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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啊,是去算过命的!命里说我这辈子要靠水吃饭,这不,我们就搬到海边来了吗?老头子也是只能在有水的地方才能好好过活,就是会非常苦!现在我都还记得那个药婆子的表情!她当时啊非常慢的跟我说:‘药王菩萨说了,你家里的人都只能在水这一条路上走,会非常非常苦。首先你们得找水,也不是说什么水都可以的!像一些我们这里的小河小溪就不行,那太窄了,施展不开,要想药王菩萨帮助你们啊,就只能去宽广有水的地方,一定要特别宽广的!长江?不行的不行的,那个水不适合你们……’哎呀,她啊一个劲的跟我们说长江不行,但是老头子不信,所以我们也去过长江附近,一个小地方,说起来可能你听都没听过……
“那里啊是真的很小,老头子当时还有点力气,就去那里做水泥匠,辛苦是辛苦,但是日子还是过得去的。当时啊,他们做工的地方离长江真的是很近,我们去那里的第二年就遇到了大暴雨,各处涨水,哎呀,那个场面,你是出门都不要想的!唉,结果当然也就很明显了,那么大的暴雨,又有洪水,他们修的房子直接就垮掉了!等雨停了水退了之后工地上也没几个人还在那儿了,等拿钱也拿不到,哦,对,刚开始是说好了的等工程干完就给钱的,但是突然遇到这样的事,老板本来是急着要房的,前面一直在催,结果看修好的房子垮了之后直接走人了!你说气不气人?!我们就是在那儿左等右等的时候才想到了药婆子的话的。
“我知道,你们年轻人都不信这些,都非得说这是迷信,说什么没有根据。可是你看啊,我们没去有水的地方的时候是跑了好多地方都没找到事干的!你别看当时老头子还年轻,但就是没什么手艺,只能去干力气活,力气活说起来是好找,但是我们当时就是怎么找都找不到啊!还真的是怪事!找到了的就在长江边上,一开始老头子和我都不信在那里会怎么样,也就干了一年多,结果就出那样的事了!
“这都是命啊!药王菩萨给我们安排了这样的命,我们就只能去走这样的路了!”
这是在一个土房子里,狭小的房间上方有一个黄色的积灰灯泡亮着,大大的菩萨像及写着“药王菩萨,普度世人”的锦旗下有几柱歪歪曲曲的香还在燃着,燃尽了的香灰随时都准备扑倒下来,旁边粗一些的红烛给这个房间稍微增添了一些亮度,不过火光一直在闪烁。
她就坐在菩萨像前的桌子边上,四方木桌,配四根高脚凳,一方贴墙。桌子上也有香烛,也供奉着小像,在靠墙的那一方,像的颜色跟墙土的颜色很像,日深夜久积灰而成。披在像身上的红布也没能遮住从各处掉落下来的墙土、灰尘。再前面一些有一个小篮子,里面装的是鸡蛋,用一块布盖了一半,一个破旧本子在她手边,四块小龟甲散乱地放在一旁,还有一些散米、一只筷子和一支铅笔。
门口的光线多多少少也能投进一些来,在面对小像的左边是没有门的出口,门在外面。来的人大多坐在这里,正对着大大的菩萨像和斜对着她。
她嘴里念念有词,很像什么小调,稍有一些韵律,声音不大,她念了一会儿才开始开口:“你是来看哪个的?”
来人马上接着说:“帮我一个朋友看的,他的儿子,他们都很焦急。”
“来,在这儿写一下他的生辰。”她把手边的本子和铅笔递给来人,待他写完之后她看着生辰又是一阵念词。“唉,这个娃儿命不好,他走不动路,他在喊苦。”
“是啊,他腿不行,就只能整天坐着。我朋友就想喊我来帮他问问,这个孩子今后怎么样,还有的救吗?”
“家在东南方?”
“我想想……差不多是,从这里看的话。”
“家里没什么钱财吧?”
“是,两个大人在外边打工,一年也挣不了几个钱。”
“小孩子原本蹦蹦跳跳多可爱,现在瘫痪在家惹人嫌。”
“也说不上,但是我朋友他们去年又生了一个,对这个就……”
差不多是这种一问一答的方式,她开始念的词旁人都听不大清,但之后听起来就觉得容易简单了,比如“药王菩萨帮帮忙,这个人生来命就苦……”这一类的。念完了有时候会在本子上记下些什么,然后拿起四块龟甲在手里掂掂之后稍用下力斜排在桌子上,四个都是正的就念念“感谢药王菩萨,这个人啊命啊平又平”或是“十月里来命数无碍平平安安”。三个正的一个反的就跟来人说:“三月不适宜外出,有小鬼会来找上他。”或是“四月不要走北方,北方有戾气,他要避戾气。”,有时候还会说有灾有难的会发生,必须要提前化解,这个时候就给一个折成三角形的红布,大概里面装了什么符吧,以及一个写了岁数的鸡蛋,让回去烧了吃。
“七岁的娃儿啊没得救……”她平淡的声音就定了一个人的命。“不行了,菩萨也说不行了。”摇摇头。
来人也跟着感叹,“是啊,他整天就瘫着,家里人看着也觉得……但是真的不行了吗?有没有什么补救?我看他们烧个蛋就可以的。”他急切的问,“不过我来之前忘买了,能在你这儿买吗?”
“蛋是肯定要烧的,我这儿的就可以。”她从篮子里拿出一个,用铅笔在蛋上写下数字7,然后递给来人,“也不用带回家给他吃了,吃了也不管用,你去煮了之后找棵单独的树,把蛋放树底下,记着树不能是朝向他们家的方向,放完你走人就可以了。这个孩子的命比较乖戾,要小心处理。”
“哦哦,那,就从这儿出去那边那棵可以吗?”
“嗯,可以。他的命就在今年了。”说完她又念叨起来,“可怜的娃娃菩萨也帮不上忙,且地府收去重脱胎,下辈子做个能走路的人……”
“当时我就在旁边听着,也是个可怜孩子啊……连我都想问还有没有别的办法。药王菩萨显灵都救不了的人你说该怎么办?
“我们后来就搬到了这里,也不能说是什么都顺心,但是生活好歹是稳定下来了,吃喝有了保障也就好了。唉,辛苦就辛苦吧,要说辛苦,庄稼人不也很辛苦吗?不辛苦哪能有饭吃呢?天底下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老妇人还在讲,石头放在洞口边上,她就坐在床边的踏板上,我坐在她旁边,不和不缓的声音持续进入耳中。
“村里发生那样的事我也很不好受,要说是海神的错他们又哪来的根据?我们刚来的时候就听说了不少在海上出事的船只和人的事,当时他们也是说的有模有样的。顶多就是现在经常发生了嘛,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总是很容易倒戈相向的,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这个词究竟什么意思我也解释不清楚,但大概就是那样吧,反正他们就是不信海神了!再早些时候他们好多人都把家里供奉的像啊符啊什么拿出来毁了烧了,就在前面那边转个弯过去的空地上,一堆的东西,烧的烟啊都熏到天上去了!连着好几天都有人在那儿烧,唉。
“我也不是不能看出什么来的,我身上的这个腰痛啊看样子也好不了了,也是命吧,药王菩萨来要我的命,海神也来要我的命,还有因为我和老头子擅自离开直到过世都没去看过的他们也来要我的命了。以前我就总会梦到小时候母一个人带着我的事,就在那个田边上,我玩我的,她干她的。其实也没什么可玩的,不就一些草啊虫啊什么的吗?可当时就是玩得很开心……
“她走的时候我们已经搬到这里来了,但是因为从来没有联络过,所以知道那个消息还是老头子做工时候的一个老乡带来的,之后他又拿来几封母写的信……唉,人老了,就什么都能释怀了,有什么深仇大恨能够记一辈子呢?何况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他们不钟意老头子而已。母走了,我都没能看她最后一眼,只是在那之后的梦里总是有那块田出现,我还是在那里玩,但是没看见母,我玩累了找她的时候就怎么都找不见了,怎么都找不见了……”
屋子里只有微弱的月光维系着,她没有开灯,从透瓦上泻下来的光并不能看清她脸上的表情,但声音已经起了变化,像是一个将死之人在回忆往昔。
“我们家的院子从来都有很多的小孩,大人们下地干活挣口粮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边玩,不过也就特别小的时候,再大些了我们也就跟着一起干活了。田里地里总是有很多事要干,但是饭总是吃不饱的,小时候不懂事啊,肚子饿了就会一直喊,母被我闹得没办法了就会偷偷的在做工的时候给我藏点能吃的东西,几颗花生米、一个小点的歪红薯。母其实也很饿的吧,但是也没办法啊,为人母亲的总是为着孩子着想的,她再饿也会看着我吃,现在想起她当时看着我的样子都……
“我和老头子也想要孩子,但是那个时候又觉得自己都在四处奔波生活不稳定,生了孩子又该怎么办?不过可能也是因为一直都在到处转啊到处跑什么的,孩子怎么也没怀上。我们是二十岁出的家门,到了二十四五都还没怀上,当时就有点着急了。说到底还是我这个身子不争气吧,到过的地方也有不少人告诉我一些方法,都是些土方,再苦的药当时都喝了,虫子什么的也吃过,有人说那个虫吃了能管用……但命里这个孩子就是怎么都没到我们家来。”她重重的叹了口气,然后房间安静了大概有几分钟,时间在这里不好估算。
“这几天天气都不错,老头子应该能捕到鱼,只是希望海神能够保佑我们,保佑他能平平安安的回来。”她双手合十对着虚无朝拜。
大概是她不习惯这种安静,有了安静的空隙她就总要找点什么话头来填上。“我的腰疼,时不时地感觉身体没什么力气,这都没什么,人老了,各种各样的病总归是要找上门来的,只是我不放心老头子,他这个人什么东西都收拾不好,就连扫地……你刚刚也看到了,就那儿,他就光扫看得见的地方,东西也总摆不好,什么都得我来!还有做饭,他炒的菜真是说不上能吃!而且他啊应该少吃些盐,我平常都刻意少放些盐把菜做的很清单淡的,但是他始终还是喜欢咸一些的,他要是自己做菜,估计光盐都要用的快些。家里的牲口他总是不记得要去喂,这样怎么行?庄稼地他倒是照顾的还不错,但就是日子久了我怕他不耐烦,他这个人也就捕鱼的时候有点耐心,平常我做个饭慢了他都会催我!
“说起来明天我还得记着去洇洇后边那块地,得去挑点水回来,腰痛也得去啊,老头子要到晚上才能回来。明天早上得早点起来给他做点饭和干粮让他带出去,昨天带的他说不好吃,煮的饭他说米太硬,真是不好伺候。他那床被子也该洗洗了,趁着天气好正好可以拿出去晒晒……”
前面的路没有来之前的好走,大路比较少,我能走的路有限,这条路上的车也不多,大概前面不是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吧。耳耳说不定就是走的这条路,我一直这么想着,所以只要我一直走下去,总能看到她留下来的足迹的。她是夏天来的这里,比我所想的要晚些,我以为她在春天就会出发了。一路上有些我们之间的被我忘掉的事情和细节都在随着走路的脚步回到我的脑子里,一些碎片,比如她曾说的某一句话,她的某一件衣服,或者只是一个我们曾一起去过的一个地方。
早上起来的时候我看到木柜依旧上着锁,但我感觉,里面的衣服应该已经摆放得很整齐了。有这个想法的一瞬间连我自己都笑了,怎么可能呢?房间依旧是空旷的,接近冬天的天光不是很亮,从透瓦里泻下来的光线照在这个房间里,矮箱柜还是那个矮箱柜,但上面已经没有积灰了。当时我的头脑还不是很清醒,只是隐隐有一点感觉而已。察觉了之后我赶紧穿好衣服下床去看--老鼠洞旁有一块石头。
我把老鼠洞堵住了。
老顽头煮的稀饭米稍有点硬。吃饭的时候,我告诉他我见到了一个老妇人,就在昨晚,月亮特别亮,还和她一起捡了块石头回来。
“放在耗子洞旁边的那块?那是以前老婆子催着我去捡的,她说让我去村长那要点耗子药之后再给堵上,我一直忘,那块石头就一直在那儿。而且昨晚天上云层很厚,你怎么可能看得见特别亮的月亮呢?大概只是你做的梦吧。”
可是那一切显得那么真实。
老顽头告诉我前面大致是些什么地方,应该怎么走,那只狗就蹲在一旁不停的摇尾巴,我走的时候它也跟着我走了一段路,不过是这里嗅嗅那里闻闻的,最后停在一棵树下就没再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