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市长建言
一
二十年前,我作为首度到台湾发表演讲的大陆学者,在那里讲了三场,都在台北。一场是讲东方美学精神,一场是讲大陆现存的傩文化,一场是讲明代的昆剧艺术。台湾听众首度面对大陆学者,非常好奇,因此来听的人很多。
第二次去,是巡回演讲,去了好几个城市,时间是一九九六年十二月至一九九七年一月。尔雅出版社的那本《余秋雨台湾演讲》收录了当时根据录音整理的演讲稿。
又过了几年,我应著名经济学家高希均教授之邀,又一次到台湾各城市间做巡回演讲。可能是因为我的书在台湾很畅销,每一场的热闹程度都超乎预期。在台北的那一场由当时担任市长的马英九先生主持,现场听众有两千多,会场门口的人群还产生了一点儿混乱,把两个保安挤倒在地,连牙齿都磕掉了。台北市的组织者非常有心,特意凭着一张老照片,把我几年前演讲时的那张讲台从一个旧仓库里找了出来,放在早已全新的礼堂主席台上,让我觉得好像是在继续昨天的话语。
九天后巡回到了台中,那是二〇〇五年二月二十四日,演讲的地点是中兴大学礼堂。进去就吓了一跳,居然已经挤满了三千多位观众,报道说是四千多。那个礼堂也真大,乌央乌央一大片。主持者胡志强市长很会讲话,根据《倾听秋雨》一书中的记录,他开头就说:
我要诚心诚意地谢谢天下远见出版公司的社长高希均教授。我差点儿扭断他的手臂,他原来说余教授很忙,不一定能来台中演讲。我威胁他说,如果余教授真的不来,以后你就不能到台中来,我不会给你签证。
最后终于成功了,而且来听的人这么多。我走到这个礼堂的门口时,心里非常高兴。就是维也纳交响乐团来,也没有看到这么多热心的人来参加。我要请大家给自己一个掌声。
——见《倾听秋雨》第91页
掌声过后,他又讲了一句话,引起一片笑声。但是,《倾听秋雨》这本书里并没有留下那句话,是胡市长自己删掉的吗?可能。他那句话是这样说的:
所以,比较城市的魅力,不应该比较市长头发的多少,而应该比较余教授演讲时听众的多少。
胡市长自嘲头发稀疏,比不上马英九市长头发茂密;但他又知道,今天台中的听众数量,比台北多。因此,就玩了这个幽默。
巧的是,那天我演讲的题目正好也是“城市的魅力”。
这个题目一定是高希均教授出的。高教授为什么觉得我能够讲这个题目?我估计只有一个理由:他知道我仔细考察过从北非、中东到西亚、南亚很多古老城市的兴衰,又认真对比过欧洲的九十六座城市。
其实高教授不知道,我平时在大陆演讲较多的题目之一,也正是城市文化问题。我所主持的“博士后流动站”也有一个中心课题:城市美学。
就像《倾听秋雨》没有保留胡市长那句幽默的话一样,那本书中所收的《城市的魅力》演讲稿也显得太理论、太正经、太刻板了。当时的实际演讲,应该更加生动、感性一些。但也有限,因为一讲到城市文化建设上的“常见病”、“多发病”,我就担心会不会让在场的几千听众误会成是针对台中市的,让胡志强市长当面尴尬。所以,我一讲到比较尖锐的内容,先要瞟一眼坐在第一排的笑眯眯的胡市长,然后把话咽掉一半,甚至全部咽掉。
由此知道,今后不管在什么地方,都千万不要当着市长的面向市民演讲城市文化。尤其对那些很聪明、会自嘲的市长,更应小心。因为自嘲出于高度自尊,我们岂能借别人的懂事,而自己不懂事?
但是,我真想在市民不在现场的情况下,向市长们提供一点儿建言。市民只要不是“面对面”,听到了也不要紧,不会当场产生误会。
我对市长们的建言,主要出自对近三十年中国大陆城市化运动的观察。欧洲、美洲、亚洲那些城市的建设经验是我的参考坐标,但也仅止于参考而已。因为中国大陆这次城市化运动所牵涉的城市数量、人口总量、历史深度、环保难度,在世界上都是空前的,没有现成的范例可以全方位依凭。
市长总是很忙,没时间听太多学术话语。因此我会选用最通俗的语言,一听就明白。
二
很多市长把城市的魅力寄托于城市文化,这没有错,但一讲文化,脑子就乱了。我发现,不少市长都把城市文化建设集中在常规的几个方面,例如:
第一,发掘本地古人。
第二,重建文化遗迹。
第三,大话地方特色。
围绕着这几个方面,还会经常地举办这个节、那个节、研讨会、演唱会等,以扩大影响。
这些事,本来做做也很好,但由于政府权力主导,行政系统调动,容易失去分寸。时间一长,上上下下都误以为这就是城市文化的全部了。因此,我不能不逐条泼一点儿冷水,请市长们包涵。
先讲第一方面,发掘本地古人。
中国历史长,人口多,要把各地有点儿名堂的人物印成名册,一定是汗牛充栋。一个城市应该留下历史档案,但是如果乱加张扬,反而会降低城市文化的品格。
历史的最大生命力,就在于大浪淘沙。不淘汰,历史的河道就会淤塞,造成灾害。淤塞的沙土碎石、残枝败叶,并非一开始就是垃圾,说不定在上游还是美丽的林木呢。但是,一旦在浩荡水流中漂浮了那么久,浸泡了那么久,一切已经变味。市长,你愿意在自己任内,造成江河的淤塞吗?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这才是历史的达观。即使按照思想比较保守的孔子的说法,也叫“逝者如斯夫”,他同样以江流比喻历史。
我曾经到过亚洲一些古老国家的古老城市,满街都是古人雕像,但社会疲衰、城市破败、处处肮脏,成了对这些古人最直接的讥讽。现在我们这儿经济发展不错,但很多城市拿出来的古人,比那些国家的那些雕像还不如。例如,一个市长开口就说,我们城市一共出过近百名进士,十几名朝臣。其实,这根本不值一提。我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就叫“十万进士”,标明了中国古代进士的数量。说起来,那个城市也算有点儿名气,怎么只考出了近百名,仅占全国的千分之一?少不要紧,如果还把少当作多,那就好玩了。再说,进士又是什么?公务员考试的录取者而已。即使是状元,也同样是公务员考试的录取者,只不过所写答卷更讨巧一点儿罢了,其实一句也拿不出来。
当然,各地历史上也会出一些真正的文化巨匠值得永远纪念。但是,文化巨匠的本质是跨越时空,因此即便是家乡也不能过度“挟持”,使他们变小。更不要相信“人杰地灵”的说法,断言某地出过一个名人今后也必然天才辈出。唐代最大的诗人李白究竟出生在哪里?好几个地方都在抢,以为抢到了就获得了“诗的基因”。其实,李白出生在今天的吉尔吉斯斯坦的托克马克城,毗邻哈萨克斯坦。我不知道这两个中亚国家,后来有没有再出生过这样的诗人?其实,“诗的基因”在李白的儿子伯禽身上已经找不到了,伯禽的两个女儿都嫁给了普通农夫,很快就不知踪影。李白是大家的,是中国的,甚至是世界的,把他钉在一个小地方,那就反而对不起文化了。
这些年我发现,一些近现代文化人的名字也渐渐成了不少城市的标牌,甚至在高速公路上都标出他们的故居所在,这实在有点儿不应该,我要劝说交通部门予以清理。因为任何文化人都没有理由侵凌山河大地,骚扰民众出行的视线。更何况,中国近现代,一直兵荒马乱,文化成果寥落。这些年只是由于一些传媒讲述者误占了文化话语权,才轻重颠倒,笑话连连。市长万不可受制于这种“舆论”,把文化“高速公路”的“路标”都指岔了。
再讲第二方面,是上面这个问题的直接延伸,叫作重建文化遗迹。
重大文化遗迹需要保护,对于这一点,目前中国国内已经没有争议。有争议的,是“重建”。那些活态遗产,如工艺、戏曲,“重建”是可能的;但如果是一个遗址,一项古迹,一处废墟,“重建”就要万分谨慎。哪怕是修复,也要小心翼翼。有关古迹保护的《佛罗伦萨宪章》第九章规定:
修复过程是一个高度专业性的工作,其目的旨在保存和展示古迹的美学与历史价值,并以尊重原始材料和确凿文献为依据。一旦出现臆测,必须立即停止。
最后这句话,“一旦出现臆测,必须立即停止”,非常重要。
可惜的是,我见到的古迹修复中,臆测太多,完全没有停止的意思。更可惜的是,这样的事情,往往是市长的主意。
二十世纪最后一年我曾冒险去伊拉克考察巴比伦文化,在那里看到大量臆测性的“古迹”。当时立即就产生怀疑:他们对千年古迹尚且敢于如此作假,那么,自己宣称的军事力量恐怕也是不可信的吧?后来的事实证明,果然。
一个城市没有像样的古迹,一点儿也不丢人。如果这个城市的市民因此而喜欢外出旅游,把全世界的古迹当作自己的财富,那就是把弱项变成了强项。随之,局部文化变成了宏观文化,固守文化变成了历险文化,身外文化变成了人格文化。这,不是更好吗?深圳没有高山,但在世界各大高峰的登山者中,深圳市民领先全国其他城市,这便是一个范例。
不少市长着急地“重建”或“修复”古迹,是为了推动旅游。但是,我曾当面询问过几位市长,如果有机会私人度假,你们会带着父母妻儿,专为某几个古迹到哪个城市住几天吗?为了一间清代书屋?为了一处东晋墓葬?市长们都摇头。于是我便追一句:既然市长自己也不会去,为什么会设想别人会来?
不错,世界上一些体量惊人的古迹会推动旅游,如万里长城、金字塔,但这是“重建”不出来的。目前世界上旅游最火爆的热点还是法国的地中海沿岸,我去过多次,没找到一处古迹。其实也有,被故意“忽略”了,好让各国并非历史专业和考古专业的普通旅游者能够尽心尽意地享受海风、碧波、白帆、美食。有人指责那里“没文化”吗?至今没有听到。
如果重要的文化遗迹正巧落到了哪位市长手上,又具备了修复的可能,那就要怀着虔诚之心隆重进行。我发觉在中国,这方面做得比较成功的有大同的云冈石窟,西安的大明宫遗址,安阳的殷墟和成都的金沙遗址。
第三方面,大话地方特色。
大家都反对“百城一面”,当然就会企盼“地方特色”。
但遗憾的是,很多“地方特色”让人厌烦。因此,“百城一面”就更严重了。
市长们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吗?
仔细研究就可发现,很多地方,是把贫困时期的生态弊病,当作了“地方特色”。
这一点,前些年最典型地体现在饮食文化上。例如,很多地方均自称“我们这几的特色是味重”,其实就是投盐严重超量,其咸无比。这是贫困的遗留、前辈的苦难,过去任何地方都是如此,现在早已证明损害健康,根本不应该作为“地方特色”继续保持。这一点,近年有较大改变。但其中包含的道理,却没有过去。
例如,很多地方把村寨歌舞和老人手艺当作文化主干,推介过度。其实,外来旅游者的掌声,主要出自礼貌。如果半强制性地让他们接受几小时这类表演,实在有点儿勉为其难。
“接受美学”告诉我们,一切美,在很大程度上由接受环境和接受方式决定。把那些在交通不便、时间停滞、信息全无的时代的审美方式,生硬地搬到今天,就会处处让人感到虚假和不耐烦。更何况,市长心里也知道,眼前很多“地方特色”,带有很大的游戏性质,不能过于认真。那两个被称之为“千年传统活化石”的老人,并不是来自唐代,而是在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时刚刚出生,一直过着与同龄人一模一样的生活,前两年才留的胡子;那个被称之为“国粹泰斗”的女士,在“文革”中还是一名活跃的“红卫兵”,后来才学了一点儿戏。传媒因无聊、无知而乱加头衔,市长最好不要跟着说。
至于“大话地方特色”中的“大话”两字,更要略加收敛。很多地方的自我宣传话语,已经大得没边了。例如,“中国第一风情镇”、“亚洲首选垂钓岸”、“千古论道第一山”、“北方最佳饺子城”、“全球大枣集散地”……
据说很多市长还在召集文人设计更麻辣的宣传词,其实用不着了,因为大词已经被用完。西安的朋友说,没有西安就没有中国最伟大的朝代,一听稍有迟疑;武汉的朋友说,没有武汉就没有中国近代,一听略略皱眉;安徽的朋友说,没有安徽就没有北京,也没有京剧,也没有五四运动,也没有执政党,这一听就没有表情了;湖南的朋友口气更大一点儿,说长江、黄河,其实都只是湘江余波;河南的朋友轻轻一笑,问:黄帝的籍贯在哪里?夏、商、周的首都在哪里?中国的祖源在哪里?小一点儿的城市也不甘示弱,例如浙江的绍兴谦虚地说,我们没做过首都,也没做过省会,但从大禹陵、王羲之,到陆游、秋瑾、鲁迅,历来很难出第二流的人物……这样的例子可以一直举下去。
在这种“大话”系统里,又有不少市长在忙着写市歌、编市训。但我不禁要问,市歌编成了,让谁唱?外地人自然不会唱,那本市人又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唱?到头来又有几个人会唱?市训如果也编成了,一般总是八个字或十六个字吧,到底会与其他城市有多少差别?为了显摆特殊,反而严重雷同,这是不是浪费得有点儿滑稽?
我想,堂堂市长,尽量不要去参与这种文字玩闹。鲁迅说过,为自己的地盘打造什么“十景”之类,是最无聊的文人们干的。实在没景了,也能凑出“荒路明月”、“小村老井”之类,听起来还很有诗意。我也无聊过,记得二十几年前担任上海戏剧学院院长,特别喜欢把学院简称为“上戏”,因为我们的对手中央戏剧学院的简称是“中戏”。一“上”一“中”,听着痛快。我还期待厦门也办一个戏剧学院,那就“上、中、下”系列齐全了。现在一想,当年怎么会如此孩子气?但说起来,二十几年前就是高校校长,我的官场资历一定高于今天的市长们,因此有资格劝说你们,不要在文字上玩得过分。
三
泼过了冷水,就该提一些正面建议了。
大家都会做的事情不必再提建议。例如,我相信各位市长对于城市文化建设中的“完善文化设施”、“举办文化活动”、“尊重文化人才”等方面都会做得很好。但是,还有两个环节有一定难度,容易缺漏,我要特别提醒。
这两个环节,一是公共审美,二是集体礼仪。下面分别说一说。
公共审美
城市文化的哲学本质,是一种密集空间里的心理共享。
城市的密集空间,在政治上促成了市民民主,在经济上促成了都市金融,而在文化上,则促成了公共审美。
欧洲的文化复兴,并没有出现什么思想家、哲学家,而只是几位公共艺术家,如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等人在城市的公共空间进行创作,造就了可以进行集体评判的广大市民,从而使城市走向文化自觉。
保护重大古迹,其实也在建立一种公共审美,使众多市民找到与古人“隔时共居”、与今人“同时共居”的时间造型和历史造型。由此,增加共同居住的理由和自尊。
公共审美的要求,使城市文化肩负了很多艰巨的具体任务。
这儿不妨做一个比较:在今天,我们可以不必理会那些自己不喜欢的各种作品,但对于建筑和街道来说就不一样了。那是一种强制性的公共审美,所谓“抬头不见低头见”,眼睛怎么也躲不过。因此,它们构成了一个庞大的审美课堂,天天都在上课。如果“课本”优秀,那么全城的市民也就获得了一种正面的审美共识;如果相反,“课本”拙劣,那么一代代市民也就接受了丑的熏陶,一起蒙污,造成文化上的沦落。欧洲有的城市曾经判定丑陋建筑的设计师应负法律责任,就是考虑到这种躲不开的祸害。
很多市长常常把哪个画家、哪个诗人得了奖当作城市文化的大事。其实,那些得奖的作品未必是公共审美,而建筑、街道却是。因此,在城市文化中孰轻孰重,不言而喻。尤其是建筑,一楼既立,百年不倒,它的设计等级,也就成了一个城市文化等级的代表,成了全城民众荣辱文野的标志。是功是罪,在此一举,拜托各位市长,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只要是公共审美,再小也不可轻视。例如我很看重街道间各种招牌上的书法,并把它看成是中国千年书法艺术在当代最普及的实现方式,比开办书法展、出版书法集更为重要。我在很多城市的街道上闲逛时曾一再疑问:这些城市的书法家协会,为什么不在公共书法这样的大事上多做一点儿事呢?
除此之外,街道上的路灯、长椅、花坛、栏杆、垃圾桶等等,全都是公共审美的载体,也是城市文化的重要元素。想想吧,我们花费不少经费举办的演唱晚会一夜即过,而这些元素却年年月月都安静地存在,与市民在构建着一种长久的相互适应。
这种相互适应一旦建立,市民们也就拥有了共同的审美基石。如果适应的是高等级,那么,对于低等级的街道就会产生不适应。这种适应和不适应,也就是城市美学的升级过程。
改革开放之后,大批中国旅游者曾经由衷赞叹过巴黎、罗马、佛罗伦萨、海德堡的建筑之美和街道之美,那就是在欣赏城市文化各项审美元素的高等级和谐。要做到“高等级和谐”很不容易,需要一些全方位的艺术家执掌。我们知道欧洲曾有不少大艺术家参与其事,其实中国唐代的长安、日本的京都也是如此。在当代中国,我的好友陈逸飞先生生前曾参与上海浦东世纪大道巨细靡遗的规划和设计,国内有几所美术学院的师生也做了类似的事情,那都为城市文化的建设做出了切实贡献。在这方面,市长应该“退居二线”,不要成为“首席设计师”。
作为一种公共审美,城市文化的主要方面应该是可视的。城市里各所大学、研究所里的学术成果,严格说来并不是城市文化,至多只能说是“城市里的文化”。城市文化以密集而稳固的全民共享性作为基础,因此也必须遵守其他文化不必遵守的规矩。
公共审美必须遵守的一条重要规矩就是“免惊扰”。“惊扰”分两类,一类是内容上的惊扰,一类是形式上的惊扰。
何谓内容上的惊扰?由于是公共审美,审美者包括老人、小孩、病人,以及带有各种精神倾向的人。因此必须把暴力、色情、恐怖、恶心的图像删除。上海一个现代派艺术家曾把一具仿造的骷髅悬挂在窗下,直对街道,这就对很多市民造成惊扰。同样,巨蟒、软虫、蜥蜴的巨幅视频也不能出现在闹市。过于暴露的性爱镜头出现在公共场所,也会使很多领着孩子的家长、扶着老人的晚辈尴尬。
何谓形式上的惊扰?那就是艳色灼目、厉声刺耳、广告堵眼、标语破景。有人说,这一切是“现代自由”。其实,现代社会人人平等,任何人都不能享有惊扰他人自由的自由。这就像在一个安静的住宅社区,半夜里突然响起了意大利男高音,虽然唱得很美却违反了现代公共空间的规矩。
现在中国城市间最常见的艳色、彩灯、大字、广告和标语,市长们可能已经习以为常。但是,只要多多游历就会懂得,这是低级社区的基本图像。就像一个男人穿着花格子西装、戴着未除商标的墨镜、又挂着粗亮的项链,很难让人尊敬。记得北京奥运会之前,按国际规则,一切与奥运无关的标语、广告都要清除。一清除,北京市民终于发现,自己的城市就像经过了沐浴梳洗,其实很美。因此奥运会过后,大家也不忍心再把那些东西挂上去了,除了少数偷偷摸摸的例外。
今天的天津中心城区,沿着海河竟然很难找到广告和标语,使我立即对它刮目相看。它因深谙公共审美的奥秘而快速走向高贵。
公共审美的“免惊扰”原则,必然会使一座城市在图像上删除繁冗,删除缤纷,删除怪异,走向简约,走向朴素,走向本真。到那时,你的市民又可以在白墙长巷里打伞听雨声了,又可以在深秋江堤边静坐数远帆了。你所选择的优秀建筑设计,也可以不受干扰、不被拥塞地呈现它们完整的线条了。
公共审美的最后标准,是融入自然。城市里如果有山有水,人们必须虔诚礼让,即所谓“显山露水”。这还不够,应该进一步让自然景物成为城市的主角和灵魂。不是让城市来装饰它们,而是让它们以野朴的本相契入城市精神。柏林的城中森林,伯尔尼不失土腥气的阿勒河,京都如海如潮的枫叶,都表现了人类对自然的谦恭。这样,前面所说的“免惊扰”原则,有了更重要的含义,那就是,既是不惊扰市民,也是不惊扰自然。现在全球都在努力地节能、减排,是对两种“免惊扰”的共同遵守。
《北大授课》一书记录了我与北京大学和台湾大学学生的一系列问答,其中我说:现在大家常常过于看重官场行政,其实千年历史告诉我们,经济大于行政,文化大于经济,自然大于文化。我们不管什么职业,都是自然之子。
集体礼仪
城市文化的活体呈现,是市民身上的礼仪。
我曾不止一次阐释过荣格的那个观点:一切文化都沉淀为人格,重要的不是个体人格而是集体人格。荣格所说的集体人格带有“原型”的意思,是文化人类学中的一个关键课题。我们在这里借用他的这个概念,并把这个概念缩小,说明一个城市的文化,也就是这个城市的集体人格。
优化一个城市的集体人格,是城市文化建设的目标。这个目标一定会使市长们激动,但又不知从何下手。按照往常的习惯,政府会号召,会呼吁,会倡导,而一些“知识分子”则会天天写杂文讥讽、嘲笑集体人格中的毛病,扮演出“痛心疾首”的表情。
据我看,这些都没有用。
在集体人格上,谁也不会听从号召,谁也不会听从批判。
我们的祖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不信任“空对空”的说教,而是设计一套行为规范,以半强制的方式在社会上推行。这种行为规范,就叫礼仪。孔子一生最看重的事,就是寻找周朝的礼仪,并力图恢复。我们现在企盼的集体礼仪,应该具有新的内容和形式。
正是礼仪,使文化变成行动,使无形变为有形,使精神可触可摸,使道德可依可循。教育,先教“做什么”,再说“为什么”。
人的一生,很多嘉言美行都是从仿效家长、老师的行为规范开始的,过了很久才慢慢领悟为何如此。有的人甚至一辈子都没有领悟,但依着做了,就成了一个“不自觉的实践者”,也很好。
须知,孔子心中的“君子世界”,是一个礼仪世界,而未必是一个觉悟世界。或者说,礼仪在前,觉悟在后,已是君子。
根据上述理由,我希望各位市长,减少空洞的宣教,投入礼仪设计,试行推广步骤。
市长们也许会盼望国家规定统一礼仪,全国推行。这很难,中国太大,而礼仪又不是法律条文,没有全国推广的充分理由和实际效果。如果在一个城市里边,先找几所学校、几个部门,几家企业率先试点,并由此构成彼此间的借鉴和比赛,就有可能产生意想不到的成果。
我想以一个常见的实例,来说明这个问题。
大家常坐飞机,早就熟悉了空中服务的行为规范。其实,这里埋藏着一种极为深刻的“礼仪哲学”。
空中服务的行为规范普及于二十世纪中后期,而且各国基本一致。请大家想一想,那时,两次世界大战刚过,各国之间的恩怨如山,而各国本身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很多古典原则、传统方式都已放弃,人们如何在和平年代建立交往的可能?当然可以有各种政治谈判,但那无涉生活感性。正在这种处处壁垒的情况下,在一架架穿越国界的飞机上,大家看到了一种可以全球统一,没有任何障碍的文化礼仪。我甚至认为,正是这种高空中的礼仪,展示了“二战”之后各国沟通的行为起点,从而安抚了伤痕累累的苍生大地。
当然,空中礼仪只是礼仪。那些微笑和举止,并不是出于对你个体的了解和交情,而仅仅出自规制化的重复。正是这种规制化的重复,功用超过外交宣言,超过深奥学理,成为现今社会少有的感性纽带,因此,我把它提高为“礼仪哲学”。
从空中想到地面。当年蔡元培先生执掌北京大学,邀请海内外诸多著名学者前来任教。对于其中几位年龄稍长的学者,每月月底他都会亲自上门“请安”,实际上是奉上薪酬。他坐的是马车,到了教授府宅之前,先由助手上前轻拍门环,待门打开,教授出迎,他已在门口躬身作揖。进了厅堂坐下,他总是立即褒扬教授新发表的论文,然后询问饮食起居。雅叙片刻,便起身离开。薪水,已由助手悄悄交给教授的家人,蔡校长口中绝不提及。
这一套礼仪,月月重复,不仅使那些教授深感校长对自己的尊重,而且也展示了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摇篮的北大仍在延续着传统文化中的美德嘉行,使教师队伍产生一种心理上的安全感、踏实感。
现在去欧洲,虽然也常遇偷盗,却更能见到不少具有善良礼仪的市民。有一次我们驾车在山道上问路,一位老者指路后我们感谢、前行。没想到,老者突然担心我们在前一个路口很容易走错,竟然攀越山坡台阶赶到我们前面,气喘吁吁地站在路口等待。这位白胡子老者一直没笑,却有一副很好听的嗓音。看着他,我突然对这片土地上数千年来曾经出现过的哲学家、艺术家产生整体亲近。我们在车窗口向他挥手,他在夕阳下的剪影立即让人想到了那些著名雕塑。他的行为礼仪,闪耀着一系列宏大的文化,从古代希腊、罗马,到十八世纪启蒙运动。
对此,我们常常会产生自愧。其实,该自愧的时间不必太长。很久以来,我们一直被称为“礼仪之邦”。这不是自夸,而是有事实根据。我在《中国文脉》一书中曾引述过一位比马可·波罗更早来中国的传教士鲁不鲁乞的一段话,说明在这位欧洲人眼中,当时的中国是什么样的:
一种出乎意料的情形是礼貌、文雅和恭敬中的亲热,这是他们在社交上的特征。在欧洲常见的争闹、打斗和流血的事,这里却不会发生,即使在酩酊大醉中也是一样。忠厚是随处可见的高贵品质。他们的车子和其他财物既不用锁,也无需看管,并没有人会偷窃。他们的牲畜如果走失了,大家会帮着寻找,很快就能物归原主。粮食虽然常见匮乏,但他们对于救济贫民,却十分慷慨。
——《中国文脉·乱麻背后的蕴藏》
这位外国人的记述使我们清楚了,“礼仪之邦”,并非虚言。
礼仪一走几百年,有没有可能回来?
我本来是悲观的。为此我要说得远一点儿。
礼仪的消失,初一看与兵荒马乱的时局有关,但这并不是主要原因。在兵荒马乱之中,人们越来越企盼着和平秩序的重建,而和平秩序的重要因素就是礼仪。因此,战后,人们往往比战前更讲究礼仪。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很多家破人亡的欧洲人走进了还没有来得及完全修复的音乐厅,用贝多芬、巴赫、莫扎特来修复心灵。这些人中的大多数,成了当代社会的礼仪载体。连我们熟悉的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践踏了多少亚洲国家,自己也挨了两颗原子弹,从精神面貌和城市面貌都是一片废墟。但很快,他们在废墟上建立起了让别国民众吃惊的礼仪。
我们中国,战争刚刚结束时的礼仪,也超过了今天。
礼仪消失的主要原因,既然不是兵荒马乱,那是什么呢?是文化误导。
明清两代在极端皇权主义和文化恐怖主义下滋生的鹰犬心理、咬人谋术本来还不敢明目张胆地登上大雅之堂,等到现代从西方歪曲引入的批斗哲学、极端思维、实用主义等与本土邪恶一结合,一切优秀传统中的文化礼仪迅速荡然无存。在这个过程中,一批“知识分子”起到了关键的负面作用。他们嘲谑天下大道,宣扬宫廷权谋,颠覆文化等级,甚至直接提出“宁要真小人,不要伪君子”的小人逻辑,而且发表的大量文章用语刺激,遣词恶浊,对很多年轻读者产生了极大诱惑。这正证明了一个道理,文化的最大敌人,在文化内部。
我曾经受邀参加过几个“精神文明建设高端座谈会”。那些当代著名的知识分子、公众人物,不仅在会场上抽烟,到了电梯还不按灭,服务员前来劝阻还用“最智慧的语言”予以还击,使服务员脸红而走。在发言中,更是把自己看成是天下一切文明的裁判者,故意用狠话、粗话哗众取宠,甚至主张要在黄浦江树立孔子的百米雕像与美国的自由女神抗衡。有人又尖声反对,主张树立孙悟空……
看到一位长住中国的西方学者写的评论,说中国社会目前的种种乱象,是一批自称文化精英的人在传媒上恶劣示范的结果。
不管这个外国人说得对不对,我还是要建议市长们在讨论城市文化建设的时候,尽量不要多找那些看起来最有资格参加讨论的人。
突然由悲观而转向有限度的乐观,倒是因为北京奥运。据反复调查,这么一个重大的国际盛典,给外来客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居然不是开幕式,不是赛场比分,不是北京古迹,也不是运作效能,而是那群年轻的志愿者。这些从全国各高校报名来参加的年轻人,经过适度训练,学会了表达友善、乐于服务的一整套行为礼仪,又用自己的青春热情把这种行为礼仪滋润得熠熠生辉。各国远道而来的客人,从他们身上直接感触了中华文化。或者说,他们成了中华文化的简要读本。
设计一座城市的集体礼仪,可以多层次、多方位齐头并进,然后经过实践比较一一筛选。但是不管哪一种,都需要遵循一些共同规范,例如:
第一,礼仪,只是善良和大爱的表现形式。坚守这一点,能使全部礼仪动作充溢着真诚,这是任何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
第二,设计时应该尽量自然合度,简单易行,把握分寸。否则,集体礼仪就会成为一种脱离生活自然程序的僵化存在,很难被自觉地广泛采用。
第三,集体礼仪在现代需要符合国际规范,又要融入中华风格和东方风格。据我全方位的实地考察,目前在行为礼仪上值得我们借鉴的亚洲国家有日本、伊朗、韩国、以色列、新加坡;在中国的排位中,台湾和澳门占据一、二名。
第四,集体礼仪的推行,应该以年轻人领头。年轻人的生命感、创造力不仅能使这些礼仪增加审美感染力,也能展现礼仪的现代性和延续性。不能让老气横秋的一套,替代当代城市的集体礼仪。我从大量婚礼和节庆典仪中看到,当代年轻人对于集体礼仪非常渴求。只不过,到处都缺少高明的设计。
这又是市长的事了。
(在国家人事部主办的市长研修班上演讲,根据录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