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鸢
孙立鑫
一
天气尚寒,初春将至。
后宫的长廊里有风穿行,吹动锦帘下坠着的风铃,一片叮当作响。
林鸢裹紧了身上的狐裘披肩,白色的狐毛更衬得她的小脸娇嫩可人。她快步在长廊里穿行,插在发髻上的蝴蝶簪随着动作展翅欲飞。
“娘娘,娘娘……您慢着点……”身后的宫女捧着食盒,里面放着林鸢亲自为皇上准备的人参枸杞汤。宫女为了赶上她,脚步匆匆,不由得又喊了一句,“慢着点,皇后娘娘。”
林鸢脚步一顿,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前几天已经被皇上口谕封为皇后,不再是那个随心所欲的妃子了。她放缓脚步,照着之前嬷嬷指点的那样,拿出母仪天下的姿态缓步而行。
宫女追上来,在她后方半步紧紧随着。见林鸢有了皇后的架子,也暗自松了一口气:不会再像之前做妃子那时总被老嬷嬷批评有失体统了。
刚走到皇上御书房的偏角处,便听见里面隐约传来熟悉的声音。林鸢心里一喜,悄悄侧耳立在窗边,想听听皇上的声音。
尽管里面的人已刻意压低了声音,但那些细碎的话语还是让林鸢听见:丞相……生二心……诛九族……
怎么会?林鸢惊讶地抬手掩住半张开的唇,向后踉跄了两步。
“谁?”这声音惊动了皇上,他快步走出,看见了一旁呆呆站立的林鸢。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他面容冷峻,尽显王者尊严:“送皇后娘娘回宫,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她离开那里半步。”
“是。”一旁的公公行过礼,指挥侍卫准备护送林鸢回宫。
林鸢一把拉住他的衣角,手指微微颤抖,显然还没从震惊里反应过来:“你……你真的……真的要……”
李珣一甩龙袍,甩开她的手:“你也听见了,都是真的。”随后大步离开,多一刻都不愿意待,就像是林鸢身上有什么传染病。
始作俑者也从御书房走出来,林鸢看清她的脸,犹如晴天霹雳。再熟悉不过的人,她的妹妹,林婵。
林婵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大红色的曳地长裙,裙摆在身后铺的硕大,举手投足间尽是贵气。
“姐姐?你没事吧?放心,我不喜欢皇上,不和你争。”林婵笑着,整个人雍容华贵,一点都不见曾经的天真烂漫。
她见林鸢震惊的表情,突然萌生了一种厌恶之情,扭头对着公公道,“还等什么?送皇后娘娘回宫!”
林鸢站立不稳,身子一斜,手臂碰掉了宫女手中的汤,瓷器清脆的破碎声响起,宫女急忙扶住林鸢:“皇后娘娘,小心些!”
二
林鸢躺在凤榻上,目光呆滞地盯着床幔上的流苏,手指在身侧一点一点地收紧,攥紧了身上的龙凤金丝锦被。
自己最爱的人和自己的妹妹一起联手,打算谋害自己的爹爹?世上还有没有更荒唐的事了?
如果当初她没有那么贪玩,是不是就不会遇见他,如果没有遇见他,是不是也不会落得如今的下场。
林鸢自小就不是个安分的孩子,爬树爬墙,偷偷溜出府去逛庙会,骑马去城外的河边玩,没有她做不到的,只有别人想不到的。
那年她十六岁,在府里读《女诫》读得头昏脑涨,半个月都没出去玩了。林鸢心生一计,拉来林婵,让林婵假扮成她在这里读书,自己则悄悄牵上马从后门溜了。
她将长发高高束起,在一身红衣的衬托下,策马扬鞭,俨然一位女侠。林鸢做梦都想成为大侠,惩恶扬善,浪迹江湖,鲜衣怒马,好不快活。
可她那古板的丞相爹爹,一心就是想让她成为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净学些什么“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腐朽,老顽固!
“驾!”林鸢双腿骤然夹紧,加快了马匹的前进速度,不过半个时辰,就一路快马加鞭赶到了城外。
好巧不巧,竟然赶上阴雨天。林鸢骑着马慌不择路,却幸运地找到了一处破庙。眼看着天沉得要下雨,林鸢牵着马就进了破庙,前脚刚走进去,外面就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林鸢拴了马,又拾了些地上的树枝破布稻草,勉勉强强生了火。她坐在火堆旁望着外面下个不停的雨苦了脸:这下糟糕了,等雨停了再回家,爹爹早就发现她偷跑出来了!
她正苦恼着要怎么逃罚,从破庙外面又跑进来一个人,那人手里拎着一只山鸡,应该是打猎来避雨的。
两人一对视,皆是一愣,心想:这雨天除了自己竟然还有人出来?
来人也不客气,自认为在雨天遇见她是缘分,就径直走到她旁边的火堆前坐下:“姑娘是独自一人?”
借着火光,林鸢看清他身上半湿的绫罗绸缎,想必又是哪一位大臣家的公子。林鸢向来对公子哥没好感,语气不善:“不是啊,还有一匹马。”
他被林鸢的直率逗笑了,一拱手自报家门:“在下李珣,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林鸢用树枝扒拉着火堆,也不回礼:“我姓林,单字一个鸢。”
“林鸢?好名字。”
“别在这拍马屁,”林鸢甩了个白眼,又忍不住看看他手上的山鸡,“喂,我说,你那只鸡……还吃不吃啊?”自从出家门她就没吃过东西,现在天都要黑了,肚子早就饿扁了。
“啊,原来姑娘饿了,那在下现在就烤给姑娘吃吧。”李珣刚想给鸡脱毛,又突然觉得应该回避着点林鸢,毕竟血淋淋的场面姑娘家会害怕。
只能说李珣去角落给鸡脱毛的举动实在是多此一举,林鸢要是再不耐烦点,说不定就抢下来自己动手了。
三
“姑娘,姑娘……醒醒……”
林鸢本来是一直托腮看着李珣在那儿烤山鸡,可是看着看着,就渐渐来了睡意,连自己靠到李珣身上都不知道。李珣只好一动不动地烤山鸡,生怕不小心摔了林鸢。
“唔……怎么了?”林鸢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明明山鸡的香味就飘在鼻尖,可是她就是睁不开眼睛。
“山鸡烤好了,姑娘不吃了吗?”李珣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我……”林鸢身体向后瘫软,李珣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她:“姑娘?林姑娘?”伸手在她额间一探,顿时了然。额头有些发热,应该是染了风寒。
李珣正担忧,外面闯进来一大群人,为首的急忙冲着李珣跪下:“属下失职,没有保护好三皇子,请三皇子责罚。”
“来的还不迟,轿子可在?”
“在。”
李珣抱起林鸢,吩咐道:“把马和地上的烤山鸡一起带走。”
“是。”
林鸢醒的时候都已经是第二天了,她睁开眼睛看了看熟悉的环境脱口而出:“诶?我怎么在家?”
“姐姐你醒了?”林婵欢喜。
“你不在家还想去哪?”老丞相从外面走进来,不怒自威。
林鸢一慌,就要起身下地。林婵轻轻按住她:“姐姐你刚醒,大夫说还不能下床。”
“你躺着吧,别惹事了,要不是三……李公子送你回来,你现在都要死在外面了!”老丞相差点就把李珣是三皇子的事说出来了,李珣特意吩咐过,身份的事不要告诉林鸢。
“李公子?”林鸢的头还是有点沉,一时没反应过来。
“昨天晚上还让人烤山鸡,今天就翻脸不认人了?”
林鸢恍然大悟,知道爹爹口中的李公子是哪个了。
老丞相突然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病好了就去给人家道个谢,我还有事要处理,改天再收拾你。”
林鸢吐了吐舌头:“爹爹慢走。”随后她拉起林婵,仔仔细细地检查着,“爹爹没罚你吧?”
林婵摇摇头:“没有,倒是姐姐你,真是把大家吓坏了。”
“诶呀,我这身强体壮的,能有什么事啊!”
“这可是真的多亏了李公子。”
“啊!我的烤山鸡……哦不,李公子在哪呢?”
“嗯……应该在客房里吧?”
林鸢穿上鞋冲出房间,不顾林婵喊她回去休息,直奔客房的院落。刚走进去,就看见李珣悠闲地坐在树叉上晒太阳。
“喂!姓李的,你下来!”林鸢抬手指着他。
此刻李珣正单腿支在树上,另一条腿晃晃悠悠地垂着。日光擦过他棱角分明的下巴,晃了林鸢的眼。
李珣慢悠悠地低头看她,刚想问问她的病怎么样了,却突然发现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你……我是不是以前在哪见过你?”
“你脑子烧坏了啊?我们不是昨天才见过嘛?”
李珣跳下树,近距离打量她:“不对,应该是……”
“啊,我知道了,你就是几年前在庙会上,污蔑我欺负你妹妹的那个小丫头吧?原来是你啊。”李珣眯起眼睛凑近了看她,“当时你可是推了我一下呢!”
记忆里两个不同年龄大小的公子哥的脸渐渐重叠,林鸢瞪大了眼睛:“是你?”这真是冤家路窄。
“你不分青红皂白就说我欺负你妹妹,这账咱们怎么算?还有,我昨天还救了你一命,来,你要怎么感谢我补偿我啊?”李珣十分喜欢这握人把柄的感觉。
林鸢看着他得意的神情,实在是想上去踹他两脚,可毕竟他对自己有恩,所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喂喂喂,你别跑啊!林鸢,你站住!别跑——”李珣不甘心地在后面追赶。
四
“皇后娘娘,您吃点东西吧。”宫女端着一碗红枣粥候在床边。
林鸢无力地摆摆手:“我不想吃,没胃口。”
“皇后娘娘!”宫女急急忙忙跪下,“您都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就请您吃一点吧!不吃身体会受不了的!”
林鸢向来不喜欢她们的跪拜,只好勉强尝了一点。她打起精神想要下床,宫女立即上前扶她:“皇后娘娘您慢些。”
坐到了书案前,林鸢无意间抬头,看到窗外的枝桠已经开始抽芽了。
她拿过一旁的毛笔,沾了些浓密的墨汁,伏在案上奋笔疾书。
“娘娘……”
“把本宫养的信鸽取来。”
“是。”
林鸢折好信,小心塞进信鸽的信筒里,在窗口放飞。
“皇后娘娘,”又一个宫女进来,弯着腰对着林鸢行礼道,“公公刚刚传来消息,说一个月之后将举行封后大典,请娘娘准备。”
她微侧脸,看不清情绪:“封后?他还打算正式封后?”
“皇后娘娘……”
“都退下吧,我知道了,会准备的。”她手中的宣纸被攥出了抹不平的褶皱。
李珣,你告诉我,你到底要做什么?
“皇上,刚刚截获一封密信。”公公手里握着一只信鸽,将密信呈递给皇上。
李珣皱着眉打开密信的一折,一个熟悉的“鸢”字跃然纸上。他暴怒,将信拍在案上:“反了她了!”
“皇上……”公公没看清纸上写了什么,一头雾水,这信还没打开怎么就生气了?
“以后提高警惕,但凡看见宫里有信鸽一类传信的,都给朕抓过来!”
“是。那这信鸽和信?”
“信鸽放了,信给朕留着!”
“是。”公公低头退了出去。
好啊,林鸢,你居然想传密信。既然如此,你传一封,朕便截一封,必然奉陪到底!
少女安安稳稳地坐在窗前练字,风拂发动,静若处子,颇有几分美感。
一篇字不小心被风吹走,少女急忙站起身向窗外探头看。少年恰巧路过,俯身拾起纸张,轻声朗读:“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我说林鸢,你这字写得丑也就算了,居然还有错字?你这学识到底粗鄙到了什么程度?”李珣手臂支在窗口,扬了扬手中的纸。
林鸢羞红了脸,一把夺过:“管你什么事,我愿意!”
还没等她从恼怒中回过神,李珣已经大摇大摆地推开门走进她的房间了。
“你干嘛!”林鸢一愣,“你出去,这是女孩子的闺房,你怎么能随便进!”
“教你读书写字,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拉过林鸢,按坐在书案前,“来,先把错字改了。”
“我不要你教,我有教书先生!”林鸢拒绝他。
李珣也不和她贫,拿起毛笔塞进她手中,右手握着她的手在纸上写字,左手按在案上支撑身体。
而在现在的情况来看,林鸢已经被环在他怀里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几寸,林鸢总觉得一抬头就可以撞到他的下巴。
“看这里,‘稷’为谷物,怎么能用树木做偏首呢?还有你这个字实在是太丑了,能不能好好练练字啊……”
两人靠得太近,林鸢实在没心思听他说教,只是僵着身体一动不动,生怕碰到他的身体。可周围都是他的气息,林鸢已经能听见自己猛烈的心跳了。
“林鸢?林鸢?”见她走神,李珣叫她。
“啊?怎么了?”
李珣刚想训她不专心,却看见她连耳根都红了,恍然明白了什么,又笑着凑近她:“脸红什么啊?莫不是喜欢我?”
“别自作多情了,我才没有!我只是在想……在想……你为什么懂这么多?”
“因为你笨!”
“喂!你才笨!”林鸢还嘴。
李珣一个白眼,继续圈着她,握着她的手,一点一点地教她练字。
风吹起林鸢的发丝,拂过李珣的鼻尖,带着少女的香气。他低头看她的侧脸,明明是在不满,可却因为害羞而红透了脸。
李珣不自觉地笑了,她除了平时的大吵大嚷,其实也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五
林鸢被禁足了整整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她不是读书就是写字。而那信,她一天都没有断过,虽然没有回信,但她仍然每天都在写,每天都用信鸽传信。
若是从前,她最讨厌被关在房间里,最讨厌读书写字。但是现在她却莫名地释然,写字反倒成为她消磨光阴的工具。
明天就是封后大典了,林鸢什么都没准备,反而是她宫里的宫女们,一个个手忙脚乱地帮她准备各式各样宴会上需要的东西。
横,点,撇,捺。林鸢沉稳地在宣纸上练字,耳边依稀回响李珣的声音:对,这里用点力,还有这里,这个捺一定要舒展开,这样才好看……
门外有几个宫女在窃窃私语,由于房间里安静,所以林鸢将她们谈话的内容听得一清二楚。
“你们听说了没?今天皇上宴请林丞相呢。”
“啊,那为什么没请皇后娘娘呢?”
“你傻啊,皇后娘娘已经被禁足了呀!”
“你才傻呢,就算是被禁足了,那可是皇后娘娘的爹呀,而且林婵也去了啊,这也算是一家人的宴会吧。”
“唉,谁能猜透皇上在想什么呢?”
“就是啊,曾经皇上对咱们娘娘那可是好的不得了,那时大臣们都让皇上接着纳些嫔妃,可皇上连犹豫都没有,就直接拒绝了!”
“嗯,我以前还见过皇上陪着娘娘一起放风筝,那幸福得真叫人羡慕。可谁知怎么了,娘娘就去送了一次汤,然后回来就被禁足了!”
“你说咱们娘娘对咱们那么好,时不时还给咱们赏银,这么好的人,怎么会……”
林鸢手中的毛笔“啪”的一声掉在纸上,大片的墨汁漫延晕开,盖住了原先写的字。
李珣,你终于开始行动了……
偏殿里,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林丞相举起玲珑杯,先敬皇上,而后随同他一同一饮而尽。
林婵陪坐在丞相身边,粉钗罗裙,落落大方,将大家闺秀演绎得淋漓尽致。
他本以为他这两个女儿都可以嫁进皇宫,可谁料想,就算林婵也时常陪着他们俩,最后嫁进皇室的,还是只有林鸢一个。
可即便是就只有一个,但凭着皇上对林鸢的独宠,也是足够了。
“皇上,怎么不见鸢儿?”丞相放下杯子才缓缓开口问道。
“她身子不舒服。”皇上回答得漫不经心,就像曾经百般宠爱的不是林鸢,而是另有其人。
“不舒服?我这鸢儿也不是娇滴滴的弱女子。更何况,这一家人团圆,怎么能少得了她。”
林婵不急不缓地给丞相倒酒,劝道:“爹,姐姐确实是有些不舒服。应该是最近冬春更迭,姐姐又穿得单薄了些,所以染了风寒。”
“哼,但愿是这样。”丞相现在根本没把李珣放在眼里,才即位不久的皇上,能有什么大动作。还不是要看着他这个国丈的脸色。
“如果不是这样,丞相想如何?”李珣勾起带着嗤笑的嘴角,慢悠悠地放下酒杯。
“如何?我嫁女儿不是送过来受苦的,若是皇上待她不好……”
“待她不好的不是我,而是你。”李珣打断他的话。
丞相捋着胡须,丝毫没有惧怕:“皇上真是说笑了,那是我的女儿,我何曾待她不好了?”
李珣端坐在龙椅上,似笑非笑地盯着丞相看:“是吗?”
林鸢推开房门,吓了宫女们一跳,几人纷纷禁声,低头各干各的。
她也没斥责她们,这些消息原本就是真的,没当着她的面说,已经够尊敬她了。
刚向外迈了一步,一个宫女追上来:“皇后娘娘,您去哪?”
“在宫里散散心,放心,我不出去。”她轻声打消宫女的恐惧。
六
自从那次见识了林鸢“深厚”的学识,李珣几乎每天都要“恰巧”路过她的窗前,然后再一脸“你无可救药”的表情进去教她。
“诶,我说姓李的,你天天赖在我家府里也不回家,家里人不担心吗?”林鸢漫不经心地写着字,斜眼看他。
李珣一身月白色长衫,整个人儒雅俊秀,正斜靠在榻上手捧书籍,闻声慢悠悠地扫她一眼:“不劳你操心,早就通报过家里了。”
“哦……”林鸢下笔又使了些力道。
她是想反抗李珣的,但是有一次好死不死就叫丞相看见了。这下可好,他们两个人狼狈为奸、一拍即合、人面兽心、臭味相投、利欲熏心……
他看着就觉得好笑:“林鸢,我也不白吃白喝你们家的,你担心个什么劲啊?再说了,你家这么大的家底,还多我一张嘴吗?”
“不白吃白喝?”她又重复了一遍,带着反问的语气。
顺手卷起书拍在她头上:“天天教你读书习字,能不能抵上这些天的‘白吃白喝’啊?”
林鸢揉着被打得不是很痛的头,小声嘟囔着:“也不是我请你来的……”
“嗯?”
李珣眯眼一睨,她立刻就弱了:“我马上写字,嘿嘿……马上写……”
“写了这么多天的字,烦不烦?”李珣表情一下子柔和起来,声音放得极轻。
林鸢一脸的不可思议,这还是那个表面温和纯良,实则阴险腹黑的李珣吗?不对,这不就是他表面的温和纯良嘛!
咬定了李珣肯定有阴谋,林鸢坚定不移地摇摇头,口是心非道:“不,不烦。”怎么不烦?都烦死了!
“哦,”李珣拖长了尾音,“本来觉得你会烦,所以打算带你出去,但是如此看来,的确是多此一举……”
“不!”林鸢一个激灵,“不是这样的,实际上……我,我都烦死了,憋坏我了!”现在有李珣在身边,就算出去玩,爹爹也不能责罚她吧?
林鸢抓紧这时机,一个劲地怂恿他出去,李珣有些头疼地看着她围着自己滔滔不绝,实在是像极了一只百灵鸟。
“啊!我终于出来了!”林鸢像脱缰之马,不停地在河边跑跑跳跳,“喂,姓李的,你终于做了一件好事啦!”她回头看他,开心得合不拢嘴。
“什么叫终于,教你读书不是好事吗?”这疯癫相引来李珣侧目。
“诶你说为什么要读书啊?平时也根本用不上这些,还要写写背背,烦都烦死了。”林鸢满脸的苦大仇深,秀眉都皱在一起。
李珣凝眸看她,目光似要把她看透:“你是丞相的女儿吗?若是去宴会上,不会些东西,岂不是让人笑话?”
“我会骑马,又不是什么都不会。”
“骑马?上不了台面。”
林鸢站定,回身严肃地看着他:“什么叫上不了台面,那些之乎者也上的了台面,逃命的时候能用吗?”
李珣站在她面前,低头笑着看她:“我真好奇,丞相是怎么养出来你这个丫头的?居然连逃命都打算好。”
“那有什么的。我知道我爹想把我送进皇宫,所以,连往哪逃都计算好了!”她有些小小的得意,在河边理了理衣裙随性坐下。
李珣微怔,原来丞相的如意算盘已经算到皇宫里了。
他调笑她:“怎么?如此讨厌皇上?”
林鸢望着河对岸,双手托腮:“不讨厌啊,我小时候见过他一次,挺和蔼的,而且,我爹打算让我嫁的,也不是他。”
“那是谁?”李珣拖起下摆,随着她一起坐。
“应该是下一任皇子吧,唉,都没见过面,让我怎么嫁啊。”
李珣突然就觉得有趣了,他大皇兄早已战死沙场,二皇兄是书呆子,扶不上墙。而他和四弟武功、学识都不相上下,但父皇已经把四弟派守边疆……下一任皇子,是他吧?
“我想要的生活是浪迹天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离这些繁华远远的。”
“林鸢,若是你愿意,我带你走,如何?”
李珣目光炯炯,看得林鸢心脏一通狂跳。长发如墨,眉目如画,以前怎么没发现,这李珣还是个美男坯子。
看到林鸢直直地看着他,他就知道这丫头是上当了,随后故作惋惜:“唉,还是别想了,这怎么能跟皇上抢人呢!”
林鸢看他这么做作的表情,恍然就明白了,站起来对着李珣踢了一脚:“你玩我是吧!想死啊你!”
七
铜镜,金钗,胭脂……
宫女一边细心地打扮着林鸢,轻车熟路地挽着她浓密的长发,一边和林鸢闲聊着天:“皇后娘娘可真漂亮!”
她扯了下嘴角,就算是回应了。
漂亮?哪个女人仔细打扮起来不漂亮?粉腮香鬓,妖艳红唇,金钗玉环。一袭烈火般的红袍,凤冠霞帔,像极了她嫁人的那天……
“要嫁入皇宫了,姐姐你不开心吗?”林婵见她面无表情,担心地看着镜中的林鸢。
“有李公子的消息吗?”林鸢只觉得无力,溺水般的无力。
林婵顿时了然,只能默默地摇摇头。
一个月前,举国哀悼,先帝驾崩,一片白衣缟素。一个月后,新帝迎娶丞相之女,举国同庆,万里晴空,红绸胜火。
两个月前,李珣不告而别,林鸢在府里逢人便问他的下落,丞相也仅说他归家而已。
没有李珣的陪伴,林鸢凡事都没有了兴致,整天闷闷不乐。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走就走,明明前几天还在教她读书写字,一点要走的迹象也没有。
十里红妆,万人空巷。
林鸢在丫鬟的搀扶下上了花轿,一路上鲜花喜乐不断。她带着红盖头,凤冠压得头疼。
这是京城有史以来最繁华的婚礼,街头巷尾都在谈论丞相家女儿好福气,嫁人皇宫羡煞旁人。
林鸢心底一片死寂,想笑,刚扯了唇,眼泪就不管不顾地落下。外面的嬷嬷听见她的抽泣,低声斥责:“别哭了,一会儿皇上看见你红肿着眼睛,小心龙颜大怒!”
即便是再心不甘情不愿,可这是掉脑袋的大事,林鸢咬着红唇硬生生憋了回去。
她就是太蠢了,前几天如果没有一直想着李珣,就一定能想办法跑的!想到这又觉得不对,她跑了,一家人老小不就都活不了了。
难道这就是命吗?她到现在还没能再见李珣一面。
直到坐在龙床上,她才终于死心,只忐忑不安地等着皇上。身下的绯色锦被绣着龙凤,红枕旁边还有鸳鸯戏水。
红盖头前的光亮晃动了一瞬,有风吹红烛,应该是有人进来了。林鸢紧张地死死拉着喜服,一动不动。
来人带着浓重的酒气,略有摇晃地走到她面前,伸手还没碰到她盖头,林鸢就立刻跪下:“皇上万福金安。”
林鸢被一双手扶起来,在盖头掀起的一瞬被震惊了。
他嘴角是掩盖不了的笑意,眼眸里也染了醉意:“以前怎么不见你对我又跪又拜的?”
这红色的喜袍穿在身上,让李珣看起来魅惑诱人,衣摆处一条金龙活灵活现,王者气概霸气侧漏。
林鸢扑进他怀里,对着他又捶又打,眼泪也止不住:“你去哪了!怎么能不辞而别呢!知不知道我不想嫁人啊!”
李珣傻傻一笑,抬手搂住她:“你这不还是嫁了吗?我还怕你跑了呢!别哭别哭,哭花了妆就看不了了。”
指腹轻柔地擦掉她的眼泪,只觉得手下人儿的脸颊滑腻得很,迟迟舍不得放手。目光迷离,却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明亮。
林鸢被注视得羞红了脸,躲过他的抚摸,伸手推他又推不动,只好嗔怒:“你是三皇子,居然都不告诉我!要是我不嫁你,你就打算一直瞒着我?”
“若我告诉你我是三皇子,那我就看不到最真实的你了。还有,我知道你不喜欢皇宫,但是我没办法,”李珣说着说着竟然委屈起来,“我怕你跟别人跑了,所以回宫以后就尽快安排娶你了,你不会生气吧?”
这样小孩子气爱撒娇的李珣,林鸢还是头一次见到,实在是可爱又可气。要是以后告诉他今天的事,怕是打死他都不会承认吧。
林鸢还没开口,就发觉李珣搂着她越靠越近。他终于凑过来,轻柔地吻上她的唇。
酒香混合着甜腻的味道,林鸢听见他说,“鸢儿,我喜欢你。”
八
“皇后娘娘,好了!”宫女将最后一支金凤簪插入林鸢发中,大功告成。
林鸢拿起梳妆台上的另一只蝴蝶簪,轻轻抽出那支凤簪,替换上去。
“娘娘,这金凤不正好配合今天的封后吗?”宫女俯身问了一句。
“我不喜欢。”她淡淡回答。
一步,两步,三步……
大殿越来越近,里面文武百官分列两旁,身后的仪仗恢宏壮观,李珣高坐龙椅,金色的龙袍威严带有压迫感。
林鸢走得恍惚,仿佛身体都不是自己的,只麻木地迈着步子。
那天清晨醒来,床上只剩下她一人。问过宫女才知道,因为不想打扰她,所以皇上悄悄离开去上早朝了。
刚梳洗了一半,青丝都披散着,李珣就穿着朝服进来了。一下早朝,他便迫不及待地赶往这里。
“你怎么朝服都不换?”
“太想你了,来不及换。”李珣从身后环住她。
一干宫女见状,纷纷低着头忍着笑。李珣一摆手,全都屏退下去了。
“鸢儿,早朝的那些大臣,都想让我再纳些妃子,你怎么看?”他想借此刺激刺激她的神经,生气不错,一哭二闹三上吊更是求之不得。
“我能怎么看?”林鸢故作镇定,“你们这些有钱有势的,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更何况你这万人之上的皇上。”
李珣对她的反应很不满意:“看来你没意见?”
“你是皇上,我又不是,有意见有用吗?”林鸢给了他一个白眼。
吃醋了?李珣得意地环紧她:“当然有用,你不同意,我绝对不娶。此生,你林鸢才是我唯一的妻子。”
这话当真一直甜到林鸢心坎里去了,而他也没有食言,后宫那么大,却只有她一个人。传到百姓人家,也就变成了痴心皇帝独宠爱妃。
此生……你,林鸢……才是……我,唯一的……妻子……
林鸢在大殿中央站定,神情恍惚地看着前方的地面。公公说了什么有关册封的,她没听清,唯一听见的……
“……丞相蓄意谋反,午时斩首,林鸢、林婵为丞相之女,理应一同斩首,念与林鸢有夫妻之情,林婵捉拿丞相有功,现将林鸢打入冷宫,林婵赏黄金万两,钦此——”公公拖长尾音,合上圣旨,“还不谢主隆恩!”
林鸢、林婵齐齐跪下:“谢主隆恩。”
“来人呐,送皇后娘娘入宫。”
从大典一开始,李珣就没说过一句话,林鸢这个月才见到他一次,没想到见面之后,竟是又一次别离。
林鸢缓缓转身,挺直了脊背,神情更加庄重。她手指摸索着那支蝴蝶簪,抽出重重地扔在地上。
……“鸢儿,这只蝴蝶簪好看吗?”
“好看啊。”
李珣帮她插入发间:“那这个以后就是我们的定情信物,怎么样?”
“好啊!”
李珣,蝴蝶簪还你,从今以后,我们就再没有关系了。
李进坐在离李珣最近的地方,看看他皇兄,又看看林鸢和蝴蝶簪,无能为力地摇摇头:这是闹哪样?
此次李进才应该是主角,他就是和李珣不相上下的四皇子,现身居南方被册封为王,掌管一方政权。
丞相想贿赂怂恿他篡谋夺位,却不曾想两人可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情同手足,他怎么可能觊觎他皇兄的位子?
当初皇兄成婚的时候他见过林鸢,皇兄可是喜欢的很,简直捧在手里都怕摔了,可现在……造化弄人。
九
“去取些笔墨纸砚来。”
看了眼冷宫的环境,林鸢觉得他已经很善待自己了。这里一应俱全,和林鸢曾经的宫殿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而且宫女侍卫还多了一倍。
林鸢苦笑,她一个罪臣之女,不杀头,还受到这样的待遇,是古往今来鲜有的吧?
李珣手里捏着信,指尖用力变得苍白。他皱着浓眉,对这件事有些难以置信。
每天都有,还真是乐此不疲。现在丞相已经斩首,林鸢你还写信是什么意思!
打开旁边的锦盒,林鸢的蝴蝶簪下压着一叠信件。李珣不耐烦地将信再一次压在蝴蝶簪下,连一眼都不愿意多看,盖上盖子。
李进好巧不巧地路过,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便勾了勾嘴角转了个弯。大大咧咧地走进来坐在书案一侧,慵懒地靠在椅背上,一边还翘起二郎腿。
他手也没闲着,伸长了勾住李珣的肩膀,仅这几个动作,再潇洒风流的装扮也挡不住他一脸的流氓相。
“我说皇兄,干嘛藏着掖着,你们之间现在有一层雾,你应该把雾弄散,而不是在一旁点起烟来。这样有意思吗?就不能打开天窗说亮话?”
李珣扯起肩头他的一根手指,用力推开他:“别动手动脚的,没大没小。”
“谁不知道咱们俩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哦……那老丞相就不知道,要我说,那老丞相……”李进正准备长篇大论一番,却被李珣一个眼神弄得噤了声。
“这件事,别再提了。”
“皇兄,就因为这血缘关系?你们俩之间的隔阂也太大了吧!”李进伸手想拿来锦盒瞧瞧,“你不敢看,我就帮你看看。”
李珣按住他的手,目光从奏折移到他脸上:“如果她接受不了,我不会勉强她。”
“你就不想看看她到底写了什么?”李进撇嘴,悻悻收回手。
他沉默了,久久地看着那个锦盒一言不发。半晌,才说了一句。
“不管结局怎么样,我都会保护她。”
林婵带着一群宫女太监,慢慢悠悠地往冷宫走。一路上的风言风语,也听了不少。
“你说这真是风水轮流转,刚封后,就被打入冷宫了,现在那林婵一下子就扬眉吐气了。”
“她也真是不择手段了,连自己的父亲也能揭发了,到底有没有心啊?”
“你们知道什么啊,她不是丞相的亲女儿,是捡来的。”
“怪不得,可这还有养育之恩呐,人心不都是肉长的?怎么狠下的心呢!”
“你们说她是不是想做妃子啊?不然怎么隔三差五进宫呢?可看皇上的态度,她这如意算盘可是打错了。”
“别说了,有人……”
几个宫女太监躲在暗处窃窃私语,听到有人经过,急忙四处散了,生怕被抓住责罚一通。
“怎么?去看你姐姐?”李进迎面而来,十分悠闲地站到她面前。
没想到能遇见他,林婵装模作样地对着他施礼:“王爷万福。”
“都退下吧。”
等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李进才眸光一凛,扬唇开口:“别惺惺作态了,你想要什么,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林婵闻言笑了:“那你说说,我想要什么?”
李进浓眉一挑,双手环在胸前:“钱财,势利,荣华富贵嘛。你想要的这些,我都能满足你。”
“满足我?王爷何来这一说?”
“就算你处心积虑把你姐姐送入了冷宫,你有什么好处吗?我皇兄除了她不会再娶,你应该一清二楚。”
“请王爷注意一下,不是我处心积虑,这件事是我决定不了的,从头到尾,都是皇上的决定。”林婵逐渐冷了语调。
李进不屑地嗤笑:“别拿皇兄说事,若不是他,你会放过林鸢?你巴不得她死掉吧?”
林婵不想再跟他纠缠,只想越过他离开。这个男人,不是个善茬,而皇宫里的人,哪个又是省油的灯?但是她不介意奉陪到底。
擦肩而过的瞬间,他抬手扣住她手腕,凑近她耳边:“好好考虑,这是你唯一的选择。”
十
“姐姐,我来看你了。”林婵迈着莲花碎步,袅袅婷婷向她走来。
“家人都死光了,你怎么没死?”林鸢背对着她,语气冰冷。
林婵噗嗤一声笑了,林鸢终于转过身看她,眼睛里满满的恨意:“你满意了?我之前还不相信你会这么做,如今看来,是我错了,错在对你的信任。”
林婵摆摆手屏退身后的宫女太监,缓缓开口:“姐姐,你可别忘了,我不是你妹妹,我是捡来的。”
原来她还在记恨这件事。
“如果不是爹,”林婵伸出手,一边欣赏指甲火红的蔻丹,一边从指缝间打量着她,”那年的冬天,我早就冻死在路边了。”
“你闭嘴,爹不是你能叫的!”
“哼,你们所有人都是这样,总是狗眼看人低!想来,你们一家人,都该死!”
林鸢无声轻笑:“真是可笑,亏我那时,还把你当成妹妹。”
“妹妹?哈哈——”林婵仰头大笑,笑过之后,眼里蓄满泪水,“你确定?我记得那些下人,表面上是对我客客气气的,好像我真的是你妹妹,可是你知道他们背地里跟我说什么吗?”
“他们说,就你一个没人要的野孩子,还想要我们来伺候你?你以为老爷把你捡回来,你就真的能变成丞相府的二小姐了?”
“可是爹呢?”林鸢怒了,“就算下人对你不好,爹他有对不起你吗?”
林婵硬生生地收回了眼泪,换回不可一世的轻蔑:“爹?你的爹对你可真好,给你取名叫林鸢,而我来了以后,给我取名叫林蝉。鸢飞唳天,蝉鸣炎夏。你永远高高在上,而我只能,一辈子待在树上,给你做陪衬。如果不是我央求了他半个月,我现在,还顶着那个可笑的名字。”
“可他忘了,鸢虽飞得高,却也总有一天会落地,蝉,即便是在地底埋了十几年,也会有终见天日,名声大噪的一天。现在看来,的确是这样。”
林鸢将嘴唇咬得苍白,一言不发。
“哦对了,还有你,我的姐姐,”林婵渐渐红了双眼,过往一出口,便停不下来,“凭什么?凭什么你生来就高高在上,你爹是丞相,你夫君是皇上。而我呢?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是一个没人要野孩子!寒冬腊月还穿着破布衣衫,跪在雪地里乞讨的野孩子!”
“别说了……”林鸢面无表情地阻止她,侧身望着窗外的天空,一声轻叹,“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做丞相的女儿,做皇帝的妃子……”
林婵不屑地一声冷哼:“你们这些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口口声声说着不喜欢荣华富贵,一个个却又拼命享受,就怕哪一天一命呜呼再没了这些。”
“你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爱的人执手偕老,天涯策马,远离这尘世的喧嚣和纷争,不好吗?”林鸢偏头看她。
“可笑。”林婵没了讽刺她看她笑话的心情,转身就要走。
“林婵,”林鸢叫住她,“以一个姐姐的身份,我还是希望,你能活得开心幸福。”
林婵没回头:“你不恨我?”
“恨。”
“那你不应该想让我死吗?”
“想,可我们曾经,也是姐妹。”
林婵冷勾起嘴角,高傲地抬起头走出冷宫:“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十一
那天晚上,林鸢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她和林婵不懂事的小时候,林婵总缠着她出去玩,大声地叫她“姐姐,姐姐……”
林鸢也闲不住,便带着林婵偷偷溜出府,去城西的集市上玩了。集市上人多,两个孩子好几次被挤散。
后来林婵真的丢了,她怎么找也找不到她,林鸢急哭了,急急忙忙回府带上十多个佣人出来找。好不容易找到了,她看见林婵灰头土脸地坐在地上哭,对面穿着锦绣华服差不多年纪的公子哥儿一脸茫然地盯着她看。
林鸢一下子就火了,这一看就知道那人欺负林婵了!她立刻上前推了他一下,挡在林婵面前护住她:“你干什么欺负我妹妹!”
林婵一看姐姐回来了,哭得更大声了:“呜呜……姐姐……”
此时林鸢还不知道对面这被推得一愣的公子哥正是后来所碰见的三皇子,只看林婵哭得更厉害,脾气更大:“我告诉你,我妹妹别人不能欺负!”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欺负她了?”公子哥也缓过神了,他还没见过这么暴力的女子,“别人不能欺负,难道你就能欺负她了?”
林鸢一时哑言,涨红了脸,不知道怎么反驳他的话。林婵扯了扯她的衣角,小声道:“姐姐,我们回府吧。”
她顺势扶起妹妹,狠狠瞪了他一眼:“别再让我看见你!”
再然后就是回府领罚的场景了,林鸢晚饭也没吃,回来就一直跪在祠堂里。林婵悄悄跑过来,带了些她喜欢吃的糕点塞过来:“姐姐,快吃,爹爹睡着了。”说罢跟着林鸢一起跪下。
“婵儿你干嘛?”林鸢吓了一跳,想扶她起来。
“姐姐,这次是我想出去玩的,就算有过错,也应该罚我,可爹爹只让姐姐一个人跪祠堂,我们是姐妹,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林鸢从梦中惊醒,惊出一身的冷汗,那句清脆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还一直萦绕在心头,像一场挥之不去的梦魇。
“做噩梦了?”她的手被人轻轻握住。
看到熟悉的身影,林鸢呆住:“你怎么来了?”
李珣轻笑出声:“怎么?这皇宫之内还有朕不能去的地方?”
“是啊,你可是皇上,还有什么是你不能做的事?”林鸢冷冷地抽出自己的手。
他抬手拂上她柔顺的长发,温柔了语气:“鸢儿,你还在怪朕?”
“不怪,但是我恨你。”
他手指一顿,从她发间抽出,似有似无的一声轻叹:“恨吧,如果能让你减轻些痛苦。”
“痛苦是你给的,你居然还想让我减轻,别假惺惺了!”林鸢忍着怒火,“既然诛九族,为什么不杀了我?”
李珣突然抱住她,任凭她拼命挣扎,还是紧紧地抱着她不松手:“我不忍心,也不会。”
林鸢在他怀里一下子崩塌了泪腺,死死拉住他墨色的袖口,原本只是不停地流泪,却突然一下子就哭出声:“李珣……你杀了我最亲的人,还叫我怎么安心地和你在一起……”
轻柔的吻落在林鸢额间,她听闻李珣喃喃:“我就是你最亲的人……”
“君主……什么一诺千金,金口玉言……根本都是假的……是用来骗人的冠冕堂皇!”
“是啊,是冠冕堂皇,”李珣抱着怀里的人,遥望着窗外的夜空,神色黯然,“都是骗人的,都是假的……”
林鸢哭了许久,许是累了,就沉沉地睡在李珣怀里。
他轻轻擦掉她眼角的泪痕,吻了她的眉目,满眼的不舍:“鸢儿,相信我……”
十二
林鸢醒的时候有些恍惚,昨天晚上她见到的李珣,是梦吗?还有那种久违的温柔和安心。
如果不是这些身份,他们又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那毕竟是她父亲,怎么可以这样……
突然感觉腹部一阵绞痛,她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手指紧紧抠住床榻边沿的雕花,想以此来减轻疼痛感。
宫女端着温热的水正巧进来,本来准备给林鸢梳洗,可见她小脸苍白,顿时就慌了。手里的铜盆“咣当”一声落地,上去扶着林鸢。
“娘娘,娘娘……你怎么了?来人呐!快传太医!”
公公伏着身子快步走到皇上身边,在他耳边低语一阵。
“皇后怎么了?”李珣漫不经心地看着奏折。
“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太医还在冷宫没出来。”
“那就等情况出来再禀报。”
公公在李珣打发他出去之前再一次开口:“皇上,老奴看见……看见林婵和……王爷,不知道在一起谈论什么……”
“李进……林婵……”这两个名字在李珣唇边徘徊。
年迈的老太医左手捋了捋胡须,右手食指和中指还在探林鸢的脉搏。宫女在一侧焦急地等待着结果,不停地来回踱步。
“哎呀,你走来走去晃得老臣头晕。”老太医站起身,在随身的药箱里翻找着纸张。
“太医,我们娘娘怎么样了?”
老太医开了一个方子,递到宫女手中:“无碍,只是需要安心修养。按着方子去抓些安胎的药吧?”
“安胎?”宫女接方子的手抖了抖,“你是说……皇后娘娘有身孕了?!”
林鸢本已昏昏欲睡,冷不丁听见宫女和太医的谈话,意识清明了几分,却一直停留在身孕这两个字上。
“你不会连你主子有身孕都不知道吧?”老太医扭头看林鸢的一脸呆愣,有些诧异,“皇后娘娘也不知道?”
林鸢默默地点了点头。
“娘娘,恕老臣多嘴,您自己个的身子骨,难道自己还不关心?这龙胎都有了两个月了,皇后娘娘还得好好养着身子,平时要注重吃食,运动也要适度……”
好不容易派宫女送走喋喋不休的老太医,林鸢又开始对着窗外发呆。居然有了小宝宝,她自己都没发觉。
手温柔地抚摸上肚子。龙种?是下一个争权夺势的牺牲品,还是下一个皇帝?宝宝,你要走你爹爹的老路,做一个以天下先的君主吗?
如果可以的话,阿娘带你天涯策马怎么样?林鸢低低地笑,眉眼间不自觉地流露出幸福,又逐渐黯淡了目光。
林婵简单整理了仪表,不紧不慢地走进李进的寝宫。本以为他不是花天酒地就是歌舞升平,不料他居然在看圣贤书。
“半部《论语》治天下。你想和你的亲哥哥争帝王?”她指尖划过他桌上的书籍。
李进不以为意:“情同手足,何来争夺一说?”
“别告诉我他的就是你的。”她的笑容里带着隐隐的嘲讽。
李进也仿着她的笑容,身子向她微倾:“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我来要,你允诺给我的东西。”
“世上没有不需要代价的东西。”
林婵觉得这场谈话已经没有进行的必要了,转过身背对着他:“代价?一场联姻?除了我本身,已经没有什么有价值了。”
他觉得这女子实在是孺子可教也,这样就点透了。她若是个男子,他定然要和她结拜重用,可惜,现在她只能在他身后和他出谋划策了。
“但是,我可不会像皇兄一样,后宫只取你一人。”李进想逗逗她。
“放心,我不会对你那些莺莺燕燕造成什么威胁。”
十三
火光从一处宫殿的屋顶燃起,熊熊火焰舔舐着房梁,白日里金碧辉煌的宫殿一时笼罩在火海之中。
“来人,快来人,救火啊!快来救火……”
滚滚浓烟从窗口冒出,不时有人从里面跑出来。一桶接一桶的水泼进火海,却杯水车薪,丝毫没有减小火焰的气势。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烧起来了!”李珣急匆匆赶来,询问侍卫,却无一人能回答。
“皇上,不好了,皇后娘娘在里面。”
“什么!”
……
林鸢醒的时候是在前行的马车里,马车有些颠簸,胃里一阵翻腾,又恶心地想吐。
“停车,快停车……”
马车一停稳,林鸢就快速奔向路边呕吐起来。车夫凑过来,轻轻地拍打她后背,“没事吧?”又递上一条手帕。
接过手帕擦了擦嘴角,勉强笑了笑抬头看人:“没事,谢谢……”林鸢顿住,“你”字在看清来人之后停在了唇边。
此时的李珣换上了粗布衣衫,没有一丝往日的贵气,像极了会过日子的普通百姓。剑眉星目却依旧耀眼。
四目相对良久,林鸢不知道自己的目光包含了多少含义,可望进他眼底却是满满的深情。
“别这样看着我,”李珣拉她入怀,“我会留下心理阴影的。”
“你……”靠在熟悉的怀抱,林鸢觉得一刻的不真实,是梦吧。
“我,”李珣下巴抵在她头顶,轻轻摩擦,“我在一个山村里寻了一处偏僻的房屋,就是不知道,你和小家伙能不能吃得了苦。”宽厚温暖的手掌放在林鸢肚子上,感受里面的悸动。
“你早就知道了?你不做皇上了?”林鸢小心翼翼试探性地询问,生怕一眨眼又都是幻想。
“连夫君都没做好,还做什么皇上?我现在只想好好照顾你和宝宝。”
“你……”她还有好多想问,比如她父亲的事,再比如朝廷怎么办,还有……
李珣握着她的肩膀,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我还要和你解释一下你父亲的事,如果我不杀他,最后所有人都不会好过,而且,我不能看着他把你当成棋子利用。”
林鸢沉默了,她都明白,可是明白有什么用呢?她迈不过心里的坎,毕竟他抚养了她这么长时间。
他抬手把蝴蝶簪插入她发间,一脸严肃地看着她:“你的那些信我看了,以后不要开这样的玩笑,本以为是密函,没想到居然是情信。”
林鸢抿唇,淡淡道:“我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
听闻林鸢这样说,李珣知道她是原谅他了,便笑着抱住她:“胡说,明明肚子里还有一个。”
林鸢“噗嗤”一声笑出来,一个重心不稳,被李珣打横抱上了马车。
“我们先去村子里落脚,剩下的事以后再说。”
“好。”
……
林婵站在皇宫里高楼上,遥遥地望着远方,心里微微地犯疼。
姐姐……
“做坏人的滋味不好受?想洗白?”李进不知何时过来,幽幽地来了一句。
“坏人?你在说你自己?”
李进上前一步,明黄色的龙袍有些扎眼:“明明都是好事,弄得这么不开心,不划算。”
冷宫的火是林婵放的,林鸢,也是林婵放的。她给了一个他们可以天涯纵马的条件。丞相的事,也是她让林鸢伤心的,所以,这个人情,她是要还的。
林鸢一走,李珣也是必定要走的,但是因为没有子嗣,继位的人选,自然就落在李进的头上。这样,算是一箭双雕?
姐姐,记得吗?你答应我要带我游走江湖的,丞相府里那么多人,只有你对我最好了,你不会……恨我吧?
“其实你也不想当皇帝吧?”
“是啊,都是他硬塞给我的,”李进靠近她,一脸的流氓像,“怎么?你打算再来一场火,咱们俩也私奔?”
林婵无奈地推开他:“第一,你走了,就没人继位了,第二,我和你什么关系都没有,为什么和你私奔?”
李进转身,悄无声息地拉住她:“走吧,去休息,明天继位大典,顺便也封个后。”
“什么?!”
“省得你说咱俩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