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5 那些隐匿的伤口

一周后的下午，顾菁跟孟荻约完会回来，才进家门就听到小盈在里面嚷嚷：“妈妈，你干嘛呀？”

“我这就去打死顾菁那个小贱人！”顾菁往里瞥了一眼，见到妈妈手里拿着条粗粗的木棍，咬牙切齿，模样很是凶狠。

顾菁站在门口，心里惶惶然，不知道哪儿做错了，可看到妈妈那似要吃人的眼光，下意识地想到了跑。妈妈就在这个时候见到她，大步朝她走来：“顾菁，听隔壁刘嫂说，你暑假里天天带着个男生回家，你胆子还真大，居然把人带到家里来做这么见不得人的事？”

顾菁往后退了几步，心中暗暗叫苦，这以讹传讹，她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我们什么都没有做。”

“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女儿，去年被你老师叫去那会儿就应该打死你！你非要把我的脸丢光吗？”她举着木棍朝她打来，小盈在身后抱着她的大腿，哭着大喊，“姐姐快跑！妈妈不要打了。”

顾菁跑到院子，喘着气，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又愤怒又伤心，唇哆嗦着厉害，眼睛通红朝她喊：“为什么你从来不听我解释，为什么你从来都不信我？”

妈妈气得脸部扭曲：“我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女儿，前段时间还说什么不移民，你就是为了个小畜生留下吧，啊？”

顾菁用力地忍着眼中的泪，倔强地扬起脸：“是啊，我就是为了他，为了他我哪儿都不去。”

妈妈疯了一般拿着棍子满院子打她，顾菁一边跑一边想，现在好了，不是丑闻也变丑闻了，大家都看到了。她跑了很久，直到上了一辆公交车，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满心都是委屈。

她不知道可以去哪，这里没有几个交好的亲戚，朋友那儿，她记不住她们家的电话号码，更不知道她们的家庭住址。

顾菁哭得伤心，感到车上有人看她，胡乱地揉了揉眼睛，随意地在一个站点下了站。下了站之后，她才发现这里是她曾经就读的母校，八中。顾菁也不进去，只是遥遥地望着学校的大门，视线还依旧模糊，一些往事记上心头。

她沿路慢慢走着，低垂着脑袋。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从来不相信她，从来不。

小时候奶奶不见了两元钱，她明明看到是堂哥拿的，可堂哥反咬是她，尔后奶奶大声骂她是贼，指责妈妈不会教孩子，再然后她被妈妈狠狠打了一顿。这样的事层出不穷，为什么总是她的错，她一个人的错。顾菁越想越委屈，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压抑住声音，眼泪却是不住地往下掉。

就在此时，她的身边出现了几声喇叭声，顾菁没有理会，喇叭声再响。学校附近来往车辆不多，路又宽敞，为何鸣喇叭呢，顾菁转头看，却见一辆黑色的车子紧跟着她，车中的女人，她一下子就认了出来，是孟荻的妈妈——张老师。

在这样尴尬的时候见到她，顾菁觉得难堪，慌忙擦了泪。脸上的泪痕依稀还在，张老师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她朝她招招手，示意她上车来。顾菁本不肯上去，见张老师要下车来，才忐忑地开门坐进去。

张老师拿了纸巾给她，启动车子，柔声问道：“怎么了？不是跟孟荻吵架了吧？”

顾菁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张老师又问了几句，顾菁心里实在难受，想找人倾诉，便原原本本地说了：“……孟荻只是来吃饭的，邻居添油加醋地把话传到我妈的耳中……”

顾菁说不下去了，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迟疑地看了一眼张老师，肯定道：“我们只是学生，可我们清醒得很，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张老师沉默了半晌，摇了摇头：“你妈是冲动了一些……”她的话只说到一半，念及对方母亲情分，并没再说，顿了顿，“那你现在想去哪儿？”

顾菁怕麻烦她，胡乱地朝前一指：“就前面的路口把我放下来好了，张老师，谢谢你了。”

张老师把车开到前面的路口却未停：“你跟你妈闹成这样是不打算回去了？我又不能把你带回家。孟荻这孩子给他三分颜色，他铁定要开染坊的，到时候认为我支持你们早恋。这样吧，我正好要去孟荻他外婆家，你先去住一夜。”

顾菁啊了一声，摆着手：“张老师，不用了不用了。”

张老师笑了笑：“你放心吧，孟荻他外婆比我开明得多了，你别怕。你要不想去，我现在把你送回家去，现在天色也不早了，等会儿就天黑了。”

顾菁想起妈妈那张扭曲的脸，支吾了一声。张老师笑道：“他外婆家就在前面不远，拐个弯就到了，你住一晚，明天大家气都消了再回去，晚上最好跟家里通个电话，免得让他们担心。”

“好。”顾菁心中暗叹家中无人担心她，还是对着张老师说了一连串的麻烦你了。张老师笑，“你这丫头，太客气了。”

顾菁被张老师送到孟荻的外婆家，招呼还没打，外婆已经笑呵呵了：“这不是荻荻的小女友吗？叫菁菁是吧？”

“妈，你知道？”张老师诧异不已，连带着顾菁脸色红红的，礼貌地朝她鞠了躬，“阿婆你好。”

外婆是个约莫六十岁的老人，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笑起来很爽朗：“他总拿着张女孩子的照片在我面前晃悠，问我，外婆啊，她长得漂亮不漂亮啊？我又不是老糊涂……”

张老师不禁笑出来：“孟荻这家伙真是没个正经的，你还纵着她。”张老师来看望外婆后，着急着回去做饭，交代了外婆几句，便把顾菁留这儿了，顾菁脸上的红晕还未退去，“阿婆，真的真的麻烦你了。”

外婆笑呵呵的：“不麻烦，不麻烦。我去做饭，你先去看看电视，晚上你就睡荻荻的房间好了，我经常洗晒很干净。”

“我来帮您吧。”顾菁觉得自己来打扰外婆就很不好意思了，也想帮着做点事，外婆本是不同意的，看着顾菁热心地帮她切菜炒菜，动作娴熟，也就随她去，她在旁边打下手，笑得很高兴，“荻荻好福气，碰上了你。”

顾菁抿着唇笑：“孟荻对我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那小子给他奶奶宠坏了，我就怕他无法无天，没人治。”

孟荻外公迟一些才回来，他看起来有些严肃，没有外婆那样热情，可是待人真诚，还拿了不少水果给顾菁吃。

外公外婆都很客气，顾菁感受这这儿的关怀，越发羡慕孟荻，有这样一个温馨的家庭。迟了一些，顾菁去洗了澡，换上外婆给她找的睡衣，看起来是孟荻淘汰的，看起来是有些旧了，不过穿在身上正好，棉料子穿在身上很舒服。

现在还早，顾菁就想在书架上找几本书看。这儿离八中近，想来孟荻读初中的时候没少来这儿，初中读过的课本练习本都搁这儿。顾菁随意地抽了一本语文课本，才翻开来就见到上面用黑色的水笔写着：“顾菁是坏人坏人坏人，她讨厌我。”

顾菁噗嗤一声笑了，又胡乱翻了翻，在书本的最后一页看到几个蓝色圆珠笔大字：“顾菁是大笨蛋大傻瓜，戳死你。”旁边有个画得很丑的女孩子，眯眼，塌鼻，厚唇，脸上还有几个用笔戳破的坑，顾菁看了看封面，七年级下册，当初她怎么惹他了吗，他好像恨她入骨来着。

顾菁坐在旁边的小椅子上，随意地抽了几本书翻，上面都有孟荻随意的涂鸦，偶尔还有几句她的坏话。顾菁咧着嘴笑，孟荻真是幼稚透顶。

顾菁睡觉，是抱着床头那只大兔子布偶睡的，她发现时觉得自己的嘴巴都是抽筋的，笑得莫名其妙。

早上时，她睡得并不安稳，似乎有个人在她的旁边拉拉扯扯，她使劲睁开眼睛：“婆……啊！”

嘴巴快速地被人捂住。

“嘘，闭嘴！”孟荻坐在床边，挑着眉恶狠狠地瞪她，“谁让你穿我睡衣的哈？脱下来脱下来，没经过我同意呢，我命令你马上脱下来！”

顾菁拿了被子捂到自己的胸前，紧紧地裹住自己，诧异又懊恼地瞪着眼前这个家伙，他怎么会来？

“快脱快脱！”孟荻扯着顾菁的衣摆，脸色因为激动泛着红晕。

顾菁拍开孟荻的爪子，“孟荻，你不懂得非礼勿视嘛？你出去，我要换衣服。”

顾菁换好衣服才问他：“你怎么会来？”

“我今天本来就要来，但是我妈非让我去小姨家。我明着答应她说好，暗地里就跑来了，我倒奇了怪了，我妈往日里最喜欢我往外婆这儿跑了，今日让我不来肯定有古怪。你看这果然古怪，我才来就看到我的床上躺着个人，哈，一看居然我家可爱的小菁菁，太诧异了！”

“呃……”

“来来来。”孟荻眯着眼笑，无耻地笑，“你说你都自己送上门来了，我要不要做点什么呢？”

“不、要、脸！”

顾菁洗漱完，去了餐厅就见孟荻在外婆的旁边唠叨：“外婆，她怎么会在这儿呢，为什么？嘿嘿。”

“哪儿有为什么啊，小菁是我们的远房亲戚，昨天来探望我，我就留她住一宿。来，把早点端到桌上。”

孟荻抖了抖：“什么亲戚啊，是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的吗？”

“你说什么？”

孟荻急了：“我们哪来这种亲戚啊，你乱说的吧，哎哟外婆你别乱说！”

顾菁隐在角落里，都要笑死了，她在后边叫了一声孟荻，然后走了过来：“阿婆，我来帮你端吧。”

孟荻许是吃过早餐，并没有多大的胃口，吃了半碗粥就放下来不吃了。他不想离开桌位，便耍赖地跟着顾菁说话：“哎，你昨天晚上床了我的睡衣，要给我洗干净。”

顾菁回答得很轻松：“没问题啊。”

“哎呀，你这个孩子真没礼貌。”外婆瞪着孟荻，轻声责怪了一句。

孟荻做个鬼脸，瞧瞧踢了踢顾菁的脚，顾菁略略皱眉，斜睨了他一眼，以示警告。

顾菁并没有逗留太长的时间，睡了一夜，气也消了。饭后她帮着外婆收拾了一下就跟她告别，外婆送她出去，低声说：“我也不留你了，否则你的家里人会担心的，有空常来，荻荻高兴坏了。”

顾菁笑道：“谢谢你阿婆。”

顾菁走了没多久，孟荻也追了过来，模样看着很是狐疑的样子：“喂，顾菁啊，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你跟外婆的关系，有那么凑巧么？呃，那我妈反对我来做什么？”

“啊，是吗？其实昨天你妈就见过我，所以……不想让你跟我见面呗。”顾菁是知道张老师的意思，说起谎话也很自然。她的表情永远就是那个样子，没有大喜没有大悲，在孟荻的眼中，顾菁是不会撒谎的，他轻易地听信了她的话，摇了摇头，自然地搂住她的肩，“我送你回去。”

“不要了，我爸妈都在家，被他们看到反而不好。”顾菁见孟荻还在缠她，踮起脚，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然后一边跑一边朝他挥手，“再见孟荻，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孟荻捂着脸站在原地，被唇碰过的地方，似是燃起了一团火，暖到他心里去，他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傻傻地笑着。

顾菁还没有走到车站，爸爸的车居然追过来了，他看起来很着急，眼睛里还有血色。快步地开了车门把顾菁拉进来，一句重话都不敢说：“菁菁，你吓死爸爸了。”

顾菁坐在副驾驶座替自己绑上安全带，没说话。爸爸嘀咕道：“你看看你，你妈妈就说了你几句，你就离家出走，你知道不知道我们整整找了你一整天，担心得很，只等着24小时一过就去报警。”

“爸爸，你知道在全班同学面前被妈妈扇耳光，被骂贱人的感觉是什么吗？”顾菁停顿半晌，转过头来直直地看着爸爸的侧脸，“很丢人，很绝望，那一刻我恨不得自己是个死人，没有感觉，没有喜怒。”

“或许我应该感谢那个巴掌。我本来什么都没有做过，无缘无故地受了辱，所以我不介意把罪名坐实了。就是那个男孩，您见过的，他对我很好，我不想移民的原因也是他。”

爸爸来了个刹车，将车子停在路旁，一脸错愕：“菁菁，你说什么？”

“你们还在外边的时候，他确实来见过我，我给他做了一些吃的。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没有做过。妈妈不相信我，也总是冤枉我，昨天她当着那么多邻居的面追着我满院子跑，她非我说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这么大了，也是要面子的，我有时候想我是不是捡来的。”

爸爸厉声数落她：“菁菁，你胡说什么？”

顾菁笑笑：“有时候我宁愿我是捡来的，那样我也就认了。”

这么多年她总是默默地记下一切，这一刻，她很想宣泄点什么。

顾菁一回到家，就看到妈妈坐在椅子上抱着弟弟在哭。顾菁看着她这个样子，竟有些受宠若惊。她曾经看到妈妈为了弟弟发烧大哭一场，那时候她想过妈妈到底有没有为她哭过。只是她很快就失望了，妈妈的哭泣并不是为她。

小盈在见到顾菁的那一刻，开心道：“妈，姐姐回来了，爸爸不会骂你了。”

妈妈瞥了她一眼，快速地站起来，手里还握着昨天的那条长棍，她的双眼赤红：“跑跑跑，有本事跑你就别回来啊！你这个……”

爸爸停完车回来，看到妈妈这一阵势，吼了一声：“女儿好不容易平安回来，你给我闭嘴。”

顾菁自嘲地勾起唇角：“妈，我从小便觉得作你的女儿很累，非常累。你生我之后没做好月子总是生病，还总是被奶奶责骂，所以我7岁开始就做家务我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只是无论我怎么讨好你，你都不喜欢我，只是因为我是个女孩么？我与堂哥闹了矛盾，不管是我的错还是他的错，都是我的错，你打我。他偷了钱反咬是我，你一句不问还是打我，我们班主任说我早恋，你在全班面前打我，如今邻居一句戏言，你当了真还是想打我。你在打我之前为什么都不问问我到底有没有做过？你最要面子，难道我就不要？你最不愿受委屈，难道我就愿意？你不愿意养我这个女儿，难道我很愿意要你这样一个母亲吗？”

顾菁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皱着眉头：“你从来不肯相信我，只是因为你嫌弃我是女孩是吧，我还嫌弃你是文盲。以后你也不要再说你的那些没营养的话来污染我的耳朵，我受够了！你要不想我这个女儿，得，以后我躲着你就是了。”

顾菁说完这些话，看着一旁的爸爸和妈妈的表情都很震惊。她转头回了自己的房间，把门给锁死。她摸了摸自己的眼眶，干的，她以为自己会哭的，可说完这些话之后她都没有留一滴泪。

说完这些话，她心里其实还是有些愧疚的，可有时候人在气头上，便口不择言了。顾菁坐了下来，捧起语文书看。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知道一册的语文书都被自己翻完了，从头到尾，里面的笔记都默读了一次，她的肚子饿得咕咕叫。

门口传来敲门声，她站起来开了门，却见妈妈就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个托盘，她的眼睛还是红通通的，她用她粗哑的声音低低说了一句：“菁菁，饿了吧，吃饭。”

妈妈把托盘递给她，很丰盛的饭菜，还有一碗桂圆羹，上面卧着个荷包蛋。妈妈做点心的功夫很好，桂圆羹是她年少时最爱吃的东西，不过她也只有流口水的份儿，家里的好东西总轮不到她。

顾菁怔忪了一下，低着脑袋把托盘接了过来：“谢谢。”

不知是不是那日的话起了作用，顾菁的妈妈对顾菁突然有了360度的转变。她念着顾菁冷，在她的房间里装了空调，念她口渴，白日里时不时给她端水嘘寒问暖。顾菁每晚学习学到很迟，妈妈就给她做美味的点心当夜宵，还经常主动地把顾菁换下来的衣服洗掉。

母爱如同一场暴雨骤然而至，来得凶猛而热烈，顾菁只觉得惶然而不真实。如果这样的爱早一些，哪怕是一次，她也感动涕零，只是如今倒觉得有些别扭，不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母亲，不知如何消化着盼望了多年的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