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乱之弦

离乱之弦

钟小华/著

城楼之上,一人独坐,遥望城外,铁马金戈,气吞万里。城下有女,铁甲凛凛,红缨飘飘,右持长刀,左握短剑,英姿飒飒,神武熠熠,孤守空城而不惊,独对万人而不怵。

只见城下那女子转身喝道:“上面的呆瓜听着!给老娘来首曲儿助助兴!”

城上之人,含笑点头,操起怀中胡琴,临城一曲《千忠戮》。

“这偌大穆阳,就让你我来守吧!”

(一)

师父曾对我说,他是在吴地捡到我的,所以我姓吴,又因为遇到我时他是孤独一人,我也是孤独一人,所以为我取单名一个“独”字。

我,吴独,从此便成了师父的弟子,拉着师父走江湖。

师父虽然看不见,但那双透明的眸子却甚是明辨事非。

七岁那年,师父教我拉琴,教的是胡琴,同他一样。

师父的琴声圆融,常常拉得满堂彩,人后的师父又与人前不同,那时的我还不懂,只记得他的眼眸与天上的月亮一样清亮。

师父说已把胡琴上的手艺传授于我,可我依然拉不出师父的那般境界。每每问他,师父总是笑着说时候未到。

我们每行至一个地方,师父都要我先找到当地最有名的酒馆,然后带着他坐那拉上一曲儿,总有人在这一曲儿过后高声问道:阁下莫非是阿朗先生?对,师父就是阿朗,没姓没号,他说俗名好走江湖。

接着就是那些食客点曲儿,无论是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师父都能把琴拉到极致,令听者如痴如醉,就连酒馆的外头,也被慕声前来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享受师父的琴声,因为师父的手艺就和他的名字一样,清朗俊逸。

最后师父总会赔着笑脸对他们说,下面由我这不成材的徒弟拉上几曲儿,诸位见笑了。

尽管我很卖力,但那些人却总是不买账,身后的师父一脸笑意,那双透明的眸子就像温润完满的玉,无法琢磨。

直到那天,我才知道答案。

师父在泉边完完整整地拉完那曲《映月》后,他问为什么我的琴声干枯无味。我答是因为我的技艺不够,所以无法体悟曲里的情。他说前面错了,后面对了。

乐者,以声动情,以情动人。

月光填满师父面上的沟壑,映得那双眸子也越发清亮起来。师父摸着他的心说:“要用这里拉琴。”

“心?”

“以心驭弦,以情御人。”

我半懂不懂,融情于声的道理我懂,但对那时的我来说,难于上青天。

师父拿过他的胡琴,放在月光里,旁边是幽幽的清泉。

没有运弓,而是伸出清癯的食指,先拨了一下外弦,我清楚地看到泉水的波纹,在光下微微晕开,后弹了一下内弦,白光猛地增了几分。

我吃惊地看着师父,虽然师父看不到我。

“这叫心弦。”

“心弦?”

“人身上有两条主脉,一条主动,一条主静,这弦就是由这两条主脉拉出来的,再由心头最热的两滴精血调配而成。”

“你的琴只是琴,我的琴却不仅是琴。”师父摸着胡琴上的两根弦接着道:“区别就在这弦上。”

师父看着我,虽然他看不见我,他喃喃道:“虽然我已不是门中人,但我答应过你,要把平生所学全教给你,所以,今夜为师就领你入门。”

师父从怀中掏出一把碧玉做成的小刀,刀身纹有金色的繁复花纹,师父说这把刀名:钰。他把刀递给了我。

“长歌入门。”

天上的黑云忽然就聚拢在圆月边上,那刀也跟着变了色。

“以气长存。”

师父以一种古旧的声腔,念白这八个字。他手拉着胡琴,嘴上缓缓而道:“我长歌门自古起便是‘以乐载道’,人心不正则音不正,人心不古则乐不古。”

师父拉的是《空山》,宁静安和。

“这把钰刃是我的师父传给我的,是长歌门的传宗之宝。”

“长歌门?是那个穆阳的长歌门?”

“正是。”

“师父您竟然是长歌门人!”

师父口中答着,但手上却一直没停,直到我说出那句后。

良久,师父才答:“已经不是很久了。”

胡琴又起,曲转《听泉》。

“接下来我传你心弦之法。”

照师父所说,我使钰刃划破了手心,师父说这叫认主。

接着用钰刃轻轻地在手腕一划,皮破却不见血,伤口放出蓝莹莹的光,然后刃尖挑出深蓝的那根经脉,师父说这是静脉,又在脖颈上划了一刀,依然不见血,看不见伤口却可以瞥见红光,依师父指点,挑出鲜红的那根,我知道这是动脉。我用钰刃斩断这两根心脉,不长不短,刚好是胡琴弦的长度。

曲儿又变了韵,我听出来了,是《流光》。

当我心头的两滴精血分别落在这两根弦上时,蓝光与红光消失了,伤口也不见了,但弦却光芒大作!

师父早早就把我的胡琴放在身旁,为我续弦。

光焰渐渐熄落,弦成。

最后,师父告诫我:琴在人在,琴亡人亡。

我明白师父这句话的分量,在弦成的那刻起,琴就是我,我就是琴。

(二)

师父说他想回去了,我知道,回的是穆阳。

穆阳对生活在吴地的人来说,只是个久闻的边境之城。

之所以知道穆阳,还是因为里面有个天下闻名的长歌门。

人主荒废政事,国力大不如前,然北国如狼,虎视眈眈,蚕食土地,疆界连天烽火。南国无奈,举国迁都,偏居一隅,原地处中央的穆阳竟成了边境之地,实在是可笑至极。

但长歌门并没有因国势之衰而衰,反是愈发昌盛起来。

原因就在于,当今人主好乐,纵是国家危难,仍大兴土木,修宫听乐,还封了长歌门的清乐门主“大乐师”之名,虽无实权,但俨然是红紫之人,一时附庸风雅溜须拍马之徒踏破了长歌门的门槛。

卫将军欲图冒死直谏,劝诫人主废宫乐,养生民,精兵甲,收河山。消息很快传到了清乐门主的耳中,门主暗中用计,一面收买人主身边宦官,多以道德败坏暗中受贿为藉,恶意中伤卫将军,另一面亲赴安都,进宫面圣。

人主听完清乐门主的一席话后,感悟道:原来南国之衰在于国家有此等蠹虫!即刻下令:削卫将军职,抄家诛族。

朝廷上下一时惶惶,有目者皆不敢言,而有心者竞相交好长歌门,更甚从前。禁卫军在抄家时,却怎么也找不到卫将军的刀与甲胄,还有他的一个后人,不知男女,当即下发通缉令。当然,这是后话了。

重回穆阳,师父不像戏里的回乡人,流露出或悲或喜的姿态。

师父从踏进穆阳城门的那刻起,就自顾自地走着,并不需要我搀扶。

“师父,我去找家酒……”

还没说完,师父就打断了我的话。

“今天你也累了,找家客栈歇歇吧。”

我领着师父进了一家客栈,进门时,师父的脚在门槛上蹭了蹭,我瞧见了师父脸上的苦笑。

“你是……”掌柜问师父。

“回来啦。”

原来是故人相逢。

“多久没见了?”

“很久了。”

“这次回来……”掌柜打量着师父的眼睛。

“回来看看,看看。”

掌柜看了眼师父后,又看看我,后领着我们进了一间客房。

“没有好转吗?”掌柜盯着师父的眼珠。

“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来找阿清……乐门主?”

师父清了清嗓,我知道,师父渴了,要我去楼下倒茶。

回来时,在门外的我听见了师父的声音,但仅听清四个字:不是报仇。

当我进去时,掌柜已起身,欲作离开,别了吩咐我一句话:好好照顾你师父。

我不解其意,师父又与何人有仇?为什么师父说不是报仇?他们谈了什么?就在我想问个明白时,窗外传来一阵呼喊,接着一个黑色的影子窜了进来。

“谁?”我护在师父面前,师父依旧端坐,不动如山,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师父常常入定,神凡两忘。

那人径自走到门边,侧耳倾听外面动静。

“你到底是谁?”

那人头也不回地摆手。

“不说可要赶人了啊!”

我踏步上前,不料他一个反剪,借着巧劲轻松地将我制服,他手腕细小,不像是个虎背熊腰的练家子。

“别说话。”

我刚要高声呼喊,就被他点了穴。来人虽是一袭黑衣,但那双手却是白胜细雪,这一瞥甚是惊鸿。

我怒目视之,但又说不出话来。

他扬手,作势要给我一耳光。

当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时,我才注意到他腰间挂着一把短剑。

剑鞘精致,银质流光,像是公子王孙的玩物。

他左手捋了捋胡子,略整衣裳,把身上那层薄薄的乌纱罩衣褪去,藏好后才弯腰开门。门外是一个衣着铁甲的官兵。

“军爷,有什么事吗?”

“找人!”来者气势汹汹,似乎是憋了一大股尿。

“军爷这是找谁?”

“可曾看见一个穿黑衣的可疑人物?”

他环顾四周,又作思忖样,方才道:“没有。”

“你是干什么的?”

“我?”来人指了指自己,“我可是风流侠士!”

“侠士?”那官兵轻蔑地挑眉,说:“从实招来!”说完手中的那柄刀已经出鞘。

“我说我说,我就是个卖艺的。”边说边把腰间的剑亮出,“耍剑。”

“那你俩呢?”

官兵瞪着我,而我哑口无言。

“他俩也是卖艺的。”

“耍剑?”官兵走近我和师父,我看见官兵身后的那人将手按在腰间。

“原来拉琴的。”他看到了我手边的胡琴。

“比你强!”官兵甩给那人一个白眼后便哼着气匆匆离开。

那人气急败坏地坐在我旁边,看到我涨红的脸后,一气之下抄起我为师父准备的那壶热茶猛灌。

接着噗地一声全喷到了我的脸上,我的脸更红了。

但是,我只想对他说:姑娘,你胡子掉了。

(三)

在我答应她不作声后,她才帮我解穴。

“那官兵为什么追你?”

她不回答,反倒问我师父怎么了。

“师父入定了,悟乐理。”

我又问起为什么追她。她的眼瞳转向眼角,眉间微蹙,神态楚楚,欲说还休。

“难言之隐?”

她挤出一脸笑容,我不忍逼问。就在我要断了这个念头时,她缓缓开口:“因为一个狗官!”

“狗官?”

“家父原是武师,却被那狗官使计陷害,落得家财尽散,满门无遗!”

我看着她的脸,一张被仇恨占据的脸。

“唯独我逃了出来。”说完,她起身欲离。

“你要去哪?”

“报仇!”

“可行吗?”

她离去的脚步定住了。

“不如徐徐图之?”

“可我连一个去处都没有。”

“不如留下吧。”我知她是女儿身,道:“你有武艺在身,还会怕我?”

她略一迟疑,随后直接躺上床,翘起腿,道:“说的也是,老娘一身武功,还怕你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呆瓜?”

我笑着,并不理会她,趴在桌上,看了一眼入定了的师父,便昏昏睡去。

次日天明,抬起眼皮,师父已不见。

我惊出一身冷汗,不由联想到他和掌柜的那番只言片语的话。

我跑去质问掌柜,可他却是笑脸盈盈,道:“放心,你师父重回故地,自然有许多地方要去。”

“可师父少了我……”

“别小看你师父,还有,这里是穆阳。”

就在我悻悻地走开时,掌柜叫住了我,“你师父给你留了一句话,他要在长歌门的地界上听到吴独这两个字。”

我看着掌柜的眼睛,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团火。

小倩不与我同去,她说她不愿听到琴瑟之音,小倩就是那窗外来客的名字。

穆阳虽是边境之城,但未受战火侵扰,民生如常,一派睦睦。

我找到一家酒楼,却没有找到驻店琴师。

不过想来,长歌门天下闻名,若非技艺过人,岂敢班门弄斧。

但,我有!

我褪去琴囊,露出胡琴,我能感受到琴上的心弦震颤。

“嚯!看!来一拉琴的!”

“还真是,小子,知道这是哪吗?”

经这两人的一唱一和,围观的人多了起来,看热闹的人哪都不少,一直都有。

“上一次有人在这拉琴还是三年前的事了。”

“胡说,两年前!”

“那人后来咋样啦?”

“还能咋样?被羞辱一番,滚出穆阳了。”

“小子,奉劝你一句,穆阳人的耳朵都被养刁啦!”

我端坐,视胡琴如良友相对。

运弓,韵起。

广阔天宇,大气蒸腾,阴晴不定,隐隐有大雁鸣叫。

我眼前不见众人,只有一行大雁从南飞北。

一曲《雁回》终了,众人不语。

“小生吴独,见笑。”

掌声爆起,我知道“吴独”二字不久将传遍穆阳。

听者徐徐散去,从几人私语中知,长歌门久专雅乐,供奉宫廷,穆阳已经很久没听到这样的音乐了。

走下酒楼,我发现了在路旁落寞一人的小倩。

“怎么了?”

她只是低着头不说。

“没人看吗?”

“那些花拳绣腿能和老娘的硬功夫比吗?”

“因为人喜欢虚假的东西。”我拉住她的臂膀,“走,吃东西去。”

“没钱。”她没好气地说,而我晃了晃钱袋。

当我们坐下时,小倩却神情反常。

我欲问,不料她先开了口。

“人真的都喜欢虚假的东西吗?”

“忠言逆耳,谁都喜欢好话,可好话有几句是真?”

“那么,音乐应该也是虚假的东西了。”

“胡说!自古音乐正人心,只有高雅之士才能明悟乐道。”

“而当今朝廷却受长歌门摆布,废乱纲纪,妄杀忠良!人主如何?南国如何?

“边境战事不断,而安都酒池肉林,三千女子掌宫乐,又是如何?”

我无言,眼前小小女子竟是个心怀天下之人。

小倩走了,留下了问题:长歌门以乐载道,为何清乐门主却是宵小之辈?

入夜,我寻师父无果,便返身回客栈。

师父仍未归,倒是小倩躺在床上,背对着门,脸埋在膝盖间,如婴儿般蜷缩。

不久,一阵若有若无的哭声隐约传来。

小倩在哭?

我拍拍她的肩,她不理睬。良久,哭声渐大。

我忙问何事,只见小倩转过身来,已是涕泪沾满脸。

“到底怎么了?”我不由得焦急起来,用衣袖擦拭她的脸。

“我饿了。”可怜汪汪。

“等我。”

我偷入客栈厨房,勉勉强强煮出一碗阳春面。

端上,不料小倩刚吃下第一口,又哭了出来。

吓得我赶忙要撤走桌上的碗,并道:“难吃就别吃了。”

不料她却阻止了我的手,摇头,却说不出话来,直到将整碗一滴不剩地送进肚中。

“怎么突然哭了?”

“想起我爹了。”

“为什么?”

“因为面……煮得和他煮得一样……难吃。”

小倩破涕为笑,窗外却飘来隐隐琴音,肃杀之意满溢于音,而后雨落天光,惊雷阵阵。

(四)

小倩酣睡,而师父仍未归来,掌柜暗道:坏了!

我发现掌柜神色不对,在再三追问之下,他才说出师父的往事。

长歌门登堂弟子众多,入室弟子却从来就只有两人,无先后大小之分,一同入门,共习乐理。

掌柜从前就是一名登堂弟子,跟随入室弟子阿朗。

而另一位入室弟子正是当今长歌门门主——清乐门主。

只不过那时的他,被唤作阿清。

上代门主遗命阿朗,但阿清天赋奇高,自命不凡,加上有众多登堂弟子支持,故提出斗琴。斗琴之法,自古有之,用以解决门中争执。阿清正是欲以此法争门主之位,并定约:胜为门主,败者永出长歌门。

“那是一个夜晚,安静的夜晚。”

掌柜坐在桌边,慢慢闭上眼,回忆。

长歌门中,二人遥相对坐。

阿朗怀抱一把胡琴,紫檀身,大鳞蟒,马尾弓,二心弦,弦上红蓝之光泛现。阿清面前则放着一架五弦古琴,那琴是用梧桐木雕琢而成,漆面暗红,有细密裂纹,如冰面冻痕,上张着长短五金弦,由仁义礼智信炼成,对应宫商角徵羽。

二人的衣袍无风而动,四下里,登堂弟子无法出声,喉头如被扼住一般,静得连天上的黑云波动都听得清清楚楚。

阿朗运弓,试音。

大家仿佛看到了一头孤狼从琴筒探出个头,然后仰天一啸,啸声过后踪影无痕。

阿清弹拨,试音。

众人仿佛看到了一只雏凤从琴中飞出,又急急地化成一团火焰消失不见。

弟子们抹了抹眼睛,小心地维护寂静。

当月亮完全被黑云侵蚀时,一阵风吹来。

音起。

听者无一不迷醉。一时间,在场所有的登堂弟子皆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凡习乐者,达悦耳之境,需十年苦功,而动人之境,放眼所有长歌门登堂者,寥寥。动人之乐,摄人心魄,登峰造极者以此术制人,无往不利。

胡琴源奚琴,本胡乐,调有大漠苍凉之意,只是几个音阶的时间,阿朗的身边就围聚着一群野狼,蓝色的毛皮,蓝色的眼珠,如电般拥簇着一头体型巨大、高贵强健的头狼,头狼的毛皮是红色的,它站在群狼前,虎视眈眈,目视着前方。

前方是一株缓缓生长的金色梧桐树,树上有一只金色的雏凤,凤非梧桐不止。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一轮金光于树心晕晕生出,那雏凤也愈长愈大。

阿清的手由缓入急,阿朗的弓也愈加紧凑。

凤鸣之时,那头红色的巨狼一跃而起,腾空而出,巨口直逼那只金色凤凰。

凤凰振翅而飞,绕开攻势,尾羽上的火焰打在了红狼身上,不料那头狼只是打头阵,余下群狼则从侧翼进发,分两边夹攻。

阿朗手里的弓一转,揉弦!

群狼群起而攻之,凤凰避开一只又有另一只跟上,应接不暇。

无奈之下,凤凰只得高飞,盘旋于空。蓝狼在梧桐下嚎叫,红狼则在梧桐上长啸。

环飞几圈后,伴着一声清鸣,凤凰看准树下群狼的空隙,急转直下,瞬时将蓝狼如电般的眼瞳啄瞎。

就在凤凰稍作喘息时,树上的红色巨狼跳了下来,扑向凤凰。两物在地上翻滚,凤凰尾羽上的火烧焦了红狼的毛皮,但它的巨口一直紧紧地咬住凤凰的脖子。

渐渐地,凤凰不再挣扎。

红狼松开口,巡视它的领地,一地死亡。

那棵金色的梧桐伸出树枝,将死去的凤凰包裹。凤凰栖于枝上,像是从南到北的长久飞行中的一次短暂停歇。

阿朗手中的弓震颤,红狼发出一阵悲鸣,哀悼亡者。

梧桐树心的金光愈发耀眼,光芒将树枝上的凤凰整个盖住。

阿清在琴弦上的手指快得只剩残影,好似天魔乱舞。

那五弦古琴的音如剑般锐利,高得刺耳。

他面前那棵金色梧桐竟燃了起来,树心窜出火来。

火势蔓延,扩大到整个躯干。火焰缠绕枝条,把包裹其中的凤凰也一并吞噬进去。

火光冲天,旁听者皆感到阵阵热浪袭来。

而那头红狼却在追逐自己的尾巴,原地打圈,似乎在躲避什么。

鲜血浸红马尾弓。

火势渐弱,阿清的手也慢了下来,红狼停下脚步,怔怔地望着燃烧的梧桐。

渐慢,慢,渐快,快,急!

一声清脆圆融的凤鸣从梧桐传出,雏凤清于老凤声!

浴火重生!

雏凤伸开羽翼,舒展尾羽。火如浪般将它裹挟,接着化作一道火焰的巨流涌向红狼。

眼前是一片红色的海洋。

“那个夜晚,是个安静的夜晚。”

有的弟子因为化象之境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神,疯了。

有的弟子自知资质不足,永远都到不了化象之境,退了。

有的弟子暗下决心,此生定要至化象之境。

而那个夜晚的主角,二人,遥相对坐。

阿清面前是一把古琴,断了宫商二弦。

阿朗怀中是一把胡琴,二弦失去流光。

“你走吧。”阿清说。

阿朗起身,喷出一口血后跌坐于地,倒头昏去。

他紧闭的双目留下了两行血。

“你师父修的是心弦之法,弦伤目毁,那次斗琴后元气大伤,从此退出长歌门,行走江湖。”

“那个阿清呢?”

“他修的是魂弦之法,弦伤人不伤,只是……”

“只是什么!”我大叫。

“弦伤的是宫商,他毁的就是仁义,不是如此,当今人主也不会如此!”掌柜一声叹息,而我也明白了师父此行重返穆阳的心意。

清乐门主失仁失义,蛊惑人主,废乱朝纲,缘起于与师父的那场斗琴,师父自责,便返回穆阳,意欲规劝他重归正途,还朝野一个清明,因此才会与掌柜说:不是报仇。

不是报仇,而是规劝。

这就是我的师父,明辨事非的师父。在国家利益面前,个人仇恨又算得了什么?

但仅是规劝,为何彻夜不归?

在问清长歌门地址后,我便孤身一人前去。

(五)

长歌门的大门厚重粗朴,却被我轻轻推开。

一路无人,却有一两声单调的琴音远远传来,实在远方,又在耳前,似在指引我前去。

穿过回廊,再过花园,仍是无人。

终于寻到声音来处,一处偏房。

屋内昏暗,只有一人一琴。

那人披头散发,却是白丝满头。那琴漆面暗红,上面却只有一根金色的丝弦。

琴桌上有四根黑色的琴弦。

那人捏起一根,开口了,声音像是从干枯的井中发出。

“琴弦虽只一线,制作工艺却极其繁杂,一根便要用数百上好蚕丝,还要分股缠绕,再以中药浸泡。”

续弦。

紧紧新安上的琴弦,调音。只听一声,音便正了。

只不过这音弱了许多,不比之前。

直到将所有的弦续上,一一调音后,那人才又开口了。

“琴音松透,关键在于木料。”

那人将琴举起,定在眉前:“我得此木,千载难逢。它原是一座古寺的大木鱼,僧人敲它念经诵佛,不知有几百年。我长跪数年,方才感动寺院长老,将此木舍予于我。”

“我是来找人的。”我说。

“我知道你来找谁,也知道你是谁。”那人说。

“我来找谁?我又是谁?”

那人不言语,双手拂在琴上,轻轻一划,响出朗朗清音。

泛音徵位上重复三次,一曲《梅花三弄》。

轻灵清越的泛音,沉着浑厚的散音,或舒缓或激越或凝重。余韵袅袅,回环往复。

琴音渐息,那朵傲然挺立的红梅也渐渐凋落。

“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

我知琴音,亦懂琴意。

他是在纪念一个人,一个如红梅般的人。

“你师父已经走了。”

“他在哪里?”

“离开这里,吴独。”

我看向那人,白发盖住了他的一只眼睛,却把另一只衬得晶亮,不像是人的,倒像是狐狸,只有狐狸才会有这种狡黠。

“离开穆阳。”

“为什么?”

他不答,我便走了。

临走时听到他一声幽幽叹息:这南国的天要变了。

在返回客栈的途中,路上的行人失去了往日的淡定与从容,街市也不再热闹,似乎是在躲避什么,我加紧了脚步。

客栈,死一般的寂静。

当我跨过门槛时,小倩拉住了我,对我说:“师父回来了。”

“回来就好,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为何大家都慌慌张张的?”

小倩的脸色不对,而客栈外头,携妻带儿者,拎袋挂包者,成群结队。

“北国将要攻打穆阳城。”

穆阳也难幸免于烽火之难。

小倩的神色依旧,好像喉咙里还存着件比穆阳城破更大的事。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师父……师父……他……”

“他到底怎么了?”我摇晃她的肩。

“走了。”

(六)

师父已气绝,但面容如常,宛如入定。

身边是他的胡琴,一把断了弦的枯琴。

我跪坐在地,紧紧握住他失去生机的手。

“他走得很平静。”掌柜说。

“他是走着回来的,到了最后,那身傲骨也还在。”

我端起师父的琴,细细抚摸。

“弦是在最后一刻崩的。”

我的手划过飘荡在空中的琴弦。

我知道,师父是在等我,等我回来见他最后一面,可我……

眼眶已盛不下盛开的泪水。

“他有几句话留给你……一保穆阳不破,二保长歌长存……你师父说……他已在穆阳听到了你的名字……你,出师了。”

我出师了,而师父却走了,永远地。

一只温柔的手拍打着我的背,伴随阵阵金铁之音。我深埋在师父胸前的头仰起,后看。

小倩。

只是她已换上一身甲胄,英气逼人,宛若天神。

左胸盔甲上印有一个红字:卫。

“吴独,我原是卫将军之女。因家父受清乐门主谗害,满门抄斩,唯有我逃了出来。穆阳是边境要塞,城破则北国之军长驱直入,南国亡矣。

“清乐门主卖国求荣,蛊惑人主调离重兵,现在的穆阳就是一座空城,而那奸佞小人现已在敌军帐前做了国师,就要领着北国那帮杂种大摇大摆地进城了。

“于国于家,这场仗我都不得不上,哪怕是碎骨粉身!”

小倩的左腰挂着那把精致短剑,右腰则是一把质朴雄浑的长刀。

一把满身杀气的杀人之刀。

“所以,我是来告别的,我要走了,吴独。”

小倩转身,一滴热泪打在了我拉住她的手上。

“我与你同去!”

(七)

北国大军已集结完毕,列阵排布,号称精兵十万。

即使只是一座空城,也要严阵以待,这就是北国的虎狼之师。

我独坐于城楼之上,而城下那女子,长刀右持,短剑左握,凛凛铁甲,飘飘红缨,飒飒英姿,熠熠神武。

孤守空城而不惊,独对万人而不怵。

城外。

烽烟起,战鼓擂,铁蹄奔,长枪鸣。

一队百人骑兵突入奔袭,直逼穆阳城门。

只见城下那人转身喝道:“城上那个呆瓜听着!给老娘来首曲儿助助兴!”

我笑着对她点头,操起怀中胡琴。

《战马奔腾》!

一匹匹全副武装的蓝色战马冲入骑兵队中,顺势打散了他们的队型。

北军哪里见过此等天降神物,纷纷乱了阵脚。

就在心神紊乱的一刻,小倩挺身而出,只是一瞬,两颗人头落地。

长刀之血滴落,青锋又鸣。

小倩钻入人马之中,或高跃或低俯,闪转腾挪,姿态潇洒非凡,挥洒肆意。

那北军长枪刺马,却只是刺向一处虚空,但蓝色铁蹄轰然击下,人马暴毙。

大击弓,音由弱渐强。

蓝色的战马如受指挥一般,在外围形成一个包围圈,急速跑动,风驰电掣,嘶鸣阵阵。

一时间,黄沙滚滚,狂风潇潇,万马奔腾,扑面而来。

弦上红蓝光大作,城楼上空的乌云卷积。

黑色的云如同深海漩涡一般,隐隐有几道电光闪现。

嘶鸣激昂,一颗红色的马头从乌云深处探出。

火焰从口中吐出,燎出一层金鳞锁甲,将整颗头颅包裹,独留一双眼。

又是一声嘶鸣,响彻天地。

脚踏流火,红光毕现,连最远的天边都被染红。

一头红色战马从天而降,那如火般的马尾扫尽战场黄烟。

尘烟荡尽,遍地伏尸。

只有一人站立,高举手中长刀。

我知道那把刀,世世代代保家卫国之刀。

“上马!”我大吼。

小倩纵身一跃,翻身上马。

红色战马甩头,摇尾,吭哧间,几星火焰。

“杀!”小倩向前挥刀。

一人一马,直入中军,帐前取枭首。

击弓,抖弓,快弓。

蹄声连绵,嘶吼不绝。红马当前,蓝马随行。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径入中军,如入无人之境。

那红色战马又是张口一吐,火焰将背上的小倩全身覆盖,红光褪去,一尊军神赫然附体于其上,神态模样如小倩五官一般精致。

那军神全身流焰,左右各持一柄长枪,左突右刺,远远看去,如同四臂金刚,北军霎时人仰马翻,败势大显。

“不好!国师,出手吧!”北军主帅求助。

主帅身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起身,护在主帅身前。他架起一张五弦古琴,弹拨试音。

龙鸣之声闪现,主帅瘫坐于地。

得战马之力,小倩突入中军帐前,见帅旗下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老人。

小倩一刀刺去。

“受死吧!清乐门主!”

“区区卫党余孽,要死的是你。”

琴声骤起,但渐渐微弱,回绕低沉,变化虚无飘渺,直至几不可闻。但小倩却感到沉重的压力。

杀机!隐伏的处处杀机!

铮铮二声,竟爆出铁马金戈之声,急促激越,渐密渐紧,杀伐大作!

小倩身上的附体军神也挺枪刺来,二枪一刀,攻势加上冲势,二势相乘,九九归一,凌厉无比。

琴音枯了。

面前似有一道厚重的无形屏障,阻挡着这股进攻。

枪杆弯了,鳞甲残了,可就是攻不破这层防御。

那匹红色战马长嘶一声,火浪喷涌,星火溅射。

我的血染红了弓,染红了弦。

枪头逼近清乐门主的额头,可他依旧从容地弹拨。

一尺,一寸,一分!

原是乱舞得只剩残影的手,停下了。

无名指勾住“智”弦,徵音。

放!

一条金龙盘绕枪头,一锁,一绞,一抖。

军神如泥塑般斑驳脱落,化为一地碎片。

枯木龙吟。

这是六式指法里最艰深的一式,需有大智慧。

“枯木龙吟”象征灭绝一切妄想,至大死一番处,再苏生过来,而得大自在。

又有一条金龙腾空而出,擒马头,踏马尾。

我眼前一暗,但我知道,手不能停,只要小倩还在,我的手就不能停!

红马嘶,蓝马鸣。

又飞出两条金龙,一个摆尾,扫翻了所有。

清乐门主又连勾四次“智”弦,四条金龙腾挪显现。

粘,杀,夺,摄,牵,拉,旋,锤。

天龙八音!

八条金龙席卷战场,吞天噬地。

我吐出一口血,挣扎着不让自己昏去。

“停手吧。”声音从战场传来,像是从干枯的井中发出。

这是长歌门的传音之法。

“原来是你!”

“长歌门需要你。”

“穆阳城破,何来长歌?南国将亡,何来长歌!”

“只要你我还在,长歌就在。”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那人一声冷笑,又是叹息一声。

“我这么做都是为保长歌基业!”

我一声叹息,冷笑一声。

“长歌门在我手中如日中天,那卫将军不知好歹,废宫乐就是断我长歌基业!

“人主无能,国力已衰,北国一统江山指日可待,若是待到安都城破,那时才是真正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投降吧,你比你师父聪明。”

我冷笑,不仁不义之徒,也敢教训老子。

笑声越放越大,纵是腹中之血狂涌而出,我也要笑。

我要让那个清乐门主知道,让北国之军知道,让穆阳城知道,让整个天下都知道!

“穆阳城我保定了!长歌门老子也会替你传下去!”

长歌门传宗之宝——钰,已被我传给客栈掌柜,只要钰还在仁义手中,长歌门就能长歌入门,以气长存!

长歌门自古起便是‘以乐载道’,人心不正则音不正,人心不古则乐不古。

我记得这句话,记得师父说过的所有,记得那天晚上,记得那句:琴在人在,琴亡人亡!

在万人军中,我仿佛看到了小倩,她脸色苍白,但依旧很美,突然回想起当初的惊鸿一瞥。

我笑着对她点头,操起怀中胡琴,临城一曲《千忠戮》。

“这偌大穆阳,就让你我来守吧!”

我张着血口唱词,曲着血手拉弦。

“收拾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征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

“众将士听令!杀入穆阳!”北军主帅一声令下。

帅旗飞扬,残阳如血。

清乐门主依旧端坐操琴,而那八条金龙一飞冲天,万夫不当,席卷而来。

城下虎狼,气势汹汹。城上金龙,夭矫挪腾。

“但见那寒云惨雾与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穆阳!”

我的手停了,弓也停了。

因为,弦断了。

一圈红蓝之轮荡出。

大地无声。

此刻,人间静止。

听不到呐喊与咆哮,看不到震颤与悲鸣。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就连那八条金龙也不动了,帅旗下,传来一声似有似无。

“这是……这是……希声之境……大音希声!”

语毕,八龙枯萎,如沙般风化。那操琴老人的身体瞬间燃烧起来,又瞬间熄灭下去,只剩一身衣物和一张只有四根琴弦的古琴。

霎时间,万人寂灭,天地变色。

后来,当人们回忆起穆阳之战时,都会想起那时的天空,七色之光照耀大地,没有鲜血,没有死亡,只有一地铁甲与荒凉。不知是何时,也不知是何人,穆阳城郊出现一座新坟,坟前插着一柄长刀,一把短剑和两张断了弦的胡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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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届掌阅文学大赛中篇入围作品集:武侠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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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乱之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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