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沧海阁闲话
进了沧海阁,孔嬷嬷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穿过院子时,连站在东侧亭外喂鱼的宥妃也没看见,宥妃见她心思重重,微微笑了,侧着身子对身边宫女小声说道:“嬷嬷不知想什么这么入神,真是少见,你且去逗她一逗。”身边宫女笑着应声,屈膝一礼后便轻轻往嬷嬷身后走去。
“嬷嬷!”宫女出其不意地大声道。孔嬷嬷唬得一颤,回头正想责骂,却看到站在红色裊萝花架旁拿着鱼食投喂的宥妃笑着看她,想到自己竟然入神到没发现宥妃,不由有些赧色,转身便朝她走去。
“嬷嬷莫不是在想午膳要吃些什么?”宥妃逗她。
孔嬷嬷见她促狭,忍不住笑了,“都要做母亲的人了,还这么调皮。”
想了想叹了口气,挥手让自己和宥妃身边的宫人都退下,自己扶了宥妃进亭子坐下:“皇后真是个出人意料的人。”
“怎么讲?”宥妃拿起桌上的葡萄要吃。
孔嬷嬷看着盘中所剩无几的葡萄,轻轻拍她的手,“不许再吃了,葡萄这么甜,仔细孩子长得太大”,她拿了莲蓬剥了莲子,塞给她,“这也只许吃几个,待会儿就去吃午膳。”
宥妃撇了撇嘴,乖乖接过青绿的莲子自己慢慢剥起来。
“皇后虽是丞相之女,作风却与一般官宦之女不同,她在公主面前不仅是皇后,更是母亲,与两位公主关系亲厚,凡事为她们考虑在先,一言一行更在仔细呵护。”她瞥了眼宥妃:“两位公主比你有福。”
宥妃不在意地将莲子壳扔进盘子,“她们有的我的也有,她们有母后,我有你,何况,谁要跟两个小丫头比了,要比也是和皇后比,你看她日常不苟言笑,又护子甚紧,十有八九是幼时无人呵护,这我可比她强多了。”
孔嬷嬷哭笑不得,“你强什么了,自小便与母亲分居两宅,身边只余老身这么个严肃的管教嬷嬷,做得不好便被敲手心,敲了便挂下小嘴哭得不知道有多可怜。”
宥妃撒娇地挂到孔嬷嬷身上,“打在儿身疼在母心,瞧你这老婆婆现在说得多了不起,小时候趁我睡着了又给我揉小手又滴眼泪的怎的就不说啦?”
“哪里滴眼泪了?!能教训你这调皮丫头,我不知道多高兴!还有,谁是你母亲了?我宝贝女儿是翘翘,现在在你母亲身边做乖乖四小姐呢,你母亲不知道多温柔,从不敲她手心!”孔嬷嬷得意道。
宥妃气道:“那又如何?还不是我妹妹!见到你这老凶老凶的婆婆时还不是一样缩头缩脑!再说了,我母亲还不是三天两头跑我们别苑腻着不走,小时候可一点没少亲我。”她想了想坐直了猫了眼孔嬷嬷,“再说了,我喝你奶喝到三岁,比翘翘喝我母亲奶的时间可久多了,打小也没被你少亲,现下你凶神恶煞装什么母老虎呢。”
孔嬷嬷气笑了:“你好,你好,我看你挺着个大肚子不好教训,你就趁机翻墙掀瓦了!连小奶娃时候的事情都揭出来了,要做母亲的人了,羞也不羞?!”
宥妃又腻歪到孔嬷嬷怀中,“才不羞,以后生了孩子我也一样。”
孔嬷嬷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深了,“管还是要仔细管着。皇后对公主的确是好,只是只想着做太平公主怕是不成,为公主仍需计长远。”
宥妃不笑了:“嬷嬷是想帮她们吗?”
孔嬷嬷正色:“要帮,稚子无辜,何况,皇后也不是恶人,我们不可行恶事。”
两人对视一眼,宥妃坦然道:“那便好好帮,只是要问,嬷嬷想要教会她们什么?”
孔嬷嬷道:“教她们举止守规矩,但不刻板,可为表率,教她们明白女子身处是非,为天下女子尽可能地争取正义,此后还要教她们国之大体,公主一言一行应将民、国放在心头。”
宥妃想了想:“道理是对,不过都以国、民、女子为先,少了为公主考虑。王皇后希望公主一生顺遂是一个母亲的道理,我也愿我的孩子们一生顺遂无澜,而不是与天下道理为敌。这样,规矩正常地教,但是为天下女子争取正义之类的还是往后放放。多教一些寻常女子需要掌握的技能,比如餐厨,不能仅教些精致的糕点,要让她们真的进厨房,从洗菜生火烧菜做起,女红也一样,不能只做些精巧的刺绣,剪裁、配色这种基础的也要会。此外,公主功课不能只是这些女子家学,太子他们所学的,比如《论语》、算术这些也要会,外面的世界有机会带她们去看看,民生不易,女子尤其,她们明白了世道,也明白了男人看待世界的方式,自然也就懂得为天下女子争取正义,以及持家安国的道理。”
孔嬷嬷奇道:“你生在商贾家,又自幼与我住在别苑,会剪裁做衣、下厨做饭、会算术倒也无错,怎的,还要公主特意去学这些呢?还有与男子一般读书又是为何?她们此后总要嫁人,举止端庄大气,可以持家为国、能为天下女子表率已然不错,为何还要多做这些事情?”
宥妃摇头:“嬷嬷教我、教公主为女子争取正义的动机我懂,你见过璧美人一生懦弱卑微,不愿我们再重蹈她的覆辙,这是对的,只是道理空谈来始终无用,还是得亲手去学、去做、亲眼去看,知道男人的道理,知晓女子如何求生,知道世界的运行规则,才知道如何生得根基扎实又有生机,才可以真的活得通透。”
“我很幸运,没有经历家人间的倾轧,有你和母亲爱我、呵护我,还居于别苑,做了很多小姐们做不了的事情,活得自在又自信,但是我入了宫,觉得自己学得还不够,我应该更懂普通女子、妻子要做的事情,也应该更懂得男子的道理、更懂得世界是如何运行的”,“嬷嬷,我现在站在山峦上,见到许多风景,我便想自己如果有更宽广的心胸就好了。”
孔嬷嬷顿了一顿,有些安慰有些失落地拍拍宥妃的手:“嬷嬷还活在璧美人的阴影中,你却已活出自己的世界,你所思所想已远比嬷嬷想得远、想得多。”
“你讲的有道理,只是我需要与皇后再去商量,如此一来,课程必然十分辛苦,我忧心皇后不舍得公主受苦。”
宥妃笑着摇头:“这可未必,你且安心去与她说,只是我们该去用膳了,我饿。”
孔嬷嬷忍不住笑出声来:“走吧,一起去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