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
学猫跳舞
序
夕阳永远都逃脱不了万丈光芒的装点,无数道身上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光辉从那轮只是在地平线上露出冰山一角的巨大的落日上散射出来,以一种势不可挡的方式将整片天空笼罩在无尽的橘红色之下。然而不管它再如何不可一世,却终究无法用它徒有其表的光鲜将它迟钝的昏黄掩住——
夕阳的光辉,不过就像是迟暮老人的回光返照一般,仅仅只是留下一瞬间的辉煌罢了,余晖的温度,永远也抵挡不住黑夜的寒冷。当黑暗悄然地从未知的时间点上降临时,任何不切实际的表象,都会被它毫不费力地摧残、撕碎……
夜,在这没有霓虹灯的世界里,显得格外的宁静与空灵,前方被微弱的月光蒙上一层淡淡的银色,冷风拂过我的脸颊,就像是失落荒野的孤魂在四处飘荡着寻找归宿。
“能和我说说,为什么你突然想来这里看晚霞吗?”
“因为阿坤生前说,我们每个人都像一道。”傻子的声音在这宁静的世界里听起来有些沙哑。
“哦?那你觉得,你像朝霞还是晚霞呢?”我转过头来看向傻子,他眼角上挂着的晶莹泪水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星星,他黝黑的皮肤在黑夜里幻化成隐藏在阴影里来自地狱的鬼影。
“阿坤说我要像朝霞一样活着。”
“那阿坤呢?”
“他像晚……”傻子突然顿住了,他站起来,看向黑暗的远方,“不!他是朝霞!因为晚霞经过黑夜的洗礼之后,绽放出的朝霞更加迷人!”
我看着傻子在黑夜中模糊不定的身影,感觉这一刻的傻子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聪明。我轻轻地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同他一起站起来看向远方天空中闪烁着微弱光芒的星星。
“羽……”
“嗯?”我看向傻子。他也注视着我。他的眼睛在这夜空中显得格外明亮而单纯。
“你觉得你是吗?”
“阿坤不是说,每个人都是一道吗?”
“那,你觉得,你像朝霞还是晚霞呢?”
我扬起嘴角,再次将目光投向远方的天空,此时星星散发出的光芒忽明忽暗,就像是孩童纯真无邪的眼睛,“我呀……”
故事,很早就开始了。
那就由我,来替你讲吧……
第一章
房间里的安静就像是脆弱的玻璃轰然碎裂,刺耳而清脆的破碎声化作电话的响铃声将我从梦的世界拉回现实。
我在混沌中皱了皱眉头,心中暗骂道:“今天是周六啊!而且还很早呢!”
心中一边想着,我就那样闭着眼睛将右手伸出被窝暴露在寒冷而干燥的空气中,在我不耐烦地一阵乱摸之下,终于在床边的桌子上抓住了正在肆意喧闹着的震动的手机。
将闪亮的手机屏幕凑到眼前,刺眼的光芒令我惺忪的睡眼再次闭上。强忍着刺目的光芒,我从眼睛眯起的缝隙里看到来电显示,是你打来的。
“喂,阿坤……”我接通电话,有气无力地问道。
可电话那头传来的是震耳欲聋的摇滚音乐,接着响起的却不是你的声音,但那陌生的声音听起来比我还要疲惫,浓郁的烟酒气味简直就像是要穿透话筒侵占我的嗅觉。“喂?请问是韩羽?”
“嗯,我是。”我皱了皱眉,虚眯着眼再次将电话屏幕送到我眼前,确实是你的电话没错。
“是就对了,你赶快到星月酒吧来,程坤他喝……醉了……”
话还没说完,我就听见他如雷一般的打鼾声。
“我看喝醉的不只是阿坤,还有你自己吧?”我在心中嘀咕了一句,就那样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直到我感觉体内的血液全部苏醒过来之后,才极不情愿地从床上坐起来。
为我抵御了无数个寒冬的温暖厚实的被子从我身上滑落,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衣的我顿时忍受不了寒冷的摧残而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喷嚏,这一个喷嚏,也彻底将我吵醒了。思绪不再混沌,脑海里回荡着之前那个陌生人说的话,他说,你喝醉了?还有,星月酒吧?你虽然也是富二代,可就我所了解的你也绝不是阔绰弟子,更不会像其他富二代一样只会整天泡在酒吧了,无所事事地与酒精和女人为伴的混混度日啊!
我突然想到你昨天没有去上课,我觉得这两件事肯定会有联系。想到这里,我赶忙穿好衣服,简单的洗漱了一下,便挤上公交车前往星月酒吧。
星月酒吧是这座城市最大也是最豪华的酒吧,说是酒吧,可是在我看来,这里的装潢简直和那些五星级酒店有的一拼了。整体复古式设计却又不失金碧辉煌的主调,彰显着这进出于酒吧的人们尊贵的身份。可这种地方,进出于这里的人,外表看起来再怎么光鲜亮丽,却始终遮掩不住从里面散发出的庸俗的烟酒味和无趣的摇滚乐,它的空虚与寂寞,似乎是这高贵华丽最好不过的诠释。这里,不论白天黑夜,春去秋来,周而复始的一片充斥着喧闹的疯狂。
而我这种人,注定与这种场所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穿梭在嘈杂的随着哄闹的音乐舞动的人群中,衣着保守老旧的我名副其实地成为了格格不入的异类。与这个所谓的上流社会的交叉,就像是绚丽夺目的天花板上那些聚光灯射出的交错的彩灯一般,复杂而眼花缭乱。
我实在受不了像酒吧这样的地方,眉头拧到了极致,拼命地寻找着你的身影。
朝着酒吧内部走去,我突然看到一个人同我招手,那是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人,明明也是大学生的年龄却染着一头红的像火一样颜色的头发,穿着敞开的新潮体恤衫却不见其身体冷得瑟瑟发抖,与我身上灰色而厚重的羽绒服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看着他,然后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见他点头,我才朝他走了过去。与他对视,发现他的眼神很是自信,甚至自信得玩世不恭起来,我不愿再看他的眼睛,便将自己的目光移开。我这样一个举动也会给他带来一些毫无来由的优越感吧。
他没有和我说话,而是将我带到他身后的包间中。一进门,房间里飘逸着的酒精散发出的味道便让我的鼻子发酸,翻腾的胃液险些让我干呕出来,还好早上没来得及吃东西。
在这些人中,我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个坐在沙发中间、已经是烂醉如泥却还是左手搂着一位酒吧陪酒员右手握着酒瓶正将酒液灌入喉咙的你,此时的你头发乱蓬蓬就像是一团杂草,身上也只是穿着一件口子已经全部解开的红色衬衫,穿着闪亮的皮鞋的脚架在摆满酒瓶的茶几上,与这酒吧里的人倒是完美的融合在一起。
“坤哥,人我给你带来了!你看看是不是他?”先前那个红头发的年轻人朝你问道。
“错不了!我说了全酒吧最土的那个,准是韩羽!”你耷拉着头,在左手食指在空中胡乱地指着,迷离的眼神不知道飘在哪里,手中的酒瓶再次被你送到嘴边,又一口酒液被你送入口中。
听了你的话,我的脸顿时囧的通红,我觉得此时我的脸色应该能够完美的与天花板上那些闪烁的红灯融合在一起。我脑海中不断回忆着以前那个温文尔雅的你,那个举手投足间都优雅得无可挑剔的你,那个拥有贵族气质的你和眼前这个明显在酒吧里泡了一个晚上的酒鬼还是同一个人吗?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看着你不断往自己嘴里灌酒,我不在哪来的一股冲劲,直接冲到你面前,一把抓住你正要送到嘴边的酒瓶,使劲一扯,那酒瓶便脱手而出,摔落在地上,清脆而刺耳的声音本该被淹没于这嘈杂的喧嚣中,而却出乎意料的,房间里的众人都安静了下来,愤怒而又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房间顿时宁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停住了手里的动作,只是看着我,只有那音响里传来的摇滚乐还在继续摧残着我的耳朵,一时间,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你干嘛?!”安静终于被你的一声怒吼打破,你猛然站起来,涨红着脸怒视着我,嘴里的酒味再一次让我的胃翻腾起来。
今天的你,我感到十分陌生。
我眉头一皱,直接拽起你的手,往门外拽去,可你却一把甩开我的手,转过头去,说:“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给我出去!”
“我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人!”我失望地看着你的背影,摇了摇头,转身,就欲离开。
“你没想到我是怎样的人?那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啊?与世无争?故作清高?纯至朴素?视金钱如粪土?对不起!我没那闲情和你一起演伪君子,烂好人!”你愤怒的声音也同样将我激怒,我停下脚步,转过身,刚好与你通红的眼睛对视在一起,我们两人眼中都燃烧的愤怒碰撞在一起仿佛令整个房间都在剧烈的升温。
“你说谁是伪君子?”我语气平静地有些可怕,但是愤怒的火焰已经在这平静之下无限接近于歇斯底里。
“我说你!”你咬牙切齿地说,“不知道是谁嘴里说着视金钱如粪土却还是要死要活地到处找兼职想尽办法挣钱!不知道是谁说无功不受禄却还在不断地贪着小便宜!不知道是谁口口声声说什么捡垃圾是爱护环境实际目的却是将捡来的垃圾当成废品卖了换钱!钱!钱!钱!什么都离不开钱!如果我没有这样的家境,你还会这样对我吗?”
“是!好!很好!我是伪君子!我怎么可能和你这种从小就过着锦衣玉食生活的少爷相比呢?简直是笑话!你从来都不懂得我们这些人生活究竟有多么艰难!好!我是伪君子!我这样的小人,不配与你同流合污!少爷!我看您这么尊贵的地位我这个伪君子也是没资格送你回家吧!我……”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你打断了,你的语气是那样的桀骜不驯:“是啊!我本来就没打算叫你来接我!你!不!配!”
“你!”
“我叫你来,只是让你这个乡下人见见世面,知道什么是有钱人!好了,你可走了!”
“行!以后,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过你的独木桥!我们浸水不犯河水!”我万万没想到,当时的你竟会说出如此让我无地自容的话,我也没想到,我在你心中会是这样的形象,可今天你说的话,却真的没有以前那个阿坤该有的影子。我转身,在你那愤怒却又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摔门而出……
你,到底怎么了?
第二章
“傻子,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我出了酒吧之后,也不知道在外面走了多久,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回到了我的出租屋。可一回到家中,我便看见傻子一个人蹲在角落里哭泣,我赶忙跑过去,想要将他从地上扶起。
可他却一把甩开我的手,然后将整个身体蜷缩得更紧,往墙角里靠着,将头埋得更低。
傻子依旧是身穿一件他工作时必穿的宽大的深蓝色袍子,尽管上面已经是布满施工时不小心溅到的白色油漆,但这却丝毫不减他对这件衣服的钟爱,因为这件衣服,是他在他人生中第一次参加工作时穿的第一件工作服,也是你,送他的工作服。
他健壮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因为抽泣不断颤抖着看上去十分令人心酸,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傻子以往那憨厚纯真而又傻乎乎的笑容,在我的记忆里他很少哭过,甚至很少闹过脾气,正如以前他自己自嘲般的玩笑话一般,他是一个活泼的小孩。
我实在想不出,这样的活泼的小孩,究竟会是什么事,让他哭成这样?
“傻子,别哭了!有什么事你说出来,我来帮你!我一定帮你!”我也蹲下来,右手轻轻地抚上他结实的后背。
“你帮我?骗子!都是骗子!你和阿坤都是骗子!你们凭什么帮我?你们凭什么替我安排好一切?我知道我傻!可我也有傻子的尊严!我不需要靠着阿坤的面子生活!我的事不用你们管!”傻子再一次甩开我的手,抬起头来怒视着我,他的眼里透露着不甘与委屈,咬紧的牙关嘎吱作响,泪水顺着他黝黑的皮肤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他推开我,然后朝着门外跑去。
“傻子!你去哪里?我怎么骗你了?我可是你弟弟啊!我怎么会骗你?”我追出去想要拦住他,却不料险些被他甩过来的门砸到。当我跑出来时,傻子已经不见了踪影。或许,这就是为了租金便宜而特意租一楼的好处吧。
傻子到底怎么了?他说我在骗他?而且,他还提到了你,难道?是和他的工作有关?
傻子的工作确实是我们在暗中帮他找的,为了维护傻子好强的自尊心,我们将一切都安排好,让傻子去面试,然后按照剧本将他入取,让他认为是他自己靠着自己的本事找到的工作,我还清楚的记得,当时他穿上你送给他的工作服时,他笑得是有多开心。不过,确实,要不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那工地的老板才不会雇佣一个傻子。
难道,是工地上有人对他说了什么?
我赶忙冲了出去,不管事出何因,我都要去傻子施工的工地上看看,傻子是我的至亲,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他受到伤害!
傻子工作的工地离出租屋很近,使全力蹬脚踏车不出五分钟就能到。
工地始终是那种尘土飞扬的萧瑟场景,裸露在外的高大的楼房钢筋骨架上不断闪现着赤红色的火花,工人们仅仅将自己的生命托付于一根保险栓,上下穿梭在这钢筋水泥中,在灰白水泥的世界里埋头苦干,维持着这艰苦的生活。
可就当我要进去时却发现你也在施工地,而且正在和一名看上去似乎是这块工地的包工头说着什么。我停下脚步,短时间内我还不想面对你,于是我站在原地看着,你早上在酒吧穿的那身红色的衬衫已经被换成了一件笔挺的西装,头发被梳理得整整齐齐,端正的站姿,西装革履,大有名流风范,这样的你,之前我在你父亲举办的楼盘开售会上见过,我还记得,那时的你,对于“青年才俊”这样的名词诠释的恰到好处。
我很好奇你和那位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子谈话的内容,但因为距离很远,我也只能隐约看见中年男子脸上为难的表情。不过我也大概猜到了傻子一反常态悲伤的原因了。
你们谈话的时间持续的并不长,因为傻子从工地另一边的出口跑了进来,那中年男子看到傻子之后便离开了,你转过身看着傻子,却迎来傻子愤怒的喊骂声:“骗子!”
傻子几乎是吼着喊出来的,就连隔着如此远距离的我都能够听见。他粗重而悲伤的哭吼声撕心裂肺地传到我耳中,傻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固执,倔得像块石头。
你微微敞开双臂慢慢地靠近他,记得以前的傻子会在你张开双臂的时候猛然扑过来给你一个结实的熊抱,每次都直到你快要窒息而向他求饶的时候,他才会得意的放开你,而你脸上的笑容却泛滥得像是快要溢出来的水一样,全然不嫌弃身上沾满油漆和灰尘、夏天还散发着汗臭味的傻子。
可此时的傻子面对你的靠近,却一边向后退着一边喊着,“你别过来!”
你无奈的停下脚步,就那样站在原地,注视着傻子被泪水覆盖的黝黑的脸庞,我看不到你脸上的表情,但看着此时你的背影,我却觉得此时的你格外的消瘦和颓然,哪还有那个昔日的天之骄子从不缺少的光鲜亮丽?
你好像对傻子说了什么,然后傻子哭得更加伤心了,他朝你吼着:“谁要你保护我?你这个傻子!比我还傻!”
他的哭声变得沙哑起来,歇斯底里的悲伤似乎感染了这个由钢筋水泥建造的灰色的世界,突然刮起的风沙狠狠地打在我脸上,在一片朦胧的世界里,傻子慢慢地蹲下来,用结实的双臂抱住自己的腿缩在一起,然后将泪眼婆娑的脸埋在里面,他不断地哭喊着、重复着一句话:“都是我的错!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太傻了!是我害了你!”
风沙中,傻子粗犷而沙哑的哭声有一种揪心的自责,他的悲伤,触动着这个工地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节钢筋,工人们或依旧穿梭于密密麻麻的钢铁森林中、迸射而出的火光照亮他们满是灰尘的脸,或在工作的空隙用余光偷偷地瞥一眼傻子。但这冷漠的世界,却容不得他们再看那个哭泣着的黝黑大汉第二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但涉世已深的我们会用那脆落而敏感的自尊心化成的坚冰将伤痕累累的故事冻结,不让它流出的血侵染自己,从而以自己最为光鲜亮丽的一面去面对这个灰黑色的世界,却妄想着去照亮它,从未在意过这萤烛之光对于这个麻木的世界是多么的杯水车薪,于是我们选择了视而不见,选择了逃避,不让别人的血侵染自己。
你慢慢地走过去,蹲下来抱住缩在一起的傻子,你也在哭,你的哭声与傻子的混在一起,回荡在这个风沙肆虐的荒凉之地,如同困兽一般被钢铁囚笼禁锢,无助而孤独。
“不是你的错!我们不怪你!我只是想保护你!”你的哭声十分的沙哑,沙哑中带着尖锐的倒刺,猛然间刺痛我的心脏,血液的流通顿时缓慢下来,竟有一种毫无来由的慌张感充斥全身。
我,也哭了……可我答应过父亲,像我们这种人,不能哭,哭,就代表着我们输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已经渐渐习惯了麻木、习惯了黑白色的钢铁森林发出的七彩霓虹的光芒。可为什么,还要掀起波澜?
父亲,我没能完成答应您的承诺,没能照顾好傻子。
父亲,你们过得怎么样?我想家了,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我好想你们啊……
“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哭丧着嗓子,华丽的西装在风沙中显得格格不入,风吹乱你的头发,沙打在你的脸上,而你,却用那看起来消瘦了许多的身体替傻子遮挡着这个世界带来的冷漠……
第三章
那天你抱着傻子一直哭,我站在你们身后远处看着,和你们一起哭。之后我一个人先默默地回到了出租屋。那一夜傻子没有回来,我想他应该还和你在一起。而我一回到家便倒在床上昏睡了过去。我在梦里梦到了很多,有家乡麦地里的红高粱,有麦地上一边喊叫一边奔跑的傻子,有一脸温柔笑容地将我最爱吃的炸年糕端上桌的母亲,还有抽着烟、躺在竹椅上眼睛虚眯的父亲。我经常劝父亲要少抽烟,不知道现在他还会不会抽呢?
这一睡,便是整整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中午,我才从睡梦中醒来,还好今天是礼拜天。不过,刚醒来我就发现我已经被一床厚实的被子裹成了一个结实的粽子。
傻子在我熟睡的时候已经回来了,见我睡在床上没盖被子,于是便有了我这个粽子的杰作。
傻子好像已经恢复正常了,以前那憨厚可掬的笑容现在重新挂上了他黝黑的脸上,还是那种傻乎乎的样子。
生活似乎已经恢复了正常,上次的事似乎只是昙花一现般出现的小插曲,只是傻子不再去工地工作了,而是整天呆在家里,似乎是在画画,也不知他怎么突然喜欢上画画,我问他为什么不去工作,他也只是憨憨地笑笑说是休假。
我们也再没有与你联系,你也没有再去学校,霎时间,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毫无你的音讯。关于那天你和傻子之间发生的事傻子更是只字不提,不管我如何地逼问,他都死活不说,到后来我也不再过问,就这样,生活又回到了正轨上,我继续着我大学的平凡生活,穿梭在冷漠却嘈杂着的人群中,拿着学校的助学金还有礼拜天下午做家教所赚来的钱维持着我与傻子拮据的生活。
然而这平静下来的生活,却又被一个突然炸响的电话给搅得鸡犬不宁,刚好又是礼拜六——
“妈!什么?你慢慢说!别着急!”
“什么?!爸被车撞了!什么时候?!现在怎么样?”听着母亲带着哭腔的话语,我的神经也瞬间紧绷,脑袋突然“轰”得一声炸响。
“就在昨天上午!呜呜……现在可怎么办啊?”母亲急的已经哭了出来。
“昨天上午?昨天上午被撞!为什么现在才和我说!你怎么办事的?到底怎么回事!”我瞪大了眼睛,觉得口干舌燥,心急如焚的我第一次对着母亲大声吼道。
母亲被我这一吼顿时哭得更厉害了,我也意识到现在不是责怪的时候!
“妈!妈!你别哭!现在爸怎么样了?他在哪个医院?我这就赶来!”我的语气顿时变得轻柔起来,母亲是没有见过市面的村妇,突然让她独自一人面对这样的事情,儿子不再身边,她现在肯定是手足无措,现在她能依靠的只有我,我不能再给她压力。
“一时间在电话里说不清楚,现在我和你爸正在前往市第一医院的路上,听医生说你爸似乎要输血,但医院的血库最近正好没有你爸的血型,而且医疗费也不是我们那一点积蓄所能……”
“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去!你等着我!妈你放心!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一切有我呢!一定会没事的!”说着说着,我的眼眶也湿润了,但我拼了命地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稳,这种时候我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我不能哭!起码,我不能在母亲面前哭。
可是一挂电话,我的泪水便已经不受控制地滂沱而下,身体在不停地颤动着,哽咽的声音似乎在嘲笑我的软弱和无能。是的,我真的害怕了,很害怕!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从小我们便是靠着这家里的唯一经济收入而苦苦熬到了现在,而我也是在父亲的血汗钱的支持下才考上的大学。现在父亲突然倒下了,整个家的重任突然交到我手里,我开始慌了,周围的一切似乎全部都黯淡了下来,我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父亲布满皱纹的瘦削而黝黑的老脸,他布满老茧的干枯的手拿起用得只剩下拇指大小的粉笔头在家乡破解而昏暗的教室的黑板上不停地写着,正楷的大字送走了家乡里一批又一批的学子,这其中,也包括我。父亲的严厉是出了名的,他一直都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的理念,他对学生们严格,可他对自己却一点也不严格,总是忍不住烟瘾,每天晚上吃完饭,他都要倚在家门前,抽一支廉价的烟草,惬意得吐出徐徐白烟,似乎要将一天下来所有的劳累都吐出体外。可现在他倒下了……他……会不会离开我?……
“怎么了?”傻子听见我的哭声来到我的房间,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爸他,被车撞了……”我哽咽着说道。
“啊?被车撞了!那会死吗?爸会死吗?”傻子那纯真无邪的眼睛在他黝黑的脸上滴溜溜地转着。
“你放屁!你在放屁!爸怎么可能会死呢?”我的脾气变得很暴躁,狰狞地看着傻子,对着傻子吼道,“你是不是傻啊!”
傻子似乎是被我的样子吓到了,低下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你再乱说小心我撕烂你的嘴!”我从床上下来,火冒三丈地指着傻子,眼神毒得就像是要吃人。
“是傻子做错了什么吗?对不起!傻子会改的!”傻子被我吓得整个人缩在一起,头埋得很低,声音有掩饰不住的颤抖。
我顿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毕竟是傻子,心理年龄只有七、八岁的他有些东西是不能理解的,这不能怪他,而且,不懂或许会更好。
“对不起,傻子。不过,爸的情况确实很糟,真的有可能会离开我们……”
“啊!别说了!快走!我不要爸爸离开我!快走啊!”傻子纯真的眼睛也逐渐被害怕所侵蚀,他一把拉住我一直拉到门口才停下,我甩开他的手赶忙跑回房间将睡衣换掉再拿出我的钱包,没来得及洗漱便和傻子一起坐上了我的脚踏车,我骑车,让傻子给你打电话,我的助学金和兼职费本来就不多,而我还要交学费和维持我们的伙食,自然没有多少钱存下,所以,我只有求助于你,虽然我们这么久没有联系,而且还发生了矛盾,但我没有办法,只能求助你,尽管这是自上次以来,我第一次拨通你的电话。
可是电话那头等来的却是暂时无人接听的答复。
“羽!没人接啊!阿坤,阿坤是不是不要我们了?他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来找我玩?”傻子伤心的声音传入我耳中。
“别胡说!继续打!”我的心更慌了,我没有别的办法,我不愿想其他东西,只是一个劲的让傻子继续打给你,直到你接听为止,可是,这一路上,只有那如同魔音一般的毫无感情的“暂时无人接听”的答复作为陪伴。我拼尽全力蹬着脚踏车的双腿已经麻木了,汗水从额头上滑下,流进我的眼睛,而我来不及擦拭。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就像是捉摸不定的幻影一般,被拉的狭长的光就像是一只只朝我伸来的魔爪一般,不断挠动着我本就如火中烧的心。
但意外的变故总是会在它最不该出现的时候恰到好处的出现。电光火石间,我只感觉自行车的前轮像是扎到了什么东西,车身一歪,下一刻我的重心便悬空,接着眼前就开始天旋地转起来。
车子前轮似乎扎进钉子爆胎了,我和傻子从车上甩了下来。
剧痛传遍全身,我倒吸着凉气咬紧牙关从地上坐起来,看着那倒在路边已经接近报废的自行车,我的心顿时紧紧地揪到了一起,怎么办?离医院还有很远的一段路啊!
我刚一站起来,可右脚传来的钻心剧痛却令我再次摔倒在地上,我痛得全身开始痉挛,想要挣扎地站起来,可右脚却已经疼痛得不受我的控制了,应该是骨折了。
怎么办?为什么车子偏偏在这个时候爆胎?父亲还等着我去输血!可现在……
马路上如同湍急河流一般络绎不绝的车辆排成一条蜿蜒数千米的长龙,每一辆车呼啸着引擎就像是风一样从我身边掠过,车灯闪烁的光芒就像是这个冷漠世界里的无数双彩色的眼睛嘲笑着这个世界里最弱小而无助的人,没有人会在意我们,因为所有人都明白,我们只是在这个混沌世界中苟延残喘着罢了,生命,只是它的玩物……我们企图去救赎,却始终无法逆转最终鸿飞冥冥的结局……
哭有什么用?!你这个懦夫!我自己骂着自己,眼睛里渗出的泪水在这个寒风呼啸的严冬里根本没有温度,只有被冻结成冰再轰然破碎的命运。
这时傻子走了过来,幸运的是他没有受伤。
他看着坐在地上右腿不断颤抖的我,没有说话,而是将手机递到我手里,然后将我背起来,朝着医院跑去。
感受着他健壮的身体,我紧张的心突然有了一丝丝的安全感,傻子的呼吸声很重,我感到他有力的心跳似乎是在和造物主抗争着这个不可逆转的世界,傻子之所以是傻子,或许只是因为他自己不愿意去太深的接触这个世界,而选择的自我封闭。
渐渐地我感觉到傻子的身体在不断的颤抖,汗水从他浓郁的发丝缝隙中流下来,顺着他黝黑色的脖子滑下来。
“爸爸!你坚持住!傻子这就和羽赶过来!傻子不要爸爸离开傻子!因为傻子会伤心啊!傻子会哭!羽和妈妈也会哭!傻子不要他们哭!傻子也不要你哭!傻子在跑!傻子很有力气!傻子很快就要跑到你身边了!爸爸你坚持住!”
我隐约间听见傻子的自言自语,原本已经止住泪水的眼眶再次湿润了,而这次的泪水不再冰冷,我感到了淡淡的温暖荡漾在我那颗已经坚硬麻木的心脏里,这一刻我觉得生命真的很奇妙,因为我们会拼搏!尽管知道未来的结局始终如一,但我们会为了自己最为珍视的生命去搏!我们不是孤立在这个世界中的个体,因为那些身体里流淌着和我们一样鲜血的人啊,他们会在世界的任何一个最渺小的角落里挂念着我们,保护着我们,为我们祈祷。我们,其实不孤单。
我留意到傻子沉重的呼吸声中渐渐带着哽咽,傻子在哭……
直到我们到了医院,你也还是没有回电话。
当我们来到医院时,父亲已经被送进了急救室,母亲坐在急救室门口的椅子上,低着头,身体在不停的颤抖。
傻子将我轻轻地放在母亲旁边的椅子上,当母亲见到我时,没有注意到我受伤的右腿,而是一把扑到我怀中痛哭起来,她颤抖的身体看起来是那样的弱不经风,哭声就像是一柄柄刀子不断切割着我的心脏。
“妈,你别哭了。你哭,傻子和羽会伤心的。”傻子站在一旁,他接着不断地拨打你的电话。
“是啊,妈,你先和我说说,父亲到底怎么回事?”我轻轻地搂住母亲,抚摸着她瘦骨嶙峋的背。
听母亲的诉说,我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父亲昨天到县城去赶集,却不料被一辆疾驰而过的面包车给撞了,而那个该死的车主却逃走了。还好在好心人的帮助下,父亲才被及时送往县医院并且通知了母亲。本来情况已经是稳定了下来,所以母亲也不打算告诉我,不想我担心。可昨天晚上父亲的身体却出现了异常的反映,似乎是以前种地时被水田里的玻璃刺穿的旧伤复发,伤口感染之下,父亲的伤势加重,而县医院也因为医疗技术有限而不得已让父亲转院至市医院,可是市医院的医生说父亲需要输血,而医院的血库里没有父亲型号的血,身为儿子的我血液型号自然能和父亲吻合。
“怎么办啊!还有一大笔医药费呢!”母亲急得直跺脚。
“妈,您别急,这事我来想办法!只要爸没事就好!”我尽力安慰着母亲,思维急速运转,想着一切可以凑到钱的办法。
“打通了!”
就在这时,傻子激动的声音响起,我赶忙接过傻子递来的电话。
“喂,阿坤。”我有些尴尬地说。
“喂,韩羽。”你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完全没有了以前的风采,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这么久没来上学?
“我需要……”(“我可能……”)
我和你的声音在下一刻同时响起,于是又不约而同的停止了。
“你先说。”你疲惫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种时候我自然不会推辞:“阿坤,我父亲出事了,现在很危险,正在市第一医院的急诊室进行急救,所以……”
我的话被你打断了:“你说伯父出事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会这样?”
“电话里一时半会说不清,但是,我……需要钱,医院的费用你是知道的。”我不好意思地说道,声音被压得很低,尴尬的气氛瞬间令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静得出奇,“……”
“不过你放心!这钱我一定会还上的!一定!”我立马补充道。
“韩羽……不是我不想借……而是我真的没钱……”你吞吞吐吐地说道,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内疚和尴尬。
“没钱?别告诉我你一个富二代会没钱?!上次还见你在什么星月酒吧喝的热火朝天!你现在和我说没钱?拜托!现在可是人命关天的时候啊!你可别和我开玩笑!他是我父亲!算我求你!之前是我做错了,对不起,我向你道歉!我错了!对不起!求你,帮帮我!我真的没钱!我真没不知道该怎么办!在这个城市里我只有你一个朋友!不只是傻子以依赖你,我也很依赖你啊!求你!”说着说着,我的声音又变得哽咽起来,泪水让我的视线模糊得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有那不断闪烁的朦胧的光点似乎在嘲笑着我的懦弱无能。
“韩羽,对不起……”
“好的,我懂了!你做的很好!”听见你自责而无奈的声音响起,我的心瞬间冷了下来,以前你在我心中的那个完美的形象在这一刻完全破碎,没想到,你不仅傲慢无礼任意挥霍,还是这般冷漠无情。好你个程坤!以前我算是看错你了!
“怎么样?”傻子一脸紧张地望着我,眼睛里充满希翼。
“钱的事,我会想办法的。”我低着头,刚想要挂断电话时,电话却被傻子一把夺过。
“喂!阿坤!我是傻子!我需要钱!阿坤!你有钱!求求你!我爸爸很危险!羽说他可能会离开我们!求求你阿坤!我不想他离开我们!不然我们都会哭的!我不要爸爸离开我!呜呜呜……”傻子一口气说完了一连串的话,可渐渐的,他终于还是痛哭了起来,他蹲下来,宛如孩童般伤心难过的哭声被傻子粗狂的声音渲染的格外令人揪心,傻子应该不懂绝望的意思,但是他的哭吼却真正令我感到绝望,令我们所有人感到绝望。
可是你,还只是用了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来答复傻子的绝望。
“好了!傻子!我们不哭!我们不需要依靠别人!我们依靠自己!”我摸着傻子的脑袋,从他手里接过电话,直接将电话挂断。傻子扑到我怀里,宛如困兽的悲号刺痛我的耳膜,刺痛我的心脏。母亲同样在哭,似乎,上天就爱看渺小的我们的痛哭。
这时急诊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我们也都停止了哭泣,看了过去。
一名医生急匆匆地走了出来,摘下脸上的口罩,看着我们,急切地说:“谁是病人是直系家属?病人需要输血!医院里没有他的血型!”
“输我的吧!我是他儿子!”
同样的话,同时从我和傻子嘴里说出。
可就在这时,母亲的神色却变得紧张起来,她看向医生,语气有些急促的道:“医生,麻烦你快带他去输血!”
母亲嘴里的他指的是我。
我和傻子都不解地看向母亲,傻子更是直接问道:“妈妈?为什么不输我的?我也是爸爸的儿子啊!”
“不行!”母亲瞬间否定了傻子的建议,但就在她说出这句话时,她却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过于激动了,眼神看是飘忽不定。
“为什么啊?”傻子不解的问道。
“因为,因为……”母亲的眼睛不敢看向任何一个人,“因为,因为你去输血的的话会痛的。”
母亲竟然编出这么个理由。
“那羽去输血也会痛啊!而且我是哥哥!我不想让弟弟痛!做哥哥的要保护弟弟!”傻子坚定地说。
傻子或许不会意识到此时母亲的反常,而我却意识到了,似乎母亲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于是我开始帮着母亲圆场:“好了!傻子!就让我来吧!你更大,所以你应该去照顾妈妈!输血就交给我吧!我知道你担心爸爸的安危!我也担心!不过你放心,有我在,爸爸会没事的!”
我看到母亲递来的放松的目光。
可就在这时医生焦急的声音响了起来:“好了!别争了!病人现在很危险,需要马上输血!你是哥哥,那就你先来吧!病人大量出血!我想在保证献血人的安危的情况下,一个人的血是不够的,到时候再轮到你这个弟弟也不持!”
说着他便拉着傻子的手臂就要朝抽血室走去,可母亲甚至有些刺耳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坚决不行!”
“这位女士!请你别再捣乱了!病人很危险!这不是在开玩笑!”医生也有些不耐烦了。
“妈妈,为什么啊?”傻子也不解地问道。
“因为,你不是我们的儿子!”母亲的声音就像是晴天霹雳一般炸响在我们所有人的耳中。
傻子的脸色瞬间“刷”的一下瞬间变得惨白……
第四章
“妈妈,你是不是不要傻子了?傻子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妈妈你不可以不要傻子!如果傻子做错什么傻子会改!妈妈,您别生气。”傻子恳求地说道。
“没有,妈妈不是不要你,只是,你不是妈妈的亲生儿子。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呢?”母亲强颜欢笑。
“胡说!妈妈就是不要傻子了!呜呜!妈妈不要傻子了!傻子就剩下一个人了!呜呜!”傻子又哭了,他布满泪水的眼睛委屈地看着母亲,拼命地摇头,甩开医生的手,转身,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傻子!”我和母亲同时大声喊道。
母亲就要去追,却被我拦住了。母亲现在的情绪很不稳定,我怕她独自一人追出去,会遇到什么不测。
“妈!你冷静一点啊!傻子会没事的!等我给爸输完血,我就去找他!我答应你!一定将傻子平安带回来!”我抓住母亲拼命挣扎的手臂,对她大吼道,“你现在要做到,就是在这里好好的照看爸!”
“好,我听你的!你可一定要将傻子找回来啊!”母亲渐渐冷静了下来,她握住我的手,恳求的说道。
“嗯!我一定会的!”母亲的手很小,两只手掌勉强将我的右手包住,她的掌心里布满了常年来种地所留下的老茧,枯黄而干瘦。就是这双手,在我的记忆中,曾无数次的抚摸我的脸庞,无数次替我擦去嘴角残余的饭粒,无数次的牵着我的手走在县城热闹的集市上,左手牵着我,右手牵着傻子,父亲走在后面用一根老竹竿挑着从集市上买回来的东西。记忆中,她的手是多么的温暖而柔软,是那样的大,大到可以将我的手包裹的结结实实,没有一丝寒风可以侵蚀的温暖。
可现在,我们,到底怎么了?
“妈!一切,有我呢!”我轻轻地抱住母亲,没有再哭泣。
在医生的搀扶下,我很快便来到了输血室,输送了父亲所需要的血量之后,便在医生的安排下来到骨科打了石膏。
打石膏的时间并不长,很快我便撑着拐杖朝父亲的急诊室走去。
可是,远远的,当我还在走廊的这一头,便看到了一道我熟悉的身影,看到你,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到很心安,非常的心安。我和傻子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遇到了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困难,每一次,只要有你在,我们都能有惊无险的度过。
你坐在母亲身边,握着母亲的手。
我嘴角微微荡漾起些许笑容,撑着拐杖慢慢地走过来。
母亲一看到我,立马跑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眼睛里流露出希望的光芒,指了指你,感激地说:“这位好心人说是你的朋友,他帮我们将所有医药费都交了!你可真得好好谢谢人家!”
我看向你,当我看见你此时疲惫而憔悴的面容时,鼻子一酸,险些眼泪又要泛滥,“谢谢。”
你微微一笑,可这笑容,却有些病态的凄凉:“我们之间还客气什么?”
“……”
突然间大家都安了下来,一时间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尴尬的气氛挠动着每个人的心,这次,还是你解的围。
你看到我撑着拐杖的的右手,指着我的右脚问:“你的脚,怎么了?”
“没事,来到路上车子突然爆胎,从车上摔了下来。没什么大碍!”我无所谓地一笑,递给母亲一个安心的眼神,突然想到什么,说:“对了!我们赶快去找傻子吧!他一个人跑出去了!”
“这件事我听伯母说了,正准备去的。”你点了点头。
“那我们现在就去吧!”
“你的脚……”
“没事!走吧!”我轻轻地抱了抱母亲,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妈,你放心,我一定将傻子找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傻子会平安回来,父亲也会没事的!”
“嗯!你们去吧!你爸这里有我呢!”母亲点了点头。
说着,我便撑着拐杖与你一起走出了医院。
“奇怪,你为什么不开车来啊?”
我注意到,此时你的眼神有些飘忽,似乎很紧张的样子,接着你便随意敷衍了一句:“今天我的车牌限号。”
“哦。”我只可否的回应了一句,我记得,你可不止一辆车啊!就是为了防止限号而准备的。
“对了,我们去哪找?”你明显在转移话题。
“先去客运站找找,那里是我们第一次遇见的地方,对傻子来说,应该意义非凡。”我思考了一下,回答道。
“嗯,就去那里吧。”
我们在公交车站等车,车来的很及时,我们上车后就很少说话,只会偶尔有的没得嘘寒问暖几句,而每当我问道你近期的情况的时候,你都是随便的敷衍带过的,你,到底怎么了?
我的猜测果然没错,当我们在客运站下车之后,就看见傻子一个人站在客运站的候车厅里,一动不动地盯着客运站的出车时刻表。
傻子周围是川流不息的人群,人山人海的世界里,傻子就像是一根坚毅的黑色石柱屹立在汹涌的人潮中,酣然不动,高大得在人群中那样的特别,却又渺小得如同沧海一粟的浮游一般,丝毫撼不动这个世界,只能伫立着不动,仅此而已。
“傻子!”我大叫一声。
傻子在人群中回过头来,他泪眼婆娑的黝黑脸庞在人头攒动的世界里若隐若现,我们朝着傻子不断地挥着手,傻子刚刚绽放在嘴边的笑容突然被他硬生生地吞下去,他转身就跑,瞬间,他健壮的身躯,就那样被汹涌的人潮吞噬得毫无痕迹。
我们在人潮中拼命地挤着,拼命寻找傻子的身影。周围匆匆路过的人群如若未闻般从我们身边犹如漂泊无依的孤魂一般无声无息地飘过,我们的世界,就像是无数条无尽延伸的平行线,永远,永远不会交织在一起,永远……
“人太多了!找不到傻子啊!”你一边在人群中挣扎着,一边朝我大喊。
看着眼前无穷无尽的人头,我眼底闪过一丝挣扎,这样找下去却是不是办法:“我们先出去再说吧!”
“好!”
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我们互相搀扶着终于挤出了人群。出了客运站,呼吸到外面清新的空气,我刚想松一口气,却感觉到搀扶着我的你的身体突然一僵。
我朝着你的目光看去,顿时,我的身体也僵住了。
傻子正站在离客运站不远处的湖边!
我的天,这下我的心猛然提到嗓子眼!傻子不会去做什么傻事吧?!
我们赶紧以最快的速度跑了过去,就在我们要靠近傻子的时候,傻子突然转过身,大叫道:“你们别过来!再过来我就跳下去!”
我们赶紧停住了,就站在傻子对面。
“傻子,你别冲动!我们不过去!你可千万别干傻事啊!妈妈和爸爸还等着你回去呢!你说过你不想我们伤心!你离开了我们,我们也会伤心的!傻子应该不希望我们伤心吧?”我的语气尽量放的很平静,不给傻子压力。
“傻子不要你们伤心!呜呜……”傻子哭着说道。
“那就跟我回去!你回去,我们就不伤心了!”我赶忙说道。
“可是,可是……”傻子拼命地摇头,大叫道:“可是你们不要我了!你们这些骗子!你们嫌我傻,所以不要我了是不是!骗子!骗子!你们不要我了!为什么啊!”
傻子黝黑的脸被涨的通红,暴起的青筋就像是狰狞的小蛇遍布在傻子的脖子上。
我正要说话,却被你打断了,你的声音却显得很生气,在我的记忆中,你从没有对傻子发过脾气。
“行了!你觉得你无不无聊?你都几岁了?还寻死觅活?不就是你爸妈不要你了吗?他们不要,我要!从今以后我爸妈就是你爸妈!我是你哥哥!我们不嫌弃你!你带给了我们很多快乐!可你现在是怎么回事?现在的你才会让我们担心!现在家里出了这种事,你应该要坚强,陪在爸妈身边和他们一起挺过去!可你现在,让我很失望!我们都很失望!”
“傻子不要你们失望……”
“那就和我回去!回去,我们就不失望!”你的声音温柔起来,不再有之前的生硬。
“可是……我搞砸了……”
傻子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你打断了:“胡说!我都说了那不是你的错!而且就算是你的错,我也丝毫不怪你!”
“真的?”
“真的!”你突然笑了起来,张开双臂,“来,抱抱我!你可是很久没抱我了!”
“嗯!”傻子喜极而泣,冲了过来,扑入你的怀中,给了你一个大大的熊抱。
可你的笑容很牵强,你的眼里没有一丝笑意,只有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担忧。以前,傻子抱你的时候,虽然每次他都折腾得你够呛,可是你却笑的很开心。
“对了,傻子,你是怎么想要跳河的啊?”你从傻子怀中出来,替他抹去眼角的泪水,问道。
“电视里不都是这样的吗?”傻子纯真无邪地说。
“哈哈哈!”我和你都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你更是轻轻得敲了敲傻子的脑袋,嗔怪道:“木鱼脑袋!电视里的东西你也信?”
“以后不许骂我木鱼脑袋!我是傻子!”
“好好好!傻子!”你笑了,而且是真的笑了,不过,脸色似乎随着这一笑而病态得红润了起来。
“对了,阿坤。”我问道。
“嗯?”你转过头来看着我。
“之前你说不是傻子的错,到底是什么错?还有,为什么最近你这么疲惫?”我终于问出了这么久以来一直藏在我心里的困扰。
“没什么,就是……”
然而你的话还没有说完,便突然昏倒在了傻子的怀中……
你,到底怎么了?阿坤……
请别离开我们,不然,傻子会伤心的……
第五章
“医生,怎么样了?”看着从急诊室走出来的医生,我和傻子马上走上前去,眼神凝重地看着医生。
医生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向我使了个眼色。
我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让傻子去病房里照顾昏迷不醒的你,然后和医生一起来到走廊的尽头。
“医生,到底怎么样?”我焦急的问道。从医生的表现来看,你的情况肯定不乐观。
“患者得的是白血病。”
“什么?怎么会?”医生沉重的声音就像是一块千斤重的巨石猛然压在我的心头,让我的心脏猛然紧缩,我错愕的望着医生,突然感觉整个世界开始旋转起来,而我就是那个残喘在漩涡中心的一叶小舟,无依无靠,眩晕的感觉让我陷入无尽的恐慌之中,这种找不到北的感觉险些让我摔倒。
“医生你会不会弄错了?阿坤他几个月前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你一定弄错了!”我不相信医生的话,摇着头,竟在与医生争辩着他最擅长的东西。
“请你不要这么幼稚,这不是开玩笑的!而且,病人曾在我们医院做过化疗,现在我们医院还保留着他的病历记录,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到后来他突然停止了化疗,不然,病情也不会突然恶化到这个地步。”医生明显有了些怒气。
“什么?你说他以前就做过化疗?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我不知道?这个混蛋!”我急得直咬牙,眼睛里控制不住地溢出泪水。
“你们是什么时候检查出他有白血病的?”我压制住心里的悲伤,向医生问道。
可医生却为难地摇摇头,说:“不好意思,医院规定,必须对每一名患者的隐私经行严格的保密。”
“你……”我就要发怒,可猛然想来,现在发怒也是无济于事,我深吸口气,说:“行!你不说!我自己去问他!”
说着我便艰难地撑着拐杖转身就走。
“他是在三个月前,发现身体的不适来的我们医院经行检查,然后就确诊为白血病。时间大概在6月8日的样子。”医生的话突然从我身后响起。
我停住脚步,转过身疑惑地看着他。
医生朝着我笑了笑,思索了一下继续说:“刚开始确诊出白血病的时候,他还很积极地接受治疗,同意经行化疗,同时在化疗期间等待可以吻合的骨髓捐赠者。可是大概过了一个月之后,在…7月10日左右,他突然取消了化疗计划,也不再等待骨髓捐赠者的出现。”
看着我疑惑的表情,医生有些无奈而惋惜的说:“当时我就是他的主治医生,而我也习惯去记录在我手上接受治疗的病人的日常生活,所以,对于他的近况,我还是比较了解的。只是没想到,三个月后,他竟然又回到了我手上。”
“你不是说,医院不准透露病人的隐私吗?”我问到。
“你说你要去问他。那就真的问不出什么了。他当时是一个人来医院检查的,随后的治疗也是他一个人穿梭于医院之中,而且他还求我不要将他的情况告知任何人,我想他应该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得了白血病的事。不过,我是个医生,他是我手里的病人,所以我希望他能够积极的配合治疗,这件事我做不到,所以只能拜托你了!”医生严肃地说道。
“嗯,谢谢。”我朝他善意地一笑,顿时对于这名医生好感大增。
我转身朝着你的病房走去,可是下一刻我脸上的笑意便荡然无存。因为我注意到,7月10日,正好是礼拜六,正是那天,我和你之间闹了矛盾!混蛋!为什么你不告诉我真相?为什么你要瞒着我?你这个傻子!我在心里愤怒地宣泄着,脑海里回荡的全是往日你那风轻云淡的优雅笑容,你的一举一动都带着令人赏心悦目的亲和力,你那一身笔挺的西装出入于高端的酒席宴会上是那样的得体大方,你就是那聚光灯之下天生的天之骄子。
想到那天我转身离去时你眼睛里那一抹复杂中包含着的无奈和悲伤,还有你此时如此虚弱而且疲惫不堪的身体,我的眼眶又湿润了,热泪灼痛着我的眼眶,深深的自责感就像是一双布满利爪的魔手紧紧地揪住我的心脏不放,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发现你的异样?为什么我还要那样对你!我真是混蛋啊!
一路来到你的病房前,我刚想推门而入,却听见傻子轻轻的自言自语声:“阿坤,你赶快醒来吧!我们都很需要你呢!没有你,我们会很伤心的啊!我还等着和阿坤一起玩呢!你答应过傻子的,你会陪傻子到傻子的老家,然后和傻子一起躺在老家的麦田上数天上的星星!到时候我们俩来比一比,看谁数的星星多,傻子答应阿坤,如果阿坤赢了,傻子就请阿坤吃傻子最喜欢吃的炸年糕!哦!对了,羽也最喜欢吃炸年糕了!到时候我们三个人一起坐在麦田里,吃着年糕,数着星星,该有多开心啊!”
“你知道吗,其实傻子不傻!傻子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的场景呢!当时我和羽刚下客车,走出客运站的时候,一个流氓突然蹭到我身上,然后诬陷是傻子将他撞到地上的,要傻子赔钱。当时我和羽都不知道该怎么才好,是你带着客运站的保安过来帮我们解了围。然后你又请我和羽到那个好豪华的饭店吃饭,然后又给我们安排了住的地方。要不是你啊,我们说不定就要住在马路上了!所以,你得快点醒来!不然我和羽要是再遇见坏人可就完了!”
说着说着,我听见傻子轻轻的哽咽声,低沉而压抑,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转过身,背靠在冰冷的墙上,抬起头看着天花板上闪着昏黄光芒的电灯,直到电灯的光芒逐渐变得模糊,化作一点昏黄的光晕不断地闪烁着。我听见了自己回荡在空旷无人的走廊上了哭泣声,断断续续的,就像是厉鬼诉说自己身前痛苦的经历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傻子,别哭。我怎么会有事呢?放心!我只是太累了,睡着了而已!我答应你,等这次出院,我就陪你到老家,和羽一起,吃着炸年糕,数星星!”你的虚弱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可是听见你的声音我却没有一丝高兴,而是感到愤怒,骗子!你这个骗子!还要骗傻子多久!你说你要陪傻子回老家,可你的化疗怎么办?你这个混蛋!如此不爱惜自己的生命!混蛋!
我双手握拳,强忍着心里喷薄欲出的愤怒,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你和傻子同时看向我,此时的你正靠在床沿上,摸着傻子黝黑的脸庞。
我来到傻子身边,以母亲唤他过去唯由将他给支开。
房间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我站在你床边,眼神平静的看着你,而你,却对我淡淡的一笑。
“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我语气冰冷地问。
面对我冷硬的态度,你却是一脸的无辜与好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还装!你这个混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这个混蛋!为什么总要一个人去承担啊!你把我们当成你什么人了?”你的态度让我接近爆发边缘的情绪瞬间冲破最后一层理智的防线,我对你吼了出来。
“你都知道了啊……”你的目光瞬间黯淡下来,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多岁一样,垂着脑袋无力的靠在床沿上。
“让我最生气的是,为什么还要停止化疗!”见你终于承认了,我的语气也变得缓和下来。
正在这时,病房的门被突然撞开,傻子冲了进来,惊恐的眼睛里布满害怕的神情,他瞪着眼睛看着我们两个,不断地往后退着,直到推到墙角跟他才停下来。他颤抖的身体慢慢地蹲下来,抱着头缩在墙角,嘴里还不断念叨着:“白血病……白血病……我在电视上看过,电视上说白血病是治不好的!得白血病的人都会死!阿坤也会死!怎么办?阿坤会死!”
我顿时想到,傻子刚才应该是听到了我的吼叫声才才回来的,或许刚好听见了我们的谈话。
“傻子你听我说!白血病并不是不可以治,医生一定可以治好阿坤的!阿坤一定会没事的!”我走到傻子面前,恳切地说。
“医生,医生,对!医生有办法!我这就去找医生!医生会救阿坤!”傻子完全没有在意我说的话,一个劲的喃喃自语,惊恐的眼睛漫无目的的四处乱看着,接着他便突然冲了出去,大叫道:“我去找医生!医生会救阿坤!”
“傻子!”他的速度太快,我没能抓住他,便追了出去,这里是医院,可容不得他乱来。
阿坤在走廊上疯狂地跑着,一边跑还一边哭喊着:“医生!求求你!救救阿坤!医生!你在哪?”
沙哑而悲伤的哭喊荡漾在整个幽暗的走廊里,在昏黄灯光的渲染下是那样的无助而孤独。
“傻子!停下!这里是医院!”我在后面艰难地撑着拐杖,拼命地追着他。医院的走廊狭长而幽深,不能望见的尽头仿佛是通向死亡的未知。
这时医生从另一间病房中出来了,他皱着眉头沉着脸看向冲过来的傻子,严肃地说道:“请你保持安静!这里是医院!”
可是傻子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而是跑过去跪在医生面前,几近撕心裂肺地哭喊声让医生也不知如何是好:“求求你医生!救救阿坤!求求你!”
医生叹了口气,摇头说:“他是我的病人,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救他,但是,能不能治好他,就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没有合适的骨髓,仅仅只是通过化疗终究只是延长他的生命罢了。”
“骨髓?医生!你可以抽我的!我有的是骨髓!”傻子赶忙抬头仰视着医生,被泪水洗刷过的黝黑的脸庞上散发着希翼的光芒。
“如果你愿意,那就跟我去化验一下外周血,如果可以配对,那他就有救了。”医生说着就往楼下走去。我和傻子赶忙跟了上去,一路来到化验室。
可不幸的是,我和傻子没有一个人的骨髓可以与阿坤的匹配,医生的也不行。
“医生,为什么不能用我的骨髓啊!我可以的!我愿意捐赠!只要能救阿坤,我什么都愿意!”傻子苦苦哀求道,依然是求追不舍。
“我不是说了吗?你的骨髓与病人的不匹配!不能用来救他!”医生皱了皱眉,显然是对于傻子的死缠烂打、蛮不讲理有些不耐烦了。
“我可以的!医生!就用我的吧!只要能救阿坤,我什么都愿意!”傻子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不匹配”,只有七、八岁思维的他只想要救你。
“你再这样胡闹我就叫保安轰你出去!”医生已经开始动怒了,他已经不止一遍地向傻子解释不能捐髓的原因,而傻子还是如此的固执。
“呜呜……”傻子急地哭了,憨厚的脸庞扭曲在一起,露出一条条被这个残酷的世界用命运这把刻刀刻出来的褶皱,“医生,为什么不救阿坤?你是不是怕我们不给你钱?阿坤有钱!他会给你!”
可是我注意到,当傻子说完你有钱时,眼睛突然睁大,恐惧几乎是在瞬间吞噬掉他眼睛中的所有神情,他变得木然而呆滞的摇着头,嘴里自言自语道:“完了!阿坤已经没钱了!完了!没有钱,阿坤就不会得救了!怎么办?都是傻子的错!是傻子害了阿坤!是傻子的错!不行!傻子要去赚钱!傻子要去救阿坤!”
说着,傻子突然冲了出去,嘴里还一边念叨:“我要去赚钱!我要救阿坤!”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傻子为什么说你没钱?他为什么说是他的错?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自那天起他就一直在说他错了!他到底错了什么?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行!今天我一定要问清楚!
于是,我又一次撑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朝傻子追去。
“傻子!停下!傻子!”眼看眼前离我越来越远的傻子,心渐渐地沉入谷底,照这样看来,我根本无法追上傻子,而傻子说他要赚钱,可他到哪里去赚钱?谁会雇佣他这个傻子?
纵横在繁华城市中的街道,永远少不了车水马龙的装点,这座被冷漠禁锢起来的孤城就像是一座巨大而冰冷的机器,每一个匆匆的人,每一盏昏黄的灯,每一辆呼啸的车都只是这座机器里固定在某一个位置的麻木转动的齿轮,只顾着转出自己的一方狭隘的天地,偶尔两个齿轮间迸发出的火花,也只不过是犹如昙花一现般的迅速冷淡下去。我们在彼此的世界中,毫不相干的活着。
有谁,会去注意,此时哭喊着飞奔在街道上的傻子。
有谁,又会知道,此时无力地跌坐在街道上的我心里的孤寂与彷徨。
世界,真的是太安静了!安静的只剩下齿轮工作时因摩擦而发出的嘈杂的人声,铁一样的黑灰色笼着这片天空,被厚厚的乌云笼罩着的远处,雷鸣声似乎是在抱怨这个世界太安静,雨,难道就可以冲刷掉这个世界到处都遍布的铁锈味吗?
是的,这个世界,生锈了……
第六章
你这个混蛋!死到临头了,还那么“处心积虑”地替别人着想!
“喂?傻子!你快回来!阿坤他有救了!有一个好心人捐赠了他可以匹配的骨髓,而且资金也由他解决了!”
经过我的不懈努力,终于打通了傻子的电话。
“真的?”傻子欣喜若狂的声音从电话中响起。
“真的!你快回来!阿坤就要开始经行骨髓移植手术了!他想在手术前见你一面!”我尽量将自己的语气放轻松,竟也笑了起来。
“嗯!让阿坤等傻子!傻子这就来!”
“嘟……嘟……嘟……”电话里的声音就像是此时你的心脏跳动的声音,一声比一声要慢,一声比一声要轻微……
“这样做,真的好吗?傻子终究还是会知道的,要是再让他知道你在骗他,或许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我站在病房的窗户边,看着楼下依旧是人来人往的街道,在玻璃模糊的反光下,我看到自己脸上正缓缓流下的两行眼泪。
“我答应过傻子,要陪他去数星星的,我不能食言。而且,能让他恨我一辈子也好,这样的话,起码他就不会那么伤心了!”你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的有气无力,“对了,伯父怎么样了?”
“我刚才去看了我爸,他已经脱离了危险期,正在住院观察。”
“嗯,那我就放心了!这样,我也可以……”
“你这个傻子!”我咬着牙,一字一顿的低声打断你的话。是啊,你这个傻子,你这样做,他反而会更加伤心的!
“傻就傻吧!其实我也挺羡慕傻子的,可以那样无忧无虑的生活。”你牵强地笑着。
那就让我,来陪你最后的傻一回吧!
傻子很快就到了医院,经过大概十五天的缓解期,在他充满希望的目光注视下,你,被推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门上的红光瞬间亮了起来,就像是燃烧着鲜血的葬礼。
时间在这个时候似乎已经停止了,看着钟表上秒针如同龟爬一般的速度,虽然我已经知道了结果,但还是毫无来由地焦虑起来。
就像是过了一个世纪,又好像是短短的几秒,手术室的红灯熄灭了。
你被几个护士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看起来很虚弱,双眼虚咪在一起,苍白的脸色暴露在空气中,就像是随时都有可能裂开的薄冰。
医生也从手术室里走了出来,他先深深地注视了你一眼,然后看向我,朝着我隐晦地点了点头,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医生深吸了口气,然后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如释重负般的笑容,说:“恭喜,手术很成功。病人已经脱离为危险。”
“真的吗?那太好了!”傻子高兴的跳了起来,然后将我抱住。他急促的呼吸吹到我的脖子上,我能感受到,他的欢呼声中,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
我突然看到,你嘴角荡漾开来的笑容,是那样的苦涩……
医生将你送到重诊监护室,他在路过我面前的时候,低声问道:“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我无权评价。”我的语气听起来没有丝毫的情感波动,平静的就像是一潭死水。
“我知道了。”
在我的注视下,医生、护士、傻子、还有躺在病床上的你逐渐消失在了医院走廊的尽头,然后就那样踏入黑暗的世界里,仿佛永远不会再回来,只剩下我一个人……迷离而昏黄的光芒让走廊显得幽深而寂静,我忽然听见水的滴答声,隐隐地抽泣声被我压制得若隐若现……
父亲恢复的很快,我和你商量过了,等我父亲出院,你也就一起出院。
三个月后的一天,上午还在医院病床上躺着的父亲和你,下午便和我们一起,坐上了回乡下老家的班车,你,最终还是走向了这条不归路。
坐在车上的傻子很不安分,他一会儿高兴的手舞足蹈,一会儿指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色与你一同分享,他笑得很开心,你陪他一起笑,愈加苍白的脸色笑起来很是心酸。
你时不时地咳嗽,而你每次咳嗽都会用手帕遮住嘴巴,有一次我无意中发现,在你藏起来的手帕上沾染了红的发黑的血,而你对傻子的解释却是不小心的感冒而已。
大家都笑的很开心,尤其是父母,他们看着傻子那种纯真无邪、毫无压力的笑容,脸上的皱纹都快要挤在一起了,被鱼尾纹勾画着的眼睛里闪动着点点泪光。
只有我,笑得是那么牵强。
我将头转向窗外,看着高速公路旁群山绵延的景象,此时正是初春季节,山上的树木开始抽出嫩绿的新芽,到处都是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确实要比城市的拥挤来得更让人心安。
突然间我感觉到一只干瘦粗糙的小手抚在我的右手上,转头一看,发现母亲正带着一脸温柔的笑容看着我。
我微微一笑,将左手搭在她的手上,示意她不用为我担心。
……
家乡用泥土堆砌的老屋里,篝火跳动着温暖的颜色,照映在每个人脸上,就连你那病态的苍白的脸色都显得红润了几分。锅里被炸的滚烫的油欢快的跳动着,当母亲将准备好的年糕一股脑全部放下锅之后,油被溅得飞出来,烫在迫不及待地等在锅前口水直流的傻子手上,痛的他直乱叫,引得大家一阵哄堂大笑。
年糕被炸的外焦里嫩,散发着诱人的金黄色,母亲再在每一块金光色的炸年糕上裹上一层雪白的砂糖,更是让人欲罢不能。
傻子先给父母各盛了一碗,然后是你,然后是我,最后是他自己。
他是亲眼看着你将第一块年糕咬下去吞进肚子的,在你的一声赞美而满足的欢呼声中,他才开心的展颜欢笑,然后自己才开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我也夹起一块往嘴里送去,咬在嘴里,确实是小时候的味道,但此时的我却没有心情去享受这人间美味。因为我看见,父亲枯黄干瘦的手,在端碗的时候,在颤抖。
初春的麦田不是记忆里的金黄色,碧绿的一望无际,散发着蓬勃的生机与活力。
此时的太阳已经落在了地平线上,巨大的火盘将整片天空烧成红色,火烧云的美丽千姿百态地呈现着,落日的余晖竟是如此的恢宏壮阔。
晚霞在碧绿色的麦田上铺就一层淡淡的金色,照耀在此时正躺在麦田里的我们三人。
“晚霞好美啊!”你的声音轻轻地响起。
“嗯。”我点点头,看着你,却发现此时的你眼神正迷离的看着天边绚丽辉煌的,眼角竟渗出些许泪水。
“其实,生命就像是这一样啊!”你感慨道。
“为什么啊?”傻子疑惑的问。
“因为生命与这一样,只有着这短暂的一瞬间,可就是这短暂的一瞬间,却足以绽放出璀璨的光芒!不留余力的想要去照耀整个世界!”你的声音越来越激动,嘴角突然荡漾起一丝欣慰的笑容,“我很幸运,有机会成为这万千中的一道,为照亮世界奉献着自己的一丝力,尽管短暂,却也无悔!”
你哭了。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下来,麦地里碧绿的麦苗静静地扎根在土壤中,欣然接受着带来的恩泽。
“阿坤。”我轻轻地呼唤你。
可是你没有回应。
当我转过头时,却发现你的眼睛闭上了,眼角挂着的一滴泪终于是顺着你苍白的侧脸滑落,“阿坤,你……”
“阿坤是不是睡着了?怎么闭着眼睛?”傻子侧过脸看着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你,轻声向我问道,但是他的声音里,镶嵌着无法抹去的慌张和害怕。
“嗯,他睡着了。我们不要去吵他,让他,静静地睡。”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声音此时变得如此沙哑,有一种仿佛压抑在地脉深处的悠远与沉重。
“羽,你怎么哭了?”傻子指着我脸上滑落的泪水,问道。
“胡说!我怎么会哭?我应该高兴才对啊!”我转过头看着天边逐渐隐没在地平线下夕阳,晚霞再怎么的辉煌,却终究逃不了被黑夜吞噬的结局吗?
“傻子……”
你颤抖的虚弱的声音突然轻轻地响起:“答应我,你要像朝霞一样,将整片天空照亮!充满希望!”
“阿坤,我会的!我要阿坤也像朝霞一样!充满希望!”傻子突然哭了,他抱住你,将额头靠在你的肩膀上。
“傻子,怎么哭了?不是……要像朝……霞一样吗……”
你的声音突然变得断续起来,轻若游丝。接着,一丝殷红的鲜血从你嘴角溢出,顺着你苍白的脸庞,滑落在地上,染红了你身下嫩绿的麦苗,“好想听你,叫我一声哥……”
“哥……”傻子哭喊着。
“呵呵,哥哥,对不起你……”
你,渐渐地,离我们远去……
“阿坤,走好……”
夜幕突然间便笼罩上整片天空,先前还光芒万丈的在这浩荡的夜幕下只能溃不成军,任由黑暗将其支离破碎……晚霞的消亡,注定了我们的阴阳相隔……
傻子扑在你渐渐变得冰冷的身体上,低声抽泣着,他健壮的身体颤抖着,恐惧着,因为,再也没有人,会在那样风沙肆虐的世界里,保护他了……
天上没有星星,只有一轮孤寂的残月,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带着些许血色的残忍……
“为什么?阿坤不是已经被治好了吗?”傻子哭喊着问道。
真得被治好了吗?那天……
“你为什么不接受化疗?”我愤怒地问你。
“我……怕痛,而且,化疗会掉头发。”你明显是在敷衍,迷离的眼睛不知道看向什么地方。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打算和我说实话?傻子说是他的错!到底是什么错?还有,那天你去工地上干什么?傻子自那以后就再也没去工地了!那天晚上,你们又去了哪里?伯父呢?你病的这么严重,难道你还没有告诉伯父?”我的愤怒令我一股脑的说出了我心里所有的疑问。
“我爸他,被抓了……”你低着头,悲伤的说道。
“被抓?到底怎么回事?”
“就在我们俩闹矛盾的前一天,我爸新开发的楼盘被查出偷工减料,严重不符合国家的住房标准,属于危房。所以我爸便被公安局抓了,并且罚款五十万,有期徒刑五年。我爸被抓,接着就是各大房地产竞争对手对我们家的群体围攻,只是不到一天的时间,我们家的股票便迅猛下跌,一夜之间,倾家荡产……”
“所以,你就没钱化疗?”
“嗯。”
“可是这和傻子有什么关系?”
“傻子当时在我爸工地上正是做的材料分配工作,楼盘被查出有问题,傻子觉得是自己的错。后来我带着傻子去查明真真相,其实是我爸他自己为了利益偷工减料,将原有既定的材料换成其他的劣质材料,才导致这之后的一切事情发生。”
“既然你家破产了,那你借我的钱……”
“我将自己的车卖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家处于这种困境,真的对不起,我还那样对你。”
“没事。反正家里破产,那车我也养不起了,卖了就卖了吧!”
阿坤,你……
“那傻子怎么办?你还接不接受化疗?”我问。
“羽,我帮了你那么多次,求你了,这次我需要你的帮助,我要你帮我将傻子找回来,求你了……”
****尾声
“我呀?”我看着天边的星星,淡淡一笑,“我想当晚霞……”
朝霞的希望固然美好,因为它即将面对的是温暖的光明,是广阔无垠的希望,所以它才能绽放的那样有恃无恐。
而晚霞明知道它的结局最终只能被黑夜肢解、吞噬。但是它还是拼命地挣扎出属于自己的光芒!孤注一掷地与黑暗抗衡,尽管短暂,尽管前路迷茫,但它还是要向世界展示它的风姿!晚霞,是正真的勇士!是,像你一样的,勇士!
我相信,经过黑夜洗礼过的你,在朝霞绽放出的那一刻,必将更加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