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谁与争疯
姚荡做了一个决定,一个在旁人看来近乎疯狂……甚至是愚昧的决定。
至少在这个靠坐在主帅帐子里身着一身干练黑袍的男人看来,她绝对疯了。在听闻士兵挤眉弄眼的汇报后,他弯起的嘴角有一丝恶作剧般的坏笑,挥手遣退了帐子里的所有人,他甩开了享受面前那道烤羊肉的心情,屈起膝,坐姿散漫地挑起眉梢,问道:“听说你主动要求来伺候我?”
算不上大的帐子里弥漫着羊肉的膻味,好些天没吃过一顿饱饭的姚荡呆呆地吞咽着口水,饿到发了昏,满脑都想着先前端给爹他们的那两碗红烧肉,听不见询问声,也看不见其他事物。
直到那道格外阴柔的嗓音又把话重复一遍,她才猝然回神,把头压得更低了,一副奴颜婢膝的模样,咬着唇,被吓得不敢吱声,只点了点头。
从她不断颤抖的双肩看来,她是真的很害怕。男子挑了挑眉,嘴角微动,像是在强忍什么,片刻后,再次问道:“你知道‘伺候’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
“哦?那说说看你打算怎么伺候我。”
她被这话问得脸颊一阵臊红,领兵打仗的人都那么直率吗?打算要她怎么答啊?姚荡揪着眉,支吾了半天,最后一咬牙,豁出去了,“我怎么知道!我又没陪男人睡过!你想怎样就怎样,哪那么多废话,来吧!”
“……这、这就来?没前奏?”显然,被吓到的不只是姚荡。
前奏,是要做什么的?没有丝毫过往经验的她,只好干瞪着眼,目光定定地落在地上,努力回想从前看过的那些小艳本。可那些个情到浓时自然发展而成的桥段,怎么也没法和现在这种情形联系上。
“啊!”忽地想起了些事,她低叫一声,在怀里摸索了半晌,掏出一个小瓷瓶,“有前奏,先吃药,听说男人吃了这药丸会醉生梦死……”话说了一半,当她自以为媚态十足地冲上前,将那个小瓷瓶递给靠坐在软垫上的男人时,呆了,“你你你你你你你……”
“做什么,见鬼了?”相较于她的惊讶,那男人则要冷静得多。
“你怎么会在这?!”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他好笑地反问。
“你不是吉祥赌坊里那个魏宁吗?对,没错,就是你,就连让我宽限几天还债都不肯的人,化成灰我都认得!”她想起那一晚,他也是这种打扮,手段狠辣而果断地把钦云府的总管摔下楼。
可是吉祥赌坊不是被封了吗,难道他没事?就算没事,他也不可能会从琉阳跑来这边关,还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属于主帅的帐子里。
“嘘。”面对她的疑问,对方只是比了个噤声的动作,那副轻松的表情,怎么看都像是在开玩笑,“姚姑娘,我不是很想让底下的人知道我还兼职赌坊管账。为了避免麻烦,或许你可以叫我……镇远将军。”
“镇远将军?你是镇远将军?!”她完全有权利这样一惊一乍。
“暂时还不是,不过早晚的事。你难道不知道朝廷为了鼓励将士驻守边关,所以镇远将军是可以世袭的吗?”
“我怎么会知道?”谁会没事去理解这些东西,“等一下……这么说,你爹才是镇远将军?”
“真聪明。”他毫不吝啬地给她夸奖。
可这仍旧未能解开盘踞在姚荡心头的困惑,“你认识苏步钦?”
“认识。”
“可不可以别问一句答一句,麻烦一次性给我多点答案好不好?比如:你们怎么认识的?你为什么会跑去吉祥赌坊?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说来话长……”她才刚到军营,就差点想要献身,似乎不太适合说太长的故事。可当瞧见姚荡瞪大的眸子后,魏宁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子,“不过我可以长话短说。我爹驻守边关,我想要溜去均国玩不是难事吧?认识八爷也不是什么蹊跷事吧?他回琉阳了,那种危机四伏的地方,想要找些心腹就近保护自己,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现在你们姚家被他判充军了,想要确保你们万无一失,所以又把我这个心腹找来了,也不是什么不正常的事吧?”
经由他这么一说,又仿佛所有事都在情理之中。
但并不代表姚荡那么简单就被打发了,“你当我傻子啊,既然你爹是驻守边关的镇远将军,你凭什么可以自由出入敌国,还暗中和质子有来往?”
“一般来说是不可以,可如果混在商贾里,帮他们做做账赚点零花钱,那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吧?”
“难怪……”难怪他打算盘的手势那么娴熟,原来是从小训练出来的。
那这么说,苏步钦当真是没有想要害姚家,他提出充军的意见,实则是在保护他们?
姚荡的问题没再有机会问出口,就被魏宁含笑打断了,比起解释苏步钦的用意,他似乎对她手里的那个瓶子更感兴趣,“这药是什么?”
“男、男、男、男人吃的……吃完会变得好厉害,你尝尝看啊,保准你这辈子都没享受过。”不管这个男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她想起了自己出现在这里的目的,无论他究竟是谁,只要是在这主帅帐里,就是她的目标。
哄他,用女色诱他,让他领略极致享受,然后再取他性命……看起来,这才是姚荡主动要求献身的目的。他变得有些兴致盎然,很期待若是苏步钦知道他把这女人逼到这一步了,会不会做出比她更疯的事。
只是眼下这种期待是不可能实现了,既然受人之托,他也只好忠人之事,“哪来的?”
“赢来的,跟押解我们的小兵赌大小赢的。”他那副怀疑的模样,让姚荡放柔了语调,愈加卖力地游说,“真的是我赢来的,安全可靠,你看,少了好多颗了,那人自己有试过。我最近手气好,赢的东西可多了,之前是你们吉祥赌坊的风水太妖邪!”
“嗯,信你。”他看起来很好说话,只是没告诉姚荡,不是赌坊风水太妖,也不是她赌术太烂,而是苏步钦开那座赌坊的目的,本就打算一举两得,笼络各方消息的同时,敛那些贵族的财,无论是谁,都不会有赢面。但,信了她的说法是一回事,会不会跟她一样笨就是另一回事了,“姚姑娘,你以为一个驻守边关随时要抵抗外敌骚扰的人,会笨到吃这来历不明的药丸?还是说,你以为你倾国倾城能彻底迷了男人的心智?又或者……你以为杀了主帅,乱了军心,你还能全身而退?姚家就会有逃的机会?”
闻言,她面色一白,齿关紧紧咬住下唇。很明显,她一心只想着逃,没有多余心思去缜密布局;又兴许这些失败的可能性她都想到了,但以她输不怕的赌性,再危险的赌局只要有赢面,就一定要尝试。
但他唯一没想到的是,姚荡真的已经到了“谁与争疯”的境界,她根本就是孤注一掷,视死如归。
既然都被看穿了,那她也没什么好藏掖,要她装出风情万种的模样诱惑人,也的确是不太可能的事。
她索性心一横,从袖间抽出那柄早就准备好的匕首,迅速拔出鞘,抵住面前这男人的脖子,“反正我的命已经贱了,死活都无所谓,你……你的命比我值钱,不想死,就放我爹他们走。”
“这匕首也是赢来的吗?”虽是没料她会猝不及防地做出这种举动,他仍是没有太过慌乱,反而对这柄匕首来了兴致。
“对……呸!谁有闲情跟你讨论这个,你放不放?放不放!”
“姚姑娘,你也看到了,我既然会出现在这儿,就代表姚家安全了。虽说这地方气候不太好,不过有个优点,起码天高皇帝远。别总想着逃,姚家能逃去哪?放眼天下,还有谁能像八爷一样待你?明知道你手握供词,随时能给他致命一击,还笨到一如既往地信你。”
“供词?什么供词?他在黑白颠倒,握有供词的那个人分明是他!给出致命一击的人也是他!”很明显,姚荡几乎把太子曾经给她的那张供词忘得一干二净了。
“疯子。”他毫不客气地给出对她的评价。
正想着有什么办法迅速把这麻烦丢还给苏步钦,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没等来人撩开帐帘,战鼓已经擂了起来。
“怎么了?”还真是个让人不得安生的夜,他极为随意地伸手,看似绵软的动作,却震得姚荡手腕发麻,随着她下意识松手的动作,匕首落在了地上。几乎是同时,士兵撩开了帐帘,他皱了皱眉,若无其事地询问。
“敌军有动静,将军让您领兵去瞧瞧。”
“烦。”他咒骂了声,临走前又看向姚荡,叮嘱了句,“姚姑娘饿了吧?这烤羊肉就留给你吃了,你最好是乖乖待在帐子里享受美食,别乱走动,不要忘了姚家是重犯,若是出了差错,害了我不打紧,还会害了八爷。”
尽管人们常说无巧不成书,可事实是不会有那么多巧合在同一晚发生。
这些年,玄国国力逐渐强盛,两国之间,已是相安无事多年,纵然是向来凌驾在上的均国,也鲜少主动来犯。有什么可能会巧合得在姚家刚抵达的这一晚,突然有动静?
在突如其来的兵荒马乱面前,姚荡早就忘了饿的感觉,也注定是不会乖乖待在帐子里寸步不动的。她只有一个念头,既然不需要她动手军营就已经乱了,那不趁着这个时候逃就是笨蛋!
——不要忘了姚家是重犯,若是出了差错,你不只会害了我,还会害了八皇子。
至于这话……姚荡连嗤之以鼻的心情都没有。
她忘不了最后见到苏步钦时他高高在上的模样,所有荣耀仿佛都已落在他身上,那样的意气风发。当初被太子逼到墙角扒去上衣的狼狈,像是前世的事了。如今的他大权在握,好似满朝文武的生死,在他眼里犹如蝼蚁。这样的苏步钦,还会被人连累吗?还需要她的顾念吗?
先放手的那个人是他,既然她做不到顷刻斩断所有爱恋,起码能将其转换成恨。
“姚姑娘,你要去哪?”
“我……”她显然低估了这些驻守边关的将士,即便是真的突然遭遇夜袭,也不至于让他们乱到无暇看管朝廷重犯,才刚走出营帐,她就被两个士兵拦了下来。
“上头有交代,你不能出营帐半步。”他们就像是两个无血无肉的傀儡,眼中只有军令。
“可是那边着火咧!”这没有丝毫商量余地的告诫,险些把姚荡逼回营帐里。可眸色一转,在不经意间捕捉到不远处的火光后,她就像找到了救命稻草般,大叫起来,“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啊?去救火啊,那里不是囤军粮的地方吗?”
先前跟随那些个小兵去拿红烧肉的时候,她牢牢记住了那个地方,本想若是杀了他们的主帅仍不够乱,就再冲出去烧了他们的军粮。但现在看来,似乎她想到的事,都有人代劳了。
“自会有人救火,我们只负责看管你。”
“啊,我说你们俩是不是全身上下只有一根筋啊,懂不懂变通啊?!”
“不需要懂……”
拦在姚荡右边的那名士兵,话才说了一半,就突然收了声。就在她蹙眉困惑时,他重重地倒在了地上。那道壮硕身影倒下后,突兀而现的是一抹招摇的紫色身影,以让人猝不及防的姿态跃入姚荡视线内。她张着嘴,看着立在自己面前的人,呆呆傻傻的模样就像是下颚脱臼。
还没等她回过神,另一波惊诧刺中了她的神经。
她面前的人,仍是穿着最契合他的绛紫色,是他们全家期盼了许久、原以为不会再出现的人,她的四哥。
可是这个在姚荡心目中向来只与温柔挂钩的人,此时却面无表情,眼中只有嗜血的光彩,只见他手起刀落,先前立在她左边的那名士兵还没回过神来,也已经倒地,脸上仍是一脸的错愕。
死了……她四哥竟然也会杀人?姿势还那么干净利落外加娴熟?她一直以为他至多是个手段多变的商人,杀戮一词与他无关。
“走。”解决完那两个碍眼的人后,他连头都没回,紧握住姚荡的手腕,绕过帐子往后走。
“等等,还有爹……”
“等你想起来,他们早死了。”他依旧没回头,口吻间有一丝森冷之气。
姚荡有些被吓到,讨巧地噤了声,努力把步子跨到最大,追上他的步伐。她不清楚四哥是怎么堂而皇之地混进军营的,但她至少清醒地瞧见他一路畅通无阻地领着她出了军营,不是所有士兵都不敢阻拦,而是沿途只有尸体。
他们避开了那一拨疲于救火的人群,也避开了那些巡防的士兵,她瞧见不远处有许多马车候着,她爹披着白色的大氅立在车边,似乎是在见到她和姚寅的身影后,才转身跨上了身后的马车。马车边还有一队士兵护卫,不是玄国士兵的黑色盔甲,而是均国人才会穿的锈红甲胄。
她在一阵茫然中已经被塞进了一辆较小的马车里,车上空荡荡的,只有她。
“谢了。”姚寅向雪白骏马上那名看似领军的男人道完谢后,便也迅速上了马车。
没有再多耽搁,她只瞧见跨坐在马上的男子扫了她一眼,那是个看起来和爹差不多年岁的男人,眼神很炙热。片刻后,他收回目光,二话不说,只打了个手势,整队人便训练有素地离开。
“怎么回事?”这跟姚荡想象中的逃亡完全不同,没有太多刀光剑影的厮杀,也没有她想象中的复杂计谋,只是那么简单,四哥出现,领着全家……离开了?她甚至以为这是一场梦,为了验证,还特地用力掐了下身旁的姚寅,见他皱眉回瞪她,才相信这是真的,“你怎么会在这?”
这儿是边关,离琉阳最快也得一个多月的路程,他是怎么知道姚家被判充军的?
可这话在姚寅听来便成了另一种意思,她在期待一个人能在千钧一发之际给她希望,那个人是谁,他很清楚。他向来是个不擅长掩藏心思的人,为姚荡,已经藏了太多,想要他继续按捺不表,显然是不可能的。
他倾身挨近她,隔着三寸的距离,感受着彼此的呼吸,他蓦然顿住,像是不想咄咄相逼。但就在姚荡放松屏住的呼吸时,他突然出手扣住她细白的脖颈,将她拉近,逼迫她直视他的眼。须臾后,伴着一丝哼笑,他不答反问:“难道我不该出现吗?还是说你更希望出现的人是苏步钦?”
姚寅是记仇的,尽管那么多的变故扑面而来,他仍是清楚地记得那晚城楼上上演的戏码。
这话若是在之前,对姚荡而言会是犹如揭开疮疤般疼。然而,在见到了魏宁之后,她开始困惑了。忍不住想起了他那天的欲言又止,是不是真的应该信他?他如果真想要诛姚家九族报仇,那索性判个斩立决,岂不是更干净利落?
“四哥,我想问你一些事……”姚荡显得很犹豫,她知道这些问题会惹得四哥不开心,可她真的很想要个答案。
“问吧。”
在得到首肯之后,姚荡才终于鼓足了勇气,“我们姚家是不是有人曾经想毒死苏步钦?”
听到这个名字姚寅并不觉得诧异,他早猜到她的问题多半和那个人有关,只是没想到会那么犀利。他顿了顿,半晌才点头,供认不讳。
“是爹吗?为什么?”苏步钦没有撒谎,姚荡却高兴不起来。这么说来,他说的每件事都是真的。质子的事,他母后的死……这些都是姚家所为?他有无数个理由要姚家死。
“人在位高权重时,总会有迷失的时候,爹不是圣人。”他从不否认,他爹贪恋权位,野心也曾膨胀过。爹能有当日位极人臣的地位,势必会踩过无数尸体,这也是他宁愿经商也不想踏上仕途的原因。
他怕有一天会重蹈爹的覆辙。
“可当时苏步钦都已经是质子了,说不定这辈子都不可能回来了,何必还要赶尽杀绝?”
“为了避免种下祸根。事实证明,他的确是个祸根,姚家沦落至此,难道不是拜他所赐吗?”
“就算是,那也是爹逼的。”
“听好了。当年我们都还小,如今听到的也都只是片面之词,事实真相,也许永远都还原不了,孰是孰非,自然也无法断言。我不想再去追溯那些陈年往事,就当姚家现在是自食恶果,该报的仇他也报了,是时候两清了。从今天起,我要你忘了他,最好是忘得干干净净,连渣都不剩。”
忘?谈何容易,尤其还是在知道了那么多事之后。
一个好端端的皇子,八岁就被送去敌国做质子,领受屈辱,毫无尊严地活着。唯一可以依靠的爹娘,一个死了,一个告诉他“活得太累就别硬撑了”。换作是她,也许会养成比苏步钦更阴暗的个性。
他日若是有能耐,她兴许会毫不留情地把仇人赶尽杀绝。
然而,苏步钦没有,他给他们生路,或者他的确不够磊落参了姚家,可也是他在最后关头手下留情了。
如果当日晚一步,先出手的人是太子,姚家还有死里逃生的可能吗?是,也许太子并不算坏得彻底,偏偏他是个为了自保在所不惜的人。如果姚家被诛九族,能换来长远安稳的太子之位,怕是他会毫不留情吧?
太子……这个人,也让姚荡后来猛然想起了魏宁所说的“供词”是怎么回事。
那日太子所说的证据,她慌忙之下带走了始终没有交还,一直放在书页里,具体是哪本书,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现在想来,苏步钦恐怕早就见过了,就像魏宁说的,他还是信了她……难怪他会说那道免死金牌还承载了他的信任。
就在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后,四哥却逼着她忘记这个人。
“我做不到,除非他死或者我死。”
这是她给姚寅的答案。
可想而知把他气得不轻,但如果要继续维持住和四哥的关系,就必须以无情无爱作为代价,她真的做不到。
那晚之后,四哥鲜少再同她讲话了,更准确地说,她几乎很难见到四哥,他忙着沿途打点,好确保姚家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全都万无一失。
赶路,修整,再赶路……这成了他们不变的生活模式,日复一日。
就在姚荡以为这种日子不会再有尽头时,姚家终于暂时有了落脚之地,这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后的事了。
她不清楚这到底是哪里,只能从来往路人的打扮上猜测是均国,是座比琉阳还热闹的大城。
他们落脚的这栋宅子很大,丝毫不比以前的逊色。
可让姚荡意想不到的是,她眼看着宅子的管事挨个替所有人安排好了房间,唯独轮到她的时候,管事的顿了顿,上下打量她许久,才问:“是姚荡姑娘吧?”
“嗯嗯。”她用力点头,卖起最擅长的乖巧。
“哦,您就先暂住在这间屋子吧,不好意思,有些简陋,时间太仓促还没来得及安排妥当,您就将就个两三天吧。”
“两三天?”姚荡皱起眉端,很快就捕捉到对方话里的重点。
“嗯,这栋宅子是拨给四爷住的,里头都是姚家的人,您若是在这儿久住,恐怕多有不便。”
“……”她被这话说得脸色一白,多希望自己能像从前一样厚着脸皮继续装傻,可人家已经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这儿是四哥的宅子,是给姚家人住的,没有她的份……他当真是对她失望了吧,是没办法原谅她害得姚家倾家荡产吗?打算赶她走了吗?
姚荡回过神,费力地朝着那名管事挤出笑,目送那人离开后,才失魂落魄地推开房门。
可就在跨进屋子后,她以为能忍住的眼泪,还是失控了。
屋子里的摆设彻底让她的泪腺崩断。
书桌、妆台、衣柜、床,甚至是书架子上她买来的那些小艳本……全都和琉阳姚府里她住的那间屋子如出一辙。四哥是早就料到了姚家迟早会有这一天,所以未雨绸缪把这宅子准备好了吧?原先,这儿也有她的份,可现在他气她,恼她,不愿再一如既往地待她好了。
“哭什么?”就在她瘫坐在凳子上、眼泪决堤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姚寅久违的嗓音传了进来。
平板到听不出一丝情绪的语调,让姚荡蓦然一震,在全身僵硬的状况下,她颇为艰难地慌忙把眼泪抹干,刻意佯装出若无其事的口吻,“没事。”
“是吗?”显然这种明显透着敷衍意味的说辞,很难让姚寅信服,他确定这女人在哭,还哭得很伤心,活像天塌了似的。可她若不想说,他也不愿问,“那我有事,有空聊聊吗?”
姚寅没想到,姚荡听到他的话反应竟然会那么大。她猝然起身,身下的凳子因为这过大的动作幅度被撩倒在地,发出的剧烈碰撞声并未引起她的注意。她依旧背着身,微颤的肩头和嗓音间载满了倔犟。
“别!让我先说……”她其实很清楚,自己没有倔犟的资本和能耐,就该像以前一样,随波逐流,不到无法挽回的那一刻就一直装傻。可她装不下去了,尤其受不了最在乎的人轻易将她那些为数不多的骄傲与自尊齐齐碾碎,与其让他开口,还不如她自己说,“我过些天就走。”
“走?走去哪?”这话看似轻描淡写地自她唇间飘出,却击得他猝不及防。
“……”姚荡无言以对。去哪?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她连这儿是哪都不知道,要找个容身之处谈何容易。
面对她的沉默,姚寅两眼微眯,密睫阴影遮盖住了瞳孔间流泻出来的情绪,目光定定地锁住桌上那个属于姚荡的包袱。他迈开脚步,靠近她,指尖挑开包袱的结,很快就在一堆她沿途胡乱买的小玩意里,找到了那个刺目的东西。
他深呼吸,原以为能够稳住情绪,冷静面对,结果心里的抽痛感仍是让他失了理智,触碰那个敏感的话题,“很想去找苏步钦吗?”
“我没有。”她没有犹豫,断然否认。他要她信他,可她没有,执拗地逃了,还要怎么去找他?
“没有?”姚寅冷笑,气息间弥漫着愤怒。忽地,他手腕稍一用力,强迫姚荡转过身,指尖穿过她的发,紧紧扼住她的后颈,逼她直视桌上包袱里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买这个做什么?睹物思人?”
脖颈处传来的酸痛感让姚荡直皱眉,却又不敢反抗。看着面前那尊兔爷,她紧抿着唇发不出声。买这个做什么?因为一模一样,和当初苏步钦送给她的那尊兔爷一模一样。不是睹物思人,因为物是人非了,她无非是在缅怀。
“我没其他意思,就、就想留些回忆。”痛也好,涩也好,她不想刻意去避开,或许藏在心里总有一天会慢慢熬成甜的。
“我记得我警告过你,最好是把他忘得一干二净,连渣都不剩。”也许,仅仅只是口头警告,远还不足以让她感受到他有多在意。他不介意再重申一次,同时付诸行动,粉碎掉一切与苏步钦有关的东西。
随着他的话音,那尊兔爷摔落在地上,姚荡瞠目以对,想要伸手去拦,却被他的瞪视吓住。不是她没那个胆子去抗争,而是……苏步钦没有给她这份和家人叫板的资本。即便四哥的做法蛮横,强硬,可他在理,撇开那些个情有可原的仇恨,她是姚家人,就该站在姚家的立场去恨那个害得他们倾家荡产的人。
厚实的门板阻挡不了瓷器碎了一地的清脆声响,当这非同寻常的声音传到门外后,原先就焦虑不安候在外头的那些人躁动了。
“十三,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啊。”
“是啊,姚寅,你先开门,好好跟她说。”
“来日方长,也不急在一时。”
一声声莫名其妙的规劝声伴着敲打门板的声响传来,姚荡有些惊恐地看向四哥,他是真的打算来赶她走的?就连爹他们都知道,所以才劝他好好说吗?
“都给我闭嘴!”这种突如其来的吵闹,让姚寅愈发沉不住气,用一声低吼喝停了门外的人,继续把矛头对准姚荡,“还想走吗?”
很明显,所有话他都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了,只等着她服软。
偏偏这一回姚荡的执拗超乎了他的预料,她固执地紧闭双唇,死活不愿像以前那般说些讨他欢心的话。
“你离开我活得下去吗?靠什么活?”
“……”是啊,卖身都不一定有人要她这种累赘。
“这里是均国,不是琉阳。没有人还会看在姚家的面子上,任你跋扈。你要耍个性可以,找个角落自己玩去,别拉着我消遣。我也会累,挤不出精力一次次不惜回报地替你善后,护你周全,哄你开心!”
“是!我是没用!以前我就是信任你,依赖你,甘愿仰着你的鼻息活!就是闯了天大的祸,受了天大的伤,都觉得还有你在……可是这样也错了吗?你是我哥,是我的亲人,我只不过希望可以像其他人那样受了委屈能回家,就算那些残局你收拾不了,只要你在,我就会觉得安心……我只想要一个避风港,累了倦了想哭了,可以有家人陪在身边给我勇气,可是除了你,其他人都不理我……我不想让你开口赶我走,宁愿自己走,起码还能保住些自尊……”一反方才的沉默,她忽然挣开了姚寅的钳制,把压在心口的话一股脑地倒出。
这些话,是姚荡第一次对他说,堵得姚寅心口刺痛。他没想要这样伤她,也没想过这些年原来她活得那么如履薄冰。是啊,有错吗?他对她而言,的确一直就是哥哥,她不过只是放纵依赖自己的亲人。
是他,开始变得越来越贪心,想要得到更多。
可是已经收不住了,对她的感情早过了能扼杀的阶段,他必须让她从此明白他可以给她很多很多,唯独不想再做哥哥。
“我怎么会舍得赶你走?有我在的地方,永远会是你的家……”话到一半,他顿了顿,片刻后,才继续补充道,“是夫家。”
“……”他的意图一次比一次明显,逼得姚荡无路可退。
姚寅学乖了,他不需要再聆听她的回答,也不想再给她时间去适应,无论她接受与否,他的爱都覆水难收。
他忽而迅速将她压在墙上,在她错愕之际,不容她有丝毫逃避余地地攫取她的唇。这个吻是没有理智的,姚寅在刻意放纵自己的欲念,任由它们吞没他这些年坚持秉承的君子之道,他探出舌,蛮横地勾缠住她的舌尖。
感受到她逐渐从愕然中缓过神,用力挣扎着想要推开他,他愈发加重力道,借着力量的悬殊单手禁锢住她那两只不够安分的手,炽热的唇总算舍得暂时放过她略显红肿的唇瓣,转而移至她细白的脖颈。
“不要!”得了空的嘴发出声嘶力竭的反抗声,“四哥!求、求你,不要让我恨你……”
“呵……”他弯了弯性感的嘴角,挤出一丝苦笑,“实在爱不了,就恨吧。”
越是瞧不见房里的画面,就越是能开拓出发散性思维,砸碗摔杯般的破碎声再加上姚荡呼天喊地的叫唤声,让门外以姚家老爷为首的众人脑中浮现出一幕幕血腥场景。这两个人会不会一言不合打起来了?姚荡显然不是姚寅的对手,姚寅会不会打得兴头上来了,索性把能用到的凶器一并尝试?
想象是很可怕的,足以支配人的举止。
于是,为了避免脑中的画面上演,姚家老爷沉不住气了,难以再保持旁观等候消息的姿态。
“踢门踢门!儿子是我生的,我最清楚,再等下去会出人命!”
——砰!
在他一声令下后,房门被强行撞开,进入众人眼中的场景完全脱离了想象范围。
出人命……的确,再晚一步真的很有可能会折腾出一条新生命。
吵闹的打扰不请自来,及时拉扯住姚寅就快要一发不可收拾的欲望,他撑起身子,蹙眉看着身下不停颤抖的女人,片刻后,懊恼地侧过头,唇间吁出薄叹,看似无力地伸手扯下一旁的帘幔,把衣衫凌乱的姚荡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包裹住。
可她开始怕他了,他的靠近,他的每一个动作,只让她的瑟缩加剧。
“姚寅,你疯了是不是!她是你妹妹,就算是发情期的禽兽还懂得挑对象……”姚老爷子略显苍老的嗓音率先打破了尴尬。
他的话还没说完,姚荡就逃似的从姚寅身下钻出,躲到了她爹身后。
“没事了,有爹在。”他难得展现慈父该有的模样,尽管轻拍姚荡背脊的手势看起来很是笨拙,还是顺利地让她情绪稳定了下来。
“很好,那干脆趁现在把话说开了,我忍得够久了。”怀中的空落,让姚寅不爽地皱起眉心,她的闪躲像是利刃,狠狠刺中他的要害。他颇为自嘲地哼了声,从地上爬起,视线自动无视掉不相干的人,直直地锁住姚荡,“我不是你哥,从来不是,我不要你的兄妹爱。”
分明是句犹如平地惊雷的话,可除了姚荡被惊得没反应,其他人全像是松了口气般。
静谧中,谁都没有说话,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就等着她给出点回应。
姚荡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四哥这么说了,上一回是在他的铺子里。
所以,这不是句玩笑,也不是他信口胡诌的,而是事实?
“你……你是野种?”憋了半晌,她终于大致理清了这句话的意思,给出回应。
“你才野种。”姚寅没好气地横了她眼,压下想把她脑袋剖开看看里头装了什么的冲动。
“我?你的意思是……我不是爹生的,是野种?”
“还有其他可能吗?”既然他们不是亲兄妹,那自然只有两种可能了,姚寅很确定他身上流着的绝对是姚家血脉,问题显然在姚荡身上。
“那我……”她神情呆滞地眨着眼,搞明白了事情的大概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是另外一回事。
“说谁野种?我和她娘是堂堂正正父母之命、明媒正娶!何来野种之说?!”有人终于按捺不住出声了。
闻言,姚荡慢悠悠地转过眸子,看向声音的主人。她认得这个男人,是上回和四哥一块儿来军营救他们的人,还记得他有匹很俊的白马。
“神经病,不准乱认闺女!小心我爹揍你!”许久后,她挤出一句谩骂,是一贯的嚣张口吻,吼完立刻跑开,以为这样就能掩藏乱成一团的心绪。
整件事听起来太过荒唐,甚至还是没凭没据的。姚荡甚至想,会不会是他们都想赶她走,才串通好了掰出这傻子都不会信的事。要她走,直说便是了,凭什么要她去接受一个突然蹦出来的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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