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心

玲珑心

镜上霜

(一)

细草躺在雕花的床上,帐前挂着香炉,香味集聚在帐中,她头枕玉瓷枕,身覆云锦被,整个人如同躺在云上,柔软得连骨头都酥了。细草在被褥里狠狠的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下手处碰到了前几日的伤口,疼得她眼泪不自主的往下掉。

这一切竟然不是梦!心中惊喜,耳畔倏的想起逃亡时,妹妹把干粮往她怀里一塞时,对她说的话:“树挪死人挪活!姐姐,你赶紧走!离得越远越好,到谁也不认识你的地方去!”

没日没夜的奔跑,逃亡,躲藏,淌过湍急的溪流,拖着被打断了的腿爬过森林,甚至与林中野猴抢过食物。她活了十七年,从没离开过村子半步,如今被迫逃离,一想到自己往后便要一直过这种颠沛流离风餐露宿的生活,便觉得惶恐和绝望,想着左右是个死,不如早早结果了生命,一闭眼,就从山崖上跳了下来。哪知不仅没死成,还时来运转被人救起,治伤接腿。。

难道是老天开眼?细草摸了摸触感轻柔的云锦被,举目向窗外望去。夜幕深沉,满天繁星,落在细草的眼里,就是希望的光。

夏夜闷热,虫鸣四起,在今夜格外的浮躁。

“砰砰砰!”门猝不及防的被敲响,声音震天。

不用猜也知道是谁,细草有些不情愿的开门,毕竟是夺来的幸福,见了来者,怯怯的唤了一声:“哥哥。”

来者冷面如霜,坐在轮椅上,双腿自膝盖以下齐齐截断,下身搭了一条薄薄的墨色锦缎,可那摄人的目光仍旧逼得细草不由自主的低下了头。

“我不是你哥哥,不要乱叫,你身上的伤既然已经好了,就不要赖在我家了,盘缠我已经为你备好,今夜就走罢!”

怕也要拒绝,即便知道自己做了小偷,细草也狠狠的摇头,“这里是我家,我哪里也不去!”

“你家?”男子挑了眉,“你姓甄?你原本连名字也没有,‘细草’这个名字也是我父亲为你取的。”

细草咬紧了唇,一言不发,男子从怀里取出装了金叶子的包袱塞到她的怀里,她也不接,任那一包袱的金叶子散落一地。

“你在做什么?”门外的黑暗里,响起冷冷的声音,说话的人踱步走到月光下,“不是让你在屋里好好呆着么?你深更半夜打扰你妹妹做什么?”

月光下的人一袭缁衣,打扮十分工整,丝毫不像准备入睡或者被吵醒的样子,更何况,甄家这么大,想要半夜被吵醒,也是难事。他是甄家的主人,渌水城的城主,说话总是带着几分威严,人人都怕他,敬畏他,可他唯独对细草十分温和。说自己年过半百,只有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夫人早逝,他又十分想念女儿,遇着细草,救下她,是缘分,一定要收她为女儿。细草活了十多年,从没见过如此温和的人,想也不想的,就点头答应了。这一答应,首当其冲得罪的,便是甄家的正牌公子,甄决。

“是深更半夜。”甄决挑了眉,反质问道:“既是深更半夜,父亲这一身打扮,是又有什么计划要做了么?让我猜一猜,到底是什么计划。”

“放肆!”甄城主怒而拂袖,与近侍道:“把他给我关起来,不要关在房间里,关到地牢里去!”

甄决被侍卫带走,细草抬头看了一眼甄决,恰逢甄决也看着他,他的双目中似有怜悯,悲哀,又有气愤,混在一起,成为难以辨别的神色,细草尚未来得及去琢磨甄决的眼神,就被甄城主的话拉回了神思,甄城主安慰细草,“你不要理你哥哥,他自从断腿之后,性情大变,时常说话阴阳怪气,不留情面。”

细草点点头,垂下了双眸,方才的甄城主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子,但转瞬对着她,又是慈爱的模样。细草心中的不安和愧疚渐渐被暖流盖过。她收起对甄决的愧疚,硬起心肠,心安理得的接受这一份馈赠的关爱。

(二)

夜透着诡异的劲儿,甄城主离开之后,细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也许是夏季的夜晚太过闷热,虫鸣扰得人心神不宁,她蓦然想起了甄决被带走时的那个眼神,那个让她不安,并且睡不着觉的眼神,她以为,甄决是对她有敌意的,可是那个眼神里的情绪,让她困惑。

长夜漫漫,细草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只见到被月光笼罩的翠竹,好似披了一层轻纱,香软迷蒙。

可是……不对劲!细草来甄府已有五日,长时间的逃亡已将她练得十分警觉,半夜一点风吹草动都会立刻惊醒,她曾在夜幕下观察过甄府,甄府庭院里的灯,从来都是一亮到天明的,以便夜里行走方便,可是今夜从窗外望去,俱是漆黑一片。

眨眼间,不远处仿佛有黑影一闪而过,细草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莫不是那些追杀她的人已然追到了甄府?她都逃到了此处,为何他们还是那么阴魂不散?细草立即披上外套往甄城主的院中走去。

一路树影婆娑,在夜风的吹拂下,像是张牙舞爪的夺命冤魂,细草裹着一团惊恐,只顾埋头走路,待看到城主与夫人房中的一点光亮时,才轻轻吁出一口气。

房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但却并非是城主与夫人,而是两个男人的声音,其中一个是甄城主,另一个,细草从未听过。但从声音不难听出,是个年轻的男子。她莫名顿住了脚步,立在墙下。

“甄城主在中原也算是赫赫有名了,为何对付一个丝毫不会武功的丫头却还要花重金雇我来?”

“你可知道,那丫头是谁?”

“是谁?”

“她是身怀之人。”

“?”年轻男子吸了一口气,“传说中的?”

“对!”甄城主道:“就是那个传说中吃掉之后可以白骨生肉,长命百岁的。”

年轻男子似乎轻笑了一声,道:“想不到甄城主也是勘不破生死之人。”

甄城主叹了一口气,声音立时苍老了不少,“我只是想救我儿子,就算不能不能恢复我儿子的双腿,也能让我多活一些时日,那样我就可以照顾他久一点。我听说,一个人的罪孽会报在后代的身上,我一生行善,庇护渌水城,我不想因为这件事,连累到我儿子,所以请你来动手,我早就听说,刺客任平生从来都是拿钱办事,绝不惦念雇主的任何东西。”

年轻男子轻笑道:“这是自然。那么,那丫头现在在何处?”

“南院。”

南院只住了一个人。墙角听到这里,细草就算再傻,也知道他们说的是自己,她伸手捂住胸口,掌心感受到胸腔里激烈的跳动。

“果然是梦啊,果然是梦啊!我就知道,老天不会对我这么仁慈。”她在心底道。明明是夏日,却觉得遍体生寒,拢了拢外套,也不顾回南院收拾东西,便疾步向大门走去。

身后的门豁然大开,灯火照了出来。

“谁?”甄城主见屋外人影,警觉的喝道。细草回头一顾,看到甄城主充满杀意的脸,心下恍然,这才是他的真实面貌罢!只是一瞬的停顿,细草在甄城主的呵斥下,急速奔跑,她的外套灌进了风,在夜幕里,如同浮于水面,在她的身后飘散开来。她是深海里,被大鱼追捕的小鱼。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细草只觉得身后忽然掠过一阵劲风,头顶被一片阴影笼罩,霎时,眼前便立着了一个人,挡住了她的去路。她脚步一顿,又立刻向左边跑去,还没迈开两三布,前路又被人挡住。

第一个挡住她的的人,是任平生,第二挡住她的,是甄城主。往前走,是正门,左边,是侧门,可如今两条路,都被堵死。细草心中悲怆,逃来逃去,终究还是没能逃过。

甄城主迈步缓缓逼近细草,细草只好往后退,退了几步,后脑撞上了一方硬邦邦的胸膛。

甄城主负手而立,对任平生道:“动手罢。注意,不要伤了她的心。”

任平生拔出了剑,细草认命的闭上了眼睛,风声从耳旁略过,剑却并非指向她。

甄城主未曾想到任平生会对他拔剑相向,他也并非等闲之辈,身体早已本能的向后掠去,堪堪躲过任平生挥来的这一剑。

“我任平生平生只拿钱办事,不问是非,但今日这姑娘,我却要定了!”他翻转手腕,改挥为刺,对甄城主步步紧逼。

方才甄城主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才落于下风,他的功夫并不低于任平生,立刻用二指,夹住了这刺来的一剑。

以二指之力对抗一剑之力,看似轻巧,实则是两种内力的对抗,不到片刻,任平生已经汗如雨下。

“叮——”一声,剑不堪两股内力的对冲,从甄城主二指夹住的地方断裂。

任平生如被一击,后退了两步。他看了一眼残剑,将剑丢弃在一旁。

细草见二人酣战,瞥了一眼大门的方向,悄悄挪了几步,便向大门发足狂奔。一道闪电似的白光从她耳旁劈过,细草吓得顿住了脚步,觉得肩头温热,她伸手摸了一把,借着月光看清是血,此时方才觉得耳朵撕裂般的疼。一回头,便看见甄城主手作爪样,朝着她的面部抓来。

甄城主大喊:“今夜你们谁也走不了!”

说时迟那时快,任平生伸出手臂,格挡了甄城主的力爪,那一爪抓在了他的小臂上,立时出现五道血痕。

任平生大喊:“你这丫头好没良心,我救了你,你却要弃我而逃!”

细草在心底腹诽,“一会儿要杀我,一会儿又救我,我哪里知道你是好人坏人!”却不逃了,乖乖的站在原地。

甄城主从任平生的手臂滑到他的手腕,欲取其命门。任平生倒老实,竟也不躲。甄城主以为他无力躲,心中存了几分轻视,扣住任平生手腕时,得意刚刚漫上心头,便觉得脖子一热,任平生的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扣住了他的脖子。

有时候看似的静止,却并非真正的静止,细草本在一旁观战,却见两人互相扣住对方的命门一动不动,此时明明无风,两人的衣摆却突然扬起,任平生被扣住的手渐渐暴起青筋,甄城主勾起唇角,这个小辈还是太嫩,他既然敢将的事情告诉他,必然就不怕他惦记。

任平生转目看向细草,朝着她瞬了瞬目。此时拼的便是一口气,谁若开口,真气一泄,必死无疑。

甄城主的笑意尚未从嘴角褪去,便已凝固在唇边,一柄残剑贯穿了他的心脏。

握剑的那个女孩,在深沉的夜幕下,瞪着惊恐的眼,瑟瑟发抖。是细草。

任平生只觉得腕上的内力陡然褪去,一阵眩晕袭来,身体一时不稳,晃了几下,他撑着旁边的一棵树站定。

幸好!她看懂了他的眼神。

(三)

朝阳在东边撒出一片潮红,天地初醒,空气洁净得可人。

细草看着豁然大开的世界,却愣在了原地,不知该如何迈脚。

任平生看着她问:“你准备去哪儿?”

细草茫然的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任平生道:“你不会武功,又身怀,既然不知道去哪儿,不如先跟着我,等你想到要去哪里了,再离开不迟。”

细草转头看着任平生,晶亮的眼睛里映着初生的太阳,尤带一点湿意。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任平生看着她略怔了怔,忽而笑声爽朗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

细草“哦”了一声,问道:“那我们现在往哪边走?”

任平生悄悄瞥了一眼细草,见这姑娘竟然丝毫没有怀疑自己的话,心中腾起一丝愧疚,但这一丝愧疚并未在他心中盘桓太久,只下一刻,便被脑中浮现出的戚陶陶的音容压了下去。

他道:“南边,月幽城。”

这一路,走得顺畅无比,细草从没来没有这么开心过,街上的一切都让她惊奇,连小贩手里的糖葫芦,她也能仔细的研究半天。任平生给她买了一串,她拿在手里高兴得像个稚子。

“这里面的果子是怎么放到这层透明的薄皮里面的呀?”

“那是糖衣,糖熬化后,浇在山楂上就行了。小孩子都喜欢这个,你小时候没吃过么?”

细草有些尴尬的笑了笑,道:“没有呢,小时候都是别人给我什么我就吃什么,有时候到底吃的什么东西自己都不知道。”

任平生好奇问道:“你是孤儿?”

细草摇摇头,“我有爹娘的,只不过,也跟没有差不多。”

“为什么?”

细草伸手抚上自己的胸口,“大约……是因为我这颗心罢。对了,你说我身负,甄城主也是因此救我,也因此要杀我,我的心,到底是什么?”

任平生向四周望了望,道:“我饿了,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我再慢慢告诉你。”

云来酒楼内,人来人往,闹哄哄充满烟火气。

任平生与细草选了靠窗稍冷清的一隅坐下,点了几个小菜,一壶酒。

任平生提着酒壶,徐徐注入酒杯中,问细草:“你今年多大了?”

细草答:“十五岁。”

任平生若有所思,引杯至唇边,一笑,道:“你竟然能平安活到十五岁,看来你父母对你保护得很好。”

细草瞪大了眼睛,一把抓住他端着酒杯的手臂,“你说什么?”注满酒的酒杯被细草拉着一晃,立时洒了出来。

“这刚到嘴边的酒就被你洒了出去,你这丫头真是莽撞!”任平生埋怨了一句便放下酒杯,倾身向细草道:“本是传说中的东西,传说服用它可以起死回生,长生不老,将它做镜子用途,可照见过往和未来。可见这东西具有多大的诱惑力。你能平安活到现在,不得不说是一种幸运,你的父母,一定很爱你。”

“是为了保护我么?”细草垂下了目光。

“你在想什么?”任平生看她发呆,不由得问。

细草抬眸看着任平生,问道:“你想知道我为什么离家出走么?”

任平生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徐徐喝下,“你想说的话,就说来听听罢。”

细草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下,酒性烈,从嗓子一直辣到胃里。

“我从小就很奇怪,别的孩子,懂事以前,几乎是没有记忆的,可我记得我刚出生时的场景。那天,下着很大的雪,我一从母亲的肚子里出来,就吓坏了接生的产婆——我的心,是透明的。就从我前面这样看着,能看到后面的东西。爹娘皆道我是妖怪,用毯子一裹,趁夜把我扔到了山上去。那天真冷啊!我怀念在母亲肚子里的温暖,也不知道是凭着什么,竟然爬回了家门口。父母早上一开门就看到了蜷缩在门口的我,知道是扔不掉了,只好养着。他们花了些钱堵住了产婆的嘴,对外宣称我一出生就夭折了。从此,我被他们关在地窖里,十五年不见天日。

我出生后没几年,爹娘又生了个妹妹,妹妹很好,全家人只有她不怕我,不讨厌我,经常来看我,还带吃的给我。要不是那日,妹妹离开时,将钥匙落在地窖里,我大概会在那里一直待到死罢。

我知道我不能离开地窖,可是我忍不住,夜里,我拿着钥匙打开了锁。那是从我被关进来以后,第一次走出地窖。

久违的熟悉感,我记得那种感觉,我一出生就在广阔大地上走过的感觉,尝过一次,就再也忘不了的感觉,自由的感觉。

我们村小,平常一到天黑家家户户都落了锁,那天夜里,我便没有顾忌的去河里洗澡,却未曾想被一醉鬼撞见,他原想欺负我,可是当看到月光从我胸前穿过之后,吓得酒醒了一大半,屁滚尿流的往家里跑去。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肯定闯祸了。我半夜敲开了父母的房门,没有理会他们惊异的神情,将前因后果告诉了他们。爹说让娘陪着我,他出去打听打听。他这一走就是半宿,早上妹妹起床后嚷着肚子饿,娘让妹妹看着我,就去给她做饭。妹妹赶紧把包了干粮的包袱忘我怀里一塞,让我逃命去,她说她看到爹去了村长的家,出来时领了一帮人,手中都拿着劈柴的刀和棍子,朝咱们家的方向来了。

我缒着井口边的绳子,躲在井里。那些来杀我的人扑了个空,我听到爹娘吵架,爹说:‘让你看着她别让她跑了,当年留着她就是祸害,你一时心软,说当小狗养,给些吃不完的饭菜也不费多少粮食,现在倒好,连累咱们一家在这里都待不下去了!’

我半个身子泡在井水里,那冷气钻进身体里,冷得我骨头缝里都是疼的。到了夜里才敢出来,后来一直被村里人追杀,东躲西藏的,时间长了,心中绝望,就想到自杀,却被甄城主救活。再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你说我爹娘很爱我,我真希望你说的是对的,可惜不是,我能活到十五岁,大概只是我运气好罢。”

任平生听完后沉默了半晌,忽然勾唇一笑,伸手将她的头发揉乱,安慰道:“能活着已是不易,既然老天眷顾,那就随心所欲一些,好好的活着,不枉费来世间走这一遭。”

细草看着他的眼睛,像是一跤跌进了太阳里,强烈的光芒驱散了四周逼人的黑暗,她朝着太阳灿然一笑,用力的点了点头,“嗯!”

(四)

隔壁一桌的食客原本正一团围在一起划拳喝酒,其中一人突然降下声音神神秘秘的道:“你们听说了,中原武林就这几天,发生了两件奇事。”

“你是说渌水城……”其中一人似乎知道,但尚未说完,便被那人截住了话头。

“对!渌水城城主前几日被杀,甄城主的二弟甄慈以甄决悲伤过度,身体不适为由,暂代了城主之位,料理甄城主遗留的事物,说是暂代,谁知道是暂代到什么时候呢?可没过几天,甄决就从他二伯手里接替了他父亲的位置,成为了渌水城新一任的城主,众所周知,甄决可是个残疾,可奇就奇在,那断腿的甄决在他父亲死后没几天竟然新长出了一双腿,还跟原来的一模一样!你说奇不奇?”

“这是一件奇事,那么,还有一件呢?”

那人神秘一笑,缓缓道:“现世!”

一桌子的人,突然安静了下来,沉默良久,有一人沉声问道:“这消息可靠么?”

那人不答,却反问,“敢问各位,中原武林里,消息的来源大多来自哪里?”

“渌水甄家。”

那人又问:“甄家的消息可有出过错?”

“从未。”

“现世的消息正是来自于甄家,这位新上任的城主——甄决!我敢打赌,这酒楼里,至少有七成的人,都是为了而来的!寄生于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女身上,那名少女正与第一刺客任平生一起,往南方的月幽城去了。”

“难怪。”一人若有所悟,“我从南方过来,一路见许多江湖客都往南方走。可是,去往月幽城也不止这一条路,你们怎么就知道能抓到那少女和任平生呢?”

那人道:“去往月幽城的确不止一条路,可是每一条去往月幽城的路都被甄决派人把守,一旦有风吹草动,所有人都会聚集过去,除非,他们走的是腐草镇的那条路。”

“腐草镇?不可能,那是条死路,任平生和那少女又不是傻子,不可能走那条路的!”

“所以啊……他们逃不掉的。”

听到这里,细草与任平生对视了一眼,逍遥的日子,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到头了。一桌的精致小菜此时在细草的眼里也失了颜色,她放下筷子,垂首看着眼下的桌子,默默不语。

任平生却像是没有听到似的,倒比之前更加大口的喝酒,大口的吃菜。邻桌有几道目光射了过来,带着探究和危险。

任平生施施然的倒了一杯酒,走到细草面前时,突然给她跪下,双手举着酒杯高过头顶。

“媳妇儿,我错了!喝了这杯谢罪酒,跟我回家罢!”

细草被任平生的举动吓了一跳,她本来心情就不大好,虽然方才有任平生开解,但一听说自己又在被追杀,心中一阵委屈,低着头默默垂泪,此时抬头,眼睛红红的,又恰巧有两滴泪珠挂在腮边。她看着任平生,只见任平生的眼珠飞快的向后转了一下,她随着他眼珠转的方向,用余光瞥去,临近几桌的人虽然面上都是聊着天,可声音已经不自觉的低了下来,有几道目光更是直辣辣的刺了过来。

细草会意,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珠,又哭了起来,这一哭,就哭出了声。一面哭一面质问任平生,“你为什么要给张家小娘子送花?还送的是我最喜欢的荷花,你喜欢她是不是?你喜欢她你就跟我说啊,我同意你纳她为妾!”

任平生一副喜出望外的模样,“真的?”

细草伸手打掉任平生的酒杯,哭着嚷出来:“假的!我不会跟你回家,更不会原谅你的!”她说罢,便以袖掩面,哭着跑了出去。

“诶!媳妇儿!我开玩笑的!”任平生一面嚷着一面追了出去。

(五)

任平生追出去就不见了细草的影,心道这丫头跑得还挺快,便一面疾走一面四处张望,路过一条小巷时,小巷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往里拖,任平生立即回勾手肘,意欲将对方拖出来,力尚未使到一半,抬目便看见拖着自己的人竟是细草。任平生张了张嘴,话未吐出,细草便伸出食指放在唇中间,“嘘!”示意他禁声,旋即将他拉进巷子里。

那巷子十分窄小,只能容许一人穿行,细草拉着任平生往深处走,走到一方破竹席后蹲下,撑开竹席横在巷子中间挡住了两人的身影。

任平生透过破烂的竹席,看到巷子外,有一群人提着刀或剑走过,一面走一面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其中有几人,也是方才在云来酒楼吃饭喝酒的人。

细草在任平生的耳边轻声解释道:“我方才跑出来的时候,余光瞥到他们虽然没有马上行动,但剑已经握在了手上了,我们的把戏骗不住这些老江湖们,得想办法。”

任平生转头看着细草,见她目光灼灼,似乎有话要说,便没有接话,等她接着说下去。

细草又道:“不如我们换个地方,往东边走,如何?”

任平生坚定的道:“我必须去月幽城!”

细草急了,“那不是找死么!我们已经暴露了,我不会武功,你打得过那么多人么?”

任平生道:“正因为如此,我才更要去,陶陶在月幽城。如果……”他垂下目光,“你怕危险,可以跟我分开,不过……甄家乃是江湖中信息的集散地,就算你去东边,他们不久后也会知道,到时候你一个人……”

细草抢道:“好!我跟你去!”

任平生的唇角扬起一抹笑意,片刻后,又消散在风中。

细草又提出疑问:“可是……去月幽城的路都被堵死了,我们怎么走啊?”

任平生道:“我知道有条路,他们绝对不会去!”

细草略想了一瞬,忽然瞪大了眼睛,“是腐草镇那条路?他们不是说那是条死路么?”

任平生道:“赌一把,看我们能不能绝处逢生!”

腐草镇在城外,许多年前就已经是一座空镇,越往腐草镇的方向走,人烟越稀少,越到深处,不仅人烟绝迹,连一只活物也难得见到。镇子荒凉破败,杂草丛生,爬山虎爬上墙壁,长年累月,将房子围得密密实实,早已看不出原貌。

细草和任平生到达腐草镇时,已至深夜,四周幽暗,只有一泊月光暂时充作烛火,照亮些微前方的路。

天空忽然划过一道闪电,随即便响起几个惊雷。细草和任平生默默对视一眼,原本打算连夜赶路,天明走出腐草镇是不可能了。细草的肚子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在云来酒楼时,她就没怎么吃东西,又深夜赶路,此时已经饿得有些撑不住了。

任平生道:“算了,连夜赶路也不安全,找个地方休息一晚上罢。”

细草点头如捣蒜,她早就想休息了,只是看任平生从云来酒楼出来后就一直非常着急的样子,便也觉得不好提出休息。

任平生拨开爬山虎,找到房子的门,门上的锁早已锈得不成样子,轻轻一推门,锁就掉了下来。

屋里的床铺一应俱全,房子长时间被爬山虎包裹,屋内的灰尘竟也不是很多。为了安全起见,任平生决定与细草睡在同一间屋子,细草睡床,他抱了一床被褥,铺在离床不远的地面上,合衣躺下。

周围安静得像是一座坟墓,听着屋外的雨声,仿佛隔了一个人间那么远。明明四肢百骸都累得酸疼,可闭上眼睛后就是睡不着。

细草忍不住开了口:“那个陶陶,是你朋友么?”

长久的沉默,久到细草以为任平生已经睡着了,或者,时间凝固了。可任平生的声音却在夹着雨声,送去细草的耳中,轻轻淡淡的一声:“嗯。”

“仅仅是朋友么?她是女孩子么?你喜欢她么?你们怎么认识的呀?”许多问题纷纷涌到细草的嘴里,囫囵的在口中转,却始终一句也吐不出去,肚子却不合适宜的叫了起来。她听到黑暗中的轻笑,慌忙解释道:“其实不是很饿的。”话刚说完,肚子就发生了抗议,连着叫了两声。细草一脸懊恼,暗暗怪自己的肚子不争气,给自己丢脸。

然后便听到任平生:“你不要以为,你的身体会听从灵魂的指导,它有思想有感觉,你若是你不好好对待它,它就会惩罚你,所以呢,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保护好自己的身体,让它吃饱喝足,而不是一不高兴就绝食,毕竟,我们得靠着它去拼杀。我出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吃的。”

然后她便听到细细索索的声音。“不……不用了。”话未说完,人已走远。

房间里只余细草一人,更显得寂静冷清,夏季本是最为闷热的时候,又是在植物茂盛处,一到夜里,蚊虫肆掠,可这里却并非如此,反而像是处于最凉爽的秋季,不仅身上不觉得有一丝黏糊,连蚊虫也没来打扰,细草却觉得凉,那丝丝的凉意,全都渗进了骨头缝里。

“任平生……任平生……”细草害怕,躺在床上动也不敢动,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声音一遍一遍的呼唤着。

没有动静,屋外的雨也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床忽然动了一下,细草一惊,连这气若游丝的呼唤也停了下来。在她惊魂未定之时,床忽然如同地震一般剧烈的晃动起来,床下不知何时长满了胳膊粗细的藤蔓,触手一般的从床下的四面八方伸出来,床在一瞬间坍塌,只留下了一张床板。细草被藤蔓围在中间,逃也不是,躲也不是。

“任平生!任平生!救救我!”她一面哭喊着,一面拍打着躲过那些向她蔓延过来的藤蔓。

可是藤蔓的数量实在太多,渐渐地,屋里的桌子下也伸出了藤蔓,有的缠住了细草的双脚,有的缠住了她的手腕,一条最粗的,缠住了她的腰,另有几只细小的,塞进了她的嘴里,她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藤蔓拖出房间。

她终于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没有一只活物存在,为什么会被人称作死路。细草被藤蔓拖着,不知道要去向何处,她的后背与地面摩擦,没多久就火辣辣的疼,一定是被磨破了,她试图抬起手,毕竟后背已经磨破了,手臂上的罪能减少一分是一分罢,结果她每一动,手上缠住的藤蔓便紧一分,勒破了皮,血珠渗了出来,碰着血的藤蔓仿佛被刺了一般,迅速退让,解开了对细草的缠绕。细草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慢慢反应了过来,这东西害怕她的血。她开始剧烈的反抗,挣脱,每反抗一分,藤蔓就勒得更紧一分,几乎差点勒得她喘不过气,又咬破舌尖,血腥味瞬间从口中蔓延开来,口中的藤蔓立时退出,细草又将口中的血沫子往身上吐,那些藤蔓都像是受了惊吓般纷纷退开,但也没有撤离,只是离开细草的身体,将她围在中间,细草进一步,那些藤蔓便退一步,它们怕她。

“任平生呢?”细草冲着它们喊,她一喊,口中的血沫子喷了出来,那些藤蔓又吓得立刻退后几丈远。

细草从被拖出来之后就没有看到任平生的踪迹,她既然能受到这些藤蔓的袭击,那么任平生肯定也是十分危险。

保险起见,细草拾起地上的石头,将手臂和小腿割破。大雨如幕,不辨方向,细草也不管不顾,凭着本能四处奔跑去寻找任平生。

(六)

周围仿佛有光,任平生觉得自己似乎睡了很久,睡得很沉,仿佛堕入深渊,耳旁有人轻唤,他努力了好久,才慢慢爬了上来。

一睁眼,便看见戚陶陶那张笑意浅浅的脸。

“终于醒了!你受了很重的伤。”

听到戚陶陶这样一说,任平生才觉得浑身痛得仿佛无力动弹,他动了动手指,便立刻被戚陶陶阻止了,“别乱动!骨头都断了,刚接上呢!你呀,现在受了伤还可以往我这里跑,若是我嫁人了,你又往哪里跑呢?”

“你要嫁人?”一身的痛,也比不过这句话敲在心上的痛。

戚陶陶面色绯红,有些赧然的低下头,“我是女子,自然是要嫁人的呀!”

“那个人已经找到了么?”

“找到了。”

“那……他对你好么?”

“挺好的。”

“那你喜欢他么?”

“很喜欢。”

任平生躺在戚陶陶睡过的床上,他心底悲哀的想:若是自己永远也好不起来,就此残废了,陶陶会为了照顾他而放弃嫁人么?

怎么可能!下一刻便嘲笑了自己的想法,任平生,你算什么,凭什么要别人赔上自己的一生来照顾你?

“恭喜你!相识一场,说说看,想要什么样的新婚礼物?”

“礼物呀?”戚陶陶托着腮,作思考状,烛光的影子映在她的面颊处,一明一暗,更衬得她面容精致秀美,一双妙目随波流转,仿佛眼中有光,总是显得明亮。

“我想要,你能送我么?我想用看看,他是不是真心待我,我们成亲许多年后,他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对我好。”

任平生应道:“好!我送你!”

任平生自知,自己从来不是一诺千金之人,他许过很多诺言,大部分是虚与委蛇,从心底都不当一回事的,可是有的,却是许下的同时,就刻在了心里,若不达成,死不罢休。任平生应下戚陶陶时,他已将此诺言刻在了心里。

看着戚陶陶掩不住喜色的眉目,任平生很想挤出一丝笑,可是他越想笑,便越觉得身体疼痛无比,连呼吸都困难了。

戚陶陶伸手抚平他的面颊,“你别动了,越动越难受,好好躺着罢。”

雨渐渐停了,东方已露出鱼肚白,四周渐渐清楚起来。细草这时才发现,之前围在自己周围的藤蔓不知何时已经退去,四周树木茂盛,郁郁葱葱。不远处,立着一棵参天大树,树枝高耸,仿佛深入云端,其树干也粗壮无比,两三大汉也未必能将其合抱住。然而最奇的,在于树干的中央是空的,其中坐着一名男子,约莫四五十岁,双腿已与树干连在一起,伸入地下的树根中去。他双手环胸,打着呼噜,与周公相会。

细草捂着嘴,不让自己因惊吓而发出一点声音,旋即发足狂奔,奔出这片树林。

一出树林便见一条湍急的溪流,任平生浑身上下皆被藤蔓缠绕住,躺在溪水中,溪水清浅,却已经没过了他的嘴唇。而距离他不远处的水中央,立着一朵巨大无比的紫藤花,无风而摆动,婀娜妖娆。那些缚人的藤蔓,皆是从它的身上延伸出来的。

任平生睁着眼,但双目无神,犹如死亡。紫藤渐渐向他靠近,花瓣张开到了无限大,从里面流出透明的粘液,粘液滴在水中,水草枯萎,石头发黑,自水中升起一股白烟。

细草手臂和腿上的伤口早已结痂,她来不及找石头,便抬臂张嘴去咬,一面咬一面朝任平生的方向跑去,在紫藤吞下任平生的前一刻,挡在任平生的前面,并且将她咬破了的那支手臂放进了紫藤的花瓣里。

紫藤如遭电击,霎时退后几步,合上了自己大大张开的花瓣,旋即对着细草,一动不动,若是紫藤有眼睛,那么它此刻,一定是在凝视细草。细草也直直的瞪着它,片刻后,任平生身上的藤蔓慢慢松开,渐渐变矮小,缩进了溪水中,霎时消失不见。

细草将任平生拖上岸,呼唤了数声也毫无反应,她探他鼻息,又听他心跳,皆是十分微弱,细草急了,扇了任平生几个耳光,想要打醒他,却仍旧毫无作用,心中恐惧非常,伏在任平生的身上嚎啕大哭。

一直不动是一件困难的事,任平生觉得身体似乎没有那么痛了,他动了动手指,那种如堕深渊的沉重感也在渐渐消失。当他转动眼珠的时候,正看见细草跪在他身侧,手中握着一块尖锐的石头,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丫头,别做傻事啊!”

(七)

待任平生完全清醒后,与细草核对了一下昨夜里发生的情况。他原本是想出去看看有无可以吃的野果摘一些回来,不仅可以给细草充饥,也可以作为明日的早餐。一路走着,就走到了树林里,这是方才发现被东西跟着,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对方是谁,便被击晕了过去,中途醒来一阵,一睁眼,似乎看到了一朵巨大的紫藤花对着他跳舞,没舞动几下,自己就恍若被催眠了一般,失去意识。再清醒过来时,就看到细草想要剖心救他。任平生刻意略过梦里一节不提,因为他知道,那并不仅仅是梦,那是他在遇见细草之前,真实许下的承诺。

细草问他:“你有没有试过把自己弄出血,洒在那些藤蔓紫藤上?它们好像挺怕血的,我昨夜就是用血吓退了它们。”

血?任平生想了一瞬,“不可能,昨夜我迷迷糊糊中,感觉得到被他在地上拖了很久,背上早已被磨破,如果它们怕血,就不是你来救我了。除非,它们是只怕你的血。”

细草疑惑,“我的血?”

任平生点点头,“的作用,我倒忘记了,可以杀妖,它寄生在你的身体里,早已与你血脉相融,所以你的血对那些妖物而言,会有一定的威慑力。”

天已然大亮了,危机过后,细草和任平生方才留心起周围的环境。此处是一条绝路,溪水的对岸,是一座高逾越百丈的悬崖,沿着溪流走,又是茂密的丛林。

细草看着任平生眨眨眼睛,不说话,但那表情分明就是:你带的路,你得负责把我弄出去。

任平生淡然一笑,带着细草淌过溪水,走到悬崖边,嘱咐细草攀上他的后背,暗暗提气,一手拉住悬在悬崖上的藤蔓,便如燕子一般飞了起来。

“飞……飞起来了!哇!人竟然可以飞起来!我从来没有飞过!”细草在他耳边不停赞叹,他虽然无法转头去看,但听她欢快的声音,仿佛前日给她买糖葫芦的样子,在经过接二连三的危机之后,她的快乐,竟然还可以如此简单。他的心里,竟然有些后悔了。

月幽城一如既往的平静,任平生目光在四周逡巡了一遍,心中下了结论:不,比以往更加平静。但无论是平静还是波澜,过度,总意味着危险。

任平生将细草安顿在客栈,嘱咐她不要随意乱跑。之后便往戚陶陶的家里走去,他一向四海为家,但每次来到月幽城,总是轻车熟路的走到戚陶陶的家里去,迎接他的,总是美酒佳肴。然而这次,大门紧锁,久叩不应,任平生翻墙而入,只见院内荒芜,窗棂上落了不少灰尘,屋内桌椅瘫倒,有打斗的痕迹,和乌黑发暗的,干了的血迹,在翻起的桌腿上,搁着一封信,信上笔墨粗旷,不是戚陶陶的字迹。任平生心中一窒,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任平生回到客栈,细草十分听话的坐在桌旁吃点心,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还有些稚气未脱的模样,只是那双眼睛,虽然仍旧清澈,却已经不再是小孩子的眼神了。

细草见任平生神色颓然,小心翼翼地问:“找到你朋友了么?”

任平生摇了摇头,走到细草旁边坐下,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我真后悔把你带过来。”

细草道:“是因为危险么?我早就知道了呀!对于我而言,哪里又不是危险的呢?你是被我连累的,若不是为了救我……”

任平生苦笑着摇了摇头,他该怎么说?说从一开始就是因为惦记她的那颗?说若非自主离体,很快就会死亡,所以他才哄她来月幽城,把她当作礼物一样送给别人?

细草不知道任平生心中的话,以为他是因为担心戚陶陶才那般颓然,便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你别着急,等我吃饱了,就跟你一起出去找!”

她记着那夜他对她说的话了,在云来酒楼时,是他安慰她,不过短短几天,她就能把自己调整得这样棒,任平生忽然觉得,心里有了一丝安慰。

任平生笑了笑,伸手拔下细草头上粗糙的髻,细草不会梳头,没人教过她,她只会用一根素簪囫囵的把头发挽成一个圆盘似的髻。她长期营养不良,头发也有些枯黄无光,竹竿一样瘦长的身体,像是从来没有发育过。任平生凝视她的脸庞,全身上下,也只有这张脸稍微有些肉了,圆圆的,没有什么轮廓,鼻子小巧,嘴唇薄薄的,只有在看到她的嘴唇时,才能感觉她身上的一丝凌厉。

“你等我一会儿,马上回来。”任平生旋即起身,跨出门去。

任平生一出客栈便向着街对面的首饰铺去,买了一根头绳,一支黑檀木簪和一支小巧得可以握进手心里的银簪。

结好了账,刚转身准备回去时,忽然被一个小孩儿拉住了衣摆。

“叔叔,有人给你的信。”

信封上的字娟秀飘逸,是早已烂熟于胸的字迹,仿佛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到戚陶陶伏案书写时身影。他摊开信,看了一眼后,又将信折起来,放进自己的衣襟里。

回到客栈后,在去找细草之前,任平生又先去找了一趟客栈的掌柜钱叶来。

前后半盏茶的时间,任平生回来了。他把用丝帕包住的头绳和簪子,放在桌上。拿起一把木梳,为细草梳头。

“我第一次给别人梳头,梳的不太好,你别介意。”他将细草的头发分成两股,分别在盘在头顶的左右两侧,再用头绳固定。

掌柜钱叶来适时的捧着一套干净的衣裳进来,放下之后,拍了拍任平生的肩膀便出去了。

任平生道:“把衣服换上罢。”

细草看了看衣服又看了看任平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抖开叠好的衣服,那是一套姜黄色的少年服装。

“为什么?”她忍不住问。

任平生解释道:“这家客栈的掌柜是我朋友,换上衣服之后,他便谎称你是他外地的侄子,会将你送去安全的地方。江湖中见过我,认识我的人不少,但见过你的人却很少,其实你离开我,更容易混迹于人群隐藏起来,你万事警惕些,多留个心眼。我为你准备的一支簪子。”

黑檀的簪子看起来实在平淡无奇,簪身上有一圈裂缝,任平生握住簪头往外一抽,黑檀内的银簪连着簪头就被抽了出来,银簪有刃,底部也已然被打磨得非常尖锐了。

“这簪子危险时你可以将它抽出来防身,经济困难时,也可以用它换些银两。”

细草问:“那你呢?”

任平生答:“我还有其他重要的事。”他默默起身,走出细草的房间,顺便关上的门,也并未走远,只是立在房间门口。

细草换好了衣服,打开了门。

衣服大小正合适,姜黄色显白,衬得细草原本就苍白的脸更是如同雪色一般。但这样乔装之后,她身上的少女气息隐去,以细草的身高,在同龄的女孩子中算是较高的了,但在同龄的男孩子里,却有些矮了,不过这样正好,换上男装后,倒显得年龄更小了,十二三岁的男孩,有些雌雄莫辩的气质也是正常的。

(八)

任平生先是在戚陶陶的家里看到甄决留下了绑架信,原本打算送走细草后独自去救戚陶陶,但是回客栈后,给细草买头绳时,又收到了戚陶陶约他见面的信。他决定,先去赴戚陶陶的约。

任平生远远的看到了榕树下的那个纤瘦的身影。戚陶陶坐在石头上,石头旁是一条不知蜿蜒向何处的河流,河水清澈,倒影着她的清丽婉约的容颜。她原本背对着任平生,但却知道任平生来了。待到他走近,她才悠悠然起身转向任平生。

“你来啦!好久不见,你瘦了,也黑了。”

任平生微笑道:“你没事就好,我还担心你被甄决他们绑架了。”

戚陶陶笑了笑,问道:“你说要送我作为我的新婚礼物,带来了么?”

任平生道:“没有,这世上哪有什么,不过是传说罢了。”

戚陶陶垂下了双目,问道:“你是一个人来的么?”

任平生笑道:“我哪次来找你不是一个人。”

戚陶陶缓缓抬目,原本就稀薄的笑意在她眼中慢慢转化成了一丝薄怒。她张了张嘴,尚未说话,目光就飘向了任平生的身后。

见戚陶陶眼神有异,任平生循着她的目光转过身去。

不远处的地方,站着一身少年装扮的细草。

任平生心中一凛,吵她吼了过去:“你来做什么!”

细草被他吼得一怔。这个人,从认识他的时候,就一直很温和,无论是在甄家,她临阵逃脱,还是在腐草镇,为她冒险找食物,他都从来没怪过她,让她一直以为,他就是个温和的人。可是她忘了,他最初遇见她,就是因为他刺客的身份,他本来,过的就是刀口舔血的生活。

“我……”刚刚开口,细草就委屈得落下泪来,这一哭就有点一发不可收拾,她伸手去擦,却越擦越多,不由得含着哭声解释道:“我怕你有危险。你让人带我走,一定是情况非常危险,你不能在我身边陪我了。”她手中还紧紧握着那支改造过的黑檀木簪,像是随时准备拼命。

任平生被她哭得有点烦躁,走到她身边,本想举着袖子给她擦眼泪,刚抬手,见衣服是粗麻的,又放下,在衣服里掏了半天,掏出一方丝绢给她擦脸。

戚陶陶的唇角有些发抖,那方丝绢,曾是她的物品。

她垂下目光,唇角挑起一丝微笑“你果然没有食言,还是带她来了。”

细草之前离得远,并没有听到任平生和戚陶陶的对话,听到她说的话,有些不明所以。

任平生否认道:“没有,她不是。”

戚陶陶凝视着任平生,这种凝视无异于一种压力,一种对峙,她等待着任平生拜倒在她的压力之下,向她坦白。良久之后,她缓缓叹了一口气,“好罢,你说她不是那就不是罢。可现在全天下的人都认为她是,你带着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这意味着,你将赔上你的一生,你的下半辈子都会过着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值得么?你把她交给我,想要杀你的人,就只有甄决。”

任平生无所谓的笑了笑:“被一个人追杀和被一群人追杀,并没有什么不同。谢谢你的好意陶陶,既然你没事我就放心了,从今以后我们不必再联系,不要因为我的关系,害你受无妄之灾。保重!”

任平生牵起细草的手,准备离开。

“任平生!你知道我要嫁给谁么?”戚陶陶在他身后大声喊,“我要嫁的人是甄决!你们杀了他爹爹,你要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呀?”她喊到后来,已经喊出现了哭声。

“啧啧,真是一出好戏呀!陶陶呀,你不知道,我跟别人不一样,我不止想要,我还想要任平生!”甄决不知何时,竟也领着手下众人来了这里。

他与传闻中一样,带着他来的,不再是那架轮椅,而是他自己的双腿。

细草道:“不是的,你不想要的,在甄家的时候,你还好心让我离开来着。”

甄决似笑非笑道:“所以,你就杀了我爹爹,来报答我的好心么?”

细草否认道:“不是的,是你爹爹要杀我!”

“你爹爹?”甄决唇角含笑,却目光凌厉,“你曾经,不也称他为‘爹爹’么?怎么这么快就改口了呢?”

细草闭了嘴巴,不再说话。虽然甄决一路发动别人追杀她,她也怨恨过,委屈过,不忿过,可是看到这个人,她发现她其实一点也不恨他,因为在甄家的时候,他曾提醒过她。甄决与她,有杀父之仇,她理解,但也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她从村里逃出来,就是为了活命的,绝对不会引颈待宰,当时那种情况,任平生尚且不能打败甄城主,如果她不杀了他,不认识她的人未必会知道她心怀,但甄城主认识她,她日后必将死在他的手上。

细草拉了拉任平生的手,道:“我们走罢。”

甄决道:“你以为你们走得了么?”

任平生道:“你以为,你能拦得住我么?”

甄决笑道:“我有自知之明,凭功夫,我自然拦不住你,但她能!”他目色一转,飞快的将戚陶陶拉到身边,一臂反剪她的双手,一手拿一柄短刀,横在她的脖子上。

任平生目中精光内聚,问道:“你知道你拿刀挟持的人是谁么?”

甄决面色得意,“我知道,就怕你不知道。”他见任平生沉默,挑眉问道,“怎么?不信?”随着那声“信”字,甄决手起刀落。

“滴滴——哒哒——”血落在肩上,戚陶陶今日穿着月白色衣服,那血一开始滴了两滴,之后便汩汩的往外冒,顷刻间,半边衣衫尽被鲜血打湿。她低着头,看到自己落在地上的一只耳朵,耳垂上还挂着甄决送她的芙蓉石耳坠。她听到甄决伏在她的另一侧耳边轻声说:“你放心,就算你失去了一只耳朵,我也还是会娶你的。”

戚陶陶的心中一片冰凉。

甄决的脸上挂着胜利的笑,他吩咐手下道:“把他们两个给我绑起来,绑紧一点!”

(九)

漫天漫地的红,甄决在月幽城的宅子里一片喜气洋洋,来来往往,宾客如云。

新娘子戚陶陶坐在梳妆台前,像个木偶一般任人摆弄,她的眼里,是一片死寂。

妆娘对着她被削掉的耳朵频频叹气,那里一碰就出血,根本无法用妆容掩盖,最后只好包扎起来,大红盖头一盖,什么也看不见。

在新娘房间的隔壁,细草和任平生背对背,被绑在一起。

今日是戚陶陶与甄决成亲的日子,但却并不是一个值得高兴的日子。甄决这样做,不过是为了报复任平生,因为他知道,任平生喜欢戚陶陶,他越折磨侮辱戚陶陶,任平生就会越痛苦,这可比一刀杀了他,更能让人体会到报复的快感。

如果,这就是甄决复仇的方式,那么,他又将如何报复细草呢?如今他唯一敢确定的是,甄决一定不会很快就杀了她。只要有时间,就一定会有机会!细草还有逃出去的机会,而他……他是绝对无法看到陶陶因他而被折磨。

细草叹着气问:“任平生,我们会不会死啊?”

任平生道:“不会。”

“真的么?为什么呀?”

任平生沉默了片刻,道:“细草,如果有机会,你一定逃出去!换一个名字,无论去哪里都好,你外表看起来与正常人无异,见过你的人又很少,只要不脱掉衣服,几乎没有人会知道你身怀,如果可以,最好……一辈子都别嫁人。”

细草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分离的意思,急急问:“那你呢?你要去哪里?”

任平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的声音里反而有一种异常的平静,他问:“细草,在你眼里,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你是好人!”细草脱口而出。

“为什么呢?”

“你救了我,带我吃好吃的,一路保护我,对我很温柔,到了现在,还想着帮我逃出去。”

任平生轻轻一笑,道:“可是细草,你知道么?在遇见你之前,我是别人‘买凶杀人’里的那个凶手。我拿钱做事,只要付我足够的钱,我杀人,越货,保镖,什么都做。我从一开始接近你,为的就是你那颗心,我把你哄骗到月幽城,就是为了拿你的心,送给陶陶做礼物。”

细草又在抽泣,“不是的,如果你是为了我的心,在渌水城的时候就把我杀了,取走我的心,又何必一路把我带过来呢?你骗我。”

任平生叹了一口气,“你怎么那么容易被骗呢?我是利用了你对自己的不了解,一旦离开人体,很快就会死亡,所以我才会把你带到月幽城来。”

细草摇摇头,“不是的!你不是这样的!在客栈的时候你还要送我离开的!我不傻!”

任平生道:“既然你不傻,那你应该能够看出来,我喜欢陶陶,我会为她做任何事,她现在受着折磨,我是不会离开她自己逃的,你横在我们中间,又算什么呢?”

细草无力的反驳,“我没有……”

婚宴开始了,细草和任平生被点了穴,安排在了第一桌,看着戚陶陶被人架着从房间里走出来,拜天地时,戚陶陶不从,被打断了腿骨,摁着头磕下去,一杯合卺酒,硬是被甄决捏着下颌灌进去。宾客中有些颇有微词的,觉得甄决做事欠妥,但一想,这毕竟是人家家事,不好说什么,私下抱怨了几句,说不该挡着众人的面这样对待自己的妻子。

细草看着心惊,她虽然不喜欢戚陶陶,但看着她被人折磨至此,而全场竟然无一人站出来为她说一句话,觉得心中一片悲凉。低下头,不忍再看,耳朵闭不起来,她听到甄决冠冕堂皇的说:“今日,是我甄决大喜的日子,感谢大家来参加我的婚礼,我要在这大喜的日子里,做一件好事——放过我的杀父仇人,细草。毕竟,她是身怀之人。”

宾客席上一片哗然,细草遽然抬头,看到甄决脸上,挂着的邪恶的笑容。对!对!对!这就是他的用意,他从来都没打算要放过细草,将细草身怀的身份公之于众,假意放过她,她失去了任平生的保护,这里的人,会像狩猎一样的围剿她!她是他们的猎物,在他们眼里,她从来都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甄决解开了细草的穴道,细草茫然看着四周,她像一只孤零零的兔子,落进了猎人的陷阱。然后她转头,看到了身旁的任平生。

任平生被点了穴,无法说话,但细草从他的口型中,读出了他要说的话:“跑!去腐草镇等我!”

对!腐草镇,对所有人都危险的地方,对她而言却是最安全的。

细草犹豫,她看着任平生,不愿意独自逃跑,任平生朝她瞬了瞬目,用口型道:“放心!”然后转目凝视戚陶陶,不再看她。

想起方才任平生在屋里对她说的话,细草心一横,转身朝着大门的方向奔去。

这一场逃亡,像极了她刚村子里逃出来的时候,身后一帮人追着,她左躲右闪,不辩方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知不觉的,竟跑到了一座悬崖边。

那是一座峡谷,峡谷极深,谷中云雾缭绕,不见谷底,只隐隐约约,能看到一点绿色,是什么树?竟然能长这样高?

身后的人渐渐逼近,峡谷之间,横着一道长长的索桥,索桥的皆以麻绳连接,脚下铺着老旧的木板,风一吹,晃晃荡荡。

细草一脚踏了上去,身后的人也紧跟着她踏上索桥,细草不会武功,仅凭着身形灵活,如今在这荡来荡去的索桥上,她走得极慢,身后的人眼见着就要追上来了,细草低头,从木板的缝隙间,看到了云中的那一点绿意,心一横,掏出任平生送给她的那支黑檀木簪,取出里面的银簪,割断了绳索,索桥向下荡去。桥上的人惊叫着,如蚂蚁一般,纷纷落入深谷之中。

(十)

哎……这床,有点不好睡啊!细草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身子忽然一空,急速往下掉,不待她反应过来,就脸着地,摔了个狗吃屎。

“啊——好疼!”等等?会疼?说明没死,看来她所料不错,割断绳索后果然挂在了树上,因为有了树的缓冲,才没有被摔死。果然是……命大呀!

“哟,醒啦?”一个男声蓦然响起,细草遽然抬头,循声望去。

只见一棵两三大汉也未必能将其合抱的树干里坐着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男人的双腿与树根相连,渗入地下。

“这里是腐草镇?”细草不由得惊讶,慌不择路的逃亡中,竟然歪打正着逃到了腐草镇?

男子看着她,仿佛是在看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嘲讽道:“你不是来过么?才几天时间,失忆啦?”

细草惊讶道:“你知道我来过?你那时不是在睡觉么?”

男子道:“你那一身味道,我闭着眼睛都能闻出来。”

“什……什么味道?”

男子阴测测的笑,“的味道。”

细草心中一惊,怎么刚出狼窝,又入虎口?也不顾身体疼痛,立刻站起来,掏出银簪就要往手臂上划。

“我跟你开玩笑的,你别放血,那对我没用。”男子道:“咱俩也算是同命相怜,我不会伤害你的!再说了,我又不需要你的来续命。”

经过了这么多事,细草不得不警惕,她问:“你是谁?”

男子答道:“我是谁?这个问题我已经想了一百年了,至今没有答案。你看!”男子动了动身子,树也跟着摇了摇。

“我有人的心脏,我血也是红色的,我有一些法术,我的上半身是人形,我的下半身却是树,我从这棵树上汲取养分,树以我的血液为养料,我们相互供养着对方,它不死,我不死。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人还是妖。”

细草想了一下,问:“那你在这里生活了多久了?”

男子道:“我刚有意识的时候,这课树才刚刚高过我的头顶,具体多少年,我也忘记啦!”

“那你除了我以外,还有见过其他身怀的人么?”

男子点点头,“有!”

细草惊奇,问:“他在哪儿?”

男子耸耸肩,“死了啊。以宿主的灵魂为食,灵魂被食尽,宿主亡,那个人,就死在我的脚下,”

细草沉默了半晌,幽幽问道:“那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男子道:“二十岁,拥有的人,都活不过二十岁。”

细草原本想哭,张嘴时却不由得笑了出来,越笑声音越大,最后竟如发狂一般,她的眼中没有笑意,却渐渐流出了眼泪。她努力了这么久,想要好好活着,重新开始,却竟然,也只有五年的时间,真是一场笑话。

男子回想多年以前,见到上一个身怀玲珑的姑娘的场景,那姑娘比这小姑娘平静多了,她带着一身伤来,腐草镇的妖怪们无一敢接近她的,只要他不怕她,最后,她在他的树根下挖了一个坑,自己趟了进去,嘱咐他在她死后将她埋上。想到这里,男子不由得感叹起来,“真是好几百年没这么热闹了呀!除了上一个身怀的人,也就半个月前来了个意志坚强的瘸子,今天又来了个你。”

“意志坚强的瘸子?”细草忽然想到了什么。

“对呀!”男子见细草跟他搭话,又开始滔滔不绝,“好像是被他的二伯扔进来的罢,也是可怜,听他说,他的爹娘都死了,得亏是遇见了我,不是遇见紫藤精,不然早就被吃了。我见他可怜,就用我脚下的泥,给他捏了两条腿。但他没待多久就出去了,说是要报仇,那孩子,真不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要知恩图报,就该留下陪我!哦,对了,你要不要我也给你捏个身体,挡一挡你胸前的?还有!好歹也算是我的树枝救了你,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罢?你得留下来陪我!我都几百年没好好说过话了!再不说话,都不会说话了!”

细草觉得他再过一千年都还能说话,而且肯定比现在说得还溜。

“不用。”细草摆摆手,觉得累极了,一阵天旋地转,就地躺了下去。

之后,腐草镇多了一间茅屋,茅屋里的小姑娘每日清晨都去镇子前等着,从日出,等到夕阳西下,再拖着一副失望疲惫的身躯,来到大树旁,用银簪在树干上划一道横线,树干里的男子委屈的摆动身体,“你能不能轻点儿?疼呢!”

细草拍拍树干,吼道:“别吵!再吵不陪你了!”

男子立马安静下来了,含泪忍痛,看着细草一日一日的在他的树干上划出一道浅浅的横。

夜晚没事的时候,细草也会靠在树干上听男子讲他几百年的所见所闻,他没有脚,走不了路,可是他会听,听那些无意中闯入腐草镇的人说的话,虽然那些人很快就死了,但他把那些人的话和故事都记了下来,时间对他而言,不过是重复着日升日落而已。

终于有一天,细草听得不耐烦了,“大树!这个故事你都讲了三遍了!再没有新的了么?”“大树”是她给男子起的名字。

大树瘪瘪嘴,嘀咕道:“我就只知道了这些了呀!”

细草叹了口气,忽然转过身去数树干上的横杠,她数了三遍,都是三十道。

已经一个月了啊!

第二天清晨,细草出门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去镇子前,而是跑到了大树面前,对他说:“大树,你帮我捏一个身体罢,我要离开了。”

大树有些不高兴,这里多难得才会来一个人呀,更难得的是,这个人还能听他说话,他是那么喜欢说话的一个人,可是在这里,除了细草,再也没有别人能跟他对话聊天了。

大树不说话,也不动了。

小姑娘摸摸他的树干安慰他:“你别难过了,我只是出去找人,找到了,我就会回来的,还会把他带回来,他闯荡江湖许多年,肯定知道很多的事情,到时候让他给你讲!”

大树有些心动了,晃了晃树枝。

细草在他面前坐下来,低着头摆弄地上的树叶,道:“当初分别的时候,他让我在腐草镇等他,可我等了这么久,也不见他来,我甚至不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活着,我们分开得太匆忙,很多事情我都还没有搞清楚,而且……我时间不多了,我不想在临死前也见不到他最后一面。”细草说到后来,声音越发沉了下去。

大树终于同意给她捏了一副身体,捏了一副少年的身体,这是细草要求的,她说这样会安全些,她穿上之后,比原来的样子壮了一圈,也高了许多,眉眼还是细草原来的模样,穿着这件身体,像位俊秀的公子,她想,如果不给任平生看容貌,恐怕他也认不出自己现在的模样了。

细草在夕阳西下时,走出了腐草镇,她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金色的光洒在她的身上,犹如新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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