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恩秀(八)
等到毛泰九平复好心绪后,他自己先离开了扶瑶的怀抱。扶瑶看他已经冷静下来,在他抽身时,并未制止,也跟着站了起来。
她瞥见他的神情已变得淡漠,他的眸子在这昏暗的地下室里便更显幽深隽黑,令人难以察觉他的眼色。
他一言不发,只旋身迈向出口。
扶瑶没有出声,他冷静非常,全然不见方才的失控,就这么带着她走出了地下室。
甫一出来,光亮骤然出现,耀眼得很。
毛泰九的步伐不停,扶瑶随着他一起行至客厅里。
“毛泰九。”扶瑶终于开口唤了他一声。
听到她的声音,他的脚步微顿,片刻后,他才转过身子,看向她。而他的眼神却是平静无波,她一望进去,便觉深沉难辨,实在让人无法想象这是一个十几岁少年的眼神。
“朴恩秀……你真奇怪。”毛泰九不急于对刚才在地下室向她所倾诉的事作出解释,反而先评论起她本人来。
仿佛直到这时,他才确认她与他的区别,她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虽并非他所期望的同类,但也不是普通人所能接受的。
他总会因为她而回想起自己的母亲——那个温柔而抑郁的女人,可她亦能一次次地让他清晰地认识到她与母亲的不同。
或许,她们之间有着共通的温柔,都会抚慰他,保护他。
然而,他的母亲在亲眼见到父亲的杀人现场,阻止他继续看下去后,就惊恐地跑去报警,她却在听见他描述当时的场景,耐心温柔地安抚他后,还保持着冷静至今,对他先前所说的那些毫无反应。
这样的她,假使被旁人发现,兴许只会被当做与他相同的怪物。
此刻,他的眼底终于浮现出了点明显的情绪,似是有些奇异的。
扶瑶听得他对自己的评价,只是直直地注视着他,语气和缓道:“毛泰九,以后尽量不要来这里了。”
她知道这里掩藏着他童年的快乐,却也带着可怕的回忆,会不断地激发他内心深处的恶念。
毛泰九本就有先天的性格障碍,若只是这样,他不会发展成日后的连环杀人犯,偏偏他凑巧撞见了父亲杀人的场景,后又有母亲自杀的打击,最终导致他变成剧情中的恶魔。
他没有一般人的共情能力,可并不是完全丧失情感的,就像他对他的母亲有着特别的依赖般,他对他的父亲也有着不一样的认知。
毛基范打开了毛泰九想杀人的开关,又不愿阻止他,反倒纵容他的欲望,告诉他能为所欲为,无所畏惧。
在毛泰九的童年里,毛基范是他想要模仿的强者,正因为毛基范彻底扭曲了他的人格,他才一步步地失控。
“为什么。”扶瑶的话,竟让毛泰九难得地发问。
扶瑶看他望着自己的神色略显疑惑,她静默良久,才柔声说:“就算去那个地下室,你也并不会真的感到开心满足,不是吗。”他可能只把那里当做令他成长强大的必经之路。
末了,她的嗓音愈轻,若不仔细听,便宛若只是她在自言自语。
闻言,毛泰九的脸上敛起所有情绪,他面无表情时,显得尤为冷漠,那双黢黑似夜的眼眸哪怕正盯着她,也仿佛没有将她放在眼里。
他久久不语,却一直凝睇着她,好似要探究个所以然来。
多数时候,他对许多人的大部分话语,都是不在意,甚至无视的,但她刚才所说的话,又恰好击中他心中不愿直面的那些。
即便在二十年后,他听到别人提及他的童年经历,也会产生情绪波动,更遑论这时的他。虽是他主动向她倾诉他与父母的事,但他未曾猜到她的反应会是这般,总是一次次出乎他的意料。
扶瑶看不透毛泰九的心思,他的想法或许更是反复的,她只得试探再试探。
现下,他因她方才的话而神态有了转变,就说明他并非无动于衷。
又过片刻,毛泰九才终于开了口,与此同时,他的下巴处发出“哒哒”的响声,“这是必须的,只有这样,才能变得强大。”
他在这里重复回忆着当时的场景,一遍又一遍,这似乎是使他兴奋的,隐隐中还伴随着些微痛苦。这交错混杂的情感像是刀子般,不断地刮着他的心,哪怕会流血疼痛,他也能笑着接受。
这种时候,他才会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异常剧烈的快感与乐趣。
“就像这样……”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再划向自己的手心,只消须臾,就流出了血来,一滴滴地落在洁白的瓷砖上。
扶瑶清楚地瞧见他的手心里已经有了不止一道的血痕,她眉头一蹙,伸手想要他拿开抵在掌心的刀。
在她握住他攥着刀子的手时,他的动作停滞了一刻,力气一松,便任由她如此。她把他手里的刀放下,又从自己的口袋里取出手帕,包裹住他的伤口。
然后,她才再次抬眸望着他,“先去医院看看你的手。”
她的神情很是认真严肃,语气也坚决,仿佛不给他拒绝的余地。
毛泰九没有出声,他看着她这样,身上反倒生出微微的战栗来。
扶瑶牵着毛泰九走出别墅,司机还在外边等他们,行至车边,她先开了车门,和他一起坐进车里,并拜托司机载他们去附近的医院。
司机未立即应下扶瑶的请求,而是撇头瞟向沉默的毛泰九,见其面色平淡,却轻轻地睃了他一眼,他赶紧二话不说,便回过头去启动车子。
见状,扶瑶瞥了瞥身旁的毛泰九,他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她瞧不出什么来,便垂眸盯着他的手,见血已经渗出手帕,她拧了拧眉。
毛泰九发觉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手上,也低下头去,很快就注意到她的眉头一皱,他的视线再下移,便知道她是因为他的伤口才露出这样的神色。
这对他而言,是难以理解的。
她总是会在意旁人的苦痛,产生多余的情感。
下一瞬,她又缓缓地抬起他的手来,将那手帕解开又重新包扎了一下。
她过分专注的姿态,让他的心里蔓延出一股莫名而奇特的滋味。他有了想抓住什么的冲动,却又一无所获。
扶瑶哪里知晓她刚帮毛泰九重新包扎过伤口,正欲松开他的手时,他倏地一把反握住她的手,还颇为用力,使得他掌心的血直接就映到她的手上,看起来她也受了伤似的。
“你……”她还未说什么,他反而越发使劲了。
毛泰九的神情似是正沉浸在某种情绪之中,他凝眸望着两人的手,可又好像在走神般。
不得已,扶瑶便用另一只手握住他紧抓着自己的手,这时刻,他才恍若回过神来,他对上她温柔澄净的目光。
“毛泰九,你先松手。”她轻声软语地对他说着。
毛泰九已经发现裹着伤口的手帕全都浸染上了血迹,包括他刚才握住的她的手也沾了血。
他的眸色微变,晦涩不明的意味在眼底蔓延。
最初见到她的身上沾染鲜血时,他分明是感到兴奋的,而今,他却觉着这样的情景颇为碍眼,仿佛是污点般,让他很想去除掉。
一产生这种念头,毛泰九便直接行动了,他又拉过她的手在自己的校服上抹去血迹。
扶瑶被他反复无常的行为弄得一头雾水,但她不愿他的手伤被他折腾得越来越严重,她稍稍用力地收回了自己的手,他的视线便随着她的动作看向她。
“我没事,等去了医院,我自己会清理好的。”
毛泰九闻言,嘴唇轻抿,只盯着她,却不做声。
所幸,他们很快就抵达医院了。直到毛泰九处理好伤口后,他都显得很安静乖巧,谁能想得到他先前那般失控的样子。
在毛泰九处理伤口时,扶瑶去洗手间清洗了自己的手。待她回到毛泰九的身边,他瞥见她的手上没有了血污,黑眸深处才闪过一丝淡淡的情绪。
扶瑶并未察觉他那微浅的变化,等他们出了医院,毛泰九才突然说了话,便是叫司机先送她回家。
司机连忙应下,扶瑶凝视着毛泰九,看他的神态与举止都与平常无异,才稍微松了口气。
从医院回朴家的一路,扶瑶跟毛泰九在车内都未再出声交谈。
扶瑶只是在到了家,下车之后,对坐在车内的毛泰九说道:“明天见,毛泰九。”
她还一如既往地朝他笑着,面上一丁点害怕和厌恶的表情都不曾有过。
毛泰九看似冷冷淡淡的神情,眼底却漾出一抹困惑。他没有回应她的话,她也不介意他依旧漠然的态度,同他道别后,便转身走向家门。
他却还没开口叫司机开车,而是透过车窗望着她的背影,直至她消失不见,才收回自己的目光,让司机开车。
车子行驶的过程中,毛泰九在车里看向窗外不停移动的景物,他的眼神总是似专注又像失神般,仿佛一直处在自己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