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三章 出笼
英租界秘密监狱接待室内，赵歆抽着香烟，等待华子杰的到来。
这里情况特殊，在英国人嘴里以及租界规划图内都不承认有这么个地方存在，在此被关押的人也就相当于人间蒸发。如果不是赵歆拿着来自英国政府的秘密手令，看守会把他也塞进去而不是客气地招待。对于这地方赵歆也有所了解，监狱里关押的都是特殊囚犯，看管手段与管理制度和普通监狱大不相同。
一方面他们不需要承担苦役，还能阅读书籍，在牢房里只带手铐，只有离开监舍时才戴脚镣，食宿生活条件都比普通囚犯为好；另一方面却也面临着超出寻常的严格监管。不但被剥夺了和外界通信的以及普通接见权力，就连放风时间也比正常囚犯少得多，精神方面的折磨非常严重。不管犯人原先的性子何等阳光开朗，在这种地方待得久了都难免变得阴沉忧郁，华子杰也不例外。
从外表看华子杰并没受多大委屈，脸上看不到伤痕也不像普通囚犯那样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由于常年不见阳光，皮肤颇为白皙，但是这种白既不健康也不美观反倒是充满病态，赵歆第一眼看上去马上联想到水中浮尸，暗自叹息一声，昔日富家公子如今落到这步田地当真可怜。
脸上胡子拉碴，眼神忧郁中又带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以赵歆的经验一看就知道，其内心充满苦恼甚至怨恨。看到他这副样子赵歆反倒是心中暗喜，要的就是这种人。
由于有宁立言关照华子杰在监狱里并没有受罪，住的是单人牢房，定期会有人从外面送大菜进来，伙食比看守还好。不需要从事任何劳动，每天吃吃睡睡，可以看书、自己玩扑克或是吹口琴，但就是没法和外界联络。
刚开始的时候唐珞伊也会来看看他，可是后来发现这种探望与其说是关怀不如说是折磨便就很少露面，偶尔由宁立言出面告知其家庭情况。
从囚犯的角度看，这样的日子已经是极致，很多挣扎在死亡边缘的贫民欲求这种生活而不可得。但是对华子杰来说，这种滋味显然并不好受。昔日嫉恶如仇的阳光少年，如今已经变得和这座监狱里其他犯人没什么区别。
印度看守为华子杰打开脚镣，让他坐到座位上。看着对面的赵歆，华子杰皱起眉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我叫赵歆，也在警务处工作，之前是自行车手枪队队长，现在伦敦街分局特务组，任副组长。”
华子杰知道从职衔上手枪队队长和特务组副组长是平级，都属于警务处高级探。从权力上，特务组虽然管的人略少一些，可是权柄远胜。伦敦街分局的地位略低于中街警局，但是也差不太多，加上现在租界环境复杂，正是需要特务组建功立业之时，赵歆这个调动可以看作升职。
只是这个人找自己干什么？华子杰看看他，并没有言语。赵歆继续说道：“我今天来是带你离开的，手续已经办妥，你现在已经自由了。”
自由人？华子杰越发纳闷。他虽然人在监狱内外隔绝，但是有报纸可看，知道日本人气焰比自己入狱前更盛。自己和连树斌他们策划爆炸的事不会因为时间流逝而烟消云散，英国人除非是想把自己牺牲掉，否则没可能释放自己。
难道是有人要谋害自己性命？这个念头在脑海里闪过，但是随后又消失。这里是监狱，如果想让一个人消失，没有比这再合适的地方。再愚蠢的人也不会多费一道手续，把自己弄出去除掉。
既然不是要害人，就是要从自己这得到情报？华子杰再看向赵歆的眼神里就多了几分戒备，日本人无孔不入，即便是警务处也不见得没有他们的眼线。难道是他们想要把自己带出租界审讯？如果真是如此对自己来说倒是个好消息……终于可以解脱了。
他心中有了计较，也不多说话，任由看守打开他的手铐，又换了衣服随着赵歆上了汽车。从头到尾华子杰都没说话，上了车就闭上眼睛睡觉，一副万事不管的模样。
赵歆看了他一眼，“在监狱里关了这么久，肌肉依旧发达，看来你在里面从未停止过锻炼。这是好事，坚持锻炼就证明你没放弃抗争的念头，还想着保全有用之躯，关键时刻为国效力。咱们的国家正值危难之秋，最需要你这种有志青年。”
华子杰这时才开口：“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最好查查看是不是接错人了，这里距离监狱很近，如果搞错了把我送回去还来得及。”
“华警官说笑了。我奉命来接你，怎么会搞错呢？你也不必误会，搞得大家像是仇人一样。咱们都是警察，你会的我也会，那点小动作瞒不过我。从一上车你的肌肉就紧绷着，显然随时准备出手。政府费了不少力气才把你救出来，可不是为了让你和我拼命的。现在时局太坏，我们是该有戒备之心，但也不能把所有人都当贼防，大家是自己人，千万别闹大水冲了龙王庙的笑话。”
“自己人？我并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说得政府是指哪个政府。”
“大家都是中国人，政府自然只有一个政府。”赵歆边开车边说道：“我知道，你和宁立言关系不错，在你眼里大概只有他才算是自己人。可是恕我直言，在他心里恐怕从没把你当成过自己人。否则的话，他也不会趁你在监狱的时候对唐小姐下手。”
华子杰的肌肉再次绷紧了，赵歆看在眼里笑在心头，心知自己这句话起到了作用。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不管华子杰和宁立言往日交情如何，有唐珞伊这根刺横在那，两人就注定只能做仇家。
“干嘛？想动手？可是你就算宰了我也没用，这件事整个租界无人不知，杀人也不能灭口。真想动手该去找姓宁的算账，那才是男人的作为。就算你不杀他，也不该愚蠢到还把他当自己人。她把你送进监狱，政府把你救出来，你该向着谁自己心里应该有数吧？”
“政府如果真的向着我，就不会让我在里面住那么久。如果我一开始就出来，珞伊也不会……”
“话不能这么说，政府也有政府的难处。其实从一开始，政府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你们是一群爱国志士，虽然手段上有些瑕疵，但是爱国之心值得嘉奖。因此从你被捉以后，政府就一直在努力交涉，希望把你保释出来。你也知道英国人是什么德行，跟他们办交涉可不是容易事，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又答应了许多苛刻条件才让你得到释放。政府为你可是花了大力气出了大本钱，子杰老弟不要不领情。至于你和唐小姐的事，只能怪姓宁的不讲交情，不能胡乱迁怒他人。”
“别说那么多了，你把我保释出来到底要我做什么？该不会是让我对宁长官动手吧？”
“你放心，政府保释你的目的非常单纯，只是不想让爱国志士受委屈，并没有想让你做什么的意思。先跟我回去换身衣服，再洗澡刮脸去去晦气，有什么事回头再说。”
华子杰今非昔比，自然不会再天真到相信赵歆真的无欲无求。相反，对方越是不说越证明所谋甚大，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不管要自己做什么都好过待在监狱里。他再次闭上眼睛，母亲与唐珞伊的样子在脑海中浮现。
真希望有机会看看她们，还有那个和自己有夫妻之实的连珍。虽然她的形象在自己心中自始至终非常模糊，在监狱里也未曾挂念过，但不管怎么说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自己对她就有一份责任，如果有机会见到还是得尽到自己丈夫责任照顾她一辈子。
这个人口口声声说代表政府来救自己，一副关怀的样子，言语里却从不提及自己的母亲和连珍……难道他们以为自己还像当初一样单纯好骗？这帮人怕是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老君炉走了一遭，铜头铁臂火眼金睛，不再是当初无知少年，想要骗自己可没那么容易。
“华家在重庆日子过得很不错，靠着你们给的钱，在重庆开了几家商店，还有个货栈，日子过得很是红火。现在还准备捡起老本行，做药品买卖。对了，连珍还生了个儿子，长得白白胖胖的，就像承嗣一样。”
宁家别墅内，宋丽珠向宁家一家人介绍着重庆的生活。华家和宁家原本没什么交情，可是人离乡贱，在外地遇到老乡，总是觉得格外亲厚。
再说华家老夫人并不糊涂，也知道这次自家逃过生死劫难全亏宁立言帮手，乃至唐珞伊的事也是自己儿子不争气，把一个好儿媳妇拱手送出去，怪不到别人头上。眼下是连珍这个儿媳妇有孕，唐珞伊已经跟了别人，与其纠结往事还不如想着怎么把眼下生活过好。因此刻意与宁家结交，两家关系很是亲近，俨然通家之好，对华家的情况自然了解。
听到这些唐珞伊长出口气，又看了看自己那依旧平坦的小腹神情略有些落寞。宁立言这时问道：“宁立德在重庆做买卖，离不开嫂子辅佐。你这个时候从重庆来天津，莫非是有事？”
宋丽珠一笑：“怎么？没事我就不能回来了？我就是带孩子来看看爷爷奶奶，再看看你们。来，叫老掰，叫老婶……”（注1）
肉乎乎的小男孩摇着如同藕节般的小胖胳膊向杨敏怀里扑，嘴里不停地叫人，逗得杨敏又哭又笑。宁立言在旁看着，固然因为父子天性而动情，但又泛起一丝疑虑。
宋丽珠绝不会无缘无故回天津，这里面肯定有事，能让她亲自过来一趟，只怕事情还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