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
涉墨
第一章
今天爸爸又喝酒了。不出意外的,喝醉之后,他又把妈妈打了一顿。我抱着弟弟躲在房间里,大气也不敢出一声。那时候我觉得爸爸真的很过分。若是放在平时,他贪杯点也就罢了。可是现在,我们都吃不上饭了,却还要匀出钱去给他买酒。这几天我们只能吃那种极稀的面糊,运气好的时候也不过能在面糊汤里掺上一两勺的酱油或一小颗葱圈。可这也根本吃不饱。大萧条刚开始的时候,我和弟弟都还特别讨厌葱圈或姜粒,现在,若是能找到这些东西,便已经算的上一个小小的节日了。
听到外面的动静已经停息了,弟弟从我的怀里跳出去打开了房门。爸爸应该已经去睡了,前厅里只有妈妈,跪坐在那里抹眼泪。弟弟一言不发跑过去,紧紧抱着妈妈。不知为何,妈妈哭得却更厉害了。我站在门口,不知不觉也哽咽起来。
妈妈是个操劳命,即使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也还是挣扎着起来做家务。没办法,家里的事情太多。妈妈要打扫干净爸爸发酒疯后留下的一整屋的狼藉;她要用极少极少的食材准备好的一家人一天的吃食;她还要补好弟弟动不动就被扯破的衣服;她还要做些小活计补贴家用。她没什么时间去自哀自怜。可每当看着她被打后踉跄着站起来,我心里头绞得难受。这个家里头,真的可以帮帮她的,也只有我了。
妈妈走到我面前,从衣兜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纸币,让我去买点米粒回来。我接了来正要出去,她又叫住了我。我看她又掏了一把纸币出来。不过她这次没一口气全塞给钱,而是眯着眼,点了几张给我,瘦削、蜡黄的脸上微微一笑:“别再不够了。”
我刚走到门外,眼前似又浮现了妈妈刚刚可怜到可怖的面庞。泪水便不住地涌了出来。
我用那些钱,买了很小的一包米粒,大概也不过几十粒的样子。没办法,如果远征军再不带回食物来,物价只会越长越快。街巷中,处处都是招兵的宣传。但又有谁会愿意去送死啊!我犹记得报纸上说的,上一次远征军出去了三百来人,只回来不到一百人。弟弟在学校里有一个据说知道内情的人,说是其实只回来了十来人。我不知是真是假。
我回到家的时候,妈妈正从屋子正中央那根巨大的蜡烛上刮蜡油。蜡油吃多了肚子会涨得慌,听说还不好消化。可是没办法,所有买不起油的家里都这么吃。好歹每家都会有一根巨大的蜡烛。因为这里是地下,除了火焰再没什么光亮的地下。
我将买来的米粒提上灶台,出来的时候妈妈依然在刮油,我不由提醒道:“妈妈,别老从一处刮油,蜡烛倒了怎么办。”
妈妈应了一声,便停下来。她的脸色木然而毫无光彩。不过她还是对我笑了笑,说:“不会有事的。”
我一时居然忘了说话。待好久过去,我才点点头,说:“好。”
这时弟弟从门外进来,对我说:“姐,明川大哥找你。”
明川有很好看的笑容。我觉得没什么光彩能比得上他的笑了。
我出门去见他,他脸上依旧是那种温暖的笑容,即使是在昏暗的光线下,也很明媚。
我笑着跟他打招呼。不知为何,他的笑容浅了,眼中一层朦胧。他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对我说:“阿浅,我要去参军了。”
我怔住了。那时我的脸上还有笑容。
第二章
对门的小怡,今天也饿死了。我看到她干瘪的尸体从屋里被人抬出来,甚至没有一块粗布可以遮蔽这死者最后的一点尊严。她紧紧闭着眼睛,双颊深深陷下去,似乎是糊了层黄纸在骨头上。两个和我们一样饿的人抬着饿死的小怡从我和明川面前经过。我不忍心看,明川挡在我前面。
小怡过去了之后,明川又对我说:“我要去参军了。”他说得很认真。
我问他:“你不怕死吗?”
他的目光往小怡离开的地方望去,问我:“留在这里就会活下去吗?”
我无言以对。
我看着他,死死看着他。他的笑容没有从前那么深刻,却依然是很舒服很温柔的浅浅地笑。似乎那笑容是与生俱来的,无论是什么样的变故也不能使它消失。突然我转过身去,忍不住哭出了声。我突然害怕,怕他一去不回,怕自己再也见不到那样的笑容,怕未来的生活只剩爸爸醉酒后暴戾的呼喝与妈妈的哭声,怕自己看不到黑暗的尽头。没有人能体会那种感觉。饥饿,争吵。我的绝望若还有药可医,那只有明川——那似乎是世间唯一的美好。
明川揽着我的肩膀,我们在后院墙根坐下——就像小时候一般。明川家搬走后我们便很少来这里。没想到,到了分别的时候,我们竟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里。他劝慰了好久我才停止哭泣。望着面前的荒芜与疮痍,我对明川说:“如果你没回来,我也随你去。”
“不。”他对我说,坚定地说。
我没有回话,只是低下了头。我脸上残存的泪水在微微颤动。
明川替我擦去了脸上的泪水,说:“你想想阿磊,没了你,他怎么办?”
我心中又是狠狠的一阵抽动。这种绝望的感觉我都难以承受,更何况我弟弟,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孩子!
明川脸上又出现了一片深深地笑意。他握住了我的手,那种温热直达心底。他笑着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这里有我的父母,有你,有我的一切。我怎么舍得离开!”
他的笑容,永远能平定我一切的慌乱。
“况且,”他又说,“绝境中总要有人起来反抗啊,不然就真的只剩下绝望了。”
我轻轻枕上他的肩膀。此时此刻,我什么也不想说,就只想这样靠着他。那一片似乎一触即逝的温暖,就在手边,却飘忽不定,让人贪婪到不忍放手,不忍离开。
明川走的那天,我抽出了空,去车站送他。那时,我看到他已经换上了灰布军装。粗劣的布料,粗劣的剪裁,这套军装并不好看,甚至很多地方我都想给他改改。但是他穿在身上,格外显得挺拔。他的笑容一如往日般明亮,让人不舍得挪开视线。我把一根蓝色的布条系在他手腕上,我希望他可以平安。
他拥抱了他的父亲,拥抱了他的母亲,然后他走到我面前,也拥抱了我。我记忆中,他好像是第一次这样拥抱我。他的双臂紧紧裹住我,我们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在他的脸颊下侧,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那么一滴,淌过他下巴坚毅的轮廓,落入我们怀中。
车开动了,一只只系着蓝布条的手臂伸出车窗,似是一张捕捉希望的大网,带了我们全部的期待为饵,投向了莫测的海洋。
直到列车远去,他的妈妈才开始哭。他的爸爸让出整个胸膛让她靠着哭。那个父亲,望着列车卷起的沙尘,坚如磐石的脸上悄无声息地闪过泪水。
如果没有饥饿的恐慌,这该是一个多么幸福的家庭啊。
我不忍心打扰,静静地、悄悄地退出了这并不属于我的幸福。就如父亲脸上的泪,总那么不显眼。
我的家里,等待着我的,会是怎样的,属于我的不幸呢?
第三章
明川走后,我便时常会抽出时间来去他家里,看望一下他的父母,顺便帮帮忙。
我们两家曾经是十多年的老邻居,我每次来,他们总会给我拿些吃的喝的——虽然不多,但我也总能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不可否认,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明川都比我幸福很多。每次去他家,我都分不清我究竟是去帮忙的,还是去逃避什么的。
这里有很多我向往着却不曾拥有的。比如院子里青青葱葱的苔藓,比如屋里不时传出的哼歌声或口哨声。哪怕只有一两根蜡烛撑起的光明,也显得很敞亮。
家里出事,就是在我去明川家帮忙的时候。我忘了是哪一天了。只记得那时,弟弟为了复习考试去学校住了,明川没有回来,我照常去他家帮忙。临走的时候,明川的妈妈还给了我几颗烤熟的麦粒。我走出门去,四周一反常态的温暖。我看到远方,有一大片的光芒,嚣张地舞动着。
那时,我还没想到是我家出事了,只拎了袋子往回走。有一个认识我父母的人远远跑过来了,几乎是吼着对我说:“阿浅姑娘,你快回去看看吧!你家里出事啦!”我听到他的话,心脏牵引着浑身上下都狠狠战栗了一下。我当时竟没有立刻就反应过来,反而皱着眉去看那人。那人急切地看着我。然后我又看天边的那一片光芒,脑袋里“轰”地一片空白。
大火还在烧着,火光中只隐约能看到一个房子的轮廓。有人说,我当时几乎是发了疯一样的想冲进去,被他们死死拦住。我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好像是晕过去了,再有意识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空气里弥漫着一簇一簇的焦味。然后记忆就和眼泪一起,一股脑冲上来。我环顾四周,这里不是我家,这里只是周旁众多无主的房子之一。
从床上站起来,我花了很大的力气。然后,几乎是踉跄着,我走出了屋子。我家的,那个烧得焦黑的废墟,迎面扑来。
如果说昨天的晕厥给了我缓冲的机会,那么今天,悲伤便开始了全面的进攻。那时我才发现,即使我被饥饿的恐怖笼罩,即使身边不断有人死去,我的内心依然是安乐平静的日子。以致,当悲伤来袭,我都无力抵挡,只默然注视着整颗心瞬间被攻占。
巨大的蜡烛断为两截,居然没有被烈火完全熔化。一半的屋子已经烧得只剩了骨架,另一小半,也整个被熏上了黑烟。我哆嗦着嗅着,看着,泪水一层层铺陈下来。
过了一会,我看到明川的妈妈了。突然想起来她给我的那几颗麦粒也不知道被我扔到哪里去了,居然还分出了一些心思去可惜。她走过来,站在我的身边,什么也没说,就那么站着。我抬头看了她一眼,问道:“阿姨,我爸妈呢?”
她没有看我,局促地搓了搓手,叹息道:“已经埋了……”我听得到她声音中浸人了咸涩的味道。她又用极低的声音说:“这样也好,你最好不要看啊……”
又一层泪水涌上来,我忍不住哽咽起来。我想起那天早上,我还特别兴奋地告诉妈妈,远征军终于打了一场胜仗,说不定过几天物价就能降下去了,妈妈一边刮着油,一边点点头。然后她住了手,搬动她苍白又单薄的嘴唇,说:“希望一切能变好吧——虽然只一场胜利,说明不了什么。”说罢,她揉了揉自己眼角的淤青。
我远望着那根几乎横亘在整个废墟上的巨大蜡烛,心里边突然阴测测地发冷。妈妈浮肿的眼睛,瘦削的面庞蓦地浮现在我面前。我不敢断言,这根蜡烛究竟是为什么会倒下来。
我的身子一摇晃,虚虚地跌坐在地上。
明川的妈妈上来扶住我。
“阿姨!”我回过头去,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哽咽道,“我家阿磊,他还要考试!我求你,求求你了,不要让他知道,至少现在,不要让他知道……可以么?”
她眉目凝重地看着我,然后点头说:“我会尽力的。”
第四章
报纸上不断有传来远征军在前方胜利的消息,据说他们此行找到了不少的食物,而这些食物正源源不断地运到到我们身边来。一切似乎平复到了那场饥荒前的样子。只是,此时我只有一个人。
那个时候爸爸还没有失业,也没有沉迷于喝酒和赌博。他有时喝醉了也会很暴躁,但大部分时候,他还是安静的。那时我也没有放弃学业。爸爸会趁我和弟弟都放假的时候,带我们去广场上吃浇了芝士的玉米粒,用小小的栗子壳盛着,满怀的温暖。那东西有点虚贵,但我们喜欢吃。爸爸他却不吃,就坐在一旁抽烟。临走的时候他也会照妈妈的嘱咐,问老板要上一捆不要了的玉米须。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或许这场饥荒结束了,爸爸妈妈会找到新的工作。爸爸会像以往一样,把酒放进柜子;妈妈单薄的身体会变得和以往一样健康。我不指望我能重新去上学,因为我也可以出去工作了。至少我希望家里的空气是新鲜的,至少我希望每天都能看到他们的笑容。
可现在,眼见饥荒似乎就要结束,我却觉得,一切都结束了的样子。
弟弟的考试还未结束,我暂住在明川的家里。父母死后那几天,我都过得昏昏沉沉的,除了有一次出去看父母的墓地,我就没再出过门——包括明川回来那一天。
那天我起得有点晚,起来之后才察觉,今天没人叫我起床。我迷迷糊糊走去外面,然后就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明川。
明川看起来是精神一些了,也可能因为他身上的军装更加合体了,颜色也没有那么蔫儿了。他坐得笔直,胸口那挂了两枚勋章。他看到我,站起来向我走来。我看着他明亮的笑容,干涸的双眼又涌出了泪水。
他递过来一块手绢,我却没有察觉。我在看他,看他熟悉的眉目,熟悉的笑容。我努力不让他看出我的悲伤,可是泪水却不断地出卖着我。他小心地给我擦掉了泪水,我依然在看他。
那天吃饭的时候,明川跟我们说了很多上面的事情。我们的食物是全靠远征军来供的,而他们远征军,首先练的便是速度。因为食物容易变质,他们则必须在食物变质之前将其运到前线的冷站贮存起来。因为有些冷站太靠近前线,容易被一锅端,食物在那里也不能放太久,也得很快安排送到后方生活区。
明川是在最前线作战的,辛苦,但立功也快。他说虽然危险,但是能第一时间吃到最新鲜的食物,也是很值的。吃过饭后明川特地给我看了他的两枚勋章。其中一枚上面雕了一支麦穗,谷粒饱满,熠熠生辉。另一枚上边雕的东西很奇怪,圆形的,有些直线围绕周围。明川告诉我,这是太阳。
“那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火,就算我们这里所有的火焰加在一起也无法与之相比。只要太阳挂在空中,世间万物都会变得一片明亮。”明川动情地说。然后他又不好意思笑笑,说:“其实我也没见过,都是听别人说的。”
我笑他说:“瞧你刚才说的,还有模有样的!”
“这是真的,”明川把那枚雕着太阳的勋章递给我,“在我们军队那里,太阳是代表着希望的。当我们说起在家乡的饥荒,说起那些让人绝望的事情。会有别人说,还有太阳呐!”
明川喝了一口水,握着我住勋章的手,对我说:“我知道最近……你有很多事,所以我想把它送给你。”
那勋章是玉米般的金黄色,十分好看。我听到他说要把这枚勋章送给我,手抖了一下,下意识想要拒绝。
明川握着我的手紧了几分,他说:“你瞧,还有太阳呐!”
第五章
弟弟考完试回来之后,我便从明川家里搬出来了。因为明川家里是在不够住的,我也不好意思再赖下去了。
那天我和明川在外面逛。我隔着桥看到有个背着包往这边走的身影,却并未多想。我和明川坐下来想休息休息。我不知怎的,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就看到了弟弟。那时我的心里突然涌出来一种委屈的感觉,却又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我依旧很想哭,却在弟弟面前生生忍住了。弟弟他也看到我。我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他大步走过来,像他从前抱着妈妈那样紧紧抱着我,对我说:“姐,我回来了,没事了。”
“弟弟……”我心情复杂地喊了他一声。
我以为弟弟是在回来的路上才知道爸妈遇难的事,当时我还惊异于他的镇定与冷静。后来我才知道,弟弟是很早就知道了——因为报纸上报道了。他当时在学校,只知道家里头死了两个人,也不知道死的究竟是谁。焦急得苦闷不堪,已经买了车票打算回来。明川的妈妈和我几个街坊邻居来劝他,却支支吾吾应付着不肯说出实情。自然是劝不住阿磊的。那时明川恰好是从前线回来了,从这里经过。他听说了,自告奋勇去骂了阿磊一顿。阿磊竟也不闹腾了,老老实实呆下来备考。
爸妈死后还是留下了一些钱,我们在城郊租了一处小房子。都收拾好了之后,我带着弟弟去明川家里道谢。明川的妈妈留我们吃饭。我去厨房帮忙的时候,她突然问我:“阿浅,你愿嫁给我家明川吗?”
我惊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明川的妈妈似乎看出了我的窘态。她叹口气说:“哎!也知道不该这个时候问你这种事情。若是从前,我其实是无所谓的。我实话说了,现在明川参军了,我们心里实在是不安……这也怨不得我们着急。”
其实,我是不介意的。明川家里帮了我许多,我也不该介意。可是无论拒绝或是答应,那话似是鱼骨般梗在了喉间,怎的也吐不出来。到了最后,我只好说:“阿姨,我想考虑一段时间。”
明川的妈妈微笑着,她说:“孩子,是阿姨不该逼你。”
那天之后,包括那顿晚饭上,没人再提起这事了。
我和弟弟两个人的日子过得很是辛苦。好在远征军此次出征收获不少,物价渐渐降下来了。我们两个多打几份工,便也能支撑着生活下去。我把明川给我的勋章挂在墙上。我时常看那枚勋章问我弟弟说:“弟弟,你听说过太阳这种东西吗?”
“当然,”弟弟有兴致回答我的时候便会说,“我们课本上就有。”不过大多数时候,他是会嫌我烦的。不过也有他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比如说刚发了薪水又有时间休息的时候,他也会愿意给我讲他听说的那些关于太阳的事情,或是给我看看他课本上关于太阳的内容。
弟弟的成绩很快下来了。意料之中的,他没有通过考试。这也意味着他没法再继续读书了。“没事,姐姐!”弟弟笑着说,“我们这个样子不也活得很好嘛!”我狠狠剜了他一眼。
我是没有力气再去指责他什么了。毕竟弟弟他平时的成绩就没那么好,又经历了那种事情,也难怪他会考不好。虽说自己暂时不用背负那么大的经济压力了,却仍然为弟弟的未来担心。这种波澜不惊地日子过了几天,当我以为我们或许会一直这么过下去的时候,我弟弟他却不安生了。
那天明川来我家,我并没有太在意,因为他经常来帮忙。只是那天,弟弟拉着他谈了很久,我在厨房都隐隐听得到他们的争执声。吃饭的时候,他们两个居然罕见的一句话也没说。饭后,明川一直不走,弟弟对他说:“明川大哥,我可以的,你先回去吧。”
明川似乎是叹了口气,他说:“还是放心不下。你说了我再走。”
我听着他们奇怪的对话,心里边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我看明川,他避开了目光不肯看我。我又去看我弟弟,他耷拉着脑袋,眉头紧锁。
我终于是受不了这种奇怪的氛围了,开玩笑道:“你们是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亏心事了?”
明川看了一眼我弟弟,我发现他也在看明川。明川摇摇头。
“还是我说吧,”明川前踏一步,扶我在桌边坐下,“阿磊跟我商量……他打算参军。”
幸亏明川扶我坐下了,否则我大概会摔倒的。我看我弟弟,他眼里噙了泪水。
第六章
巨大的蜡烛懒洋洋冒着光,有烛泪沿着嶙峋的表面落下来。
躲在阴影里的那个十来岁的男孩子,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或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已经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了。
“姐姐……”他忐忑地看着我。
或许我该劝他,我该求他,求他不要去犯傻,求他不要让我变得一无所有。
“时候不早了,睡吧。”
我说罢,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姐姐!”我听到背后弟弟的呼喊声和急促的脚步声。那声音虽然像是在朝我赶来,却越来越远。我回头看,似乎是有一个巨大的旋涡,裹挟着他离我越来越远。
我惊醒过来。
我是不是该哭一场的?
可是,又有什么可哭的?上次明川要去参军,自己也是很担心,可不还是什么事都没有吗!
我走出屋去,正撞上了弟弟和明川从外面回来。他们两个担忧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拿过弟弟手中的包裹,那是一套粗陋的军服,比明川那次穿的稍好一点,不过也好不到那里去。我顿时明白了,明川是陪着我弟弟去招兵处报名了。明川看到我打开包裹,连忙走到我身边,对我说:“放心,我会照顾好阿磊的。”
“没关系。”我展开衣服在弟弟身上比着,“你们想干什么干去好了,自己小心就是。”我收了衣服,又说:“就是这衣服,弟弟,我一定得给你改改。”
弟弟闻言兴奋了起来,跑到我面前问道:“姐姐,你是同意我去参军了?”
“不同意能怎样?你们不已经去报名了?”我苦笑一声,对弟弟说:“我知道拦不住你们,也不去找这些不痛快了。你先穿上这件衣服给我看看。”
“诶!好的!”弟弟愉快地答应了一声,穿上了衣服,任凭我在他身上摆弄。
明川也走到了我身边,对我说“阿浅,本来我还担心你来着。”
我回头看他。他脸上依旧带着明亮的笑容,只是他的眉间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阴翳。
我心里想哭,眼睛却似乎已经干涸。“我在家等你们回来。”我笑着说。
弟弟临走那天下午,我们又去广场上吃了一次芝士玉米。我和他一人抱着一个栗子壳,在那里说着对方小时候的糗事相互调笑,最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回到家里,我给他穿上我花了几天改好的衣服,还算合适。顺手,我提前把蓝丝带给他系在手腕上。看了看,觉得系的不好,又解下来重弄。如此反复好几遍才罢了。弟弟这次居然没着急,就耐心地看着我絮叨。我给他打理好了之后,他回到屋里,拿了一颗珠子出来。
那是一颗木珠子,是蓝色的,有我手掌大小,上面画了一朵小花,还有……
“这是太阳吗?”我问弟弟。
“是的,”弟弟说,“实话告诉你,这个其实是明川大哥送给我的。姐姐,我就把明川大哥的原话送给你——无论如何,至少还有太阳啊!”
明川送我的勋章还挂在墙上,反射着微微晃动的烛光,照得我有了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我将珠子还给弟弟,对他说:“这个太阳,你自己留着。”
第二天。我去车站送弟弟的时候,遇上了明川的父母。令我感动的是,他们居然也为我弟弟留了一条蓝丝带。至于明川,这是我第二次送他了,除了一条蓝丝带,我悄悄在他耳边说:“等你回来的时候,我告诉你个好消息。”
“好啊。”他望着我的眼睛,明亮地笑着。
我看到他好看的笑容,心想,若这世上真的会有太阳这样神奇的物什,那么大概就是像明川的笑容那样的感觉了。
“我一定会照顾好阿磊的。”最后他说。
第七章
明川上次出征到回来,总共是两个多月的时间。我不知道他们这次需要多长时间。只是我自己知道,我已经想好了,这次等明川回来,我就答应嫁给他。
我没想到的,这次一等就等了一年多。
这其间,我时常收到他们的来信,明川的信里无非就是说些平时的琐事趣事;弟弟则时常会在信里抱怨说就算上了前线也看不到太阳,还不如回去。看着弟弟那些幼稚又俏皮的话,我心里边半是欢欣,半是忧虑。我想其实我能下定决心要嫁给明川,或许就是因为弟弟也参军了。明川的妈妈跟我说过的那种不安与心焦,我也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如果明川的妈妈再问我一次,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她的。
我经常会后悔,后悔自己没有留住弟弟。有时我会想,或许我再稍微努力劝他一下,弟弟就不会上前线了,我也不至于在这忧心忡忡。我也时常安慰自己——弟弟已经长大了,要做什么就随他吧,自己也不能总这么拘着他,像他这种落榜的学生,参军已经是很好的出路了。
弟弟走了之后,我便开始疯狂地打工。除了弟弟,我再没有什么亲人了,弟弟也只有我一个姐姐。我自知以后可能帮不上弟弟什么,但至少,我多给他挣些钱,安顿好他和我的生活,我就不会成为他的累赘。我要攒钱,给弟弟攒很多钱,最好在他回来之前,我可以有足够的钱重新买一栋房子。等他回来……等他回来,或许我就该嫁人了,那样,我就是真的管不着他了。
想到这里,我开始更加努力地搓洗起桶中的衣服。
今天是新年,很冷,特别冷。为了省钱,之前我已经从原来那个屋子搬出来,换到了那种蜂巢般又小又挤的出租房里。那种出租房没有蜡烛,只有一个小炉子。之前弟弟来信说,他在前线看到了一种叫“雪”的洁白色的东西,一大片一大片从天而降,特别好看,就是砸在人身上生疼,又特别的冰凉,好多人都因此生病,害得上头都不让他们出去了。我望向窗外,看到檐下的水滴答成冰柱。我的手冻得直哆嗦,连忙拿去火炉边先暖着,再来看洗衣桶,桶里已经起了一层浮冰。我暗骂了一句,苦笑着把桶搬去了炉子旁边。当初我还奇怪为什么冬天洗衣服赚钱这么多,看来不是没有理由的。
待我把这些衣服都晾好了,它们也都在晾衣绳上冻成了冰块。我搬着火炉去了那附近,看着水滴滴答答从衣服里滴落。看着看着,似乎就变成了窗外的两个人,在并肩朝我走过来,眉眼模糊却温暖熟悉,就像传说中的,太阳。
“你们回来了?”我们问他们两个。
他们只是笑着,不说话。
这回麻烦大了,明川的妈妈告诉我,我是饿晕了。
其实因为我是一个人居住,偶尔犯困,有时候干着活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也没人在意。但今天是新年,我答应了明川的父母去他家吃饭的。我迟迟未去,他们就找到我这里来了。从前,我只是告诉了他们地址,他们未曾来过。明川的妈妈告诉我,她刚进去的时候,被我房间的简陋吓了一跳。
我当时在床上躺着,明川的父母也不许我乱跑。我便仔细回想自己房中的摆设。好吧。虽说确实该有都有了,不过也真的有点寒碜人。可是就算我那天只吃了两块土豆,我也想不通,我这犯饿和犯困究竟有什么关系。明川的妈妈最后也懒得解释了,直接给我端来一大盆拌着酱汁的碎米饭要我吃完,倒把我吓了一跳。
我在明川家里休养了几天就回去了,我还得继续赚钱。明川的父母劝我不必如此拼命,我只能说我会照顾好自己,保证新年那天的事不会再发生了,他们送我回去,也是半信半疑的。自那之后,他们又多来了几次。
有一次,我在家里洗衣服,外面传来了敲门声。我应了一声,在围裙上擦擦手,去开门。
门外不是明川的父母,而是一个站的挺直的中年男子。他问我:“请问,你是祝磊的姐姐吗?”
祝磊,那是我弟弟的全名。
第八章
其实,弟弟他当时已经安全撤下去了,他是为了救一个战友才回去的。
明川也是,他是为了找我弟弟才回去的。
明川他受了很重的伤,至今都没有转醒。他病床的床头上挂了一枚崭新的勋章。那枚勋章,和我弟弟墓碑上挂的那枚一样。
军队里送来了弟弟在前线穿的盔甲。按战死士兵遗属的身份,我还会得到一大批的补助,可是,我似乎真的已经一无所有了。
那套盔甲是灰色的,样子很奇怪。里里外外,还留有或深或浅的鲜血。我拿起来抖了抖,一张纸片从一个像是夹层的地方掉了出来。
那好像是一张报纸,却又比普通的报纸大很多的样子。那张报纸上,主要是一张图片,上面沾了大片的鲜血。图片还能看出来是蓝色的背景,画着人,却看不出来是在干什么。
弟弟的遗物也送来了。没什么别的东西,就不过两三本书,几件衣服,还有厚厚的一沓信,全是我写给他的。我一张张看下去,也不看我当时究竟写了什么,就那么一张张,木然地看下去,看完我给他写的又去看他给我写的,看完了再看一遍。毕竟这是他在这世间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痕迹。
以前我总也想过,假若弟弟也死去了,那该是一种多么锥心刺骨的痛楚。可是当这种事情真的发生了,我才发现,那不过是一种钝痛。开始很难受,后来再看起来却没那么严重,只是在你的心里头,就埋下了一颗钉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蹦出来戳你一下。最让我难受的,还是家里着火的时候。那时候明知道父母生还下来的希望已经不多,却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的侥幸,心在绝望与失望之间摇摆,心好像撕裂了一个大口子,直到如今也难以痊愈。再回想起那时的事,依然觉得发悸,如同窒息般的悲恸与恐惧立时就笼罩下来了。
明川好像也差不多吧,没有一个医生能准确地告诉我他究竟能否醒来。他的嘴唇几乎不见什么血色,少了笑容的脸上也没有那么明亮了。但是看到明川,我总会觉得安心。我知道,他还在这里,他还活着。每次去看明川,我都会感到歉疚。我知道,是我弟弟让他变成这副样子的。若不是他回去找我弟弟,或许他可以平安地回来,然后,我们可以在一起……
可是,我又怎么能去怪我弟弟。
我苦笑一下。
那天我从医院回去的路上,四周一片安静。我想起了父母想起了弟弟,最后我又想起了明川。他们的面孔在我面前来回交替。走着走着,我突然就发现自己走到了广场上。那里有几个小贩正在收摊,热闹之中已经隐约渗透进了一丝丝的寂静。我停下了脚步,四处环顾,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早已泪流满面。似乎周围一切的热闹都与我无关了,我被那巨大的哀伤分割到了另一个世界。在那里,我一无所有,只有一把握不住、抓不到的,冷冰冰的回忆。
不顾所有的目光,我兀自跌坐在地,放声痛哭。
回到家后,我竟意外的收到了一封信——那是弟弟寄的迟来的一封信。恍惚之间,我居然觉得,似乎弟弟没死,似乎日子里还存在着分毫的希望。
我抬头想忍住自己的眼泪,目光却撞上了墙上的那枚勋章!
那枚金色的勋章在烛光的映衬下,熠熠地发着光。似乎是明川在温和地笑着,说:“你瞧,还有太阳呐!”
前段日子我一直奇怪,总感觉弟弟的东西里似乎少了什么东西似的。现在回想起来,竟是少了那颗画着太阳的珠子。弟弟在信里说,他们的转移太仓促了,等有时间安顿的时候,已经找不见那颗珠子了。他还说,虽然弄丢了珠子,但在之前,自己可是捡到了一张有真正太阳的图片,等他回来一定给我看看。不过到了最后,弟弟还是说,等有时间,还是要去找一找那颗珠子,毕竟是明川大哥送给自己的,也是姐姐送给自己的……他说……会把这颗珠子,算作我与明川的新婚礼物……
我拿着信,怔怔地呆坐了许久,再回过神来来的时候,纸上的墨迹已经被我的泪水晕染成了模糊的一片。
第九章
我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弟弟盔甲夹层里的那张纸。
或许当我看到那张纸上的蓝色背景的时候,我就该想到吧。报纸上重重叠叠浸染着鲜血,读了弟弟的信之后,我才发现,这张图片居然比平时的场景要明亮许多,我废了很大的力气,才从鲜血的背后,看到了一个明亮的圆圈。
那是太阳吗?
面对这样的太阳,似乎自己应该失望吧。可是如今,看着这张被血染透了的图片,悲伤的心居然生出了几分温暖和煦。
突然间,我做出了一个我自己都难以理解的决定——我要循着我弟弟信上所说的地方,去帮他找回那颗珠子!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会生出这样的想法。虽然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太过荒诞,我却仍是没有放弃这个想法。我将弟弟还带血的盔甲洗刷干净,装进箱子,又收拾上一些日常用品,把弟弟带来的报纸与明川送的勋章放入贴身的口袋,不声不响地出了房门。
是的,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我怕任何人的出现都会让我改变主意。不过,我还是悄悄去了明川的医院。不知道为什么,我去的时候,病房里没有一个人。明川依旧静静躺在床上,明灭不定的烛火中,他的脸色我也看不真切。也就只有那个时候,我心里头有了一点点的后悔、害怕。我握住他的手,盯着他看了许久。最后,我掏出来他的那一枚勋章,放到他的手中。
“我会回来,我还等着你娶我!”我用他无力的手蹭了蹭自己脸上的泪水,说,“你瞧,还有太阳呐!”
从医院出来,我买了一张去前线的车票。不知道颠簸了多长时间,我终于到了那个荒凉的地方。这里离前线已经很近了,再往前走,就必须换上盔甲了。
说实话,这套盔甲我实在很不喜欢。且不说它那脏兮兮的灰色,这盔甲的前头尖尖的,还扎了几根长毛,两边却无缘故接上了两个大圆盘。也因为这个格外沉重的头盔,盔甲的背后还接了一条控制平衡的长绳。不过当我套上头盔,确实觉得听觉与嗅觉似乎比往日灵敏许多。
我对这里不熟悉,一路打听着去找弟弟最后身死之处。好像是因为不久之前那里死过不少人,很多人对此讳莫如深。我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已经来了多久,却似乎依旧没什么进展。
前线越往上越热,我整日穿戴盔甲,渐渐竟也能习惯。我待得久了,习惯性开始想家,想了一半,就想不下去了。那时候,我会找个没人的地方头欧摘下头盔,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然后哭一场。
终于有人愿带我去哪个地方。他远远给我指了一个洞孔,却不肯过去,也叮嘱我尽量不要逗留。说完,那人便着急着离开了。
我靠近那个洞口,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危险。不过我本也没打算逗留太久,只是,我好像在那里看到了弟弟的珠子!
我心里哆嗦起来,却不敢完全确定。那珠子滚在角落,旁边是一堵灰白色的墙。珠子上似乎已经蒙了一些尘灰。
我小心翼翼地蹿过去,捡起来那颗珠子。虽然隔着碍事的盔甲,虽然那些颜色似乎已经暗淡,我依然认得出,这是我弟弟带过去的珠子!
我藏在盔甲中的眼睛发热,很快就涌出了眼泪。我把它紧紧抱在怀里,就像我小时候抱着我弟弟。
这时候我却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
起初我以为是自己蹲的太久了,所以有些头晕,大概缓一缓就可以了。不想没过多久,我的整个身子就彻底没有力气了。
就在我慌乱不能自已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整个屋子,似乎是亮堂一些。我看到,我的旁边居然不是一堵白色的墙,而是……一扇窗!
我用尽力气向外望去,窗外的白色越来越澄澈,我一生都不曾见过这么明亮的景色!
再抬头,远处那最明亮的地方,渲染着斑斓的色彩。就在那里,喷薄出一个圆形的火球!
不知是否因为光芒太过耀眼,我居然热泪盈眶。
若是我真的会死于此处,我想我没什么遗憾了。我的手上已经抱不住那颗珠子,眼睛也似乎沉沉地想要合上。不过此刻,它们被光芒涨满。那满目明亮的颜色,让我兴奋得有些晕眩。
不知过了多久,我好像听到珠子落地的声音。
只是我的身体,似乎淹进了无边的光明中。那一刻,明川在我身边灿烂地笑着,说:“你瞧,还有太阳呐!”
………
第十章
阳光洒进了巨大的落地窗。
女孩闪进半个身子,又回头向外面喊道:“爸!妈!昨天喷的那些药果真有用!”
片刻,一对年轻夫妇也赶了过来。小女孩踮着脚指向落地窗的旁边。
“看,熏死了一只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