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间蒸发的父子
其实,每个人都是一口无底洞。
深藏,
深邃,
深不可测,
好似轻轻掷下的一枚石子,随着“咻——”的一声,便再没了结局。你要知道,这世界上,很多人是只有开始,没有结局的。
[1]
李小渔悻悻的从刘发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林桂桂迅速凑了上去:“怎么样,选题通过了吗?”
她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用力吐了出来,仿佛有一个隐形的庞然大物随这口气一同排出了体外:“被毙掉了!”
“他说什么?”
李小渔倏地翘起兰花指,学着刘发那副娘娘腔的姿态,故意压细声音,仿着京戏里的腔调说:“李小渔,看看你最近报送的选题,四个字形容就是食之无味。你就不能好好发掘一下题材深度吗,如果你继续这么下去,我会考虑调你去其他小组。”
林桂桂自然是笑得前仰后合,其他同事也围了上来。
李小渔继而扭了扭水蛇腰,纤细的手指掠过唇瓣:“我决定了,若他再毙我的选题,我就发动美色攻势,你们记住,我说到做到!”她声情并茂地“表演”着,引得同事们一阵阵哄笑。
短暂的欢笑过后,李小渔便坐了回去,百无聊赖的浏览起了网页。
林桂桂轻轻靠了过来,半蹲着,下巴抵住平放在桌面上的手背:“大美人,不要苦瓜脸了,别忘了今天可是你的生日喔!”
李小渔叹了口气,瘪了瘪嘴,斜眼道:“说的也是。”
林桂桂咕噜了几下眼球:“青崇路上新开了一家泰国料理店,不如我们去试试看吧。”
李小渔长舒一口气,心一横,回道:“好!”
今日是李小渔二十五岁生日。去年此时,她还是一个青涩的大学毕业生。
从小立志做一名记者的她,通过自身努力,毕业后成功应聘进入了东闽电视台,成为新闻频道第二小组的记者。她未曾想到,进入这里才是“噩梦”的开始。
办公室主任就是那个叫做刘发的男人,一个满身娘气的胖子,这是李小渔见到他的第一眼印象。
刘发今年四十九岁,新闻频道第二小组主任。据说他年轻时曾做过一档收视率极高的节目,叫什么《你说我说》,还勇夺了当年的收视亚军。说起来,他也曾算是风云人物吧。
不过,这个胖乎乎的老家伙似乎对李小渔并无好感。自她进入新闻频道第二小组,从未接受过一次表扬或鼓励,哪怕只是一个温和的眼神也好,刘发给她的永远是无尽的批评,还有一张挂满冷酷的冰块脸。
好几次,李小渔甚至怀疑是自己出了问题,后来听一个老同事说,当年打败刘发勇夺收视冠军的竟是一个叫做李小渔的女人。自那之后,李小渔便只能对着镜子顾影自怜:“亲爱的,你真是一个可怜娃,这么‘幸运’的事情也能遇到。”
一顿狼吞虎咽后,林桂桂一脸惬意地打了饱嗝,她握着李小渔的手说:“好棒啊,我们要不要继续狂欢呢!”
李小渔干涩的笑笑:“算了吧,我有些累了。”
林桂桂撅了撅嘴巴,颇为扫兴地说:“好吧,那我先走了。”话落,她便拎起包,一边剔牙一边悻悻的离开了。
李小渔叹了一口气,她打开钱包,看着几张可怜的零钱票子,喟然长叹:半个月薪水又因为林桂桂的提议成了腹中物了。
回到租住的公寓,李小渔便像无骨人一般,“噗通”一声跌进了软绵绵的沙发里,然后卸掉了那张伪善的笑脸。
虽然今天是生日,她却没有丝毫开心。
她将自己埋进了一片深邃的海,周遭是阴鸷的海水。她想着:或许,他忘记了,也或许,他从未记得吧。
失落愈发浓郁起来,其中又夹着隐隐的不甘心。这奇怪的感觉不断加热,冷却,反反复复,烹心般难耐。
几次摸出手机,调出了那个号码,却还是压抑住了冲动,没有将电话拨过去,她好像在和谁较劲,不过,最终结果都是必输无疑。
一直捱到很晚,她还是没有抵抗住睡意的侵扰。某一瞬间,怀抱着满满当当的失落睡了过去,一夜便悄然在眉间划过了。
[2]
李小渔早早起了床,她站在卫生间里,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脸颓然。明明睡得很沉很沉,醒来后却还是极其困倦。
她抬手,掸掉了眉角的倦意。
收拾好一切的时候,手机忽的响了。
她一个箭步冲了过去,颤抖着捧起手机,当看到来电显示上并非是他的名字时,又倏地泄了气,像极了一个痴痴等待着糖果的孩子,渴望与不可得灌满了瘪瘪的心房,浓稠着,再难流出了。
电话是老陈打来的,他提醒她准时参加今晚的同乡会。
家乡远在偏远农村的李小渔独身来到东闽这座繁华都市求学。毕业后又通过自身努力谋得了一份合心工作。独自在外读书,虽然也有同学和朋友关怀,不过心中还是隐隐缺了什么。
业余时间,她经常在一个同城群里聊天,也认识了几个知心同乡。每月月初,他们会轮流坐庄,相约聚餐,联络感情。
老陈便是李小渔的同乡之一。
整整一天,李小渔都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发呆,林桂桂环视了一圈,身子猛一用力,便随着椅子滑到了她身边:“怎么了,还在为选题苦恼?”
李小渔本想解释的,既然林桂桂给了她理由,便点点头:“一想到下周要报送选题,我就一个头两个大了。”
林桂桂宽慰道:“别瞎想了,到时候大不了再被批评几句,调你去其他小组肯定是他嘴上说说啦,你不要太过在意。”
李小渔舒了一口气:“好了,你快去工作吧,一会儿被他看见我们聊天,又要说我们上班开小差了。”
林桂桂坐回去继续工作了,李小渔则仍旧对着电脑屏幕出神。她不能自抑地想着:现在的他,在做些什么呢?
心里好像揣进了一只小兔子,不安分的踹动着四肢,扰得她一直无法平静下来。她知道,想他的念头又在蠢蠢欲动了。
李小渔,不要想他了,这样的你很没有面子!
虽然,她不止一次的这样告诫自己,不过有些情愫仍然无法抑制,你愈是压抑,它便是愈发强烈的向外挣脱。
下班后,林桂桂本想约李小渔逛街的,不过她说有事便匆匆走开了。
坐在公交车的角落里,心中的失落感愈发浓重了。他已经整整三天没有给她打电话了,当然,她可以将电话拨过去的,不过,又觉得那样子很没面子。
女人还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呵!
明明被相思苦折磨得遍体鳞伤,却仍旧嘴硬不肯服软。有时候,爱情和自尊是不能两全的。
李小渔赶到饭店包厢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到了,见她到了,急忙招呼其坐下。整个聚会,大家吃的聊的十分开心。
席间,李小渔偷偷溜出了房间,站在楼道尽头的窗户前吹起了冷风。
“你还好吧?”一个男声忽的从身后飘了过来。她蓦然扭过头,不知何时,老陈已经站在她身后了。
虽然小渔叫他老陈,他也只有二十八岁而已,却在东闽市生活了十年。
十年前,他还是一个稚嫩的打工仔,现在已是一个小工厂的老板,虽不起眼,却衣食无忧,家庭也算美满。他凭借自身力量,在东闽这座大城市占得了一席之地。
李小渔干涩地笑了笑:“没什么,只是觉得屋里空气有些闷,出来透透气而已。”
老陈向前跟了两步,目光投向窗外,漫不经心地说道:“自你来了之后,虽然也同大家有说有笑,不过我能看得出来,你并不开心。”
李小渔忽的有些尴尬,毕竟心中掩饰的情愫被人发现了,同时又有些许感动,在这个时候,还有人能够看透她的心,也愿意看透她的心。
心尖被戳破了吗,为何酸楚汩汩而出了?
许久,她才开口,只是觉得太憋闷了,便将心中的苦闷全部说了出来。
话落,老陈缓缓开口道:“感情的事,我不能给你什么指点,工作上的困难,我倒可以帮忙。”
李小渔倏地抬眼:“真的吗?”
老陈点点头:“不过我们要先回包厢,不然大家以为我们出了什么事呢!”
[3]
那一晚的聚会上,李小渔对老陈倾吐了心中苦闷。老陈神秘的说他能帮忙,他所谓的帮忙便是为她找到了一个新闻点。
老陈说,他厂子里一个叫小茹的女工,新婚丈夫前些日子忽然神秘失踪了,一同失踪的还有她的公公。在那几天里,他们找遍了所有地方,均毫无线索。
虽然在李小渔看来,这新闻点算不上新颖,甚至有些俗套,不过看在老陈一番心意上,她还是在他的安排下同小茹见了面。
那是一个周六的早晨。
抬眼便是厚厚的云块,悬浮在城市上空,若再低一些,几近擦到楼顶了。云块拥挤的排列着,好似有一条隐线贯穿其中。
老陈将见面的地点约在了一家颇为僻静的茶社,李小渔赶到的时候,他同那个叫做小茹的女人早早等候在那里了。
一阵简单的彼此介绍,小茹便开始了她的故事。
她声情并茂的将他们带进了她的世界:“那是几天前的事了,我同刚刚结婚不久的丈夫去了婆婆家。”
“那天是星期几呢?”李小渔尽量不动声色的提问。
小茹将目光投了过来,落到了李小渔的瞳子里,一抹稍有不快的墨绿瞬间化开了,她笃定地说:“五月十三日,星期五!”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我记得离家的时候,我老公还在收看《夺宝大冲关》,那个节目只有在周五上午才播出的。”
“好,你继续。”
“临近中午,我们到了公婆家,他们正在包饺子。见我们来了,便招呼洗手帮忙。我记得那天的饺子是我最喜欢的茴香馅,皮薄馅大,我一口气吃了二十几个呢!”小茹渐渐偏离了主题,李小渔强忍着听完了她的叙述,“然后呢?”
小茹回过神来:“吃过午饭,公公同我老公在客厅里下棋,我则陪婆婆出门逛街去了。那天晚上,婆婆特意做了我喜欢吃的南瓜饼和小炒,甚至还熬了最补身子的大骨汤……”
李小渔再也无法忍受小茹这般累赘的叙述了,她忽的打断了她:“你详细说说晚饭之后的事情吧!”
对于李小渔的打断,小茹自然有些不高兴,她瘪了瘪嘴,冷冷道:“晚饭之后,我本想同老公回家的,不过婆婆硬是将我们留了下来,虽然我们有些不情愿,也没有多说什么,便回卧室了。”
“然后呢?”
小茹的脸倏地映出一片潮红,低声道:“然后啊……你们也知道的,我们是新婚燕尔,我老公总有用不完的精力……”
李小渔和老陈也觉得有些尴尬,对视了一眼,她便咳嗽了一声:“我们还是直接进入重点吧,怪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当小茹听到“怪事”二字的时候,脸色瞬间暗沉了下来,她吞了吞唾液:“是我们留宿的那晚午夜!”
李小渔将藏在桌子下面的手指轻轻一推,适时的打开了录音笔。
气氛似乎也怪异起来,那个瞬间,“咻咻”几下便结出了无数锋利的棱角,将他们困在其中。
[4]
小茹轻吐了一口气:“那天晚上,我和老公一直到很晚才睡。凌晨时分,我因为口渴出了卧室找水喝。我没有拉灯,只是摸索着找到了饮水机,咕咚咕咚喝了一通正准备回屋,只听‘吱呀’一声,卧室门开了。”说到这里,李小渔同老陈都无由的一阵紧蹙。
“当时我也是一惊,黑暗中,我根本无法分辨出声音的方向。我忽然有些害怕,想快些回去。刚走了几步,我便察觉到了一副呼吸。壮了壮胆子,我按下了壁灯开关,这才发现刚刚是公公出了卧室,一颗悬着的心也倏地放下了。”跟随着小茹的叙述,李小渔和老陈也无由的松了口气。
李小渔平日里也看一些悬疑小说,明知道是很烂俗的情节,却仍旧止不住陷入那种莫名的不安里。
“奇怪的是,他只是死寂地站在那儿。我轻轻唤了几声,他也毫无反应,双眼直勾勾盯着前方。我发觉有些不对劲,便想回去找我老公,谁知刚抬开脚,我们卧室门也开了,我老公走了出来!”
听到这里,一层薄薄的冷汗浮上了脊背。
李小渔忽的想到,某一刻,你非常期盼某人出现,然后他倏地出现了,你是感动,还是觉得见鬼了!
若是她,她会选择后者。
小茹继续道:“我正想对他说刚才的事情,却发现他眼中也是一片深邃,好似一口无底洞。我叫了他两声,他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径直走到我公公身边。我有些慌了,就在此时,我忽然听到有人叫我,扭头一瞧,叫我的人正是婆婆,她藏在卧室里,只露出一条瘦窄的脸!”
仿佛在雾海中遇到了一叶扁舟,小茹瞬间靠了过去。她轻缀了一口茶,此刻,茶香已散尽,只剩下了涩口的苦味儿。
她缓了缓神:“我急忙钻进了卧室,正想着说出心中的恐惧,却发现婆婆一脸淡然。我甚是不解,面对丈夫和儿子的怪异举动,她竟然没有丝毫惊诧,只是躲在角落里,静静看着一切!”
“后来呢?”李小渔禁不住问道,身子也本能向前倾了倾,仿佛这短短距离便能够测量出真相的深度。
小茹吞了吞口水:“我公公和我老公径直开门下楼了,我起身想要追出去,我婆婆却一把拉住我,对我说,放心吧,他们不会有事的。我登时急了,大叫着,我能不急吗,他们好似着了魔,这匆忙出去,谁知道会出什么事。我挡开了婆婆的手臂,穿着睡衣追了出去。”
“结果呢,你追上他们了吗?”
小茹摇摇头:“当我追下楼的时候,他们已经没了踪影。我便蹲在那里痛哭,一直到天亮才回去。”
“回去后,你婆婆对你说什么了?”
小茹倏地抬眼:“当我回去追问婆婆当时为何拦住时,她只是淡淡地说,放心吧,他们会安全回来的。”
“你没有问她为何这么说吗?”
“我当然问了,问她是不是知道什么内幕,她的脸色瞬时变得铁青,冷冷说她什么也不知道,然后回了卧室。”话落,三人陷入了庞大的沉默。
离开茶社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
头顶上仍旧悬着大朵大朵浓郁的云,空气也湿湿黏黏的,仿佛那里藏着一场大雨,随时会倾盆而下。
回去路上,老陈一边开车,一边说:“真是不好意思,小茹这人平常说话也是絮絮叨叨,不分主次的。”
李小渔婉然一笑:“我倒觉得她挺可爱的。”
老陈轻舒了一口气,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不知道小茹的故事对你是否有什么帮助,希望没有耽误你的时间?”
这一刻,一股纤细的暖流灌进了心田,李小渔甚是感动地说:“老陈,你这么做已经帮了我大忙了,起码下周例会上我有选题可以报送了,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呢!”
老陈一直紧绷的脸倏地舒展开来,他笑盈盈的说:“那真是就太好了。”
他将李小渔直接送回了公寓楼下,她下了车,不忘说道:“回头我请你吃饭吧!”他应了一声,摇上车窗,便出了小区。
看着渐行渐远的车子,她心中默念着:他是一个好人!
[5]
其实,李小渔早有心理准备,周一例会成为她的专场批判会。
整个新闻频道第二小组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围坐一桌,李小渔再次成了刘发的攻击对象,原因仍是报送的选题不够新颖。
其实,在开会之前,李小渔曾偷看了林桂桂的选题报告,那是一个被报道了无数次的烂题材,刘发却连眼都没眨的通过了,相反,她的空巢老人题材却被打了回来。虽然刘发没有“兑现”诺言,将她调到其他小组,这却让李小渔的抵触情绪达到了极限,心情亦是跌入深谷。
下班的时候,李小渔忽然接到了梅阿姨的电话,她在电话那头兴奋地说:“小渔,大海今天晚上要回来了?”
心被无由的揪了一下,呼吸也在那个瞬间被扼住了,她沉默了几秒,才开口道:“您说的是真的吗?”
梅阿姨在电话那头连连应声,还说要她一起去接他。
挂断电话,李小渔匆匆回家换了一身衣服。
那是一件绿色连衣裙,她犹豫了好久,才花了半个月工资买下来的,她只是无意中听梅阿姨说起过,他喜欢绿色的东西,这让他能够想到灿烂的夏天。
李小渔打车赶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梅阿姨已经等候在那里了。上车后,梅阿姨便问道:“小渔,大海没有通知你他今天回来吗?”
好似有一枚针刺到了痛处,心底本能的“哎呦”了一声。
她一脸尴尬地点点头:“都怪我不好,最近工作太忙了,忘了和他联系。”
梅阿姨忍不住替她打抱不平:“小渔啊,你不要替他辩解了,我知道肯定是他没有主动联系你,这孩子从小就倔强。不过你放心,阿姨会代你好好教训他的。”
李小渔连连摆手:“阿姨,我知道您疼我,不过这确实不是大海的错,只是这段时间我们的工作都太忙了。”
梅阿姨轻轻拉住了她的手,嘱咐道:“好孩子,阿姨已经老了,也不太懂你们年轻人的心思,不过阿姨知道,爱情有时候还是需要主动的,是不是?”
李小渔凝视着她的瞳孔,用力点点头。
说起李小渔同梅阿姨的关系,只能用缘分二字来形容了。
那是去年,李小渔刚刚进入新闻频道工作,她做了一期节目,街头随机采访了几个路人,其中一个便是梅阿姨。次日,梅阿姨主动来到电视台,找到了她。
梅阿姨性格爽朗,她说自她见到李小渔的第一面起,就深深喜欢上了这个清透的姑娘。对此,李小渔有些受宠若惊,她来自农村,在这个城市毫无背景,却意外受到了梅阿姨的喜爱。
自那之后,每隔一段日子,梅阿姨都会邀请李小渔来家里吃饭,她的拿手好菜是金丝南瓜饼,当李小渔轻轻咬下去的时候,竟尝到了些许家乡味。虽然梅阿姨将李小渔视如亲人,不过在她心中,却有一道隐隐的屏障,始终无法跨越。
梅阿姨有一个儿子,名叫季大海,今年二十八岁,一广告公司艺术总监。他高大帅气,待人也是彬彬有礼。说实话,李小渔见到他的第一眼起,便有了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奇妙的情愫。
是喜欢,或者爱吗?
有些微微的甜,又透出一丝酸意。
有一次,梅阿姨约李小渔来家里做客。闲聊中,梅阿姨问她有没有谈朋友,李小渔摇摇头,梅阿姨便兴奋地说要帮她介绍一个。虽然对于相亲颇为排斥,不过毕竟这是梅阿姨的一番好意,李小渔也不好推辞。
她没有想到,梅阿姨为她介绍的相亲对象竟是自己的儿子季大海!
虽然,在李小渔心中非常仰望和爱慕这个优秀的男人,不过她知道他身边追求者甚多,她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毕业生,根本毫无胜算吧。
有些事情,明知道无法实现,奢望只是一次次的自我伤害罢了。
李小渔做梦也没有想到,季大海竟然同意了与她交往。在他眼中,总有一簇深邃的蓝,一闪而过,再次没入了无尽的心海。
在梅阿姨的“撮合”下,李小渔同季大海成了恋人。没过多久,她便察觉到这并非是预想的爱情。虽然他们也会像其他情侣一样约会,看电影或外出游玩,不过关系却始终停留在这个阶段上,最多只是牵牵手罢了,亲吻或是更加亲密的举动,她从未体验过。
李小渔曾经无数次幻想着,有一天能有一个男人牵住她的手,给她温暖。现在,她将手交给了这个叫做季大海的男人,手心也有了些许温热。不过,却始终无法透过薄薄的皮肤深抵心田。
在旁人看来,李小渔是一个找到优质男友的幸运女孩。不过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其中的种种罢了。
终于有一次,李小渔忍不住问了季大海其中的缘由。
他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小渔,我知道这样或许对你不公平,你可以怨我恨我,也可以选择与我分手,请不要埋怨我的母亲。”
这一瞬间,他眼底那抹沉寂的蓝终于扩散开来。
从他口中,李小渔得知了所谓的真相:原来梅阿姨患了癌症,已至晚期。医生说,她的生命最多还能维持一年半,在此期间,她不能受到任何重大刺激。
梅阿姨得知自己的身体情况后,并没有太多哀怨。她只有两个愿望,一是在她死后,季大海照顾好远在异地的外婆,二便是季大海能在她死前找到合适的伴侣,让她安心离去。
梅阿姨无意中遇到了李小渔,一眼便相中了她,之后的种种举动不过是给他们创造机会罢了。季大海早早猜透母亲的心思,便没有拆穿,甚至在母亲将李小渔介绍给他的时候,他也违心同意了与她交往,只为换得母亲的心安。
这世上没有两全的事情,成全一方的同时,必然要对另一方做出伤害。
当李小渔得知这一切的时候,整个人好似掏空了,所剩无几的力气也由着毛孔迅速逃逸了。她本该将季大海臭骂一顿,然后潇洒离开的。
毕竟,他利用了她的感情。
不过,她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纵使心中早已卷起了滔天巨浪,外表却还是佯装着若无其事。脆弱的皮囊已然被戳得千疮百孔,她依然死死支撑。
良久,李小渔才缓缓站起身,平静地说:“原来是这样。”
季大海低声道:“现在你知道真相了,可以选择离开,日后我也会尽我所能补偿你,真的很抱歉。”
一声冷笑。
这笑干瘪瘪的,表皮缩成了一团褶皱。那些自诩为情爱高手的男女们,说穿了,都是些不折不扣的傻瓜吧!
“放心吧,我暂时不会离开,既然我们已经开始了,就继续下去吧,即使是演戏,也要坚持到梅阿姨过世。”话落,她拖着一副落寞的影子离开了。
其实,当她做出这个决定时,心中已经泛起一阵阵酸楚。
她只是想尽自己的能力,让那个老人走得安心罢了。
当然,她还残存着一丝不甘的爱意,那种她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的奇妙情愫,纵然渺小得可怜,却拥有掀翻心海的魔力。
[6]
车子准时到达了车站,李小渔搀着梅阿姨下了车。
自从她知道“真相”后,便对于这个母亲充满了同情,不过,这同情并非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而是一块有血有肉的青春。
随着广播提醒车子已经进站,李小渔扶着梅阿姨向前靠了靠。短暂的等待后,她们看到了风尘仆仆的季大海,笑容还没有来得及舒展开来,便又匆匆冷掉了。
在他身后,还有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他们一面推着行李,一面谈笑着,像热恋中的情侣。
那个瞬间,心倏地被凝成一块硬生生的冰,再难融化了。梅阿姨也发觉李小渔的脸色有些变化。
季大海没有想到母亲和李小渔会来接自己,脸色也有些尴尬,他快步上前:“妈,您怎么过来了,您的身体不宜劳累的!”
梅阿姨眼中射出浓郁的敌意,冷冷问道:“她是谁?”
那个女人甩了甩头发,一脸笑靥地说:“阿姨您好,我叫Sandy,大海的朋友。”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在梅阿姨后面还站着一个女孩。
李小渔用一种近乎阴翳的眼神盯着这个穿着暴露的女人:栗红色的大波浪,露肩洋装,镂空的镶钻高跟鞋,恰到好处的香水味儿,举手投足见散发着一股轻熟气质。
相较之下,李小渔感觉自己简直逊毙了,那本该出彩的绿色连衣裙却成了致命的缺陷。
那女人好似也察觉到了梅阿姨的敌意,笑盈盈地说:“大海,那我们回头再谈广告的事情吧!”话落,便拉着行李离开了。
梅阿姨面色铁青:“那个女人是谁?”
季大海连连解释道:“她是Sandy,我们这次广告设计的委托人。”
梅阿姨本还想说些别的,她忽的意识到李小渔还站在身边,便拉着她的手说:“小渔,我们回家吧!”
李小渔掸掉了脸上的不悦,微微颌了颌首。
那天晚上,梅阿姨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说是给季大海接风,实际上却都是李小渔的最爱,荷叶肉、焦溜里脊,应有尽有。
李小渔坐在那里,一直没有说话。
她顾自夹些青菜,鲜艳的饭菜被机械的送进嘴里,却尝不出任何味道,酸甜苦辣,一瞬间,全都消散得无影无踪。
梅阿姨用胳膊杵了杵季大海,他才夹起一块红烧肉送进了李小渔碗里。她没有抬头,只是低声道:“谢谢。”
谢谢?
谢谢他给的伤害吗?
饭后,李小渔谎称还有工作便先行回去了。临别时,梅阿姨握着她的手,道:“孩子,你是不是不开心呐。”
鼻子一酸,瞬间拉扯着泪腺分泌出浓稠的泪,她强忍没有让它们滚落下来,莞尔一笑:“您这是哪里的话,我只是有些劳累而已,休息一晚就好了。”话落,便转身下了楼。
季大海将她送出了小区门口,他思忖了片刻,还是开了口:“小渔,今天的事情,我想你误会了。”
李小渔轻叹了一口气:“你不要多心,我并没有多想,你们只是工作伙伴而已。”
季大海咬了咬嘴唇:“如果你能这么想那是最好了。”
她看出他似乎还有话要说,便道:“放心吧,我会尽量配合你演好这出戏的,既然我已经答应你了,就一定会做到!”
转身的一刻,眼泪终于再也无法控制的涌了出来。
心底有一个声音大声喊道:李小渔,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这么说,真的很卑微很下贱啊!
眼泪滚烫滚烫的,皮肤仿佛都被灼伤一般,由着两颊,滑进了嘴里,麻痹了舌头,继而是嘴巴、喉咙,最后是整个体腔。
白天的那一幕明明被丢进了垃圾箱,此刻却像着了魔一般疯狂回放。
其实,当季大海同那个女人一同走出车站的瞬间,她本想愤怒的转身离开,不过她还是强迫自己留了下来,她不想让梅阿姨陷入困境,她不想要这个不久于人世的老人再次失望。
这个念头一直迫使着她不断妥协,不断退后,不断自我戕害,伤痕累累之时,她也已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离开季大海,肯定会加速梅阿姨的死亡进程,继续卑微留下,只是让自己愈伤愈深,愈痛愈伤。
李小渔从未想过,当初她只是无意间向爱恋的黑洞里望了一眼,便被什么吸引着,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好像一枚石子,随着“咻”的一声,便再没了任何回音。
结局,也被悬在了空中。
[7]
季大海回来后不久,梅阿姨的身体状况便恶化了。每次李小渔过去,她总是拉着她的手,声音沙哑地说:“好孩子,委屈你了。”
李小渔摇摇头:“您好好养病。大海说了,等您身体好些了,我们就举行订婚宴。”
梅阿姨浑浊的眼中漩起一洼纯净,不过只有短短一瞬,便再次消散得干净了。
回去的路上,李小渔只是落寞地看着窗外,心中却荡起涟漪:为了这个近乎荒谬的承诺,搭上自己的时间、青春甚至是幸福,值得吗?
值得吗?
值得,抑或不值得。
还真是一个可笑的问题呵!
很多时候,我们也总是这么问自己,不过没有人能够出一个答案。很多事情,我们不去做,永远不知道结局。
她刚刚回到公寓,便接到了老陈的电话。
她忽的记起了前几天自己承诺请老陈吃饭的,这两天因为工作和梅阿姨病情恶化的事耽搁了。
她按下了接听键,没等她解释,老陈便急冲冲地问道:“小渔,你人在哪里?”
“我刚刚回到公寓?”
“你在那里等我,我现在过去接你!”
“发生什么事了?”
心忽的噗通得厉害。
她能够明显感觉到老陈吞了吞口水:“小茹的丈夫今天早上突然回来了!”“真的吗?”
“不过,只有他一个人回来了!”
只有他一个人回来了,那他父亲呢?
此时,谜团化成了无数条绳子,将她紧紧束缚,绳头结成了死结,繁杂而紧实。
直至后来,李小渔才知道,老陈为了让她顺利采访到小茹和其丈夫花费了多少精力和金钱。
当然,这是后话了。
老陈带着她径直去了小茹家,刚刚开门,小茹便招呼道:“陈哥,你们终于来了,快请进吧!”
李小渔跟在老陈后面,进了客厅。
此刻,沙发上坐着一个人,他的脸方方正正的,身材很是魁梧,见他们来了,他急忙站起身,憨厚一笑。
“这是我老公,徐二果!”小茹大方地介绍道,“这是我们工厂的陈老板,这位是新闻频道的李记者。”
听到“记者”二字,徐二果似乎有些紧张,李小渔温柔地说:“你不要紧张,我只是来问你一些问题罢了。”
他微微点了点头。
入座后,李小渔掏出小本子,一面记录一面问:“你还记得自己是什么时间失踪的吗?”
徐二果思忖了一下,说道:“大概有七八天了吧,具体时间我记不清了。我唯一的记忆是那一晚我和小茹留在父母那里了。过了夜,我翻身的时候发现小茹不在身边,起床的瞬间感觉好像被什么撞击了一下,之后的事情便都不记得了。直至今早,我发现自己站在在大街上,就匆忙回家了,到家后才知道我同父亲已经失踪数天,却只有我自己回来了。”
“撞击?”
“没错,好像有重物撞到了脑袋,一瞬间,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李小渔抿了抿嘴,扭头对老陈说;“他的记忆莫名丢失了,看来是没办法继续追查下去了。”
小茹见老陈的脸色有些灰土,急忙道:“二果,你不是说你失去意识之前,那个纹身突然剧痛了吗,快将那个纹身给李记者看看,或许有什么线索呢!”
纹身?
什么纹身?
黑暗中倏地刺出一道光!
[8]
李小渔本来抱着很大的信心来到这里,不过当徐二果说出一句“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时,她便失望了。
就好像当初她答应同季大海交往,心中也燃起过爱恋的火苗,而现在,那卑微的火苗早已被沉重的冷雨浇得通透,只剩残骸破败不堪。
在小茹的说服下,徐二果褪下了上衣,露出了健硕的上身,在他的腹部肚脐处环绕着一个精致的纹身,墨绿色的,看不出是什么图案,好像是某个民族的图腾。
“这个纹身是怎么回事?”
徐二果思索了片刻,道:“自我记事起,腹部便有这个纹身了,小时候,有同学甚至向老师打报告说我私自纹身,其实我也不知道它是哪儿来的,为此,老师还亲自问过我父母。”
“你没有问过他们吗?”
“我当然有问过,我母亲只说这是胎记,她还嘱托我不要把这个东西随便给别人看。今天若不是小茹说出来,我是不给展示给你们看的。”
“那你父亲腹部是不是也有类似的纹身?”
徐二果应了一声:“他腹部也有一个这样的纹身,小时候我们父子去澡堂,别人都以为我们是黑社会呢!”说到这里,他干巴巴笑了两声。
气氛瞬间凝重了下来,李小渔、老陈和小茹只是冷冷看着徐二果,像三个双脚悬空的人,等待着故事的下文。
“那小茹刚才说的,你意识消失前,这个纹身剧痛是怎么回事?”
他叹了口气:“自我记事起,这个纹身便会不时隐痛,为此,母亲带我去了很多地方,医生都查不出任何原因,即使经过专业检查,也只是得出这是一种比较罕见色素沉淀而已的说法,至于为何会形成如此独特的图案,他们也摇头称不知。前些天我留宿父母家,午夜时分,只感觉腹部一阵剧痛,起身的瞬间,脑袋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就没了知觉。”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摸摸看。”
徐二果瞄了小茹一眼,像要获得某种允许。
小茹点点头,然后李小渔的手才轻轻触了上去,他的皮肤很光滑,那纹身好似嵌在其中,散发着某名的光泽。
那个瞬间,李小渔竟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一双眼睛,忽的睁开了,一下子看透了她的心!
下楼的时候,老陈不禁问她:“小渔,你还好吗?”
李小渔微微颌首,她仍旧沉浸在刚才那股感觉中。直觉告诉她,那神秘纹身里必定藏着什么,或者是惊天的阴谋也说不定!
走出楼门口,他们才发现到外面下雨了。
阴冷的雨水砸了下来,落在身上的瞬间,又化成了隐形的冰针,刺进了体腔。不过只有短短的一刻,所有雨水便被挡开了。
本能地抬眼一看,透明的伞叶遮住了雨滴,她又扭头看了看站在身边的老陈,对他淡淡一笑:“谢谢。”
老陈轻声问道:“小渔,你不舒服吗,我觉得你脸色不好看。”
如此普通的一句关心,平凡的字眼却忽的深入了心底,击中了那柔软的一壑,深不见底的体腔内登时涌出了一股一股酸楚的液体。
这一刻,将她彻底淹没了。
怀抱瞬间变得空空荡荡的。
她忽的转身,踮脚抱住了老陈,将那颗软绵绵的心放到了这个男人的手中,心酸,委屈,不可得,种种纷繁复杂的情愫全部揉进了汹涌的眼泪里。
很多时候,李小渔总是想着,找一个更加优雅的姿态发泄心中的不悦。不过找来找去,还是选择了最突兀的一种,荒唐甚至有些可笑吧!
对于突然的“投怀送抱”,老陈也甚是吃惊。
不过,他还是适时轻轻抱住了她,像收留了一扁迷路的小舟。这一刻,他的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好似干涩的指尖,再次划过了清凌凌的水滴。
这么过了一会儿,待李小渔的情绪稍稍稳定了,他才缓缓道:“我送你回家吧。”
她啜泣着,点点头。
车子在李小渔租住的公寓楼下停了下来。车厢里,她有些尴尬地说:“对不起,我刚才太失礼了。”
老陈沉默了片刻,说道:“小渔,我很庆幸能够在茫茫人海中遇到你,记得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你还是一个开心的大学生,而现在的你,却平添了几分忧愁,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好好调整,好吗?”
李小渔点点头:“谢谢你,老陈。”
“好了,你累了,回去吧。”
“我还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
“你是不是想要采访小茹的婆婆?”
李小渔没有想到他如此心思缜密,知道她没有在徐二果的口中获得更多有价值的线索,那么在徐二果失踪事件中,小茹婆婆应该是一个关键人物!
李小渔“嗯”了一声,便下了车子。
[9]
洗了一个热水澡,李小渔用力将那些横亘在心口的痛楚全部丢开了。
虽然她很讨厌现在的状态,很讨厌这种恋爱关系,很讨厌季大海,还有那么莫名出现的Sandy,虽然她不止一次告诉自己,等到梅阿姨病逝后,便同那个男人没了任何关系,可以再次做回自由自在的小鱼了。
不过,在心底的某一个角落,还是有一个声音在提醒她:其实,你还是喜欢季大海。
很多时候,喜欢本身是没有理由的,就像橱窗里有一双精致的水晶鞋,你看到它的第一眼起便深陷其中了,大脑给你发出了喜欢的指令,你只能接受。
算了,懒得再想了,纠缠了许久,也终是没有任何结果,还是好好梳理一下徐二果失踪的事件吧。想到这里,她摸出那支录音笔,按下了播放键。
心思慢慢回到了这件事上,普普通通的工人徐二果携妻子回到父母家,留宿当晚同父亲神秘离家。
七天后,他突然出现在了大街上。
不过,这次出现的只有他自己,他的父亲则是杳无音讯。那一晚,他们匆匆离家,去了哪里?
回家后的徐二果经小茹说明,才知道自己失踪数日,而关于他失踪这段时间的记忆,竟一点都不记得了。
李小渔依偎在沙发上,忽的按下了暂停键,整个房间瞬间寂静了下来。
在很多悬疑小说中,丢失的记忆里一般都藏着什么惊天秘密或是骇人真相,徐二果丢失的这段记忆中,也藏着这些东西吗?
不过,这事也真是奇怪,记忆并不是其他东西,想丢就丢,想忘记就忘记的,更何况徐二果只是“诡异”的丢失那七天的记忆。
意识消失前,是什么撞击徐二果的头部,丢失的记忆会同这神秘撞击有关系吗?
还有,徐二果的父亲又在哪里,若他们一起离家,应该去了同一个地方,为何最后只有他自己回来了?
那个镶嵌在徐二果和他父亲腹部的诡异纹身又是什么来头,它同这件事情又有何内在关联?
像孩子轻轻吹出的七彩泡泡,谜团噗噗几声便溢满了整片天空。
李小渔隐约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若是将这个题材发掘透彻然后做好,她一定会让刘发大跌眼镜!
她依偎在沙发上,困意缓缓侵袭了过来。谁知此时,手机却响了,她摸了过来,是老陈发来的信息:“早点睡吧。免回。”
她会心的笑笑,转身回了卧室。
次日一早,李小渔正要出门,便接到了梅阿姨的电话,她希望她能抽空过去一趟。李小渔请了假,匆匆赶了过去。
梅阿姨的病情似乎没有任何好转,她好似一只被风干的蝴蝶,蜷缩在厚重的被子里,见李小渔来了,微微阖动了嘴唇。
李小渔鼻子一酸,坐到床边,一把握住了她干瘪的手:“阿姨,我来了。”
梅阿姨佯装笑了笑:“小渔啊,你是不是同大海吵架了,还是他欺负你了,最近怎么也不见你过来啊。我一问他,他就说你忙。”
真相一直哽在喉咙里,李小渔却从未说出来。她思忖了片刻,淡淡的说:“阿姨,您不要想太多了,我们进展得很好呢!”
梅阿姨稍稍松了口气:“大海这个孩子心思重,很多时候不够主动,不过我知道他还是很喜欢你的,昨天晚上他还在家说你好呢,说你是一个好姑娘。”
那一刻,李小渔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季大海欺骗了自己的母亲,她却成了帮凶。她将心酸咽了下去,“阿姨,你放心吧,我们会好好的!”
梅阿姨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道:“小渔啊,我今天将你叫过来,是想让你同家里商量一下,如果没什么异议,你们把婚订了吧!”
“什么,订婚?”
“怎么,你不愿意吗?”
真相再次涌到了嘴边,她沉寂了一会儿,缓缓摇了摇头:“没有,我愿意的。”此刻,她的心底却翻起了滔天巨浪。
李小渔,你疯了吗!
不,我没疯,我很清醒!
清醒?
如果你清醒,就应该向她说明,说季大海不喜欢你,你只是心甘情愿配合他演戏。从一开始到现在,你只是一个骗子罢了。
骗子?
还真是一个重伤的字眼!
最终,李小渔还是强迫自己安定了下来,她总觉得面对一个随时可能结束自己生命的老人来说,任何一句重话都是伤害,更何况是这么残忍的真相!
梅阿姨似乎看出了李小渔的忧郁,便道:“小渔,看你疲惫的样子,不如这个周末你们去一趟梅村吧,权当散心了。”
“梅村,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我的家乡,一个远的要命的小村,我母亲还一个人住在那里,自从来了东闽市后,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了。现在得了病,只是每年要大海回去看看罢了。现在你们既然要订婚了,也要回去看看她的。”
李小渔轻叹了一口气:“我会联系大海,尽快回去的。”
“小渔,你真是一个好孩子,阿姨相信,等我走后,你一定能够做一个优秀的季家儿媳。”梅阿姨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舒心的笑了。
不过,只有李小渔自己知道,这背后的无奈和隐忍。
[10]
周一的选题大会上,当刘发看完李小渔报送的选题后,差点没有直接将表单摔到她脸上。
李小渔只是默默听着刘发的训斥,散会后,林桂桂一把挽住了她的胳膊,问道:“小渔,你最近怎么了,总是魂不守舍的,是不是同大海闹别扭了?”
李小渔只是顾自收拾着东西:“桂桂,我一会儿出去有一个采访,有什么事情你帮我盯一下好吧。”
林桂桂只好无奈的点点头。
早上李小渔出门的时候,接到了老陈的电话,他说小茹的婆婆不同意采访。她向老陈索要了小茹婆婆家的地址,准备独自登门拜访。
小茹婆婆住在一栋老居民楼里,远远看去,五层高的楼好似一个病怏怏的老人,随时可能摔倒。楼皮已经脱落大片,露出团团灰土,上面贴满了五颜六色的小广告,如同一张花掉妆的女人脸。
小茹婆婆家住在五楼,虽然是白天,楼里却非常灰暗,李小渔摸索着上了五楼,长舒一口气,然后轻轻叩了叩门。
片刻,门便被“吱呀”一声拉开了,一条狭窄的脸探了出来:“你找谁?”
“请问您是史淑珍女士吗?”
对方点点头:“你是谁?”
李小渔亮出工作证:“您好,我是电视台新闻频道的记者,我叫李小渔……”没等她说完,对方便打断道:“那个姓陈的男人是不是也是你们电视台的?”
姓陈的男人,她是指老陈吗?
李小渔急忙解释道:“您可能误会了,他不是我们台的记者,他是我的一个朋友……”
“不管他是谁,你回去告诉他,我不是什么见钱眼开的人,他可以用钱收买小茹,但收买不了我!”
只听“砰”的一声,门紧紧关上了!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从包里取出一张报纸,坐到了地上。
地真凉,有些扎骨的隐痛。
过了两个小时,小茹婆婆又轻轻拉开了门,见李小渔还坐在门口,轰赶道:“喂,你怎么还不走啊,快走快走,让邻居看到了算怎么回事!”
李小渔起身道:“阿姨,我想您可能对我朋友有些误会,我来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想采访您几个问题。”
“走开,我什么也不知道!”
门再次重重关上了。
她看了看时间,肚子也适时的咕噜了两声,她从包里掏出一个面包,随意咬了两口。过了好久,门内也没有任何动静,她便靠着一边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她梦到梅阿姨去世了。季大海同那个妖艳的Sandy去参加了葬礼,他们笑得花枝乱颤,而她只是被丢在角落,独自伤神。
“喂,你醒醒,你这么睡着会生病的!”
有人在叫我吗?
这叫声像一柄刀,在她厌恶的梦境里划了一道口子,她毫不犹豫的逃了出来。
睁开眼睛,李小渔才发现是小茹婆婆在叫她。虽然她仍旧板着脸,却说道:“你真是一个倔娃子,快起来吧!”
“您同意我的采访了吗?”
小茹婆婆瘪了瘪嘴:“进屋吧!”
这屋里有些简陋,亦有些阴冷。原本住在这里是一对老夫妇,现在只剩下了老太太,想必会更加孤寂吧。
“喝杯热水。”小茹婆婆倒了一杯热水,推倒了李小渔面前,“我真是没有见过你这么难缠的人,有什么问题你快问吧,问完走人!”
她感动的喝了几口,眼前这个老人虽然态度生硬,但她知道,这只是她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罢了。
放下杯子,李小渔才淡淡说:“阿姨,既然您知道了我的来意,我就不多做介绍了。不过我知道,您和我一样想要知道他们去了什么地方,经历了些什么,您儿子丢失的记忆去了哪里,您的老伴又身在何处?”
或许是李小渔的这段话触动了她,沉默了一会儿,小茹婆婆的眼泪竟簌簌流了出来。
她落寞地自语道:“其实都怪我啊,我当时应该阻止他们离开的,向邻居求助或者报警都可以,不过我什么都没做,就这么放他们离开了。”
“阿姨,您不要哭,您到底知道些什么,都告诉我吧。”李小渔感觉事情似乎有了峰回路转的转机。
小茹婆婆叹了口气:“说起他们的失踪,还要从三十年前说起。”随着她的讲述,李小渔也随之进入了那个陌生的年代。
“那一年,我经人介绍认识了憨厚的老徐,我们相处了半年便结婚了。婚后生活也算平静,不过没多久,我便发现了藏在了老徐身上的怪异。他腹部有一个纹身,看上去像某种图腾,我问他这纹身的由来,他说不清楚,只称自记事起便有了。对此,虽然我心怀困惑,也未多做追问。”
“怪事是我们婚后一个月发生的,那天正好是八月十二,我起夜的时候,发现老徐死寂地坐在黑暗里,我唤了他一声,他没有应声,我觉得有些古怪,便靠了过去,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什么?”
“老徐直勾勾盯着前方,眼球瞪得圆滚滚的,好似被抽去了魂儿,嘴里轻念着什么。正当我不知所措之时,他忽然站起身,急冲冲跑了出去,我快步跟上,不过当我追出门,他已经没了踪影。我随即报了警,说我丈夫失踪了。我找遍了所有他可能出现的地方,都没有任何线索。”
“然后呢?”
小茹婆婆眼中倏地射出一道光芒:“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老徐莫名其妙失踪的七天后竟然神秘回家了。我问他去了哪里,他却摇头说不知,关于那几天的记忆,他更是没有任何印象。我没有细细追问下去,只觉得他能安全回来就好。自那之后,每年五月十三,八月十二和年腊月二十七,老徐都会神秘失踪数天,继而安全回家,他说每次在失去意识前,这个纹身都会剧痛!”
“每年的五月十三,八月十二和腊月二十七?”李小渔狐疑地问道。
“这三个日子并无特殊,若硬要说些关联,八月十二距离中秋节,腊月二十七距离除夕夜都只有三天,好像老徐的神秘失踪是为了和某人团聚去了。”
“某人团聚?”小茹婆婆的想法让李小渔蓦然惊醒。
没错,中秋节和除夕夜都是传统团圆佳节,莫非徐老先生还有其他家室,每年这个日子,都会去同那些家人团聚?
可是,五月十三不是节日,也无任何特殊,为何在那一天他也会神秘失踪呢?
小茹婆婆叹了口气:“最初几次,我还觉得惊异,后来次数多了,便习惯了。反正他失踪后也会安全回家。”
“那徐二果呢?”
“我本以为这只是老徐的某种怪癖,谁知道二果出生后,我一眼便看到了他腹部上的纹身,医生们也甚是惊诧,不过最后还是说这是一种特殊胎记。只有我知道,这不是胎记,而是藏着某种秘密的符号。”说到这里,她忽的有些落寞,“二果小时候和其他孩子无异,在他六岁那年的五月十三,竟和老徐一起离奇消失了,之后又诡异的回到家。”
“您没有试图跟着他们出去吗,看看他们究竟去了哪儿?”
“我试过几次,不过他们速度很快,好似奔赴某种集会,最后只好作罢,放任他们如此。前几天,二果夫妇来家里,其实我是算准了时间,故意约他们来的,我只是怕小茹不知如何应对,半夜时分,他们父子再次被魇住了,匆匆离家,谁知道这一次只有二果回来了,老徐他……”话落,小茹婆婆便再次啜泣起来,“我知道,他再也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11]
小茹婆婆说的没错,徐老先生再也没有回来,那一个深夜里,他趁着月色离开了,没了任何痕迹。
李小渔将这些素材做成了一期节目,播出后获得了不错反响,很多人打电话到电视台追问后续,甚至连刘发都忍不住说:“李小渔,抓紧时间做一下那个失踪案件的后续报道!”
凭借这期节目,李小渔可谓咸鱼翻身。她最感谢的人当属老陈,当初正是他为她牵线搭桥,她才能够采访到小茹、徐二果和关键的小茹婆婆。
为此,李小渔特意邀请老陈来家里做客,她亲自下厨做了拿手的糖醋鱼。没过多久,一桌丰盛的晚餐便成型了。
李小渔满心感谢地举起杯子:“老陈,这次多亏有你帮忙,我先敬你一杯。”话落,她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当得知老陈为了让她顺利采访到小茹夫妇花了不少钱财的时候,心中更是充满感激。
老陈淡然一笑:“小渔,你终于又像原来一样开心了。我也祝贺你,希望你能够越做越好。”
在李小渔眼中,老陈忽的散发出一种莫名的光芒,微蓝色的,不耀眼。
她蓦然觉得自己很幸运,人海中能够遇到他这样的男人。只不过她并不知道,老陈心中亦藏着一抔浓浓的情愫。
他知道,那不是简单喜欢的感觉,而有一种近乎爱情的味道,落入口中的时候,能分辨出那股让人不安的甜味儿,挑逗着味蕾,禁不住将它全部吞下。
最初见到李小渔的时候,他只是觉得这个女孩很开朗,很外向,慢慢接触后,他渐渐被这个大大咧咧却又心思细密的女孩吸引了。每每见到她,他总是莫名开心,没有见到她时,他又会期盼着见到她,心中好像藏着好多话,想对她说。
他知道,这就是爱了吧。
一种他现在可以幻想,却无法得到的东西。
十年前,老陈还是一个小工人的时候,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妻子,一个精明干练的女人。相处了一段时间,就匆匆结婚了,好像没有看清时间的脉络,便成了现在事业有成、家庭美满,人人艳羡的成功小男人了。
他一直将自己的情感掩饰得很好,在一个朋友的限度里关注她,给予她最大帮助。他不想将这感觉捅破,他清楚得知道,一旦穿越了那薄薄一层,一切便会成为另外一个样子。
不如,在心底留一个位子给她吧,一辈子埋在那里,再不会让第二个人知道。虽然无奈,却是最好的办法,不是吗?
“老陈?”她将他从回忆里唤了出来。
他急忙用一个微笑稀释了刚才的出神:“对了,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吗?”
李小渔轻叹了一口气:“这两天,我要同季大海出一次远门,是一个叫做梅村的地方,他外婆住在那里,我们去探望一下她。”
季大海?
老陈清楚记得李小渔第一次向他们说起她的爱情时,口中称呼的是亲切的“大海”,不知何时,她在那个好听的名字前平添了一个姓氏,好似某种鸿沟,故意要划开什么似的。
老陈不禁嘱咐道:“那你们路上小心。”
他离开的时候已是下午,李小渔也回到了电视台,她一直忙到很晚才离开,她要在走之前将工作做完。
回到小区的时候,她蓦然发现街角的路灯下坐着一个人。
她一时好奇,便凑了过去。
灯杆下竖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百卦百灵。
原来是一个算命的。
他戴着一副墨镜,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忽然,他开口道:“姑娘,要算一卦吗,百卦百灵!”
李小渔一惊,他怎么知道自己面前站着一个人,还是女孩。她并未开口,却被看穿了。唯一的解释是,他并不是一个瞎子。
骗子?
这个念头涌上心头的时候,她轻蔑的笑了笑:“谢谢,我不算卦。”
那个算命的似乎很坚持:“姑娘,你心事重重,还是算一卦吧!”
李小渔无奈地回道:“你这个人还真怪,我怎么知道我有心事。”
“姑娘,虽然我是一个瞎子,不过你粗重的呼吸暴露了你的内心,你现在心中有未解的谜题吧。”
李小渔弓下身子,她现在严重怀疑这个算命的是不是瞎子。
算命的似乎猜中了她的心思,忽然抬手摘掉了眼镜,李小渔不禁叫了一声,灯光下,这个人竟然没有眼睛,她惊叫道:“你怎么没有眼睛?”
算命的笑了两声:“姑娘,你可真会开玩笑,我当然有眼睛!”说着,他将手抬到了眉毛下,“我的眼睛在这里!”
李小渔细细一看,那里果然有两个如绿豆般大小的东西。
那是一对眼睛吗,明明是两个黑点啊!
他的眼睛太小了,没有瞳孔和眼白之分,更无法分辨是否眨眼了。
对视了一会儿,她才说道:“好了,既然你这么坚持,那你帮我算一件事吧。我的一个朋友不久前同他父亲神秘离家失踪了,几天前,只有他自己回来了,但对于失踪这段时间的记忆却全然不知,我想让你算一下,他父亲去了哪里?”
算命的问道:“请问,他父亲叫什么名字?”
李小渔思忖了一下,回道:“徐福生。”
算命的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开口道:“落叶归根。”
“你什么意思?”
算命的慢吞吞的坐起身,离开了。
他的左手握着一根光滑的竹竿,上面挂着几个铜陵,用紫色的线贯穿着,右手则握着那个写着“百卦百灵”的牌子。
“你到底什么意思?”李小渔见他欲离开,追问道。
这时候,一阵冷风掠过,铃铛相互碰撞,清脆作响。
那个算命的忽的停住了脚步,低声道:“起风了,回家了。”话落,便缓缓消失在了黑暗里。
只有李小渔一个人站在那里,她忽的一阵心悸:这么晚了,这里怎么会有一个算命的,这个时候根本不会有路人了,他是在等谁吗?
或者,
他是在这里,等她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