指关节处有茧,拇指内侧茧极厚,手指孔武有力,这是多年手持兵器勤练之人才会有的特征,加之体格强健,眼神躲闪,必定有问题……”

赵州摆摆手,不等陈二拍马屁就再次到了石屋之内。

经过之前迅速制服壮汉,剩余九人面对赵州更是有些不安,一个个缩着身体。

赵州径直走到陈二所指的老人身旁,他似乎有些冷,还在哆嗦。

“你,出来。”

老人在众人幸灾乐祸的眼神中跟随赵州走到外面。

拿出一沓拓印,赵州查验其身份无误,叫孟鱼—之前他正是去内史府复拓流民珮阴珮。

赵州发现老人与其他流民有一个显著不同,虽然他身体由于寒冷抖得厉害,可是眼神镇定,并不像寻常人家那么慌张不堪。

“你可知道为何叫你出来?”

“知道,是盗童案,”老者既不倨傲也没有卖关子,很顺从地说,“上次我在茶馆漏了口风,必然有人找来。没想到是今日,不过……军爷,老头子劝你一句,快让之前那人小心那胡方。”

“为什么?”赵州看着对方微微眯起的眼睛。

“军爷没想过,抓捕未免太过轻松了吗?”

就在此时,赵州听到一阵惨叫。

他匆匆跑向出事地点,正在石臼巷外。几名士兵躺在地上,身体轻微颤抖着,脸色发青,而左中侯石进的手死死抓住锁住犯人胡·月球往事·

方双手的牛皮绳子,一双眼睛紧闭,嘴里大喝:“不要慌,不要慌!”

胡方此时却在诡异地笑着,看到赵州,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然后带着石进一起缓缓倒下。

赵州一脸铁青。

这次事件被确认是六国遗老背地里安排的自杀袭击之一,由于被赵州提前洞察胡方不得不提前引发,发射舌头下机栝中的带毒细针,造成三名士兵死亡,一名轻伤,左中侯石进双眼失明,损失极重。

并且由于是在大庭广众之下遭到袭杀,对于军方威信是一个大大打击。赵州也由于处理不善,被中尉罚了一年俸禄。

一日,他看望石进后再次来到石臼巷。

此时没有陈二陪同,他径直找到了老人孟鱼,老人正在石屋外用采来的枯草搓着草绳,似乎是要编制草鞋。

“军爷。”他站起来,恭恭敬敬道。

看到老人的脸,赵州却没有发现任何尊敬的意味。

“你是何籍贯?”

“老头儿越国人,孟鱼。”

老人似乎身上散发出一种特殊沉静的气质,让赵州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拿捏。于是他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请他吃东西,以此来示好。

狼吞虎咽吃着面的孟鱼放下防备,赵州趁机发问。

“敢问孟老,你既然知道胡方,为何当日不及时提醒众人?”

“军爷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嘿嘿,真话便是,直到军爷抓走他后老头儿才想到……况且即使当时我立即提醒,未必对军爷是一件好事。如此一来,那胡方只有立刻下手,那么毒针扎的便可能是军爷了……”

赵州不由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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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茶馆那一日,为何你说盗童案并非鬼魅?你是否有所见闻?”

“是。”孟鱼喝了一口汤,很干脆地回答。

他露出一个和善的老人笑容:“只是老头儿敢说,军爷未必敢听。”

“为何如此?”

赵州下意识地感觉对方并非虚言,他生性谨慎,不由左右看了看:

“还请孟老说来。”

“军爷可要想好,这一说不打紧,军爷要忘可就太难了。”孟鱼脸色也不由郑重起来,“老头儿不过孤家寡人,军爷却是正在鼎盛之年,惹火烧身自古有之……”

再三考虑了一番,赵州点点头。

此时他正是勇猛精进之时,一心报国,无所畏惧。

“那是一个晚上。”孟鱼低声说。

孟鱼夜里有散夜路的习惯,越国人家园不少毗邻海泽,入夜时往往能够捕获一些水生猎物。

刚抵达咸阳城的孟鱼对这里保持着谨慎的敌意。一度强大的越国早就分裂,不少越人背井离乡,有的北上有的南下,还有的找了隐蔽地点躲了起来。而孟鱼不同,他从小读诗书,心中有抱负,只是一直没有报效家国的机会,随着年纪日益增长,他的好胜与出仕之心也渐渐消散,对于万事万物都变得平和起来。此次不远万里赶赴咸阳城正是他想真正认识一下秦人的强大,到底他们是用什么方法征服了中原诸国。

正当他在四处打量秦国建筑风格时,他冷不防听到有人说“起风,起风”。

作为旅者,他对黑话极度敏锐,一路过来,很多次都是靠着自·月球往事·

己的机敏躲过了盗贼和歹人。

于是他立刻躲在了一个墙角,他本就矮小瘦弱,在夜里更是不易被发现。

只听有人继续喊,起风起风。

他听到几声模糊呼喊,声音稚嫩细小,顺着声音他一路偷摸过去,看到一个推独轮木车的商贩。车上都是巨大酒坛,并排在一起,总计六个,用绳子给纵横捆住。孟鱼看到其中有个酒坛在微微颤抖,推车人将车子靠在路边,把绳子紧了紧,这次不再晃荡。

孟鱼怀疑是自己多想,摇摇头正要离开,地面一物让他再次打起精神来。

今年咸阳城下起鹅毛大雪,因而一入夜街上就被铺起了雪层,混合石子泥土,变成灰扑扑的奇特路面。木板车过去的车辙印极深,两道深深嵌入雪中的痕迹让孟鱼再次生疑。

若是酒贩,此时想必已经卖掉了不少酒,是将酒坛送回店里或者郊外作坊之中。可如此之深的车辙印却说明里头的酒还很满。如今是冬日,秦人爱酒,好不容易熬过了禁酒令,现正是借酒驱寒的好时节,咸阳城显贵不少,酒的销量更是不错。无论如何,此时推着沉重酒坛子车的人都极为反常。

他跟着车辙一路往前,发现车停在城南的一处小巷子,城南居住的不少都是官宦之家。

周遭无人,那人对着一人说,风停,风停。

孟鱼大着胆子往里看,里头只有一人。

那人又说,今日获得两坛新酒,大人请验过。

此时孟鱼听到了第二个人的声音,那是一个女人。

还不错,收好罢。

孟鱼看得一清二楚,在男子身旁根本无人,他竟然是和空无一·红颜·

人的巷子在说话。男子等到有另一个人来拖车时就离去,双方没有任何交谈,仿佛陌路人。等两人都离开之后,孟鱼进去左右摸索了一番,既没有发现暗格也没有看到有躲藏的地方。两旁的墙极高,根本无人能够站在墙上而不被发现。要透过墙壁发声更是不可能,因那女人声音极为细小,该男子只是随意站在巷子里,并未靠墙。

孟鱼不敢再跟,迅速折返。

回来路上他不断回想整个过程,惊出一身冷汗。

那酒坛子里分明是两个孩童,或许是被塞住嘴巴或者是用某种烈酒麻痹,然后装入酒坛子趁着夜色运走。黑话如此清楚,说明对方对此早就是熟手,那个鬼魂一般目不可视的女人更是让孟鱼心中忌惮不已。原本他以为这事自己会在心里埋藏一辈子,可在茶馆里听到有人说起邻居的孩子不见,两个闲汉胡乱吹嘘,他就忍不住想说出事实。

这才导致了今天。

听了他的陈述,赵州不由狐疑:“看不见的女人?是否是那人利用了某种手段,让孟老你误以为是……”

“以为我是老糊涂了吗?那处巷子你去过就明白了,绝无地方可以躲人。”孟老用袖子擦了擦嘴,笑了笑,“军爷,我看你知礼节、有胆识,才愿意告诉你老头子的所见。老头子反正已经决定,最迟明日就会离开咸阳城。这里暗流汹涌,老头子还想再活几年……”

说罢,孟鱼拱拱手,也不再理睬赵州。

丢下两块铜板,赵州径直赶赴孟鱼所说的城南小巷子。赵州虽然家住城南,可他作为中尉署右中侯,司职却是在城西市集一带的·月球往事·

区域安防,加之责任重大已经很久未回过家。按照孟鱼所说,那是处于掌冶金、制造农器铁官长王大人府邸外,与执掌粮食仓收的廪牺丞之间的一处巷子,他记忆中那里并不小。可赶到之后赵州却大吃一惊。

不知为何这里已经不是幼年时的样子,原本可容纳三四人并行的巷子现在只能够容一人,里头也被封死无法通行。

找旁人一问才知道,原来是王大人家里添了人口需要扩建府邸,这事通报了一下相关官长,再和邻居廪牺丞稍微商量之后就算完毕,早在一年前就将巷子给填了。

赵州左右看去,发现从外往里望去的确很难掩藏一个人。

巷子很窄,而两边的墙厚实而高大,用铁尺敲击响声沉闷。再看地下石板路,赵州也没有发现任何内有空心的地方,他甚至趴在地上,一寸一寸寻找着可能的暗室。依旧一无所获。

他打量着这处狭窄逼仄的巷子,闭上眼,想着推着酒坛子车进入此地的男人。

他停下车,站在巷子里,对着不存在的人说,今日获得两坛新酒,大人请验过。

接着看不见的女人说,还不错,收好罢。

除非那个女人是被一种巫术所遮掩,让人无法看到她的影子。

或者是男子的自言自语?利用腹语?不,这是毫无意义的……“少爷,少爷。”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赵州回头望去,发现是家里的掌厨羊伯。

“少爷今天可是要回来用膳?”羊伯笑呵呵道。

“是,麻烦羊伯了。”

“不麻烦不麻烦,大人已经回府,少爷如果无事也可先行回府,·红颜·

我先去买一点肉和菜。”

赵州推开自己家那扇老旧的斑驳木门,里头两名父亲的侍卫朝他微微颔首,赵州还礼。

径直经过一条长廊,赵州看到客厅里父亲已经坐下,正在看一副竹简。

公车司马令赵信,今年已年过半百,他虽担任武官却是文人出身,许多人并不知道,在始皇帝还在赵国时赵信就是他的随行,真正的王党之人。公车司马令又叫公车令,秩六百石,乃九卿之一卫尉属官。

卫尉掌皇宫诸门屯兵、皇家安防,职责重大,可赵信这个属官公车令在真正帝国核心人士眼中丝毫不下于卫尉。

其原因就在于,强势的始皇帝极为信任赵信。始皇帝越过了各官职的任免与任期规章,亲自任命本是外将的赵信为司马令,负责自己的日常安保。由此可见,赵家的确得皇帝信任。

“盗童案进行如何?”

赵信将双目抬起,放在儿子身上。不怒自威这一点赵州正是出自父亲,两人都有一张一板一眼的脸,做事极度认真仔细,容不得有沙子在眼中。

“有了一些消息……”

将最近发生的事告诉了父亲,赵州有些不安。

赵信向来严格,怕是对自己有些不满。

可让赵州惊讶的是,父亲并未斥责自己,而是少有地说:“不必过于着急,此事需要从长计议,并非一时半刻能够解决。”

赵州顿时读出了话外之意。

父亲这是在变相暗示自己说,对于此事背后人物,怕是朝中大人们已经有了一个定数,只是事关重大,不要随便轻举妄动。于是·月球往事·

他点点头。

用膳时赵州说起了孟鱼老人的事,让赵信微微一凛。

他饭也不吃,叫赵州去他书房议事。

唯有重大事件赵信才会约人于书房谈话,除了赵州谋求差事那一次,这是第二次。

“看不见的女人……”赵信坐在椅子上,眉头紧锁,“女人……”

见父亲久久不言,赵州忍不住问:“其中有何关联?父亲可是有了想法?”

“近日,朝中开始有所传言。”赵信低声道,“有人传言,妖人乱国。”

赵州好奇道:“这种野谈也有人信吗?”

“野谈?”赵信摇摇头。

宫中最近也发生了极为诡异之事,始皇帝却要求他严格保守秘密,不得泄露。纵然是子嗣,赵信也不能违背。

“总之你要记得,此事万万不可操之过急,切记。”父亲接二连三地叮嘱还是头一遭。

赵州也感受到一股沉甸甸的莫名压力,点点头。

“另外,明日你再去找来那位孟老,为父想要和他见一面。”

赵州略微吃惊。

孟老死了。

赵州看着孟老还未被掩埋的尸体,有些发愣。

验尸官检验之后说,孟老是猝死的,至于原因有多种,极度惊吓或者是来自以外物的强烈刺激。在他身体上没有找到任何伤痕,·红颜·

就仿佛是那么一晚上,他就自行告别了阳间。与孟老住同一石屋的目击人说,他半夜起来撒尿时看到孟老身体抖个不停,想来是他做了什么噩梦,也就没有放在心上,结果第二天一早他发现平日里起得最早的孟老毫无反应,一摸,身体已经有些僵硬,这才报了官。

死亡时间是昨夜。石屋有一扇木门,平日里木门放在屋外,晚上时侧着抬进来堵住门口,外人想无声无息进来根本不可能。

赵州再次去了石臼巷,查看了一下孟老所在的石屋,既没有发现药物痕迹也没有异味,只好黯然离开。

整个事件就显得极为巧合起来。

孟老告诉了自己看不见的女人,然后他就遭遇毒手,并且是一种看不见的方式将他杀死。

赵州心烦意乱之余更是提高警惕。

作为一名武官他从不相信巧合,一切的突然死亡和纷争都是有必然理由的。更让他在意的是,他将孟老离奇身死一事告诉父亲之后,父亲一时间竟然脸色大变,叮嘱他不要过于深入此事。

此时赵州的新任免令却下来了。

他被提为左中侯,暂且替代养病在家的石进。右中侯则是从廷尉处另派了一人过来担任。赵州不敢面对失明的石进,他总觉得是自己让石进陷入了现在的境地。为打消内心罪恶感,他更加卖力地投身于盗童案。

新的线索出现了。

依旧是陈二挖掘出来的。

“中侯爷,这人是城北货郎吴六的儿子,叫吴小七。那一日傍晚他和几个同伴一起在玩耍,一名货郎路过时糖果从他兜里掉出来,几个孩童就捡来吃了,吃了之后就迷迷糊糊昏了过去。吴小七醒来·月球往事·

时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很小的黑漆漆‘房子’里,他急了,拼命滚,整个人连同‘房子’都滚了起来,不知撞到了什么,破开一道口子,吴小七就凭借一身蛮力将‘房子’给扒开,发现原来自己是被装在木箱子里。他已经出现在咸阳城外十里的一处斜坡上,他顾不得许多就跑了回来,回来之后却不敢声张。我是听人说看到吴小七从外面回来才从吴六嘴里套出来的……”

吴六看到赵州出示了令牌之后放心不少,看了看门外,将木头大门给掩上。

“小七,小七。”

随着父亲呼喊,吴小七从里屋走出来。

他年纪大约十岁,虎头虎脑,在孩子中算是高大。

“吴小七,莫害怕,我们正是来追捕盗童案凶手的中尉署人,这位是左中侯赵州大人,将你所见再与他细细说一遍。”陈二介绍说。

怯怯看了年轻的中侯一眼,吴小七再次叙述了一次,与陈二所说并无差别。

赵州皱眉:“吴小七,那货郎容貌如何?你有无看到可疑人士?”

“那货郎戴帽子,看不清脸,当时我们只顾捡糖……”

吴六忍不住训斥:“叫你贪小便宜!”

在赵州眼神下吴六又闭上嘴。

“货郎实在没什么特别的。”吴小七犹豫了一下,“只是后来我从箱子里爬出来,听到有人在说话。”

赵州来了精神:“说了什么?”

“是个女人,说‘你快走,不然也只有死路一条’。”

赵州皱眉:“女人是什么样子的?”

“她……她没有样子,她是鬼,根本看不见,她在我耳边说的……”

吴小七有些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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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六正要再次训他,被赵州挥手制止:“为何之前你没有说过?”

“我以为是自己看错,是太害怕,胡思乱想,可回来之后那个女人的声音越来越清楚,我听到她在我耳边说的……我保证,绝对没听错。”

吴小七咬牙说。

从吴家与陈二分兵离开之后赵州心事重重。在孟鱼目击和吴小七亲历之中都有某些共同点:都是将孩童药物麻痹后通过较大容器运送出城,选择的都是晚上,都有同样一个看不见的女人低语。赵州在中尉署做过报备和案情记载之后,急匆匆赶赴吴小七所说的郊外,那里陈二正在等待。

只是看到陈二时赵州觉得十分怪异。

手拄铁镐的陈二摸出羊皮酒袋猛灌酒,酒水都顺着嘴角流到脖子处,他整个人有些精神恍惚。

“出什么事了?”赵州赶紧问。

陈二打了个哆嗦,摇摇头,指了指前方不远处,一片被刨开的地。

赵州过去一看,发现已经有三块地被陈二给挖开,下面露出三个装了重物的布袋,其中一个已经被割开,露出一只小小的惨白手臂。

赵州摸出随身短刀将袋子彻底割开来,里头躺着一个脸色青白的孩童尸身,年纪最多不过十岁,一双眼睛睁得老大,仿佛看到了极为恐怖的事情一样。他不发一言又去将另外两个口袋撕开,也是两个孩童,一个女童,一个男童,两人都是同样睁大了眼,极度惊恐。

“回去叫支援。”赵州冲陈二喊。

陈二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朝着咸阳城奔去。

赵州将陈二留下的铁镐捡起,在周围翻找起来……

中尉署将整个埋尸现场给围了起来,周围插上木标和木栅栏、·月球往事·

拒马,将周遭都给封锁,同时派出上百名士兵朝着四周一步步寻找,看能否发现犯案者的踪迹。

尸检结果让中尉极度震惊愤怒。

挖掘出的孩童尸体足足有三十五名,浅一点的共有十名,更多的在更深处,在上面的尸体下方,不少都已经腐烂被蛆虫爬满,最严重的两具已经化为白骨—据验尸官报告说,这是凶手采用特殊药物融掉了肉体,仅仅将白骨掩埋,想来是第一次作案时紧张所致。

从尸体的有序分布推测,行凶者越来越熟练大胆,将童子通过某种凶残方式杀害之后将他们集中掩埋在此地。土壤里还撒了可以驱赶狼狗狐狸的药粉,避免它们掘出尸体来。

随后验尸官一个个反复核准,得出一个有些荒谬的死因。

所有孩童可能都是极度惊恐中被勒死的。

中尉王琛当即要求赵州暂时接管现场,授权他便宜行事,自己匆匆忙忙赶赴咸阳要去禀报始皇帝。

赵州令人将三十五具尸体全部用布袋装好,放在木车内,用布帘遮掩,外面撒上药物掩盖气味,然后分批次入城,避免造成恐慌。

现场则留下四名士兵随时注意动向,一有新发现立刻回报。同时验尸官将尸检报告口述小吏做好记载,他自己则和新上任的右中侯换班轮流搜索,力争短时间内得到线索。

回到咸阳城时赵州已经极度疲惫,他少有地喝了一壶酒,稍微暖和了一点身体,家里并没有父亲的身影,母亲早早睡下。

他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屋子—赵州原本在中尉署旁租了一个小宅,日常住在那边,可今日他分外思念家里。

洗漱之后躺在床上,赵州一闭上眼就看到那三十几具惶恐的幼童尸骸。

折腾到了大半夜,他终于迷迷糊糊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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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有人在他耳边说:“赵中侯,我想和你谈谈。”

是女人的声音。

赵州一把将床上铁尺握在手中,跳下床,铁尺横在胸口前,左右查看来人在何处。可半晌之后他依旧未发现有人的痕迹,他甚至跑到外面的院子里,也没有找到有人的踪影。

回到屋里,他点上油灯,怀疑自己做了噩梦。

“赵中侯,别紧张。”女人的声音再次在他耳边响起。

赵州浑身绷紧,一脸难以置信。

屋子并不大,没有屏风和遮挡物,周围一览无余,别说女人,就连老鼠都没有一只。

真正见识到了看不见的女人,他只觉得心中升起一种怪异的荒诞感,这个世上真的有鬼吗?

他大着胆子大喝:“魑魅魍魉,我乃大秦武官,还不散去!”

对方幽幽道:“还请低声一些,别吵醒了家人。”

她知道这是我家!

赵州顿时只觉得仿佛被对方捏住了喉咙,竟然说不出话来。

“赵中侯,冷静下来了吗?如果冷静下来,我们就能谈谈了。”

女人轻轻说。

赵州镇定道:“你是何人?为何要在咸阳城残害童子?”

“我是天人,不属于这方世界,赵中侯可听得明白?”

“你说你是海外仙人?”赵州皱眉。

关于方士的传言自周天子时就不绝于耳,海外仙人也是他们杜·月球往事·

撰而来的奇异人士,据说有的长生不老,有的可日行万里,有的还能如同鸟儿一样在空中飞翔,像鱼一样于水中生存。不过在当朝人士眼中,这些海外仙人从未出现过,不过是乡间怪谈,而传出来的方士、术士则都是一群信鬼神之辈,大多数是消亡的诸子百家的信徒。

“非也,天人,来自于天外,赵中侯可知天外有天?这一方世界不过是很小的一部分罢了。”

赵州冷笑:“休要诓我,我乃中尉署左中侯,只知道阁下装神弄鬼,滥杀无辜,纵然阁下拥有方外之术,能够来去无踪,我也定会追遍天下将阁下逮捕回朝。”

对方突然笑了起来。

“赵中侯,你真有意思,可惜你做不了我们想要的人……不然选你也不错。至于那些孩童,此事我只能说万分抱歉,非我所愿,我们也是被算计在其中。”女人依旧声音很轻,就像随时都会飘散在空中一般,“之所以与中侯一叙,是因为见中侯正直坚韧,不忍中侯和我们产生误会。”

我们?不止一人?

赵州心中一凛。

“没错,我们并非一人行动,在我们身后也有族群、家国,只是和阁下的秦王朝不太一样。”女人突然道,“忘记自我介绍了,我有一个名字叫褒姒。”

褒姒?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为博一笑的那个女人?

“不可能!”赵州断口否认。按照记载,褒姒是被纵火烧死的,哪怕当时幸免于难也无法活到现在。

褒姒发出一阵浅笑。

“若我告诉你,我还曾有同伴叫作‘妲己’和‘妺喜’,赵中侯岂不是更加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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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州沉默。

“赵中侯,此番来找,褒姒只想告诉中侯此事作罢吧,诚心诚意,还望能够理解。”

“杀人犯法,你叫我如何视而不见!”

赵州胸中一股正气,咬牙怒视前方。

“战场上杀人几何?君王一怒杀人几何?溺死女婴几何?王侯将相私刑处死人几何?赵中侯,极刚易折,这也是为你好,况且我并非杀人者。”

这番话赵州曾在父亲嘴里也听过,只是换作一杀人犯如此说来让他觉得格外羞辱,不由气道:“强词夺理!”

“赵中侯有未想过,为何褒姒要那么多童子?”

“必定是用作邪术。”

“说是邪术也勉强算是,只是绝非赵中侯所想,我天人一族多年前已无法诞生男胞,因而不断寻找契机,唯有尝试转生之法,寻一孩童看有无机会。然而到现在为止一直失败,我们也放弃了这种方式。不想赵中侯竟然发现,只好过来解释一番,还望赵中侯到此为止。

至于贵国始皇帝,此时他也会做出批示,不必担心……”

始皇帝?她们竟然已经渗入了内朝!真的吗?

心惊之余赵州攥紧拳头,这群自称天人的奇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孟鱼,孟老是否被你所杀?”

“非也,我只是告诉他世界有多大,让他的眼睛看到了天外天,他是战栗而死的。”

褒姒语气中毫无愧疚。

赵州冷笑:“胡言乱语。”

“罢了,赵中侯看来无法接受,就此别过……”

“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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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州突然蹲下身体,把手摁在桌面的底部,抓住了一只甲虫。

“褒姒,这就是你的真身吧?”

“赵中侯真聪明,我更不想杀你了,聪明人多一点,办事也容易一些。”

甲虫上传来女人的声音。

之前赵州就曾怀疑过,一定是有某种细小之物来代替这神秘无影人传音,可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到底什么合适?巷子、郊外斜坡、屋内,赵州不断在脑内分析演绎,终于将声音来源确定在桌子附近,而对方刻意降低音调并非害怕惊扰自己家人,而是担心被识破。回头想想,黑夜巷子里的一只虫子,郊外斜坡夜里的虫,躲在桌面反面处的小东西,谁会料到呢?

再不愿意相信,这也是最合理的事实。

“赵中侯是要将替代我传音的虫子上交吗?杀人凶手是一只虫子,谁会相信呢?赵中侯,行行好,放了它罢。要找到一个合适的传音生物可不容易,我们失败过很多次了。”

赵州冷冷一笑,将虫子放在了灯罩之下。

女人道:“唉,聪明男人啊……总是自以为是。”

说罢,虫子不再发声。

提着灯罩里的虫子,赵州一大早就赶往中尉署。无论这件事多么离奇,他都有义务一五一十告诉顶头上司中尉王琛。可刚走到署内就看见王大人一脸喜色,正同人在喝早茶,在他旁边是新来的右中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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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州,来来来,一起喝茶。”

赵州说了声不敢。

他正要禀报昨晚遭遇妖女的事,却被王琛一句话打断:“盗童案终于结束了,我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始皇也放下心来。”

原来就在尸体被发现的昨夜,凶犯就已经自首。

参与盗童案的人员有十人,其中五名流民、两名商贩以及一名士兵、一名更夫。这些人是受了术士蛊惑,说祭祀活童子可以去病延寿,参与的十人无一不是家里有孩童、妻妾、父母长辈患有重病的,医治无望,因而将希望寄托于术士的无稽之谈。至于术士为何要制造咸阳城恐慌,根据被抓住的两位术士所说,他们是收了六国遗老的礼金,帮他们来完成此事。

中尉署一大早就将这宗盗童案通过张贴告示的形式公告了民众,在咸阳城里贴了十来张,让大家不要惶恐,不过至于宵禁暂时还未解除。

“赵州啊,你一早提个灯罩是作甚?是想要今天留在中尉署挑灯夜读吗?”

王中尉乌纱帽保住之后也风趣了不少,恢复了往日的和气。

赵州只好拱手道确有这个想法。

离开时王琛拉他至一旁悄声道:“已有人来询问我,什么人适合左中侯的位置。”

赵州一凛。

“赵州啊,你注定是要平步青云的,有朝一日成了始皇眼前红人,可别忘记中尉署啊。”

赵州这才松口气。

原来不是责罚,而是要调动他的位置。

出门口时他遇到了陈二,犹豫了一下,赵州并没有将这个消息·月球往事·

告诉自己这位亲随。他也不确定能否带他一起走,只好暂时隐瞒下来。

回到家中,赵信一早竟然破天荒在家。

按理说他作为公车令,负责皇宫安防与接待,这时不能离开。

“坐。”赵信放下茶盏,淡淡道。

“今日你暂且休息一日,明日去皇宫当差,调令明日就会抵达。”

赵州大惊,他最不愿意到皇家身边,过于拘束,而他为人耿直更是容易惹人不快。可转瞬他想到更重要的一件事,秦国律例,同一司署不得有近亲、远戚同存。那么自己将要入宫办事,父亲则是……赵信看了他一眼,露出少有的和煦笑容:“始皇本让为父担任一县之令,为父婉拒了。要退就索性退得彻底,免得外人说咱们赵家讨好皇室,贪得无厌。”

父亲一旦做下决定就断无悔改之意。

“我和你母亲已经商议过,几日后将搬入太白山附近隐居,当官多日不得闲,也到了过一段悠然日子的时候。”

按照赵信的意思,除非赵州成家、娶亲生子等重大事件,节日也不必来看望,两老是真的想要离开烦琐喧闹的王都,过简单生活。

对于父亲的忧虑赵州很明白。

在他很小时,就有不少人找着路子来见面、送礼,赵信硬是一概不收,放在屋外,上贴礼物的主人名字让他们收回,得罪了不少人。作为始皇帝幼年玩伴,皇帝之时的近臣,赵信这名小小的公车令能量却不小,虽然他很少开口,可开过口的两次都得到了巨大回报。如今赵信年纪日益增长,加上他本就操劳,身体已经不同往日,无法再长时间在宫殿内巡逻。

至于离去一部分是为了将赵信和赵州之间的联系变淡,避免有心人找赵州的麻烦;另一方面如他所说,想过清净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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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前一日夜,赵信再次将赵州喊到书房里。

关上房门,他看了看已经足以肩负起家国责任的儿子:“为父一生并无较大建树,只是时间长久。当初邯郸跟随始皇的随从就剩下我一人,始皇见我忠诚,因而一直照顾有加。我本想让你担任一名尉官或是属丞,始皇却一口定下,让你接替为父职位。你可知,保卫始皇,何为重何为轻?”

“始皇安危为重,缘由为轻。”

赵信满意地点头。

“牢记,不参与,不表态,少开口,这样你才能够做得长久一些。

有些事为父本不应该告诉你知道,可既然要接替我的职位,就不得不提……”

赵信脸色郑重起来,给灯盏里添了一点油。

“众人皆知始皇不爱美人爱江山,事实并非如此。”

赵州一愣。

始皇是极有名的勤政皇帝,他被人诟病最多的是强权,很多时候一把扣下三公九卿的折子,有大人自嘲说朝堂众人和小吏也并无差别,都是按照上头意思执行罢了,并无实质性抉择权。军队改革与训练的强兵措施,地方机构改革的郡县制,中央机构整理与编制,几乎都是他一人主导,亲力亲为。然而纵使大人们再多抱怨,也从未有人说过始皇淫乱后宫。

淫乱很多时候就意味着疏离朝政。

可父亲是始皇帝身边最近的保卫者,他绝不会无的放矢。

“是否觉得为父所说和你认知不同?”赵信沉吟片刻后道,“记着,凡事不要过早下结论,多看、多听、多想,就是不要多说。下面为父讲的事你记在心头,不要告诉第三人,宫廷诡秘向来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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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皇自从称帝之后励精图治,每批改奏章到深夜。赵信时常亲自站在门外守卫,因而他注意到了一件怪事。

夜深人静之时从始皇房内常常传来女人的声音。

一国之君宠幸妃子无可厚非,只是从未有皇后、妃子进入,始皇这两年几乎从不去皇后妃子宫殿,就仿佛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正在和始皇深夜交谈。对此赵信最早怀疑是某位宫女,可渐渐他发现始皇一入夜就遣走了所有宫女,偌大个行宫之中只有他一人,距离始皇最近的竟然是自己。两年前一天,一名年轻妃子找到赵信,问他始皇是否有了新欢,因始皇曾经非常喜爱该妃子的弹唱,需要她轻声弹唱让自己放松,可这两年来几乎再未叫过她。

因而赵信大概想到,始皇必定有着某一个秘密情人。

始皇不愿意她暴露在众人面前,也不想有人知晓。

只是那神秘女子从未露面,赵信从来只听到她的声音,他一敲门,女人声音就戛然而止。里头空无一人。

始皇行宫内是否有妖女鬼魅作祟?

他生性正直,却也顾虑始皇个人名誉,因而有一天大胆提出此事。

面对赵信,始皇反而大笑说赵信啊赵信你果然问了。那是一个奇女子,来自天外,是天人,她所知超出天下奇人不知几何,此事不必告诉他人。说罢,始皇笑着拍了拍赵信的肩膀,若对其他人寡人也不会说起,那女子无法被看见,你也不必费工夫。

赵信依旧谏言道,陛下,古往今来多少君王因红颜祸水而衰败,还请陛下三思。

始皇摇摇头,所谓红颜祸水不过是君王无能,失控纵欲,和红颜何干?寡人扫六国,一统天下,地上已无任何一合之敌,秦之志向,在更远之处!

近年始皇精神一日比一日差了,身体时常乏力,再无当年龙行·红颜·

虎步之姿,都说他是费心于国家治理,赵信却认为这是纵欲过度的迹象。不过他的确从未见过那神秘女子的身影,她就像一道藏在黑夜之中的影子。

正是由于这个典故,赵信听到赵州说起的看不见的女人,因而想起了宫殿里始皇的那位红颜。

盗童案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和始皇有了关联,这让赵信之前十分担忧查办此案的赵州。

赵州本要将借虫言物的褒姒说出,可一想父亲已经决心隐退,何必再给他徒增烦恼?

就这样,赵家子替父入宫,继续保卫始皇。

给父亲送行回来后,赵州发现那只被灯罩罩住的小虫已然肢体僵硬,死掉了。

入宫的第一天赵州就遇到了暴怒中的始皇。起因是昨夜一名宫女偷偷带妃子靠近他的个人行宫,妃子在外弹唱,令始皇怒不可遏。

将那宫女杖刑之后,始皇将妃子也关入旁宫,禁闭半年。

恰好是赵信回家告诫赵州这一日。

赵州对于始皇的严酷又多了一个认识,他站在宫门之外,清点着周围的手下,让他们做好布防,任何人来访都必须上报,不可随便放入内廷。

第一夜赵州决定彻夜站岗。

他站在宫门外,身体笔直,手摁在腰间刀柄上,不时注视着四周。

夜里他的属下尉官给他送来肉食,赵州拒绝了,饱腹之后容易困顿,·月球往事·

今日需保持谨慎。

按照始皇要求,夜里能够站在他宫门处的只有公车令,其余士兵都只得在庭院里巡逻,不得靠近,防止叨扰。

赵州模模糊糊听到门内传来女子的声音。

始皇正在和一名女子交谈。

正当他要听清两人说了些什么时,突然身后传来一个清幽的声音:“又见面了,赵中侯。”

褒姒!

赵州猛地回头,噌的拔出短刀,双眼牢牢注意着四周动静。入夜后宫墙周围都挂了灯笼,倒也不暗,只是赵州一番寻找还是没找到褒姒的影子。他明明记得那只虫子已经死掉了,甚至自己还将它掩埋……难道褒姒真的如她所说是什么天人?不是虫妖?

“嘘,赵中侯。”褒姒在他耳边道。

他终于注意到了,那是一只趴在自己肩头皮甲搭扣处的小虫,和之前抓住的那只不太一样。

“你现在明白了吗?我的同伴,妺喜正在你的君主那里,告诉他秦国不过是大地上一个较大的国家罢了,在西面还有很多不比六国小的国度,北方,南方,跨过海洋还有一个金之国度……”褒姒轻笑,“始皇可真是相当尚武。”

赵州一凛:“你是想要挑起战争!”

他内心引起轩然大波,好不容易秦国扫六合,建立一个空前巨大的帝国,此时极其需要休养生息。一旦再开战火,秦国子民受难,原本就不安分的六国遗民必定会蠢蠢欲动,那时又是一个战乱之世。

“非也。”褒姒一笑,“不过是让君王心存敬畏,天下之大,能人之多,非一人可驭。知道越多,他才会越是励精图治,而非沉迷于享乐……赵中侯,你可该感谢我族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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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州皱眉:“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还记得吗?我说过,我天人一族很多年已经没有男胞诞生,我们需要一名男胞……之前我们商议一番,已否决了从童子入手。我很看好你,想要和赵中侯当朋友。”

“不可能。”赵州一口否决。

“不要拒绝太快……有人来了,下次再会。”

虫子轻盈地飞入夜色中。

却是一名士兵前来报告说,前方有火光,赵州令人守在外面后带人查询了一番,发现不过是宫女打翻了烛台。

连续几日,赵州都如同石像一般站在君主门外,目不斜视。

屋内不断传来女子低语,伴随着始皇不时的惊叹、笑声,让赵州日益担忧。

这一日夜,始皇特意召见他。

“孤与赵信于微末时相识,那时整日心惊胆战,谁也不会想到今日所为。”

这还是成年之后赵州第一次单独面见始皇。他印象中的始皇是自己幼年见到的那个永远高仰着头、阔步于咸阳城中,甚至不屑于带除赵信之外的其他随从之人。他道,大秦之人,皆可变为百战之兵,寡人身处雄兵之中,何惧之有!谁能伤孤!

气势雄浑,的确有天下雄主的气魄与风范。

虽然后来不幸一语成谶,燕国刺客荆轲险些刺杀秦王成功,可事了之后秦王当时还召集一众武官向他们表示,我大秦也要有如此孤高之士,天下归心,何愁不能一统!

那时的秦王还未称帝,却具有一种让人心潮澎湃的雄主气势,他具有一种敏锐洞察优劣的能力,对于天下人才都求贤若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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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眼下,始皇却变成了另一副样子。

他面部已然下垂,眼角皱纹很深,一双本来极为明亮的眼眸也变得有些暗淡,他似乎也矮了一些,只是依旧身体笔直,无论是站或坐都让人无法轻视。

可毕竟始皇老了。

“赵信有些事无法理解寡人,赵州,你是年轻人,年轻人一定要有破除常理的勇气。”始皇似若有所指,他指了指斜下方的座位说,“坐。”

赵州拱手之后领命坐下。

“盗童案是你最早察觉的,寡人本意是提拔你到军中历练,往后可以做一名将军助孤镇守边疆……可赵信硬要告老还乡,寡人只好委屈你暂时接替你父亲的职位。赵州,不可废弃武功,骑射、枪马、步战、行军方略你都要继续操练,有朝一日必定有你大展宏图之时。”

一番话由始皇说来,赵州依旧难掩激动,立刻单膝跪下表示不负君王期许。

“好吧,如今寡人暂且不是君,你暂且不是臣,寡人发现一件趣事,想和你说说。起来起来,别跪着,无他人之时,你就是寡人子侄,不必多礼。”始皇摆摆手,“赵信可给你说过,宫中有一位姑娘?”

赵州摇头:“家父并未说起。”

“赵信啊赵信……”

始皇不知是笑还是哭,眯起眼睛凝视着赵州,似在判断他是否说谎,让赵州心里有些打鼓。

“寡人遇见了一位奇女子,她的名字有些特殊,叫妺喜。”

赵州恰到好处地睁大眼:“那不是夏桀之后吗?怎么可能……”

始皇傲然一笑:“因她并非凡人,而是天外之人。自然不受这方·红颜·

天地寿命约束,来去自如,鬼神莫测。”

赵州沉默以对。

“妺喜,出来吧。”

随着始皇说话,一个清脆的女声道:“妺喜见过赵公子,叨扰始皇,还请勿怪。”

赵州左右看去,果然依旧未能找到丝毫人影,睁大眼寻找她可能附身的小虫,依旧无果。

始皇却以为他是被眼前惊人一幕弄得目瞪口呆,拍了拍他肩膀:

“不必惊恐,天人本就没有身体,无法被凡人洞察,寡人虽乃帝王,亦无法看到。”

说罢他站起来道:“妺喜精通天文地理、山川地势、天象晴雨、海外之物、方外之人,乃至天外天,各方世界都有涉猎,实在是一位奇人先生。若不是妺喜来历太过于神异,寡人曾想过封她为官,助我大秦子民开阔眼界,一览世界山川之壮丽,各族奇人之风物。

可惜妺喜不愿,只得作罢……”

“多谢始皇厚爱,妺喜无法担此重任。”妺喜极懂礼节,“妺喜不过是身份特殊,看得多一些,年岁比较长罢了。”

“太过谦虚了,光是世界是球状的这一点就足以震惊世人!”

始皇击节赞叹道。

赵州有些惊愕:“不是天圆地方吗……”

“并非如此。”妺喜轻声解释道,“秦国所在这一方世界也好,外部世界也罢,均是类似于球状果子一般的形态。”

赵州质疑道:“那行走于上方之人岂不是会滑倒,下方之人更是无法脚踏地面,反而应该是坠向空中。”

“赵公子思维敏捷,”妺喜首先赞叹了一句,缓缓开口道,“赵公子去过沿海之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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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州点点头,他曾在军伍中历练,也曾去过海边越国之地,只是大多海船实在不宜远航,无法与海外之民互相贸易往来,只有等待他们从海上而来。

“那么赵公子应该看过船从海平面一路驶向海岸的过程,在远处,最初看到的是船的哪一部分?”

“自然是桅杆。”

“然后呢?”

“然后是风帆,最后是船体……”

说着说着赵州突然语塞。

这不就证明了天圆地方的错误吗?既然地是平整方形的,走到哪儿只要天色很好应该都能够望到极为远的地方,可海上最开始只能够看到最高的桅杆,继而是风帆,最后才是船体……这无疑是在说,世界是斜的。

看着失态的赵州,始皇很满意:“寡人最早听到时也是如你一般,久久回不过神来……古人的确有过很多珍贵经验,可古人延续的某些想法也未必正确,都说仁政才是君王之像,比寡人仁政的君主不知几何,无一不被大秦军队击溃,献上国土与子民。万事万物,都得实践才能够辨别真伪。”

“始皇之见识与开放,实乃妺喜仅见。”

始皇突然问:“孤与夏桀如何?”

“自然是始皇远胜夏桀,夏桀最爱美酒美人,虽说他的确是一位品酒宗师与制酒天才,可作为君主是失职的,妺喜未能劝阻,至今心中有愧。”

始皇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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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皇性格变得越来越古怪。他将自己关在书房之中,上朝时日也锐减,常口出惊人之论,比如说始皇曾言要打造大秦无敌水师,横渡东海,征服海外诸国,此事引起了朝中大人的强烈不安,纷纷谏言说不可。

对此始皇却哈哈大笑,说寡人早知晓尔等反应,寡人不需要军伍一兵一卒,就能够攻陷诸国,只是此事还在细细参详之中。

没多久他又下了两道军令。

北征匈奴,南击百越。始皇令屠睢和赵佗率十五万大军、十万民夫,号称五十万,征服百越,务必打通大秦与大海之间的联系。

北击匈奴则由始皇信任的边陲大将蒙恬总领,与偏将杨翁子合兵十万军队、十万民夫,号称三十万北上,此番需击溃匈奴,建立延绵城墙护卫中原,务必让匈奴人不敢南下牧马。

关于这两道军令始皇极为郑重,一反前些日子的荒诞,对众位大人详细述说了其必要性。

通海则可延长贸易,切断遗老们可能的南北联系,令大秦变成横跨陆海的巨大国度,这是政治考量;其次是,根据楚国人所言近海贸易发达,海中粮食充足,珊瑚珍珠良多,对于充实国库有极大好处。此为攻打百越之因。

北方匈奴秦人是最清楚不过的,诸国战乱时,秦、赵、燕常常面临匈奴袭击,赵国因而学会了胡服骑射,燕国也曾武风盛行,故燕赵多豪壮悲歌之士,其缘由之一就是来自外部匈奴的威胁压迫。

以往秦国压力在内,不得不与中原诸侯争雄,面对匈奴整体处于守势,·月球往事·

保存实力。如今天下一统,已经到了彻底清除毒瘤之日。

无论南征北战都是为了大秦国力的巩固,因而哪怕是丞相李斯都迅速表示了附和。

“大秦子民,无所畏惧!”

始皇蓦地从王座上站起,双目虎视台下文武官员。

众人无人敢与其对视,只有这时候才感觉到,哪怕始皇不再是那位年轻君主,他内心燃烧的火焰从未熄灭过。

出征之日,始皇亲自与南北军团祭酒,众将士威风凛凛,带着必胜之志赶赴前线。

望着前方军人们离去的豪迈英姿,始皇对身旁赵州道:“你如何看待南北战事?”

赵州道:“必定旗开得胜。”

“恐怕并不容易。”始皇淡淡道。

赵州原本设想的是,北方匈奴肆虐已久,来去如风,极难抓住主力彻底击溃,纵使是大秦数一数二的名将蒙将军也要颇费功夫;而百越之地,冶炼铸造均和中原差异甚大,兵甲之利大秦胜之多矣,大秦之所以战场上被称为虎狼之师,除去士兵骁勇,刀兵锐利、弓弩强劲亦占据了巨大优势。可战报传来却是北方蒙恬部速攻战打得匈奴仓皇败退,南边攻百越的秦军却遭遇重创,连主将屠睢也被越人所杀。

赵州这才发现自己低估了大秦最强名将的实力与蒙将军对匈奴人的了解,同样低估了百越人的凶悍和复杂地形。

根据战报,越人擅长跋山涉水,在复杂的百越不断骚扰秦军,最后趁秦军疲惫不堪时切断了秦军补给线,分而击溃,屠睢本部五万人折损超过四万。此事却并未让始皇暴怒,他只是叹了口气道:

“果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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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众大臣有些面面相觑。

还是丞相李斯站出来道:“还请始皇决议是战是退……此次南下耗费钱粮甚重,前线士兵不少水土不服,患上恶疾,实际可战人数不足十之五六。屠睢被斩,对士兵士气影响极大……”

始皇仿佛早有定论一般道:“令赵佗暂缓攻击,巩固原有营地,与当地百越部族合纵连横,暂且稳住。”

李斯微微皱眉:“始皇,多拖一日军粮就多耗费一日……”

“丞相不必担忧,寡人决定开渠。”

始皇意图很明显,既然百越地形复杂,越人凶猛,擅长野战和截断后勤,那么秦军就利用水路运送,如此一来就避开了对方最擅长的地利。

“只是如此一来国库压力甚大……始皇还请三思。”

丞相李斯少有地正面反对。

“丞相不必担心,寡人自有妙计,五日之后公布,至于手段到时还需丞相保密。”

李斯犹豫着点头退下。

早在一月之前,始皇就将宫殿周围用木栏围了起来,禁止侍女靠近,栅栏外每隔几步就站有一位士兵,未得始皇令一概禁止入内。

外面只看得到宫殿内架起一个极高的炉子,不断冒黑烟,空中阴沉沉的,仿佛火焰将那一片地方给熏黑了,赵州不得不安慰想过来救火的士兵和同僚,这是始皇在进行秘密计划,不可叨扰。

他是少有的几个可以进入里面的人。

始皇召集了几十名颇有名气的铁匠,正在那里打造一个巨型仪器。这仪器由妺喜口述,始皇亲自设计和监督。

看着不断升腾起来的火蛇,感受着炙热的温度,赵州不由叹了·月球往事·

口气。

他不知道为什么始皇如此信任来历不明的天人,或许他们的确有着不可思议的能力,可并非秦国人,倾力协助必有所图。

“赵中侯依旧不信任我们吗?”褒姒在他耳边淡淡道。

这是另一个让赵州感到麻烦的人。

妺喜将始皇迷得无法自拔,褒姒却找到了赵州,声音不断出现在他身边。这事已经持续了快两年,奇妙的是,赵州渐渐习惯了每夜同褒姒的谈话,对方从不谈儿女私情,说的都是天下万物之奇妙,其见识和胸中博览让赵州真心佩服,让他每每惊叹。从褒姒口中他了解到了海中如同陆地一般大小的巨兽鲸鱼,具有数十条爪子的奇特生灵多爪鱼,脖子奇长无比、睡觉时只能将脖子缠起来的异兽麒麟……海外之民兴建巨大的塔形建筑祭祀天地,他们有的崇拜太阳,有的认同月亮,有的以河流为母,有的以凶禽猛兽为祖先,他们在脸上涂上色彩表示身份,头发上会扎上鸟羽,表达敬畏山林的意愿……无论是奇人异事还是珍奇异兽,褒姒都能够将他们的日常行为、猎食甚至繁衍说得很清晰,让人一听就知道绝不是胡诌,而是真正了解过这样一种真实的生灵。

不过真正让赵州迷醉的还是褒姒所说的无数个世界。

天上每一颗星星都代表了一个世界,这竟然不是传说,是真的!

褒姒的球状世界赵州虽然嘴上硬不同意,其实内心已然松动认同了。因为褒姒举出了太多的例子,太阳月亮的变化、潮汐的涨落、海洋,让只能够读书简经典的赵州有时候很是羞愧,他接触的是前人的有限的世界,褒姒碰到的是真实的无限世界。

对于她描述的那个世界,赵州十分向往。

天外天,有的世界没有水,到处都是赤色荒漠;有的世界没有陆地,只有灰蒙蒙的雾气;还有的表面冰冷,一瞬间就能够将人冻住;·红颜·

有的又很热,连铁块都会被融化……

“赵中侯依旧不信任我吗?”褒姒又说了一遍,只是此时将“们”

字给去掉。

赵州犹豫了一下:“我只是不懂,为什么你们宁可附身在虫子上,都不愿意以人类面目见人。”

“那有何难?只是我怕一旦有了身体,就容易产生感情纠葛。”

赵州摇头:“不为人身,终究并非同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真是朴素的世界观……”

夜里赵州听到有人敲门。他手放在腰间短刀上,警惕地拉开一条缝儿,看到一名女子站在外面朝他看过来。两人双目相交,对方微微一笑。

“赵中侯,我找你来了。”

“褒姒?”

“不,民女叫采风,褒姒已经是过去。”

她自顾自推门而入,赵州无法抵挡。

在烛火的照射下,赵州看清了采风的真容。她绝算不上什么美人,一双眼睛太过英气,偏瘦,偏偏一双眼睛可以在柔情和决绝之间自如地切换,十几岁女孩子的身体里住着百年之前妖媚女人的魂魄。赵州猛地咬了咬舌尖,疼痛让他意识到自己并非做梦。那么采风到底算是什么?是女鬼,是妖女,还是某种魑魅?

采风只是伸了个懒腰:“好困啊……有了身体就必须吃喝和睡觉,赵中侯,我睡哪儿?”

她懒懒看过来。

赵州指了指自己的床,将自己的被子抱起,走进客房。

·月球往事·

自此周围街坊都知道,赵中侯家有了一个小娘子,那小娘子本是流民,楚国人,叫采风,孤身一人逃难到咸阳城。不知怎么的被赵中侯看重,摇身一变成了赵家人。大家都说采风真是走了大运了,同时又怀疑,是否赵中侯有什么怪癖,好端端的姑娘家,门当户对的小姐不选,偏偏找了一个这样的女子。

既说不上妩媚又算不上婀娜,也不知道赵中侯喜欢她哪一点。

总之,采风是赵中侯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始皇到底是在冶炼什么?”赵州眼看日期将近,不由得焦急。

采风用手指捻着糖豆儿往嘴里塞,含糊不清道:“一种天人之中很简单的工具,金人。”

“金人?”赵州顿时想到了黄金铸造。

“不是你想的那样,用金属即可,铜铁都行,最好是铁,不过现秦国铁产量有限,只有用铜来做主导。”采风若无其事道,“始皇是在融铜,造金人,用金人掘渠。”

“怎么可能!铜铁本是死物,如何让它掘渠?”

赵州立刻质疑。

“愚蠢的秦人。”

采风有了身体之后反而言语放松了很多,仿佛吃定了赵州不敢拿她怎么样一般—事实也的确如此。

赵州不由怒:“天人又有多了不起,还不是没有男人的种族。”

这句话仿佛对采风是一个巨大打击,她糖豆儿也不吃了,气鼓·红颜·

鼓走到院子里。

赵州过去一看,吓了一大跳。

采风正在院子里的架子上挂了一尺白绫,踩着石墩正要把脖子往上挂。

“你干什么啊?”赵州一把将她抱下来。

“既然赵中侯嫌我们天人的样子烦,我就只有死了,死了才能够丢掉这具身体。”

这样啊?

说着她又要上吊。

赵州下意识地抱住她,不让她往石墩上走。两人纠缠了一会儿,累得采风气喘吁吁:“野蛮的秦人!”

“抱歉,是我说错话……你别放在心上。”赵州不熟练地道歉着。

采风突然破涕为笑:“难怪菜场大妈说,女人就是要会一哭二闹三上吊。”

赵州不由得头痛:天人一天都在学些什么东西?

一个小小插曲之后,采风认真道:“赵州,拔出你的刀。”

赵州如她所愿。宫内卫士的刀材质考究,都是用精铁打造,比起军队里大多人使用的青铜器来说要硬朗很多,抗击打能力强,也要厚实一些。

采风用她纤细的手指抚摸着刀身,指头轻轻刮着刀刃:“刀是武器,那么设想一下,这把刀变换了形态,变得有几丈长,还是武器吗?”

“那岂不是根本无法使用。”

“我只问是否是武器。”

“是。”

“那么这把刀可以变化成枪或者盾牌的形态,它还是武器吗?”

·月球往事·

“也是。”

“那它变成一个人形,还是武器吗?”

“是……”

采风笑着将刀挽了个笨拙的花,差点剐到自己,赵州连忙将刀接过收回皮鞘。

“那不就结了。始皇在妺喜的帮助下要造的东西正是这样一个武器,重数百石,浑身由金属打造,妺喜控制它去挖掘水渠。”

虽然采风如此告诉了赵州,可当他真人看到那巨大的铜人时依旧产生了一种下意识的敬畏与震悚。

铜人高两丈五尺七,纯铜身体,双腿、双臂里混杂了精铁,是典型的秦人模样,长脸阔鼻。只是与赵州想的不太一样,铜人手肘、肩胛、颈部、胯、膝、脚踝等但凡是关节部位都有特殊的扭动金属机栝,似乎能够用这种方式如同真人一样活动全身。

一身紧衣的始皇得意道:“赵州,寡人的金人力士如何?”

“壮哉!”赵州抱拳。

“寡人按照妺喜所说,绘制了一副复杂图形,汇聚咸阳城最好的工匠按图铸造了这一具金人力士,要去掘开水渠,给一众臣子看看我大秦的鬼斧神工之力!你看如何?”

“极好。”

“好,此事由你去办。这段日子你赶赴前线,寡人授你‘百越掘渠尉’,负责秘密护送金人和妺喜,前往掘渠!即日出发!”

赵州只有领命。

看着眼前巨人,他不由心中忐忑,这东西真的能够掘渠吗?

·红颜·

开赴前线时赵州特意将采风化装成自己的亲兵随同自己出行,顺便介绍怎么使用金人力士。

“很简单,不用管,妺喜控制它就行。”采风用手稳了稳对她显得过大的头盔,低声说,“我天人一族原本就可以脱离躯壳,驱使百物,金人虽大,也只是耗费更多一些。”

赵州不由奇道:“为何你们要如此帮助始皇?”

“他是一国之君,以一国之力来寻找适合我们的男子躯体总是要容易一些的。”采风淡淡地说。

赵州无法理解天人“无男胞”的痛苦,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很简单的念头:“那你们没有男胞,怎么繁衍?”

“已经很多年没有子嗣了,现在天人一族,至少我一族只有我和妺喜,再无他人。”

采风露出有些难受的神色,让赵州很想抱抱她。

前方军尉突然紧急回报:“报掘渠尉!前方出现百越人,数目在五百人,还请掘渠尉撤离!我等必定誓死保护掘渠尉安全!”

赵州摇摇头,拔出腰刀:“所有人,举盾列阵!迎敌!传令兵,点火求援!”

他所带的秦军只有一百五十人,斥候十五名,剩余都是步卒与民夫,遭遇近五倍的袭击胜算极小。可纵然他成功逃走,始皇金人就落于敌手,这是始皇绝对无法容忍的事。

秦军毕竟是善战之兵,很快就列作圆阵,架起盾牌,将战车倒置用来延阻,被粗布包裹的金人长车给士卒围在中央。

·月球往事·

赵州坐于马上,看得清楚,越人来者绝不止五百人,漫山遍野都是他们的旗号,越人身背弓箭,手持短刀和斧头,一个个面目狰狞,正眼神贪婪地看着这一小撮秦军。他们用斧头敲打着石头、劣质木盾牌,嘴里发出响亮的吆喝声,要用嘲讽和声势来瓦解秦军的抵抗之心。看此招并无太大作用,越人纷纷搭箭瞄准赵州营地。

“别担心,解开绳子,看妺喜的。”采风突然在他耳边说。

赵州犹豫了一下立刻让人解开绳子。

“看好了哦。”

采风一把将他从马上拉下来,蹲在地上。

此时突然天上闪过一道雷霆,惊雷炸响之后,原本平躺在地上的巨大金人突然双臂一动,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所有秦军、越人都目瞪口呆,下意识往后退,竟然都忘记了此时正是交战的双方。

金人一把抓起它原本躺在上面的那具长板车—这车为了能够承受它可怖的重量全部都由巨木拼造,外面包裹了铜皮,极为坚韧。

黄铜包裹的长车车板在金人手中变成了一根长兵器,它一步跨过脚下的秦军,一挥臂,来不及躲避的越人就被它打得身首异处,不少人上身直接给砸飞,看起来极为血腥。它就像是一具来自远古时代的巨灵神,挥舞着手中巨型兵器,在战场上肆虐。越人被飞溅的鲜血激发了凶性,嗷嗷叫着放箭,挥舞着锤子和斧头想要将金人给砸倒。

可是箭头射在金人身上毫无作用,尽数给弹开来,反而是金人手中的铜皮长车,就像是一根巨棒,每一下砸击和横扫都能够带起一阵凄厉惨叫。这种惨叫不断萦绕在战场上,让人越来越没有抵抗力,只剩本能的恐惧。

金人一把抓住一个爬上他腰部的越人,捏得骨肉碎裂,随意丢在地上,就像是对待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

·红颜·

这已经不是战争,而是单方面的屠杀。

越人已经崩溃,他们没命地逃走,丢下盾牌与武器,就像是被老虎追逐的兔子,拼命地躲入树林子,没一会儿地上就只剩下一地残肢和吸饱鲜血的泥土。

此时,金人终于停下攻击,他将手中车板放在一旁,如同原本的姿势一样躺了下来,如果不是它浑身沾满血肉碎末,谁也不会想到之前他进行了一场恐怖屠杀。

秦军不是没见过战场的惨烈,可是见到如此天降神兵一样的巨灵神,一个个还是有些魂不附体,最明显的是斥候和赵州的马早就被吓得跑得不见了。

赵州强行让自己语气平和一点:“所有人,打扫战场,修缮车子,盖住金人,做好拒马,原地扎营等待援军。”

让他惊讶的是,面对修罗地狱一般的沙场,采风脸上露出一种残酷的冷漠,仿佛根本不为所动。赵州想想也就明白了,这位可是曾经玩过烽火戏诸侯的戏码,大风大浪看多了。

援军抵达时领军将领大吃一惊,他生平打过很多次仗,却从未见过如此血腥残暴的场景。就仿佛是有一头巨大无匹的野兽在人群中猎杀造成的效果。

可他也谨记上司交代,来者是始皇亲派“掘渠尉”,凡事不要乱打听,配合就行。

赵州是夜里开始掘渠的,周围严禁通行。妺喜控制着金人,双臂前方十指被铁匠特意打磨得尖锐耐磨,金人挖水渠的速度极快,几个晚上不眠不休就已经有了初步成果。

结果出现了一件让赵州没想到的事。

越人开始不再顽强抵抗秦军,大多数越人都逃窜躲入了山林之·月球往事·

中,主将赵佗颇为诧异,不过自然乘胜追击,已经形成了大胜之势。

唯有赵州一行明白,是金人造成的威势。

越人多居于山泽,生性野横,却也最害怕天降奇灾。在他们眼中,这无可战胜的金人就是天上神灵差使来帮助秦国人的,他们不敢抵抗也无法抵挡,只有逃走。

不过赵州依旧按照始皇叮嘱,将整个水渠彻底挖通之后才携带金人回到咸阳。

始皇让他将整个过程叙述给当朝几位中枢大臣,听到金人大发神威,丞相李斯目瞪口呆。可来自百越的前线战报恰好证明了金人的恐怖。无论是以一己之力击溃百越,还是后来一个人挖出一条水渠,都仿佛神话中的人物。

李斯当即奏请始皇,要求将目击者都控制住,禁止对外言论。

始皇深以为然,并且放下豪言,这只是第一个金人,等寡人十二金人在手,天下何处不能去!

此次再无人反对。

第二日朝堂上,始皇说出收敛天下铜铁制造十二金人,反对的都是中下层文武官员,以丞相李斯为首的一众核心却是强力支持始皇,结果毫无疑问。

轰轰烈烈的秦国十二金人计划开始。

各路军官开始疯狂寻找铜矿铁矿,由于军队供应不能断绝,最后只能将目标投向平民,以“禁武令”为借口,让全国普通百姓上交刀剑,平日没有武官官职不得携带铜铁兵器。

不明所以的百姓们纷纷偷偷议论,都说始皇帝疯了,害怕有人谋取江山,甚至开始收集铜铁避免造反。

最高兴的是六国遗老,不遗余力地散布流言,想要让百姓减少对于始皇的归属。

·红颜·

有了金人的始皇对他们不屑一顾。

绝对的武力之下,魑魅魍魉毫无作用。

赵州和采风成亲了。

这事之前赵州自己都觉奇妙,为什么自己会和一位劣迹斑斑的天人成亲?他只是有一天说,你这么一直待在我这里,对你流言蜚语不太好—他的思维依旧是对于秦国女子的看法。

采风就道:“好办,不如成亲吧?”

赵州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一日日相处之下,赵州发现自己对于天人的厌倦不断在淡化。

天人的金人帮助秦国击溃百越,金人仿佛古代智者一样无所不知,采风虽然不算是特别漂亮,可是有一股子让人无法拒绝的魅力。聪慧的采风与赵州所见的其他女子都截然不同。那是一种超越了肉体欲望的欣赏与青睐,他看着对方的眼睛,明白自己真的想要和她长久生活在一起。

想来想去,赵州将她带去见父母。

父亲赵信仔细看了看他儿媳,单独对赵州道,内媚女子。

赵州沉默。

“去吧,我明白了。”赵信道。

采风成亲前后没有变化,依旧很喜欢吃糖豆儿,一旦气急就想要去上吊,除此之外还尝试过服毒、投水、用头撞墙,好在赵州都及时发现将她制止。

·月球往事·

原因往往是很简单的鸡毛蒜皮。

比如说不小心手被针扎了痛得想死,路上被隔壁老伯倚老卖老训斥生气,天气太热,水太凉,吃得太多肚子胀气难受……她每次都气呼呼地想要用死来脱离身体,唯有这时候赵州才能确定她的确不是人间女子。采风很容易生气,不习惯如同劣质宽戏服一般挂在自己身上的女性躯体,知觉敏感,只有活得太过自由的人才会天天被这些烦琐困扰。

赵州不得不学会了女工,给她缝补袜子;给她做了一副棉耳塞,让她看到那些讨厌的人戴上;给她烧热水,她肚子胀气帮她按摩小腹;给她唱歌儿解闷。

有时候赵州都不清楚,是否自己真的爱上了眼前女子。

也许采风自己也同样无法弄清吧。

一天采风突然很难过地说:“妺喜死了。”

赵州以为她是玩笑话:“也是被始皇气的吗?”

“是真的死了啊。”

采风眼里眼泪不停流出来,她一下子就大哭起来:“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

路过的隔壁老伯听到女人哭声,不由心中甚慰,公车令大人终于知道管教妇人了。

赵州给她轻轻擦拭眼泪,越擦越多,最后他只能够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采风如同小女孩一般缩在他怀里,坐在他腿上,双手挂在他脖子上。

“她死了……我不知道怎么办。”

至于妺喜是怎么死的,采风也不清楚。两人都在咸阳城,很容易就能够互相谈话,可她近来一直联系不上妺喜,在不需要躯体的天人一族中,这就是死亡的标志,以前天人同伴不断失联,正是一·红颜·

个个死去。

“我不知道……”采风双眼充满迷茫。

就赵州这一两年和采风同居,他得知了很多天人的秘密。天人算是一个巨大的类别,就像是人类,人中有秦人、六国之人、百越之人、海外之民、匈奴人、西戎人……采风她们一族正是天人之中的一个小种族,她们原本有不少人,可是抵达这方世界之后“船”

坏了,再也无法启动,因而大家不得不离开船,发现这一片世界有不少生命。

她们有的附着于昆虫,有的控制了猛禽,不少被山民称之为“山神”“山鬼”。然而在船内几乎长生不死的族人进入这一方世界后却在不断死去,这个过程完全无法控制,也不可逆转。众人十分惶恐,此时才发现了一个族内更大的问题—她们只有一个性别,按照这方世界的判断,都是女性。族群缓慢在缩减着,虽然比起这方世界的人要长寿太多,可是众人依旧充满紧迫感与焦虑。随着族群衰弱,采风一族的能力也变得越来越虚弱。

于是大家分开来,寻找着延续种族的方法。

最初不少人都有类似的打算,附着在这方世界的女性身上,通过和本土男人通婚繁衍,可她们很快发现,一旦占据了女性躯体就失去了繁衍能力,而男性躯壳她们根本无法附着。采风和妺喜两姐妹则是一直抵达了中原,从夏朝到今天,一直都在不断尝试。前不久她们找到了六国遗民中的方士,方士得知她们神通广大的能力后,立即主动请缨帮助她们寻找“男性躯壳”。

继而方士们自行开始寻找童子让她们尝试附体,结果每次都失败,杀死童子灭口,让妺喜和采风不忍。

妺喜还有另一个同步进行的计划,她将目标早早瞄准了秦国国君始皇帝。始皇帝能够调用一国之力,必定能够给予巨大帮助。

·月球往事·

这也是为何妺喜不断讨好始皇的原因,始皇需要她作为智囊,妺喜更需要始皇调用天下人力寻找适合她们一族的男胞身体,延续种族。

可是突然之间,妺喜就不见了。

只有一个可能,她死了。

采风一整天都恹恹的,浑身无力地躺在赵州怀里,就像被遗弃的小猫。赵州抱着她,一动不动,等她睡着后,自己身体已经完全麻痹,手指惨白,手臂都失去了知觉。

第二日采风稍微好了一些,说起了妺喜失踪之前的情况。

“始皇问她,要怎样操控两具金人,妺喜就说,需要再找到一个族人……她一直没有告诉秦王我的存在。”采风回忆过往,咬着嘴唇,“我们一族虽然形态奇特,可是操控金人消耗也是极大的……那次金人附体之后妺喜休息了很久才稍微恢复过来。”

“明白,我去面见始皇打听一下,你不要担心,等我消息。”

采风看着他,点点头。

“不准寻死。”赵州一再叮嘱。

“不会的,现在我只有你了。”采风有些伤感地说,“我又能去哪儿呢?”

赵州吻了吻她额头。

“近来你身体有恙,恢复如何?”

始皇倒是很精神。

这些年他头发逐渐花白,胡须也不如以前那般坚挺,不过一国之君的气势犹在,加上连番南征北战获胜,个人声望进入另一个巅峰。

赵州谎称疾病,说害怕传染他人才请了一段假,实则是回家照顾情绪低落的采风。

·红颜·

“多谢陛下关心,已经痊愈。”

始皇突然露出一个有些怪异的笑脸:“赵州,寡人之前完成了一项壮举。”

他看了看周围,屏退周围侍女和卫士,让赵州跟着他走向一处院子。在院子里始皇钻入一个洞口,洞口处有士兵守卫,赵州朝他点点头,对方面无表情。

一路沿着石板路斜坡往下,有挂在墙壁上的油灯照明,倒也看得清路。

始皇步伐轻快,似乎心情极好。

最后他走到里头,有一具长几丈的巨大青铜棺材放在洞窟深处,棺椁严丝合缝,工艺极佳。在棺椁外还有一根根极为细小的铁索,密密麻麻的以网状将青铜棺椁捆了起来。

始皇指了指棺材:“妺喜就在里头。”

虽然早就料到这种可能,赵州依旧极为惊讶。

“天人一族,向来倨傲,来去无影,实在是个心腹大患。竟然想要让寡人帮她全天下寻找适合的男人,简直岂有此理!”始皇冷哼一声,“为大秦做事尊她一声先生,还真以为可以随意指挥寡人了?”

赵州无言。

“你可知寡人是如何将她封锁在这具锁妖棺中的?”

始皇兴高采烈地讲述起来,他的笑容在昏暗斑驳的灯光下一半红色一半黑色,无比妖异。

始皇请教了一位奇人方士徐福,徐福得知始皇遭遇天人时大惊,·月球往事·

说陛下万万当心,天人一族其心诡异。据徐福所说,他曾遇见过天人,天人属妖女,妖女最擅蛊惑男人,违背伦理,差点让徐福着了道。

徐福发现天人不惧火烧、水淹、击打、穿刺,她们如同鬼魅,可附身于虫豸走兽,也可附体于女子身上,就是无法附身男子。以他来看,是由于男子阳气足,导致天生属阴的天女无法夺舍。

徐福自从遭遇天女之后,一生以斩妖除魔、破除天女蛊惑为己任。

随着他不断摸索,终于掌握了一套真正可以封锁、控制天女的手段,将不少天女都给封印了起来,让很多人对他感恩戴德。

原本始皇也对妺喜极为忌惮,金人过于强悍远超始皇估算,一旦妺喜突然发难,自己也有生命危险。因而他一直在尝试用各种方式笼络妺喜,可妺喜似乎无欲无求,只想要让始皇帮她全天下寻找“特殊男性”,至于具体是怎样的特征,妺喜自己也说不上来,令始皇更是不快。曾经一度妺喜听从始皇的意见附身在一名宫女身上,可始皇想要行鱼水之欢的念头让妺喜迅速自尽,再次回复了原本的样子。

两人之间裂缝越来越大。

妺喜坚持。

始皇生性霸道,不为己所用不如毁掉。

况且金人制法他已清楚。

于是始皇开始变着法儿请教妺喜,如何能够控制金人,妺喜助他做了一个能够与金人发生感应的金箔片,上面刻了各种细纹路。

所谓控制之法就是用手指在纹路上轻轻滑动,金人就能够做出相应动作—虽然没有妺喜控制那么灵活,不过也足够。妺喜让始皇记得将金人暴露在太阳之下,金人会吸收太阳之热作为动力,不用时不要随便操控,避免损耗。

为了掩饰,始皇让玉匠将金箔镶在玉玺上。自此,他玉玺从不离身。

既然金人控制之法已经得手,始皇有信心,大秦能人辈出,必·红颜·

定可以依照这具金人找出其中秘密,继而获得一支金人军团!

若是能够得到这样一支强军,大秦所到之处,必定无敌!

正所谓鸟尽弓藏,不被控制的天女妺喜就变成了始皇的眼中钉。

在徐福的帮助下,始皇建造了一个巨大铜棺,盖上盖子之后没有一点缝隙,用徐福的话说,这是他摸索了千万次才总结出的封印之法。天女属木,生生不绝,寿命绵长,因而需要金来克制,并且金还得是完全封闭住,不能有一点空隙,让她无形之体无法逃走。

因而始皇借故让妺喜进入金人体内,躺在棺材之中,说是做一个检验,接着士兵们迅速关闭了铜棺,又依照徐福所说在外面用铜水彻底封住缝隙。徐福怕不保险还制造了一种极细小的铁索,上千根铁索呈网状将她封闭在棺材内,如同一张巨大铁网罩。

果然,轻微挣扎了一番之后妺喜就没了动静。

徐福成功控制住了天人妺喜!

始皇大喜过望,封徐福为御医、天师。

始皇已经决定了,继续寻找天人,此次一定要做好准备,要么成为始皇的妃子,要么成为臣子,不可让其僭越。按他所想,之前是东巡时遇上了天女,不妨继续东巡,必定能有收获。

得意地对赵州叙述了自己的计划,始皇看着有些发蒙的近身武官:“如何?”

赵州赶紧收敛心神:“陛下神武!”

始皇大笑,轻蔑地看了一眼铜棺。

折返之后赵州犹豫再三,还是将妺喜被封一事告诉了采风。

采风听得双眼都要冒出火来:“秦国皇帝简直是小人!妺喜帮了他那么多,他竟然……”

·月球往事·

赵州很为难。

不过转瞬采风又冷笑:“他以为天人有那么多?让他试试就知道了。”

看着妻子冰冷的脸,赵州不免担忧。

一边是天人妻子,一边是违背礼义的君王,他实在不知该向着哪一方。

不久之后,始皇果然连续四次东巡,赵州作为随身武官陪同。

四次,都没有任何结果。

不少臣子都认为始皇要一展威风,只有赵州明白始皇真正的目的是想要模仿与妺喜的那一次邂逅。

就如同采风所说,他一无所获。

始皇变得越来越暴躁,常常由于一丁点儿事就重重责杖,面对他,连丞相李斯都如履薄冰。面对赵州,始皇也少有好脸色。始皇开始不断宠信妃子,秦国到处大选民女,可是每一个他似乎都不满意,站在门外的赵州已经习惯了始皇粗重喘息之后的“滚”“给我滚出去”。

很多事,只有失去之后才知道当初多么珍贵。

或许妺喜还没死,可始皇已经失去了妺喜。

他不敢再次开启那具青铜棺。

始皇的想法变得越来越古怪,他提前打造自己陪葬的人俑,弄出一整支浩浩荡荡的军队,纵然身死之后也要带兵征讨另一个世界,他将所有期待都寄托在徐福身上,让他去寻找“仙山”—其实是去海外寻找天女。为了能够表示诚意,他让徐福带去童男童女,让天女能够尝试附体。徐福领命出海,再无踪影。

愤怒的始皇坑杀了众多术士,说他们妖言惑众。赵州明白,这是他对徐福的愤恨。他也曾想过,如果陛下没有遇见徐福,会不会·红颜·

更好一些?

这一年第五次出巡。

赵州离去前再三确认妻子采风情绪稳定。虽然采风因一直不能生育而遭受诟病,赵州始终对她情感不变,采风真正迷人的并非她的肉体—有一个心有灵犀的妻子感受极为奇妙。双方总是很默契,采风依旧天真烂漫,宛如少女,她会对赵州讲很多奇奇怪怪的故事,一个个球状世界,天外天的银河,还有那些巨大的、黑暗中的恐惧。

采风告诉他,她会等他死后才离开他。

目送赵州离去,采风叹了口气,神色复杂,走到屋内,关上门。

屋外的赵州仿佛感应到什么一样回首,只看到闭合的朱红大门。

沙丘宫原本属于赵国,在此处曾经发生过沙丘之变,是为不祥。

可始皇执意要以此作为行宫,暂时在沙丘宫停留。

赵州照例站在门外守卫,他如今已然习惯,也不像最初那般拘谨,不敢动弹,只是随时提防着各种动静。

“赵大人,给始皇的药。”

医官手端木托盘慢慢走到门口。

赵州点头:“还请验药。”

医官从托盘上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吞入嘴里。半晌没有任何问题,他将勺子收入怀里,剩余的一个勺子是始皇所用。

“进去吧。”

赵州侧身让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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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皇毕竟上了岁数,各种病痛越来越严重,需要药物治愈。可不知为何,赵州总是觉得隐隐不安,他又叫住医官,医官停步。赵州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又伸手在他身上搜了搜,只找到之前那把勺子—医官进来之前已在外被搜身过一次。人也没错,的确是一路随行的宫中医官。

“去吧。”

赵州摇摇头。目送医官入内,他之前的不安却没有丝毫减弱,反而他发现自己搜身时似乎遗忘了什么……是什么呢?

看来自己最近过于紧张。

六国遗老已经被始皇一一镇压,北征南战让子民归心,如今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国库还相对孱弱,只要控制好百越出海口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良久,赵州都没有听到里头有声响传出,他猛地推开门:“陛下!”

眼前始皇已经半躺在地上,背靠椅子,张大嘴,一双眼里都是惊恐。

“妺喜……妺……”

医官则坐在椅子上,一双眼睛极为平静:“前来送始皇上路。”

始皇口吐血沫,不停咳嗽,犹如风中残烛。赵州将他扶起时发现始皇呼吸已经停止,立刻大喝呼救。他愤怒地盯着眼前弑君者:“大胆!你罪该万死!”

医官看着赵州,嘴角溢血:“我们本就是一群濒死之人,不过是徒然挣扎罢了。”

赵州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睁大眼。

此时赶来的士卒围成了一圈,赵州挥了挥手,示意不要上前。

他一把抓住医官的领子,双眼凶恶,低沉的声音却无比复杂:

“采风,你为什么不听话……”

没有什么能够阻拦一个男人认出自己的妻子。哪怕她换了一具·红颜·

奇怪的身体,她习惯的姿态,她的眼神都那么熟悉,之前赵州就觉得哪里不对。

“可是你为什么……你们不是不能附在男人身上吗?”

赵州瞄到丞相李斯已经急匆匆赶来。

“是啊,这一具并不是男人身体。”

采风笑。

赵州终于想起自己为什么搜身时觉得不妥。医官下体触感有恙,是一具阉人的身体!她设法将医官变成了阉人。验药时她先喝下毒药,然后给始皇服下,如此而已。

“我在家里等你。”

说罢,采风软软靠在椅子上,再也不动。

“关门!所有人不准动。”丞相李斯森然道。

“……整个过程就是如此。”

赵州将自己所见一五一十描述,只是略去了采风最后的话。

李斯微微皱眉:“公车令,此事事关重大,还请你保密,否则国家动乱,你我都是罪人。”

“下官明白。”

“多谢公车令深明大义……”

就在李斯话才落下之时,两道利刃将毫无防备的赵州砍倒在地,他还未说出一个字就被官兵砍下了头颅。

“公车令赵州,英勇保卫始皇不幸被刺客所杀,始皇受惊,不见客,回朝,传公子扶苏、蒙恬,不得回朝,另传信于二公子胡亥……”

李斯从赵州无头尸身前走过,有条不紊地发布命令。

另一头,回到咸阳城的采风在流民中换了一具女性身体,比起·月球往事·

以前的采风要丰腴一些。她将自己梳妆打扮一番,懒懒倚着门等待丈夫归来。

她想,他大概很生我的气。

采风用木梳轻轻梳着柔顺的长发,看着咸阳城缓缓落下的暗红太阳。

她不想去想族群繁衍大事,也不再介意自己的天人之身,不再去考虑天外天的诸多星球、世界、银河,她哪儿也不去,只想以赵州妻子的身份和他过完短暂的一生。

他会原谅我,我要漂漂亮亮的。

采风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用悠扬的调子哼唱起赵州教她的歌儿。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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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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