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现在你有两个爹
据说,在十多年前有个故事,一个不会被百姓口口相传,很快就被岁月淹没的故事。
可总有一些人刻骨铭心地记着,想忘都忘不了。
故事里玄国和均国连年征战,可国力的悬殊,玄国屡战屡败。
直到玄国南堰出了名武将,他的青羽骑兵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就连均国百姓都知道“姚家青羽,所向披靡”。
他们说他制造玄国内乱,篡改遗诏,亲手辅佐新帝登基。
他们说新帝允诺他,若是拿下边陲重镇,从此帝在姚家在。毫无悬念,他做到了,从此南堰姚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最后他们说,他野心膨胀,位极人臣,权势遮天,纳了玄国皇帝看上的女人为妾。
“那个女人是我娘?”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姚寅没有再说下去,尽管如此,姚荡也猜出了个大概。见他不多话,只是点头,她诧异地瞪大双眸,“那……苏步钦该不会是我哥吧?”
他爹抢了皇帝看上的女人,而那个女人是她娘,可现在他们又说她不是姚家的血脉,不会事到如今想突然告诉她,其实那个险些灭了姚家九族的白痴皇帝才是她爹吧?!
“当然不是。”她究竟是多想要个哥哥,死活都要认个吗?姚寅耐着性子继续道,“你爹姓何,均国丞相的嫡子,当年跟你娘还在新婚燕尔时,就受命前往边关迎战……”
她娘意气用事,忍受不了两地相思之苦,只身跑去边关找爹。
那一战何将军输了,成了战俘。
所以……
“为了换回你爹,两国达成休战协议,玄国奉上太子为质子,每年按时纳贡,而均国则奉还一座城池还有你娘。”
“为什么是我娘?”她听得云里雾里,被一堆待解的问题缠绕。
“因为圣上要你娘。”
“那为什么我娘又去了姚府?”
“以你娘的身份想进宫为妃,是不可能的。皇上要她暂住姚家,为了掩人耳目,只是后来爹才知道你娘当时已经有了身孕……”
“也就是我?”见姚寅点头,她皱起眉头,大胆揣测,“若是让皇上知道我是敌国将相之后,一定会没命。所以,爹为了保全我和我娘,才纳她为妾?宁愿让皇上误解他是横刀夺爱?”
“不,我爹是真的爱你娘。他曾说过,当初决定那么做的时候就知道埋下了祸根,如果不是很爱,他不会这样做。”
“是吧。”那娘算得上幸福吗?爹那么爱她,爱到了爱屋及乌的地步。若是以往,她一定会觉得娘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了,可是现在,她逐渐明白爱是相互的,如果她真的幸福,便不会还心心念念要带她回家乡过冬。想着,姚荡挤出一丝苦笑,不想去思量,可潜意识还是绕到了她最想避开的那个他身上,“那按照你刚才的说法,苏步钦原先是太子?”
当这问题从姚荡口中问出时,姚寅震住了。他低估了她对苏步钦的喜欢,理应心境杂乱的情况下,她居然还能想到他。或许并非刻意的,但也就因为那种仿佛根深蒂固的随意,足以证明,想让她忘记苏步钦恐怕不可能了。
“原本也的确该是。不过既然送去做质子,那就改立了。均国也算得了不少便宜,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况……”在百转千回的思绪下,他还是给了她回应,只是话说到一半,他忽然瞟了眼姚荡,见她呆愣着,才说道,“何况均国的皇帝很喜欢苏步钦。”
很喜欢?一个皇帝很喜欢敌国的质子?这话里满是惹人遐思的歧义,只是姚荡无暇去深究。她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好烂,牺牲我娘这种馊主意到底是谁出的?”
“你爹。”
“我爹?!”哪个爹?这错综复杂的关系,就连姚荡都已经理不清了,“那个何某某吗?”
她的措辞引得姚寅抑制不住地轻笑,何某某?那股陌生感溢于言表。
“他还是不是男人?我娘当时已经怀了他的种了啊,他居然还能狠心把她拱手相让?去他娘的爹,他怎么还好意思自称是我爹!别以为救了我们全家,就是施恩,呸!我没这种爹,我姓姚,生是姚家的人死是姚家的鬼!”
“冷静点。”见她激动地站起身,满屋子地绕圈子,嘴里不断飘出粗俗的叫骂声,姚寅颇为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想到方才费了不少精力才总算把她安抚下来,眼下看来,又要重演一遍刚才的戏码了吗?
“我不要冷静!你们如果一定要赶我走,让我去哪都好,别把我硬塞给那种人。说不定哪天,他又成了战俘,会把我推出去换条活路呢。”
“傻瓜。”姚寅无奈地轻揉着她的头,感受着那头青丝在手心里摩挲出的酥麻感,他弯起嘴角,有些恍惚地笑。她果然是个心防很重的女人,也只有对他才会心无嫌隙,他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只知道急功近利这招不管用,眼下,他必须先让她认清一些事实,“我没想赶你走。只是,在均国,何将军也算得上有权有势的人物了,跟着他,总比跟着姚家好。”
“我不在乎那些,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好,有没有权势都无所谓。”姚荡迫不及待地回道。
“在当初那个情况下,国仇面前儿女情长的确显得渺小,也许放开你娘,他比谁都痛。他毕竟是你爹,认了他,对你来说百利无一害。既然他想要把这些年亏欠的全都补偿给你,那为什么不要?这是你应得的。”
“可是我……”她舍不得姚家,也不能贪恋安稳而弃大家于不顾。
“听我说,现在你有两个爹,他们都很疼你,你只要享受就好,其他的事不用你操心,有我在。纵然未必能让姚家恢复昔日荣耀,但总有一天姚氏会在均国立足,我不求位极人臣,只求不愧对我爹,不愧对姚家列祖列宗。到时候……你想走我都不会让你,我会如了你的愿,让你生是我姚家的人,死是我姚家的鬼。”
故事听完了,她需要时间去整理消化接受。然而,姚寅显然没打算给她这个时间。
或者说设身处地这种事当真是很难做到,即使是姚寅。这是姚荡刚得知的消息,却是他在心底藏了许久的,终于到了可以尽情把一切说开的这一天,不用再费心去扮演哥哥的角色,于他而言是重重地松了口气,他甚至没顾及到她的愕然。
听闻他的话后,姚荡抬起头,眨着眼盯着他猛瞧。是第一次,用一种别样的视角审视他,这个人不再是她的四哥,她是不是该改口了,像旁人一样唤他四爷?
可一想到方才那个强硬霸道又陌生的他,姚荡觉得害怕,“你能先出去吗?”
他等了良久,却等到这样一句话,无法不心凉。
那眼中一闪而逝的失落,姚荡能懂,却无法给予他回应,去安慰他,她扁了扁唇,解释道:“我想一个人静一下,可以吗?”
“嗯。”这小心翼翼的试探口吻,让姚寅意识到,即使把话都说开了,即使不再是兄妹了,也不代表他们之间就能走到两情相悦的地步。
她的确是不再把他当哥哥那样放纵依赖了,但她也开始怕他了。
玄国的春仍旧透着刺骨的凉意,外头呼啸的风盘旋出的声响宛如狼嚎般骇人。
御书房里,肩负着玄国社稷的当今圣上立在桌边,颇有闲情地握着上好狼毫笔,单手熟练地书出“民”字。一旁太监见他写完将笔搁下,赶紧递上圣印,他却只是淡淡地扫了眼,挥手遣退了身边的人。
闲杂人等散尽,他才看了眼已经杵在御书房里许久的苏步钦,没好气地哼了声,“知道朕找你来什么事吗?”
“还请父皇明示。”苏步钦依旧低着头,让人难以揣度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少装傻。姚家不见了,逃了!这消息,恐怕你要比朕更早收到吧。”
“儿臣的确听说了。”
这一板一眼毫无差错的回答,并未让皇上消气。他只是在恪守为臣者的本分,君上问了,他便答,可做儿子的本分呢?他就连多一句都不愿同他这个父皇说,“苏步钦!你就没其他话和朕说吗?连个解释都没有?”
“儿臣无话可说。”
“你……”他被激得气结,怀疑自己大概会是历代以来亲子教育最失败的皇帝了,“要不是你替姚家藏着掖着,又是维护又是求情的,朕断然不会饶他们一死!现在这种结果,难道你不觉得自己该罚?”
“是该罚,儿臣知错。是要杀了我,还是再幽禁一回,或是把儿臣打回原形贬去均国继续做质子,都可以,随父皇高兴。”
“你想得美!朕就是要你在朕的眼皮底下,生不如死。”
很快,苏步钦就领略到了这句话的意思。
……
“要我去均国?”
“是。”
“去谈废除质子协议的事?”
“是。”
“找那个死变态皇帝谈?!”
“是。”
难得又旦会如此认真,言简意赅连丝毫开玩笑的心情都没有,苏步钦绝望了。
的确,这和生不如死没差别。
他父皇明知道均国对他而言是场不堪回首的噩梦,而均国那个死变态皇帝更是他拼命想要挥去的梦魇。可结果,就是因为父皇太清楚,所以罚得如此精准,二话不说地把他往火坑里推。
“我可以拒绝吗?”他不死心,皱眉问又旦。
“爷,原则上圣命难违。”
“那我可以弑君威胁吗?”
“爷……皇上说了,您要是把这事办成了,他可以答应您三件事,任何事。”
很好!他父皇不仅罚得准确无误,连诱惑条件都毫无误差!
以至于他怎么看都觉得整件事似乎全在父皇的计划之内,答应他的要求判姚家充军,姚寅劫人逃往敌国,以此为由罚他前去洽谈废除质子协议……这一环扣一环的局,实在很难让人相信是巧合。
诗词、刺绣、琴棋书画、礼仪妆容……这些全都是姚荡最为深恶痛绝的,现在却成了她每天生活的全部重心。每个人都要求她做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包括四哥,或者应该说尤其是四哥。
这段时日里,姚荡唯一放松过的两天,是因为将军府来了个不速之客。
对其他人来说是不速之客,但对姚荡来说是绝对的福音!
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被送来均国替代苏步钦的步步高。
第一次前来拜访的时候,他就说了一段很让姚荡心花怒放的话,“听别人说何将军找到了失散多年的闺女,这姑娘从小在玄国官家长大,眼睛又大又漂亮,性子直率得很,那身段比例别提有多匀称了,简直就是天生的衣裳架子,别家小姐都羡慕死了。最重要的是,她那张小嘴甜死人,见谁都懂得讨好……我一听就觉得,这不是十三荡吗?哈,果然还真是!”
后来姚荡冷静下来才知道,如此抽象的描述怎么可能具体到她身上?!
他分明一早就知道这个人是她,掰好了说辞才来的。
隔天,他又一次准时报到,以让她熟悉均国为由,带着她溜出将军府,逛市集去了。
细细算来,这还是姚荡来了均国都城后,头一回认认真真地逛。
兴许是因为陪在身边的是步步高,她甚至还有那么一丝恍惚,像是回到了从前,还在琉阳。那时候她还不认识苏步钦,也不知道天下间有人带着那么多仇恨活,更预料不到这个人往后会和自己有那么多的交集。
“怎么样,均国的市集很热闹吧?”
趁着她走神,苏步高把她拉进了就近的茶馆里,说不清是得意还是询问的话传进了姚荡耳中。
她定了定神,看小二兴冲冲地迎上来,豪爽地送了两杯试饮的茶。品了口不知名的香茶,她心情颇好地打量起这家茶馆。的确热闹,在玄国,有兴致这般聚成一团品茶的人不多,大伙更喜欢凑一块儿大碗喝酒。
茶馆正中有个大方台,台子的正上方还悬挂着偌大的棋盘,零星错落的黑白子构成了一盘残局。姚荡不太懂围棋,目光也就没逗留太久。
“这地方除了供人饮茶,还会有不少士子来这儿下棋。若是遇上好的棋局,那头大棋盘上会有人同步摆子。”
“哇,这里的人娱乐生活好丰富。”姚荡只是随口赞了声,事实上,这种文绉绉的娱乐项目,她一点都不觉得欣羡。男人嘛,就该像他们玄国的,闲来无事唱唱小调,喝喝小酒,打打小架。
“丰富?你若是见过一次恐怕就不会这么说了。”苏步高哼了一声,显得有些孩子气,“这种大棋局,被这儿的人称作国杀。开局前要抽签,一方代表均国,另一方代表我们玄国。据说这些年已经没这种事了,早些时候,代表玄国的那方如果输了,质子会被拉出来遛街。”
“什么叫遛街?”又不是狗,怎么遛?
“绑在马车后头,被拖着跑……”
“早些时日……那也就是说苏步钦那时候……”见步步高点了点头,姚荡嘴一扁,没声了。一直知道他能活下来不容易,没想过会如此的艰涩。人家皇子含着金汤勺锦衣玉食,而他却腹背受敌,难熬的不只是那些个皮肉之伤,是眼看着自尊被一次次践踏,却无能为力。
“唉,来了这儿我常在想,如果当初被送来的人是我,恐怕我绝对没办法像哥那样撑下去。”他感慨地叹了声,这些年玄国国力强盛了,连带的质子待遇也全然不同了,他没领教过苏步钦当年的日子,但从市井的一些流传间所拼凑出的大概,也够他心惊肉跳了,“你看对面那家赌坊。”
“该不会也是苏步钦开的吧?”前车之鉴,让她不自觉地往这方面联想。
闻言,苏步高赏了她一道白眼,“如果是我哥开的倒好了。那家赌坊的老板呀,曾经还逼我哥吃狗食呢。”
“那他吃了吗?”
“又旦替了他。”
姚荡松了口气,她仿佛能从苏步高的描述中看到当初的场景,也终于明白旦旦为什么会那么护主,这两个人当真是一对共患难过的主仆,那时候的他们天天都活在水深火热里。
“可还有很多事,是又旦替不了的,等你有机会见到他,自己问他吧。”
“或许没有机会再见面了。”姚荡怅然地垂下眼帘,自她从军营逃出那一刻,他们就错过了吧。他会不会以为她辜负他的信任,开始认定当初他被幽禁的事与她有关?
“未必吧,我哥倘若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你还能认识他吗?”
是啊,他的确有一股仿佛任何力量都动摇不了的信念。然而,对仇恨如是,对她也会如是吗?
“他一定没和你说过吧?我先前在信里叮嘱过他几次,让他帮忙好好照顾你,免得我不在,四爷又刚好行商去了,你闯了祸也没人收拾。结果,他竟然以为我们两情相悦,还信誓旦旦地在信里跟我说……”他顿了顿,开始模仿起苏步钦的语气,“亲兄弟明算账!你要什么我都让,但是那个叫姚荡的女人,我要了。”
姚荡很诧异,印象里步步高和苏步钦就算真见过面,次数应该也不会多,可他竟然能把苏步钦的口吻拿捏得如此炉火纯青。更让她诧异的是苏步钦的那番话,至少,他从未当着她的面这么说过。
即便她曾经在城楼上当着那么多百姓的面逼供,他给的回答仍然很伤人。
“咳!我说,你有毛病是不是,一边和我说你哥性子软弱,会被欺负,要多照顾他;一边又把我说得好像只会闯祸,还托他照顾我。你是想怎样啊?”姚荡不自在地咳了声,掩去了那些个动容后的小心思。她不敢去想,怕想深了,会发了疯似的想见他一面。
“你对我来说就像最亲的妹妹,他又是我最亲的哥哥,我不在,很多事顾不过来,当然喜欢最亲的两个人能互相扶持了。”
“互相扶持?难道你不知道你哥有多恨姚家吗?”
“我当然知道,你爹确实可恨,可你没罪。所以我才会特意跟我哥这么说,期望他对你能留情吧。若说姚家还有干净的人,那就只有你。”
“你也别把话说得那么绝呀,好像我们姚家个个都是从淤泥里钻出来似的,我四哥也很干净啊。”
“哈!”这话,让苏步高冷不丁地溢出一声笑,“你那些个兄弟姐妹,也就仗着姚家的气焰,为非作歹仗势欺人罢了。可真正得你爹真传的,非姚寅莫属,这一辈里头,就他最不干净。”
“呸……”能让姚荡坚持的东西不多,除了对苏步钦的喜欢,就是对姚寅的崇拜。基本上正常人都会受不了别人辱没自己的崇拜,这一点上,姚荡很正常。
“那你告诉我,商人有几个干净的。如果他够干净,会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地勾结均国救出姚家?我哥心思那么缜密,都没料到姚寅有这一招。还有,如果他行事够磊落,我哥也不至于被他逼得骑虎难下,以至于兵行险招。”
“慢点,慢点,这话得讲清楚。什么叫逼得他骑虎难下?”姚荡很快就在他的话中捕捉到了重点。
她隐约能感觉到,不该刨根究底地问下去,结局不会是她想要的,结果还是没能忍住。
“这还用问吗?姚寅是什么头脑,他会不清楚你爹开口说要定了我哥的罪之后,会是什么结果?”
“知道又怎样?”这连她都能猜到。
“不怎样,只是与其等我哥做足准备再对姚家下手,不如他先行一步,这边部署好了一切,那边刚好事发。我哥忍了那么久,差点就要把这仇恨压下去了,你就不好奇他为什么会幽禁的事儿还没彻底闹完,就迫不及待地参姚家?因为他若不参,那个没脑子的太子就会先下手。到时候,就算他有三头六臂,都保不了你。”
这话说得过去,不是苏步钦参的奏折,他就没权利干涉这件事,皇上也没理由不把这事交给太子办。而事实上,太子也原本就打算这么做了。
但这也不能证明跟四哥有关,“太子又不听命于四哥。”
“那位爷的确不会听命于任何人,可他冲动,经不起怂恿。只要有人告诉他,皇上不过是想借他人之手除了姚家,为了哄父皇开心,他就会按捺不住。”苏步高说得很冷静,对那位太子殿下,他是比谁都了解,那压根儿就不是个做太子的料。
“四哥怎么会犯这个险,如果苏步钦诛了姚家九族呢?皇上那么想让姚家死,又万一他独断专行呢?那他就算部署得再精密,到时候也救不了。”
“你难道就没想过,姚寅当初连夜离开琉阳的时候,为什么不带上你吗?他不是对你最好吗?况且,当初你又不在姚家,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着你连夜出城,不是难事吧?”
“我当时在太子府,他根本找不到我。”她不信,仍旧想尽办法替四哥找借口。
“别傻了,姚家四爷是什么人,在琉阳城他就算想找只蚂蚁,说不定都能找到。留下你,我哥会心软,就算父皇再坚持,他也总有办法帮姚家铺条活路出来。反之,一旦发现你被带走了,我哥会发疯,他疯起来会做出什么事,连我都猜不到。”
——好个屁!你该不会是还在想只要姚寅没事,就会回来救你?得了吧,他就算有这个能耐,救的也是姚家不是你。
——有什么不同,我也是姚家人啊。
——你还真不爱计较。即便是被利用,你也无所谓?
——什么意思?
——没什么,随便感叹下不行啊。
姚荡猛然记起了临出琉阳时,和又旦之间的对话。
其实不是什么随便感叹,他是意有所指,似乎所有人都看穿了姚寅的意图,只有她,还在天真地以为四哥仍旧是一心待她好。
如今,就算知道了真相又怎样,她有资格恨吗?即便他真的是打马而过顺手把她一块儿救了,她也无话可说。旁人眼里,看得到姚家的辉煌荣耀,看不到姚家的罪孽深重,都以为是她一场错爱害得自己家破人亡。
无论四哥怎么做,她似乎理应配合,想来,当时的情境下,那或许是唯一能保证全家都平安的办法,相比之下她被严刑逼供受点皮肉伤,又算得了什么?
这是三岁孩童都会计较的得失,即使是最珍贵的金枝玉叶之躯,也比不过上百条人命。
而她,不是四哥的血亲,又凭什么奢望他不计回报地付出?
所以姚荡选择一如既往地装傻,没有人提,她也不去问,真相如何早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将军府突然将苏步高列入拒绝往来户,她没有发言权,只能认了。
可是他们对她的要求越来越不切实际,形同软禁。要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安排了一堆课程,闲暇时间就只准待在园子里练练字,绣绣花。讲话要轻声细语,走路不能带风,坐个位子只能沾半张凳子,读书再也不能抛头露面去学堂,还要玩什么一对一教学,简直去他娘的!
哦,对,“去他娘的”这种粗鄙脏话,也是坚决不准说的,据说在均国讲脏话已经上升成为不知廉耻的罪行。
“去他娘的!”突然,这一声与良好涵养完全不搭调的咒骂,还是从姚荡腹腔中酝酿而出。
她受够了,为什么非要过这种日子?
想着,她把顶在头上的碗拿下,用力摔在地上,任它碎了一地,清脆声响惊醒了一旁手握戒尺正在打瞌睡的嬷嬷。
打了个惊战后,富态的嬷嬷猛地站起身,还没搞明白状况,眨着惺忪的睡眼茫然地看了姚荡一会儿,才终于恍然大悟。顶着活像怀胎六月的肚子朝着姚荡走去,还没等她站稳,手里的那柄戒尺已经狠狠地挥向了姚荡的手肘。
“痛痛痛!啊,我、我我我我警告你哦,我其实没那么好欺负,你再打,我就翻脸了!”
“将军大人和姚四爷都说了,你如果不服管教,我就能打。刚才我说什么来着,不就是让你顶着碗站两个时辰吗?你还耍性子摔碗了?摔给谁看哪。两个时辰算什么,想当年我待嫁学礼仪的时候,一站就是一整天……”
“谁有空陪你想当年啊,你爱站那你来站啊!”这些天的经历让姚荡明白,只要这嬷嬷一想当年,那就真的是可以一整天不停休,必须赶紧帮她打住。
“呸!你这是什么话,我还需要站吗?你瞧瞧我这身段,这举手投足间的姿态,连将军大人都夸我仪态万千。你要是不想让将军夫人她们看笑话,就给我好好学着点。将军大人已经帮你办好户籍了,你就是真真正正的均国人了,过些天还要办个认祖归宗的庆典,到时候你要是丢了脸,那可怎么行。”
“我不要学了。将军夫人关我什么事,被她们笑话我又不会少块肉。还有那个什么莫名其妙的认祖归宗,谁想认谁认去,姑奶奶不玩了!!”姚荡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多一批祖宗对她来说有多大的好处?犯得着把自己逼成这样吗?
撂下话后,她粗暴地捋起袖子,丢开那一堆繁复冗杂的规矩,大步朝着门外走。
然而,才跨了几步,眼看着门槛就在面前,体形壮硕的嬷嬷忽然杀出,不仅拦住了她的去路,还肚子一挺,撞得姚荡措手不及跌倒在地。
没给她破口大骂的机会,嬷嬷倒是先横起来了,“我可没求着你学,教你这种朽木我还觉得浪费精力呢。你去打听打听,要不是将军大人和姚四爷求着我来教,全城有谁愿意来教你啊。你不想学?可以啊,我还求之不得了,去找姚四爷说去。这要是没有上头的命令,我就只管完成自己答应的事。”
“那你闪开啊,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巨大啊,挡在那儿,要我怎么去找四哥?”她不甘处于下风,可又无奈于这身形力道的悬殊,只好爬起身,过过嘴瘾。
“不用找了。”这头姚荡话音刚落,姚寅就以“说曹操曹操到”的姿态现身了。一道眼神支开了嬷嬷后,他蹙着眉,看着面前气呼呼的姚荡,“又在胡闹什么?”
“我哪有胡闹。那些什么规矩啊,刺绣啊,音律啊,诗词啊……压根儿就不适合我,我不想学。”
“那什么才适合你?”他不再像以前般一味纵容,反而正起脸色问。
“我……”姚荡被问得语塞。她适合什么?她适合的那些全都是寻常姑娘家羞于启齿的。
“像以前那样三天两头在街上滋事?还是隔三差五去赌坊消遣?又或是打算在这儿也组个姐妹团,闲来无事就跑去书生聚集的地方,调戏良家妇男?”就连去书院那种地方,都不能安分,在他猝不及防时,就领着苏步钦走进他的视线!
“你也不用把我说得那么不堪吧……”
“你可以反驳,我并没有把你的嘴堵上。”他借着身高的优势,居高临下地冷觑着她。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唯有如此,才能强忍住想将她拉进怀里藏妥的念头。
压抑得极深的心事,姚荡看不懂,她所看到的只有最近四哥所表现出的冷漠。他把她送进将军府,如同丢弃个沉重的包袱般,迫不及待地把她丢给别人,甚至很少会来探望她,仿佛她过得好也罢坏也罢,都已是与他无关的事了。偶尔遇见,他也没什么话同她说,就连敷衍寒暄都没有。
他们的关系会僵到现在这样的地步,姚荡并不觉得奇怪,也知道自己没权利贪心地要求他像从前那样,可至少他不该把话说得如此刻薄不留余地,“对,你说的全是事实,我没办法反驳,满意了吗?”
她倔犟地别过头,轻哼,开始怀疑他今天心血来潮地突然出现,目的就是为了挫光她为数不多的锐气。调匀了急促的呼吸后,姚荡才继续开口,“可我原本就是这样的人,胸无大志,不求让任何人刮目相看,我活得自在,改变不了。你如果实在看不顺眼,大可以不看!还有那个将军大人,他要是觉得我这种模样会丢了他们何家列祖列宗的脸,那就别认我!我不是非要他这个爹不可的……”
“我告诉过你,这里不是琉阳,姚家也不再是从前的姚家,没人有义务纵容你耍个性!”
分明想说的不是这些带刺的话,为什么偏偏经由唇齿的过滤就变了味呢?姚寅不动声色地站着,实则却恨不得毁了自己那张不争气的嘴。他不过是想结束冷战,想让她乖乖听话,在这非常时期老老实实待在将军府里,甚至想求她尝试着为他改变一次,哪怕只有这一次。
可只要一触碰到固执又倔犟的眼神,他便会抑制不住地想到那一晚,琉阳的城楼上,她是不是也曾用这种目光,豁出自尊与骄傲,对苏步钦说出那些话?
她到底还是把他太过神化了,那样的场景之后,她还要奉送上一次次的婉转拒绝,要他怎么继续维持住君子气度,忘记尊严,依旧甘心做她受伤时才会想到的避风港?
“不想纵容就不要纵容,最好永远都不要再来管我!刚好我也承受不起任何利用了!”
姚荡气呼呼地吼出这番一直憋在心底的话,摔门而出。
姚寅傻愣在当场没了反应。利用?这两个字让他背脊发凉,本想将那些难堪的无奈之举永远深埋成秘密,结果,她还是知道了吗?
所以,他不再是姚荡曾经放纵依赖的四哥,或者在她眼里他变得比苏步钦更可怕了?以至于她抹杀掉了他过往所有的好,最后毫不稀罕地回他一句——最好永远都不要再来管我。
“姚四爷?姚四爷!”边上丫鬟满含担忧的唤声越来越响,“小姐跑出去了,您快追去看看吧,她从来都没出过府,万一出了什么事……”
去他娘的!狗屁!一堆疯子!
一堆平日里被压抑着不敢飙出的脏话,此刻,仍旧只是悄无声息地在姚荡肚子里翻滚。
她不假思索地奔出了将军府,冲动得只想逃离这种被人掌控限制着的生活,哪怕她很清楚根本就逃不远,很快就会被揪回去继续那种刻板乏味的日子,放纵呼吸片刻也好呀。
在这种时刻,姚荡所能想到的全是委屈。
她不懂为什么会有“惊喜”这个词儿存在。分明,近来她的日子只有惊全无喜可言。抄家,非她所愿,可面对六姐他们的指责与埋怨,偏又无从驳斥;在她还惊魂未定的时候,又忽然说她非姚家所出。认爹,搬进将军府,顶受着如今那位将军夫人可怒不可言的眼神生活,这些她全都没有拒绝的余地,只因为她在乎的那些人希望她这样。就算明知道和四哥之间已经很难回到从前纯粹无瑕的关系,她也认了。
可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逼她学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他们一个个都已经把她身上所有的利用价值榨干了,最后就不能顾及下她的意愿吗?他们纯粹是按照均国大家闺秀该有的调调,自说自话地在她身上炮制。
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不需要有血有肉有感情,她只要按照他们的意愿按部就班便好。
口口声声为她好,事实呢?他们想要的不是真正的姚荡,而是个不该哭的时候不哭、不该笑的时候不笑、出门不会丢脸落人口实的傀儡。
如果这一切只是那位将军大人的想法,她不置可否,毕竟对她来说那本就是个没有感情成分的“爹”。
偏偏最卖力想将她扭曲成理想形象的人是四哥,一个她以为全天下最了解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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