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世风谣

衰世风谣

林义东

第一章杨柳依依

春秋乱世无义战,烽火连天民涂炭。

阳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可莫离村中却凋敝萧条,死气沉沉的,平白辜负了春光。

所为何故?只因那齐楚长年交战,前线吃紧,楚国强征壮丁以补兵源。征兵令也不知下了几轮,村落就如秋后被镰刀收割的麦谷一样,一茬又一茬,不知拆散了多少阖家欢乐。

莫离村北有离山,树木参差,乱草起伏,一条石径迤俪南折,通向山顶。合欢树亭亭如盖,独立山巅。碧树虬枝间,求姻缘的红菱、许愿牌随风飘荡。

姻缘树下,一双璧人互诉衷情。男子身材挺拔,面容清隽,一身青衫洗得发白,朴素却也干净。此时正伸长手臂,小心翼翼的在树梢系上了风铃。而旁边亭亭玉立着一红裙倩人,一头青丝用雕花木簪绾起,垂下少许流苏,双眸似一弯秋水,只是深情看着男子。希望时间停止在这一刻,莫言离别。

“觞哥,上了战场,别就知道一个劲的往前冲,你是独子,不为自己惜命也要为家里的老母亲着想,还有为我……”女子细细嘱咐,可在男子温煦目光下,越说越小声,红了脸,乱了少年心。

“我们为什么不和他们一样挂上红菱呢?”女子声如蚊呐,在男子系好风铃后,于他腰间系上了香囊,囊中装的是勿忘我。

“人家那是求姻缘,我们权当作个念想就好了。”男子轻笑,笑声中却有难言的苦涩。

女子一边给男子抚平衣服的褶皱,一边低声说道:“觞哥,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心思吗?”

风铃幽幽,悬挂着两个小铭牌,刻着“杨觞”“柳青”。杨柳依依两不舍,道是无情无情却有情。

杨觞忍着情动,怆然说道:“沙场上刀剑无眼且兵役长久,我也不知道我还回得来吗,你还是不要等我了,过几年就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柳青红着眼睛:“你欺负我。”

“我哪里欺负你了?”杨觞有些手足无措。

“我在乎你,你就是欺负我。”柳青咬着嘴唇,泪眼婆娑。

“别傻了,我只是不想耽误你,女子韶华负不得。”杨觞揉了揉女子的头,一如儿时。

“你知道我不在意的,只要你能回来。”柳青直视着杨觞的眼睛,真挚而火热。

情到深处难自禁,男子低下头吻了下女子的如画眉目。

“别哭了,瞧你都哭红了眼睛。呵,说不定我以后能锦衣还乡呢,到时候你可就是将军夫人了。”杨觞故作轻松开着玩笑,拭去她眼角的泪水。

柳青掩嘴一笑:“瞧你这不正经的样子,还将军呢?”

杨觞只是笑了笑,转过身去不敢看柳青的眼睛,只是说道:“我走了,柳青。”随后快步离去,不敢稍作停留,只怕再也舍不得离开了。

春风吹不淡离殇,愁绪反乱了春风。

柳青挽起额前被风吹乱的青丝,对着心上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喊道:“我会等你的,不要把我忘了。”

有种情叫作青梅竹马,有种话叫作欲语还休,只能道了一声又一声“勿忘我”。

杨觞怕被看到泪涟涟,不敢回头,只是挥了挥手。

信誓旦旦也不知是被铭记心中,还是被吹散在了风中。

青山遮掩,茂林障目,再也看不到男子的身影了。女子还是没有离去,而是从衣袖中掏出红丝带系到了风铃旁的树梢上,一针一线绣着二人姓名,还有少女情怀。

风过,铃响,余音袅袅寄相思。女子衣裙飘飘,绝世而独立。朱唇微启,和着铃声轻轻吟唱着:“今夕何夕兮,君归何日兮?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凄婉歌声回荡在这荒芜乱世。

这一年,男子弱冠二十,女子芳华十七。

第二章把酒邀月

齐楚边境,两军对峙,弩张剑拔,大战一触即发。

看着对面齐军人影绰绰,尘烟滚滚,好似风雨欲来时天边的乌云翻腾。

楚军自然也不示弱,披坚执锐,蓄势待发。不过其中新兵倒有些哗然,哆哆嗦嗦的似乎连手中兵器都握不紧了,踌躇不前。

相差无几的皮革下,并不是每颗心都是无所畏惧的。

虽然这些新兵在军营中训练已经有些时日了,但是不经历血与火的磨炼,或者说是摧残,新兵就永远都是新兵,杨觞也不例外。

“大哥,我叫杨觞,你叫什么呢?”杨觞对着旁边的方脸汉子问道,希望能借搭话来壮壮胆。

“我没兴趣告诉死尸自己的名字,新兵等你活下来再说。”方脸汉子漠然说道,打量着远处的楚军。

战车罗列,骑兵甲士严阵以待。

车夫驾起四匹雄马,四匹马高大雄壮。将帅们坐在车上,而一些老练的士兵们也会靠战车来隐蔽遮挡飞矢。战马训练得娴熟无比,还有佩有象骨装饰的弓和鲨鱼皮箭囊。

鼓角齐鸣,千钧一发。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勇冠三军者封万户侯。临阵脱逃者杀无赦。”将军持戈长啸,翼龙纹戈闪耀着寒光,摄人心魄。

众多夫长也在其中鼓舞士气:“新兵蛋子,你们越怕死,死得越快,跟着我一起冲。给我杀!”

……

“妈的,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跟对面那群齐猪拼了。”不少兵痞子大喊着为自己壮胆。

豪言和粗话说的都是一个道理,生死无常,唯命博之。

一鼓作气,齐军骑兵率先冲锋,万马奔腾,而楚军也迎面而来。

冲锋途中,齐军中部骑军加快战马奔跑速度,两翼微微放缓,以尖锥阵突袭。

如果说骑兵是箭头,那么甲士兵卒便是箭竿,在骑兵撕开的伤口上,将敌军粉身碎骨。老兵率先奔袭,而新兵们压阵紧随其后,如若老兵和新兵混杂在一起,大都新兵只会打乱老兵的阵型。

杨觞捂着胸口的香袋,喃喃自语:“柳青,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的。”随即握紧青铜矛,直视前方。

“杀啊……”一众士兵蜂拥而上,紧随着骑兵的锋线,虽不如骑兵气势如虹,倒也悍不畏死。

雷霆之所击,无不摧折者;万钧之所压,无不糜灭者。

在两军骑兵针锋相对的那一刹那间,天地都好似静默了。

如果从苍穹往下俯视,两军就如两波蚁群般,厮咬绞杀。又如大磨盘般,无数的人前仆后继,被碾压成血泥。在这里人命贱如草。

残阳如血,映照着这满目疮痍的沙场。

最终齐兵败退,楚军侥胜。而杨觞也在战役中活了下来,手臂酸痛,身上伤痕累累。皮甲征衣上血迹斑斑,也不知多少是自己的,多少是齐兵的。

杨觞脸色苍白,茫然四顾,之前凭着悍勇,全然无觉。可当一腔热血冷却下来,看着周围的惨状不禁有些触目惊心。

到处是破碎的兵器以及尸体,血肉模糊,重重叠叠,堆积成骇人尸山。血流可漂橹,似乎将土地盖了一层,都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杨觞感觉战甲上凝结了都是血,象在皮革外披了一层暗红的披风,呵一口气,似乎都有血腥气冒出。

杨觞黯然看着战场,天地如屠场,人如案上豕羊,生死何时由命?就在杨觞怅然之际,之前那方脸汉子一脸血迹,走了过来拍了拍杨觞的肩膀,大大咧咧的:“新兵,没想到还真能活下来?”

杨觞顿时脸色更苍白了几分,忍着痛楚,苦笑:“运气好罢了。”

“嘿嘿,是我鲁莽了,不过大丈夫何惧小伤。”汉子也看出自己拍到了别人的伤口处,讪笑道“战场上没有运气,只有生死分明。还有我叫韩破军。”

“这名字……霸气。”

方脸汉子大笑:“哈哈,我也这么觉得,小子我越看你越顺眼了。”

“一定要打仗吗,安居乐业不是挺好的吗”杨觞沉默良久,突然问了一句,其实更像是自言自语,本来也不指望得到什么回答。

可韩破军看着战场,低沉说道:“我虽只是一介武夫,可也知道乱世之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没有血流成海,尸积如山,就换不回太平盛世。慈悲心肠得有盛世的五谷丰登才能喂养出来,否则的话就是伪善!所以乱世血火锤炼出的只能是铁石心肠,你要记得我们身后便是故国家园,决不容许丝毫退缩!”

天地血染,放眼千里伏尸,两人身影在这混乱的战场上愈发渺茫。

收拾打扫完战场,楚军虽有死伤可终究还是赢得了战争,再如何虽败犹荣也不及真正的胜利来得大快人心。

楚军军营大开庆功宴,犒劳士兵,论功行赏。军营中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兵卒们觥筹交错,挽起袖子大快朵颐。酒行数巡,甚至有些人提起酒坛牛饮,宣泄着身在军营多日来的苦闷和乡愁。

逝者已逝,谁也没有时间缅怀,因为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如何,会不会如同这次战场的死尸一样永远沉寂,能把握的只有眼前稍纵即逝的欢乐。

“六六六啊”

“顺五六啊”

“三星照啊”

“四季财啊”

“七匹马啊”

“两相好啊”

“五魁首啊”

“一定中”

“全到了啊”

……

众人喝酒猜拳,热火朝天。

“杨觞你这个觞是哪个觞呢?是煽猪的煽吗。”

“哈哈……”

“妈的,你那刘狗蛋名字还好意思笑别人”杨觞恼羞成怒。

“我这名字取自有承露液,酿秋光,直须一举累千觞的觞。我爹是个落魄文人,死得早,给我留下的只有一个名字。”

“我爹是屠夫,所以给我取了个苏斩,不过我觉得这名字好,有杀气。”

“傻气吧,你斩杀了几只齐猪呢?”

“老子杀的猪崽子比你见的人还多。”

“呵呵,要是吹牛皮能杀敌你就是万夫长了。”

趁着杨觞和旁人笑闹,韩破军硬是给杨觞灌了一口刀子酒,酒刚下肚,就如刀子在肠胃狠绞一样。杨觞第一次喝这般烈酒,实在有些消受不起:“咳咳咳……好烈的酒,真的是酒如其名。”

众人大笑“这才够劲啊,是男人就该喝烈酒!”

“可惜没有花雕,那才叫醇香醉人。”

“得了吧,说得好像你喝过一样。”

“军营里有口酒喝就不错了。”

喝到兴起,杨觞举杯笑道“没错,今朝有酒今朝醉。”

“有个文人爹就是不一样,放的屁都是香的。”

“滚你妈的。”

……

没人知道,杨觞心里很思念着家乡那温润的桑落酒,离山那草木幽深,还有,那姻缘树下的女子。

众人大口喝酒吃肉,说着荤话,相互取笑。汉子之间间没那么多悲春伤秋,无酒不欢,有酒有肉赛神仙。

酒足饭饱,杯盘狼藉,少有人能按耐下酒劲回到帐篷安寝,一众醉汉大都直接横躺竖卧,席地而睡。

明月当空,月光如水银泻地,营地若积水空明,柔和了剑戈峥嵘。杨觞以手枕头,嘴角含笑。醉眼朦胧间,明月彩云里,似有佳人嫣然笑。

第三章此去经年

兵荒马乱,岁月如贼,等你察觉时,它已经偷走了你所有的风华。

杨觞并不知道自己在这里一待便是十年。身边的袍泽战友一个又一个的死去。

也只有当亲身经历了战场搏杀后,才会发现,生死往往只有一线之隔,死人真的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了。没有那么多的苟延残喘,就和路边随意碾死蝼蚁一般。

生难死易,可也容不得谁贪生怕死。因为当你浑身浴血时,眼睁睁看着袍泽一个个倒下,甚至有时候是代你而死,你又如何能够畏死不前呢?死在敌人手上总比临阵脱逃死在监军官的刀下来得痛快吧。

于是被箭矢射杀,被乱刀砍死,被枪矛捅个窟窿,都是稀松平常的,谁又比谁好过活呢?见过了太多生死,久而久之,也就麻木了。

然而征役没有休止,哪能有片刻安身?再加上驻防的地点不能固定,很难使人带信回家,这也是杨觞最大的烦恼。

军中无岁月,杨觞只有凭借着与故乡的她时有时无的通信,以及酒来聊以慰藉,自欺欺人做着归乡的梦。

可如今致信回去就如石沉大海,已经一年多音信全无了,这最后的念想也快破灭了。真正也就……一无所有,谁为谁惜命呢?

寒冬腊月,大雪纷飞。

楚军依仗天险鹰嘴崖扎营驻寨,而后山鹰嘴崖上,壁立千仞无依倚,纵是白猿也万难攀附。是故并无设岗,平日里也就少有人来,这倒成了杨殇借酒浇愁的好去处。

随着断绝联系的时日愈久,杨觞来这里的次数也就越多,时不时还醉倒在这里,直到天明。

杨觞满脸的胡茬子,身形消瘦,浑身都是酒气,看着颓废不堪。一个人把酒邀明月,独饮独醉。

不过人这一生总归有几个陪你一起把酒言欢甚至是言悲的兄弟。

听着身后悉悉率率的踩雪声,杨觞头也没回,说道:“你怎么来了?”

“去你营帐找你喝酒,没看到你人就知道你又来这里了。”韩破军提着酒坛从阴暗处走出。

“还是没有来信吗?”韩破军知道杨觞当收到信件时的欢喜,自然也就了解杨觞此时的黯然神伤。

杨觞默不作声,只是又给自己狠狠灌了口酒,酒水顺着胡茬流淌,落地凝冰。

韩破军在旁叹道:“谁说女子深情?女子无情时,负人最深。”

“也不能怪她,这么多年了,着实难为她了。再说年轻时说的话哪能当真,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韩破军看不下去:“大丈夫何患无妻,儿女情长顶个屁用。”

杨觞还是不发一语。

“兄弟想哭就哭出来吧。”

“我早就哭不出来了。”

“这里又没有外人。要不然你把我当作根木头得了。”韩破军嬉笑道。

杨觞扯了扯嘴角,又沉默了下来。

韩破军哀其不幸可也怒其不争:“我已经是百夫长了,再积累一些军功,就成千夫长了。

“那恭喜了。”杨觞无动于衷。

“以你的身手和谋略,只要不老为了手下那些兵痞子顶撞上司,何至于现在还是一个十夫长。你都已经快成酒鬼了,到还真不辜负你这名字。”韩破军有些恨铁不成钢。

杨觞醉言叹道:“他们把命交给我,我不给他们做主谁做主。百夫长,噢不,千夫长,您说我就算做到将军又能如何?这无休乱世能衣锦还乡吗?呵呵,此去经年无重来啊。”

韩破军闻言竟无力反驳,只好抢过杨觞的酒坛也给自己灌了一口,狠狠骂道:“这人生……真他娘的寂寞如雪旁盘膝坐下。”

这世上有两种东西最教人无可奈何,一种就是岁月,任你是功成名就还是穷困潦倒,是春风得意还是命途多舛,岁月无情,刀刀催人老,可曾饶过谁?

一种就是情,哪怕你生死相许,如若她无情,你又能如何呢?此心非彼心,咫尺便天涯。

杨觞遥望这漫天大雪,听着狂风呼啸、雪花乱舞的声音,颠颠倒倒地站了起来,痴痴说道:“故园无此声,柳青,你还好吗。”

韩破军也不再劝,只是默默地陪他一起喝酒,看雪,听风。

夜里,杨觞在韩破军的搀扶下回到了营帐,酒意浓重可辗转反侧,依旧难以入寐。最后醉里挑灯看了看香囊,轻轻的对自己说了声:“勿忘。”才和衣睡去,不理朝夕。

这一年,男子三十而立,女子杳无音信。

第四章子曰无衣

一将功成万骨枯,还要登高感叹一声:“宁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不愿老死田园中。”

殊不知万千老兵,最大的愿望是就是在有生之年能够归乡,葬骨故园。所谓的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何处不青山这是何其讽刺?

并非每个士兵都是英雄。

岁月匆匆,又是一年岁寒时。

杨觞也由杨小子被人唤作成了老杨头,手下的士兵换了一批又一批,或死或离。

今夜恰逢杨觞轮值,带手下的十数名兵卒于一处山岗守夜。

“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也不知道我们防备什么?”

“对呀,这旮旯人都快冻僵。”有人摩拳擦掌,抖着手脚抱怨道。

“大家打起精神来,不要松懈。不怕一万就万一,你们都来喝了一口烧酒暖暖身。”杨觞说着将怀中的酒葫芦递了过去。

就在这时候,忽然看到军营黑暗中有人影闪动,鬼鬼祟祟的。杨觞立马打了个手势,磨合了多年的默契,十来人在杨觞号令下如臂使指。两人留下随时准备预警,其他的人随着杨觞悄然包抄了过去。

众人合围之下,被围者又心虚不已,几经突围不出,稍作挣扎就被擒拿了下来。

杨觞走进,用火把照清了面目,竟然是曾经自己的手下李子轩。当初和自己混的很是相熟,平常都是叫他李子。后来军队整合被调往其他夫长营下,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情形重逢。

“李子轩?”被擒者瘫坐在雪地里,面如死灰,早就做好了任由宰割的准备,可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抬起头来看到竟是杨觞,就如垂死挣扎的溺水者抓到了最后一根稻草。

“杨哥?你……你怎么在这里?看到你太好了”李子轩都有些语无伦次。

“今晚是我们守夜,你这是作逃兵了?几年不见,你越活越有出息了。”

“我……只想回家看看。”看着李子轩垂着头,羞愧难当的样子,杨觞有些不忍,扶着李子轩站起来,扫了扫他肩上的积雪。

“山那头还有士兵把守,这些年来没几个人逃的出去。李子你就听老哥我一句劝,再等几年你就可以回家了,快点回营,这次我就当作没看到。”

听到这里,李子轩跪了下来苦苦哀求:“过几年?杨老哥,你这话自己信吗?你让我走吧,就这一次。家中来信,我老母亲病重,已经是奄奄一息了,我哪怕是死,也要回去见母亲最后一面。”

一字一句锥心不已。杨觞想起自己的母亲,去世之前最大的愿望应该也是见自己这不孝子的最后一面吧。可惜……

想到这里,悲从中来。

杨觞转过身去,沉声说道:“你走吧,就当我从来没看到你,不过生死自负。”

绝处逢生,李子轩喜不自禁,磕头道谢“杨哥大恩我铭记在心,终身不忘。”

杨觞踏雪就走,手下的人迟疑了一会,也紧随而去。

路上,有人小声问道:“杨哥,我们就这样走了,这可是逃兵啊?这不是违背军令吗”

“谁对谁错又有谁能说得清呢?凡事留一线,过几年,等你们就明白他们为什么要作逃兵了。”

众人无言,风声呜咽掩盖了心声。

夜尽天明,杨觞忽然被外面的喧哗声吵醒。稍整衣装掀开帘布,一出帐篷就看到营地不远处,兵卒们围着一高耸木架,议论纷纷。

杨觞心生不妙,到底还是没逃出去吗?挤入人群,赫然见到木架上钉着一死尸,手腕被绑在横梁上,手心上钉上铁钉,双脚相叠也用铁钉穿刺固定。杨觞按耐下惶惶,凑上前去,拨开死尸脸上乱发,显露出青白的脸庞,果然是李子轩,竟被活活钉死。嘴角也许是因为痛嚎而撕裂,可血迹早就已经干枯。浑身积霜,大雪冰冻住了他狰狞的脸,嗔目裂眦,天可怜见,死前是经受了多大的痛苦。

尸体被钉得死死的,杨觞不敢乱动遗体。看着死尸,伸手缓缓合上了他的眼睛。环视周围,人们或木然或戚戚,或愤慨或悲伤,可是却无一人敢移步上前,安葬这昔日的同袍。可如果他之前不是自己的老手下,自己还能不能这样挺身而出呢?杨觞不敢继续往下想。只觉得有股热血从胸腔直上头颅,怒发冲冠。

径直闯进帅帐,亲卫们早对杨觞进出习以为常,也不作阻拦。

“韩破军!”杨觞大声喝道。

正在看兵书的韩破军,抬眼笑吟吟说道:“怎么了?答应我做个千夫长了?”

“少给我装糊涂,你自己心里清楚。别以为你当上了将军,就可以草菅人命。”杨觞丝毫不留情面,步步紧逼。

韩破军正色道:“军中早有严令,逃兵一律杀无赦,军令如山,谁也不能例外。你以为我不知道?昨晚你私放了他这本身就错了,看在往日情分我也不做计较,不过绝无下次。”

“我敢做就不怕别人知道,你当初说过,士兵守得是故国家园。可我想问你一句,有家不能回,我们守得究竟是什么?杨子轩他是有错在先,也该严惩,可初衷是为了回家见临终老母亲一面,你为什么不能网开一面。”

韩破军沉默了一会,缓缓说道:“再过几年吧,你应该知道最近军情紧急,人手紧缺。”

“几年前你也是这么说,我们这一生他妈能有几个几年,我老母亲病死我都没回去看她最后一眼,你让我有何面目为人子女?”

“军令如山,绝无人情可言。一旦开了先河,就是覆水难收。你跟了我那么多年?难道不知道我的苦衷?兵源不足,绝不能姑息逃兵之事。”韩破军挥袖喝道。

“兵源不足你还杀了他?你就不怕军中哗变?”

“杀一可儆百,如果不够那就再杀,杀到无人敢逃,无处可逃,要死也只能和我一起埋骨边疆。”韩破军声音冷漠得就如寒冬里刚出鞘的青锋剑,寒光中还带着铜锈味或者说是血腥味。

杨觞忽然觉得眼前的老友有些陌生,不再是当年那个可以把酒言欢,无话不谈的韩破军了。

“堵不如疏,你这样只会让人人自危。难道你还不清楚,多年来,楚国穷兵黩武,十室九空,人丁能不稀少?还有你难道不知道我们的甲胄武器已经磨损成什么样了,你不外乎说军费吃紧,那些个高官哪个不是大腹便便?哪怕他们从牙缝扣出一丁点也够我们饱腹好几年了。你说我们守的家国就是为了让这些蠢虫鱼肉百姓?”

杨觞越说越是怒火中烧,拍着军令桌,唾沫横飞。

韩破军似乎不敢直视杨觞的眼睛,回身看着墙上的地形图,幽幽叹道:“我们军人职责是服从军令,守疆卫土。从来不论政事。”

杨觞看着韩破军花白的头发,不由心软了下来,这些年大家都老了。他身为将军却与兵卒同食共寝,一齐坚守在楚国边疆,哪次战役不是身先士卒?将军做到他这份上也实在不易,同是沦落人,又何苦相互为难?

可一想到李子轩死不瞑目的样子,就怒火难平。就在二人相对无言的时候,突然间号角连天。

“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营外传来,紧跟着一个拖着长音的声音由远及近,风尘仆仆的士兵从帐外冲了进来,单膝跪在韩破军身前,将手中的竹笺高高举起,喘了一口气说道:“将军急报!齐国方向有大批敌军来袭。”

韩破军闻言大惊,却忙中不乱,细问来兵数目兵种各种详况,一道道军令有条不紊的从帅帐传递八方,统筹全局。

可就在此时,又有斥候来报:“报……后山鹰嘴崖,有奇兵突袭。”

“鹰嘴崖绝壁万仞,他们怎么可能上的来?”杨觞也是惊愕不已。

“好似是借鲁国秘制的木鸢乘风而来,再以绳索攀附。”斥候如实道来。

“呵,就是因为是依仗天险,自以为高枕无忧,所以我们才疏于防范。如今是悔之晚矣,这是天亡我也。”韩破军惨笑道,被这雪上加霜的险况打了个措手不及。

杨殇愤慨说道:“若不是军费层层克扣,楚军武备疲弱,早就打回去了,怎会应了久守必失的命途。”

可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了,韩破军知道不管做什么都比坐以待毙好,于是戴上了头盔,重披战甲。

韩破军离去之前,拍了拍这已经四十不惑的汉子,就如当年。

“这一战要是我们能活着回来,我就让你们一部分老兵先退役回乡。”说完匆匆离去。

“归乡?”杨殇苦涩一笑,心中没由来的闪过那女子的姣好容颜。

营帐外,大量士兵开始整合布阵,准备抵御来敌。而大敌当前刻不容缓,一万夫长提出建议:“何不分兵两路,迎击两方?”

韩破军却立即否定,当机立断:“敌众我寡且前后夹击,我们已经身处绝境之中,只有聚齐全部力量往正面突围,才有一线生机。”

韩破军骑马来到阵前,横刀立马大声喊道:“每次战役我们都挺了下来,这次也绝不例外,虽然我们甲胄破损,兵刃钝乏,可我与你们同生共死。岂曰无衣,吾与子同袍!”说着脱下身上的战甲,换上普通士卒的征衣。

铁骨铮铮的汉子们都红了眼眶,沉声唱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全军冲锋,杨觞纵马当前,只要这一战能胜利,自己又能侥幸苟活下来,也不奢求太多,只希望能归乡为老母亲守墓,见一见还活着的亲邻故友,或许还有她。

经一场杀戮无道,成万种生离死别。此战终究是天不遂人愿,楚军大败,溃不成军。

毕竟以寡敌众的悬殊,甲胄兵器的差距,并不是悲壮士气就可以弥补的,哀兵必胜也非绝对。

杨觞遍体鳞伤,血染征衣,只靠仅存的意志与齐军搏杀。败局已定,齐军对韩破军这主将却围而不杀,摆明了是想生擒活捉。

深陷敌军的韩破军,回头深深望了眼楚境,对不远处的杨殇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就横剑自刎,血溅三尺,没给齐军劝降的机会。“破军!”杨殇悲呼,挥舞着战剑想杀出重围过去,可眼前一黑,失血过多,力竭晕了过去。随即被合围上的楚军俘虏。

“殇哥儿,来追我呀。”银铃般的清脆笑声,回荡在田野阡陌。红裙女孩蹦蹦跳跳的,麻花辫一甩一甩。跟在后面麻衣男孩微笑着,一脸宠溺的看着女孩的身影。

煦风轻抚,野花烂漫。可女孩越跑越快,竟看不到人影了。

“殇哥。”杨殇听到了柳青的声音,回过身来,自己变成了今时的模样。柳青也袅袅婷婷站在面前,手轻轻抚着杨殇的脸庞,泫然欲泣:“我怕等不了你了。”

杨殇想说什么,可到嘴边又藏回心里。悄无言,热泪却盈了眶。伸手刚触及柳青,眼前的女子就瞬间化作万千姹紫嫣红的花瓣,随着远风飘零。如果是梦,就不要让我醒来吧,杨殇梦中呓语。

可惜,颠沛流离乱了浮生,杨殇也终究是梦醒齐营,成了敌军的俘虏。杨殇之所以还苟延残喘着,只为了当年那女子的一声惜命和等他。

这一年,男子苟活敌营,女子弥留他心。

第五章长歌当哭

白马过隙,岁月猖獗,当着你的面马蹄哒哒带走你所有的眷恋,眼睁睁的看着,看着它杳不知其所之。

齐军大营,杂役营内,多为俘虏或是老得提不动兵器的老兵。

年年都有一定的退役名额,可身为楚国的俘虏,只能看着其他老兵来来又去去,自己一年年徒衰老。

或是上苍怜悯,齐楚两国因长年战役都国力衰退,民不聊生,在有识之士的牵引下决定化干戈为玉帛,开始礼尚往来,重修于好。于是老兵退役名单中,特赦楚国俘虏也在其中。

今日恰好是老兵退役之日,一青年士兵带着几个齐兵伙伴来到杂役营,手里拿着一沓的退役状,高声喊道:“点到名字的,来我这里领退役状。”

“宋玮”

“丁开山”

“叶文”

……

“杨觞,哪个是杨觞。”青年军官看到退役状上写着楚军俘虏,顿时满脸鄙夷。

杨觞一听都愣住了,虽然事先有听过些许风声,说楚国俘虏也会在老兵退役名单上,可并没有多少人信以为真,免得空欢喜一场。事到如今,竟有点难以置信。在身旁老兵的催促下,杨觞才回过神来。“呵,血也干了,骨也枯了,终于等到这一日。”杨觞步履蹒跚,心中戚戚然。

青年士兵嫌他动作迟缓,不耐烦的拿着退役状往着杨觞老脸使性的拍了拍,“要就要,不要就给我滚。”说着直接甩到了地上。旁边的齐兵大笑:“老狗,用嘴叼起来呀。”“你们这些楚人就是给脸不要脸。”

四周的齐国老兵皱着眉,都有些看不下。而楚国俘虏更是敢怒而不敢言。

杨觞挪步过去,就如丧家之犬般落魄不堪,看着沾满了泥土的退役状,心中冷笑。人活一世不过一口气,难道老了就要忍气吞声?

“齐猪,是男人就动手,你只会龇牙咧嘴吗?”杨觞扯着沙哑的喉咙讥讽道,浑浊的双眼里尽是嘲弄。

铁血军营里了可没有尊老爱幼的习惯,再说一敌国俘虏也人在意他的死活。

“哈,这老狗还挺狂啊”

“别孬了,打死这条老狗。”很多人都在起哄。

青年军官年轻气盛哪里受的了激,怒目圆瞪,挥着拳头就冲了过来。而杨觞以静制动,老练地侧身退避,借青年自己的鲁莽冲劲,伸腿一绊。青年只想着一拳将眼前这个糟老子打倒在地,哪里顾得脚下。只听到“砰”的一声,青年径直摔了出去。杨觞趁着青年摔了个狗啃泥,贴身逼近反手一剪,整个人狠压了上去。

“你有种再给我说一句?我还能让你骑到我头上撒尿不成?”

虽然年老体迈,但对付这种新兵蛋子使几分巧劲还不至于被欺辱了。

青年强忍着疼痛,喘着粗气道:“我再说一遍又怎样?我大兄就是死在你们楚人的剑下,连尸骨都没能送回家乡安葬。凭什么你们就可以安然归乡?老头有能耐弄死我呀,看你能不能从这里走出去。”

看着年轻人触及了伤心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可是偏偏憋红了脸也不松口。杨觞恍惚间好似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一样的犟脾气,不服输,又何苦为难呢?更何况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两国积怨已久,国仇家恨延绵在几代人的心中,绝不是一句重修于好就可以烟消云散的。

“谁都没有错,错的是身逢乱世,命不由己啊。”杨觞叹道,松开了青年的臂膀,拾起退役状。吹去尘土,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是多年苦等的辛酸,哪怕是身经百战的杨觞一时间也如鲠在喉,不知该说什么。

“你这个败军降卒,被俘虏了这么多年,还这么猖狂。”

随年轻军官一起过来的兵卒,见同伴吃了亏,并肩围了上去。

兔死狐悲,亦或是同病相怜,哪怕是些齐国老兵都义愤填膺,楚国俘虏更是躁动起来。

“楚人怎么了,楚人就不是人了吗?”

“有种去战场真刀实枪的和楚军拼个你死我活呀,在这里欺负老爷子算什么本事”齐国老兵也心有不平。

“日你先人,我们这些老兵打仗的时候,你爹都还在吃奶呢。”

若是起了冲突,兵法可是无情的。这些老兵,哪个又不是手上见血的狠人。再者倘若有一两个还有袍泽尚在,位居高层,念几分旧情找个借口碾死自己这些蝼蚁还不简单,没必要为一老兵徒惹祸端。

群情汹涌,他们只好搀扶着青年齐兵灰溜溜的退去。

雨雪霏霏,路上行人欲断魂。

大雪纷纷满天飞,道路泥泞难以行走,又时常饥寒交迫,可那又如何?出了齐营的杨觞,心中发誓,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归家的路上。

饿了吃干粮,渴了喝雪水。杨觞凭借往昔模糊的记忆和相问路人,向着那魂牵梦绕的故乡靠近。

一路颠沛流离,路再远终有尽时。

终于在冰雪融化,春回大地时,看到远处熟悉又陌生的离山,也许是近乡情怯,杨觞竟有些踌躇不前。

举目环视,道路两旁光秃秃一片。往昔我走之时,这路边还是杨柳枝芳菲,可如今……“杨,柳”想到这里,杨觞忽然觉得眼角有些湿润,料峭春寒又冷了几分,紧了紧身上的破皮袄继续赶路。

路行半道,遇到了一个从自己村落方向走来的路人,杨觞询问“小兄弟,你可是从莫离村过来的吗?”

路人点了点头,杨觞忐忑不安的问道:“可知我家中……还有什么人呢?”

“你说的是哪户人家?”

“也对,我出来几十年了,你理应不识我。”杨殇按耐下心中惶惶道,“也就是村尾有松有柏那家。”

“村尾?那已经是一片松柏林。”路人神情似有不忍,想了想继而说道“你家那个地方……应该是松柏林中的坟墓群了,那家破败好多年了。”

明知而故问,终究还是肝肠寸断。

杨觞步履维艰,回到莫离村。在村民满是陌生诧异的眼神下,来到家门前,这曾经炊火融融的温煦庭院,如今变得满目萧条,冷冷清清。野兔从狗洞里进出,野鸡在屋脊上飞来飞去。庭院里长满了野谷子,葵菜环绕着井台。

老人只觉得迷蒙又浑噩,不闻不见。

将野谷子放在石臼里捣掉皮壳,然后拿来做饭,摘下葵叶来煮汤,沉寂了多年的烟囱终于又起炊烟,只是炊烟下人寥寥。

汤和饭一会就做好了,饥肠辘辘,却不知与谁共食。

杨觞放下碗筷,走出大门,向着“松柏冢累累”张望了许久,忽然蹲了下来。捂着脸痛哭不已,老泪纵横,洒落在破旧不堪的征衣上。

曾经血染征衣,如今却是泪满襟。

一群八九岁的孩子嬉闹路过,看到荒园门口有一衣服破烂的老头在落泪。就将老人围成一团,做着鬼脸,嬉笑的声音不断,杨觞浑浑噩噩的,只是隐约听到是什么“老了还哭不知羞”“老不死”这样的讥讽。

戏耍久了,见老头子全无反应,也就无趣了,做做鬼脸就跑开了。

最童稚的声音,有时伤人至深。

饱经风霜的老头自嘲叹道:“呵,老不死,倒也贴切。也许早就该死了,何必苟活至今徒伤悲呢?”

杨觞花了几日为松柏林间的乱坟清理杂草,尽唯一能尽的孝心。因为年老无力所以耗的时光格外之久,不过也无妨了,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不过临死之前,回望一生时总要解开难以释怀心结,或说要知遗憾何处。

“是时候去见见她。”杨觞暗暗对自己说。

只希望她比自己过得要好的多。希望她托付终身的是良人,相夫教子,做个贤妻良母;偶尔对夫君撒娇,他也能如自己这般宠溺她,也有时忧心子女的成长;到了后来,儿女长大了,渐渐成家立业,她会和她丈夫彼此依靠,相濡以沫,慢慢变老;最后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想来再如何也比自己过得好吧,这何尝不是一种老怀欣慰。

经过好一番打听,终于在柳青她侄儿口中知道了当年的缘由。

有些事往往并不是自己所思所想的那般,她并非嫁给他人,断了音信。

而是相思成疾,郁郁而终,葬于离山。后来只是为了应她所求,给军中苦旅的杨觞留个活下去的念想,所以隐瞒死讯。

“原来你一直在等我。”杨觞喃喃自语,转身离去,身形愈发佝偻。

人这一生,越老就背负越多永远也无法偿还的情债,于是慢慢的就背压弯了腰。

不知不觉,踉踉跄跄便到了离山。青石阶盘延而上,小道旁草木幽深,杜鹃啼血,鸟雀哀鸣,也许是叫唤着那年暮春的伴儿。

青山依旧在,人面却不知何处去。老人缓缓攀行,只为了那一面相见。

年少无知,以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可如今看来,一草一木皆有情。

翻山越岭,一步又一步。人生苦短,穷尽一生似乎都在这上山下山间,越过山丘,悄然白了头。

老人来到了姻缘树下,岁月如梭,催的不仅仅是人老,树也已有颓势了。不过枝叶间依旧红丝带密集,新旧参差。

这么多年了,风铃自然早已经不在了,人非物也非。

杨觞已经老眼昏花了,可不经意间,还是看到了那条被风吹雨打得灰白的丝带,隐约还能分辨出“杨觞”“柳青”的绣纹。老人颤着手抚摸着针脚,似哭似笑:“女工还是这么差,不过,绣的真……好看。”

最终在离山上寻寻觅觅了许久,在一荒草丛生的地方找到了柳青的坟墓,低矮寻常。杨觞楞楞看着,难以相信这一土丘里埋葬了他一生挚爱,可恨那黄土无情。

墓碑上铭刻着的除了柳青身世姓名,还有几行小字。

“离人远去,久候不归。长相思,欲解铃,几经回首,何处觅那系铃人?”

“解铃还须系铃人?柳青,我对不起你,让你空等了那么久。如今我来了,却已是……阴阳相隔。”杨觞缓缓从怀中贴身处掏出当年的香囊,如今的破旧布袋。枯老的手抚过墓碑上的字字刻迹,泣不成声。

世上最悲凉的莫过于英雄迟暮,红颜已逝。

多少山盟海誓随风而逝,已成空谈。却不曾想年少笑言,历经沧海桑田仍不泯灭。

人间五月天,又是一年夏,处处柳暗花明,姹紫嫣红开遍。可在这纷乱荒世里,孟夏总是来得迟迟。

暮色苍茫,离山几堆乱石垒起的坟墓,坟前墓碑刻着一个又一个的姓名,有韩破军,有李子轩……那些都是杨殇往昔的袍泽,尸骨无存,唯有荒墓祭奠。

漫溯荒芜更深处,一枯槁老人背靠墓碑,悲戚吟唱:“朱明承夜兮,时不可以淹。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这一年,男子白发催年老,女子青冢向黄昏。

那一年,那一天,恍如昨日。

春秋常别离,衰世多风谣。曾经那刻骨铭心的故事,在一年又一年的似水年华里洗尽了铅华,褪去了色彩。仅剩下口口相传的风谣流传了下来,也许只有牧童还在轻轻吟唱,萦绕山野。

漫山遍野的野花烂漫无主,自赏芳华,年年岁岁花相似。见证枯荣的也只有离山上,不知何时矗起的三愿碑,饱经沧桑却刻痕长存。——一愿世间太平,岁月安好。二愿离山不离,莫道诀别。三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首届掌阅文学大赛中篇入围作品集:情感篇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首届掌阅文学大赛中篇入围作品集:情感篇
上一章下一章

衰世风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