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家长里短

17、家长里短

时间:2020年8月5日,吃午饭的时候。

人物:高治平、妻子韩梅、岳母老杨。

地点:齐州市无州区,高治平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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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杨:俺那大勇这么个好孩子,咋找了个这么不懂事的媳妇呢?他当时就不应该要那个熊女人!真是瞎了大勇这个男子汉啊!

韩梅:大嫂子对儿媳妇可好呢!有点儿啥东西也给她送去。

老杨:对啊,连虎子媳妇的姨妈都说:“姐姐,你说这个小英子,找的那个婆婆,那些老娘子到一块,都夸:‘咱无州还找不到一个这样好的婆婆呢!’”

韩梅:我听说大嫂子整天瞒着俺大哥,猛给儿媳妇钱呢!

老杨:就算这样,她还成天治俺的儿呢!她也不想想,这钱都是谁挣的啊?她还跟虎子说:“我给你钱的事,别和你爸爸说。”我有一次问孙子:“小虎子,这钱都是谁挣的啊?”孙子还算懂道理,说:“当然都是我爸爸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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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梅:其实她成天花的谁的钱?不就是花俺大哥哥的?她又不挣钱。

老杨:这不是前年,人家一个老板的父亲死了。那个老板不是与大勇关系挺好嘛!老板的父亲在城里临终的时候,不是缺人手照顾吗?结果还是大勇常在一边照顾的。那老板觉得大勇人怪好,就说:

“在南山里的石头厂,大哥干得这么尽心,这么累,想多给你钱吧,又怕有人会攀,不如让大嫂子来插上一杠子吧!”

就叫了你嫂子过去做饭,说一个月给两千块钱。实际上那饭经常是买的,她也没去做几次。就这样,那个老板还每个月拿两千块钱,给老大媳妇呢!

而且现在你大哥也给她买了社保了,可以拿到一点退休金。结果她竟然把那银行卡给了儿媳妇了!我说:“你也不想想,你给了媳妇子,以后等你老了怎么要啊?”她反倒大落落地说:“老了也不要。我还得给她钱呢!”

韩梅:她其实就是个傻瓜!她以为自己怪聪明,在别人眼里才是最傻的人呢!她要是一心一意地跟俺大哥过日子,她手里还能攥住点钱。结果把钱一把都给了儿媳妇,将来你花啥啊?

老杨:前段时间,小英子这不是硬生生地买上几十万的名牌汽车了!还对外宣称花的是娘家的钱呢!说是她姨夫给的钱。

韩梅:她姨夫才不会这么傻呢!再说了,天下哪有姨夫给外甥闺女花钱买车的道理?

老杨:这些天,小英子都觉得她姨夫好煞了!其实谁信啊?不就敷衍着说:“亲戚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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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治平:呵呵,还不是都是从大勇哥那里抠出来的钱啊!

老杨:今天这些话,小高不对外说,就是孝顺了我。不管什么场合,喝酒喝得再痛快,也不能给我说出去啊!让你哥哥嫂子听见,还不气你啊!

高治平:提这个干啥?一家门户一个天,人家就这样,已经适应了,就这么过下去,也挺好的,咱管那个干啥?

老杨:我现在也想开了。就得自己好好过日子,谁也指不上啊!我有时候对你爸爸说:“我生病都这么长时间了,大媳妇都没来一回看看我,还装着不知道呗!”你爸说:“她不来才好啊!来了有什么用处啊?咱又啥吃的用的也不缺。”

韩梅:要是嫂子再有啥破事儿去麻烦你,你就应该说给她:“你两口子也是老夫老妻的了,连两个孙子都上学了,就别来跟我们说了,我们老了,都八十岁的人了,也管不了这么多啊!你来说,不就是让我们生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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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杨:我不就是为了你哥哥,在她那里少生点气,才不好意思撵她走嘛!

高治平:你就应该这样说:“虎子他妈啊,你也快六十的人了,大勇在外面有女人的谣言,你就别再计较了!有也罢,没有也罢,你自己扪心自问,好好衡量去就是了!”

韩梅:你怎么没质问她:“你怎么能信这种谣言呢?大勇是多么老实的人啊,满村里谁提到他不竖起大拇哥?怎么可能在外面有了女人呢?”

老杨:我考虑,你大哥哥很可能就是看手机刷视频,顶多也就是看看抖音上的美女,被你嫂子看见了,就起了疑心了。

韩梅:就是啊!我大哥是个什么人,谁还能没数啊?全村的人谁不了解他?他可绝对不是那种拈花惹草的人!

老杨:不就是因为新冠肺炎的疫情,大勇这段时间没出去干活嘛!你嫂子就嫌好道歹的,不就是因为大勇没挣什么钱嘛!他在外面干活挣钱的时候,她咋不闹腾呢?大勇挣钱的时候,几天就能挣好几万呢!那个她就闭住嘴,不说啥了,也从来没有夸过大勇一回。

韩梅:我是知道她,大哥在外面挣钱的时候,一回家,一脱衣服,嫂子就拿过去挂起来了;现在呢,根本不搭理大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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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治平:当然,这也可以理解,一个男人不挣钱,的确是很难讨女人喜欢的。我记得虎子以前说过,以前虎子在家里,没出去干活的时候,虎子跟英子小两口子,不也是成天打仗嘛!

老杨:是啊,那时候虎子过得不舒心,我成天可牵挂得慌呢!现在好了,虎子出去上班了,他就算挣两千也好,三千也好,他媳妇变得可贤惠了呢!

韩梅:大嫂子和儿媳妇,娘儿俩一伙,处得可好呢,简直是一个鼻孔出气!大嫂子不向着儿子,光向着儿媳妇,也是挺怪的。

老杨:大勇就跟我说过一回:“娘啊,你放心吧,虎子他娘不傻啊!”为啥这么说呢?他就说了个买暖气的事。大勇住的楼小,只有两个卧室;虎子住的楼大,有三四个卧室。大勇本来就盘算着,光给虎子家买上暖气,一家人都在那里过冬。冷天不就是三个月嘛!这样不就省钱了嘛!不料虎子他娘就对大勇说:“你咋这么傻?咱们一块在那里住,不得给他们搂孩子吗?”小高,你懂这个意思吗?

高治平:呵呵,大嫂子也有自己的小心眼子啊!

老杨:要不我也不卖她。可是我最气的就是,结果不在虎子家住,小楼里却也没买暖气,冷坏了的时候,才开一会儿空调。她白天的时间几乎都在虎子家,晚上才回小楼里睡觉。大勇却不好意思总在儿媳妇家呆着。这不就是要冻坏我的大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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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治平:呵呵,我觉得一大家子人在一块住,吃用更省钱一些。

老杨:才不是呢!你知道虎子家里的水果多全啊!可是你大嫂子在儿媳妇家里,就算一指甲盖子的苹果都不肯吃!

高治平:在虎子家哄孙子,也挺辛苦的,吃一点水果怎么了?就算是聘个保姆,还得一个月两千块钱的工资呢!

老杨:呵呵,她其实也不怎么哄孩子。她不会哄孩子,在小区里也出名了。有一次,虎子气不过,对我说:“奶奶,你从哪里给我寻来的这么个娘啊?一包事事儿!”我说:“你滚!人家都说:‘世上只有妈妈好!’你可倒好,咋嫌弃自己的娘呢?”

高治平:没想到你还挺维护大嫂子的地位呢!

老杨:我也是为了叫虎子知道孝顺父母。其实我心里,还真是挺赞同虎子的想法,这个大儿媳妇,真是太拿不出门来了!

以前虎子上初中的时候,不是跟着我过吗?那时候你大哥大嫂还在村子里住,没有搬到城里来。虎子过星期,轻易不愿意回家去。为啥呢?他回家总是找不到人啊!有一次,虎子在大门口等了好几个小时,都天黑了,好不容易他娘才回家了。气得虎子大骂:“你这是到哪里死去了?”

高治平:哎哟!虎子这样骂人也不对,毕竟是自己的娘啊!不过,那时候虎子还小,也可以理解。

老杨:这种话,她倒是知道对你大哥哥学舌了,让你大哥哥把虎子狠狠揍了一顿。她也不想想,虎子要是不恨极了,能骂她吗?

韩梅:那时候又没手机,她肯定是出去玩疯了,忘了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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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治平:我感觉大嫂子咋对大哥哥,感情不深厚呢?

老杨:你说的一点没错。说实话,从年轻起,你嫂子就嫌弃你大哥长得不大好看,总是找碴子打仗。这老了倒好,反而开始怕你大哥找女人了,还说你大哥跟她提出离婚呢!这不就是放屁吗?

韩梅:我还记得大嫂子年轻的时候,可会治人呢!她经常欺负我姐姐。有一次我姐姐正在鏊子上摊煎饼,大嫂子故意发坏,非要在鏊子上炒土豆!我姐姐脾气好,就让着她先用了鏊子。结果我姐姐再摊煎饼,就摊不好了,挨了一家子人的斥责。谁能知道那是让大嫂子害的啊?

老杨:嗯,这女人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还记得她刚嫁过来的那年,懒得腚里淌油,也不到庄稼地里干一点儿活,每天擦脂抹粉的,打扮得倒是怪板正,也不知道是骚给谁看。

有一天上午,我在外面干完活回家,大门从里面插住了,我晃了好几晃,大声叫了那么久,动静那么大,里面也没回应。我就慌了,害怕出了什么事,就从邻居家借了梯子,爬进院子里,打开了大门。结果到你大哥屋子门口一看,肺都差点气炸了!敢情你嫂子就在屋里呼呼大睡呢!

高治平:哈哈哈!看来大嫂子也是个睡仙啊!晃大门的声音那么大,她都没醒过来?

韩梅:什么呀?我怀疑她就是故意发坏,明明醒了,也不肯起床给咱娘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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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治平:不会吧?这样做也太过分了吧!

韩梅:嗯哼!你是不知道她那个人的本质呀!嘴巧心不实,啥好话也会说,可就是做出事情来,阴险毒辣,让人不敢恭维啊!我记得有一次她欺负我,还挖了我的眼一下子呢!一边骂着:“我叫你大眼!我叫你大眼!”嫉妒我的眼睛长得比她大呢!

高治平:我的天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韩梅:我那时候还小,大概是十三四岁的时候吧,她刚跟我哥结婚不久,还没生虎子呢!

高治平:她咋这么孬呢?还想抓瞎你的眼啊!你也没使劲反抗?

韩梅:我那时候还小,光知道哇哇地哭,也不懂什么。她就恶狠狠地使劲抠我的眼。

高治平:我擦!这娘儿们真够促狭的!没给你把眼挖瞎了,你就算命大的!当时谁在跟前?大哥哥呢?

韩梅:大哥哥一吱声不敢吱声。他忒老实了,他一向对外人都那么好脾气,对老婆就更不用说了,啥也让着那个娘儿们,才把她惯瞎了!

高治平:挖你眼这个事儿,她是忒孬了,简直不可原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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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梅:还有一次,妈,你还记得吗?她还跟你打仗呢!

老杨:打了好几回呢!你说的哪一次?因为啥事儿来?

韩梅:当时你不是买了面,就放在堂屋的大瓮里,谁做饭就过去拿瓢子舀就是了,那时候还没跟我哥嫂分家过日子嘛!有一次你过去拿面,嫂子正好在屋里,就是不给你开门,还问谁啊?装作听不出来呢!

老杨:奥,想起来了。那个门是一个木门栓,就是一个棍子嘛!我别啦别啦就弄开了。进去也是气头上,就推了她一下。她就不干了,跑到大街上,满村里叫着我的名字咋呼:“杀人了!杀人了!杨XX杀人啦!杨XX杀人啦!”

韩梅:真特么是个不知道丢人是啥的贱货啊!

高治平:唉!真是人不可貌相,谁也不能光看表面啊!平时我见到嫂子,感觉她说话挺热情的,真想不到是这样的毒如蛇蝎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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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梅:你是不知道啊!当时我妈还想着做个模范婆婆呢!因为虎子妈是头一个媳妇,所以啥事也想着她,尽量忍让她。后来到了我二哥娶了媳妇的时候,我妈对二嫂就不那么热情,不那么在意儿媳妇了。

老杨:哈哈,也是因为让老大家里伤了我的心了。

高治平:我就不明白,她是怎么做到这么蛮横不讲理的?

韩梅:她娘家是跟我们同一个村子的人,这叫“当庄亲”,所以就格外柴嘛!她父亲当时相中我们的家庭了。我家不是混得怪好嘛!咱爸是汽修厂的正式工,你不知道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工人多么吃香,地位多么高啊!

老杨:说实在的,她就是没相中大勇的“人物”(无州土话,意思是外貌长相)啊!虎子妈奶年轻的时候长得还是不错的,觉得大勇配不上她呗!

高治平:她没相中大哥哥,所以就一个劲找算事,找茬子打仗了?我推测本质就是,她一开始同意跟大哥了,结了婚又后悔了。她就是想闹腾着离婚吧?

韩梅:也不是想离婚。可能她就是觉着,过得不痛快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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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治平:我觉得这回嫂子到处卖哄说,大哥在外面有了女人的事,有可能是被嫂子发现了蛛丝马迹吧?否则她哪会这样到处宣扬啊?

老杨:不可能!大勇这孩子我还不了解吗?我敢打包票,他从没干过那种坏事!

高治平:呵呵,任何孩子在自己的母亲眼里,都是很优秀很完美的。你对他的评价不能作数的。

韩梅:你可别血口喷人啊?我哥哥能是那种花心男人吗?你也不看看,他的头发都快秃没了?

高治平:这个不管事,人老心不老也是有可能的嘛!我忽然想起来,大约六七年前吧,有一次大嫂子打来电话,问大哥在咱这里不。我说没在咱家里。你还记得吧?嫂子当时都急哭了,原来是大哥哥一整夜都没有回家,打他的手机也一直没人接电话。

韩梅:奥,那个事儿呀,大哥早就解释清楚了。那天哥哥和一个朋友在外面吃饭,那个朋友因为酒驾,被警察查住了。警察让他吹吹测酒仪,结果大哥的那个朋友不肯吹,越说越激动上火,后来竟然跟警察动手推搡起来了!我大哥在中间拉打架的。不料警察认为我大哥拉偏手,居然把我哥哥也拘留了一天。他那个朋友是被拘留了十五天。当然这也幸亏就是那时候管得松一点,要是现在,不论是酒驾,还是袭警,都够他喝一壶的,很可能要判决那个朋友坐几年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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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治平:但是我有另一种推测。呵呵,你们随便听听,就当我信口雌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了。我觉得,很可能大哥哥是和那个朋友一块去找某种小姐,然后被公安逮个正着,所以才被羁押了。

韩梅:你别胡扯了!我大哥可不是那种寻花问柳的人!

高治平:这种私生活,在没有曝光之前,别人怎么能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猜想呢?因为我觉得,他又没喝酒,也没开车,凭啥把他也拘留了一天一夜呢?

韩梅:大哥不是说了,他拉打架的,却被警察认为拉了偏手,所以才羁押他呀!

高治平:问题在于,大哥平时为人那么懦弱老实,就算借给大哥一颗熊心豹子胆,他也不敢有任何袭警的恶行啊!

韩梅:你就别血口喷人了!你这是冤枉好人!要是让我大哥听到了,非气死不行!你难道就不明白,被人冤枉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痛苦的事情吗?

高治平:呵呵,我懂。我当然也但愿大哥是清白的,不是那种花花公子啊!冤案当然是最令人痛苦的事。近日,不就有个叫张玉环的人,因为一个冤案坐了27年牢,终于被平反昭雪了嘛!这个新闻,轰动了中国,几乎燃爆了各大网站呢!

韩梅:是吗?我还没看这个新闻呢!

高治平:切!你这个孤陋寡闻的女人!发给你一篇新闻报道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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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被羁押9778天后,张玉环无罪释放

(新京报记者张胜坡)

8月4日16时许,江西高院再审宣判张玉环杀童案,宣告张玉环无罪。

张玉环是江西省南昌市进贤县凰岭乡宫圳村委会镇头岭张家村村民,今年53岁。1993年12月,时年26岁的张玉环被指控杀害同村两名男童。1995年1月,张玉环因故意杀人罪,被南昌市中院一审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同年3月,江西省高院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撤销了一审判决,裁定南昌中院重审此案。

2001年,南昌市中院对张玉环案作出终审判决,维持了“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的判决。

多年来,张玉环及其家人、代理人持续申诉,请求法院依法判处其无罪。2019年3月,江西省高级人民法院决定再审该案,并定于今年7月9日上午9点公开开庭审理。

在庭审现场,江西省检察院出庭公诉人向法院提出,张玉环故意杀人案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建议依法改判张玉环无罪。法院决定择期宣判。

8月4日下午4点,江西省高院公开开庭宣判张玉环故意杀人再审一案。法官表示,没有直接证据表明张玉环犯罪,其此前的有罪供述真实性存疑不能作为合法证据,根据疑罪从无的原则判定其为无罪。

张玉环没有出现在江西省高院第四审判庭,在南昌监狱通过直播屏幕听完了宣判结果。

至此,张玉环失去自由已达9778天,成为国内已知被关押时间最长的无罪释放当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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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7月31日,得知张玉环案再审宣判的消息后,张玉环的前妻宋小女和两个儿子从福建东山县赶回了进贤老家。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27年已经够漫长了,但这一个月显得更加漫长。”张玉环的二儿子张宝刚说。

7月6日,他们已经回来过一次。当时,宋小女从代理律师处得知,再审将会在7月9日开庭,张玉环很可能会被当庭无罪释放,她急忙和儿子搭了一位江西老乡的顺风车赶回老家。

回来的路上,宋小女觉得,以前九个多小时的路程,这次好像快了很多。老乡笑道,那是因为她的心早就飞回去了。

她和儿子先回了张家村,为张玉环准备住处。自从张玉环出事后,他们情感意义上的家就已经没了,老宅也很快荒废,“站在屋子里,一抬头就能看到满天星。”

如今,老宅几乎已经完全坍塌,屋子里的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和尚存半截的墙长在了一起,枝叶代替了房顶。卧室里,屋顶的瓦片铺满了地面,所有家具都只剩断木。只有一个木制储物柜,还剩两片木板,这是唯一还能承载这个家庭生活记忆的物件——张玉环曾经是个木匠,新婚家具都是他一手打造的。

“自从我爸出事以后,屋子里的摆设就没什么变动。”7月11日,张宝刚站在老宅,他还能指出哪里是曾经放床的地方,哪里是摆柜的地方。

张玉环80多岁的母亲还住在老宅旁边的一栋二层房子里,三儿子多年前把房子盖好后,一直没有装修,老人独自栖身于此。宋小女母子三人花了一天时间才收拾了一间空房出来,“很多老鼠都在屋子里搭窝了,遍地都是老鼠粪。”

7月9日凌晨三四点钟,终于挨到天亮,宋小女实在躺不住了,她的第一反应是赶紧去梳洗打扮。宋小女告诉记者,那天早晨,为了能让张玉环看到自己最漂亮的形象,她换上了儿子给她买的新衣服,用了两三个小时的时间寻找一个让自己满意的发型,最后,她选择将两缕头发编成麻花辫分到脑后,用发卡夹住。

这其实是一种很简单的编发,熟练的女生一分钟就能完成。但她总觉得不够满意,编了又拆,拆了又编,“可能是老了,怎么梳都觉得不好看。”

7月9日中午12点,随着法官宣布择期宣判,闭庭槌音的响起,宋小女觉得“好遗憾”,“白瞎了我一个早晨梳的头发。”

最后宣判的时间未定,她和两个儿子先返回了福建,归途中,她发了一条朋友圈:“这短短20天,仿佛又把我带到了1993年,那个度日如年的日子。永远不要嘲笑一个喝醉酒哭的人,你永远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7月10日,宋小女谈起张玉环的遭遇,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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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杀人案被判死缓

时间回到26年前,1993年10月24日午饭时,张家村的两名男童——6岁的张某荣和4岁的张某伟失踪了。

一时间,整个村子都开始帮忙寻找两个孩子,第二天上午,张某荣和张某伟的尸体在距张家村北约2华里的下马塘水库里被发现。

根据进贤县公安局刑侦大队事后出具的破案报告,两男童尸体打捞上来准备下葬时,有村民发现两男童的脖颈处有他杀痕迹。在对全村61户村民逐户排查后,警方将张玉环锁定为“犯罪嫌疑人”。警方在破案报告中写道:张玉环在接受警方问话时,“神情紧张,不停地两手搓擦”,对自己手上的伤痕解释不清。

10月27日,两名男童的尸体被发现两天后,张玉环被收容审查。

据辩护律师尚满庆介绍,审讯期间,张玉环共做出了六份笔录,其中两份是有罪供述。

第一份有罪供述形成于1993年11月3日,询问笔录显示,张玉环自述,事发当天,他看到两名受害男童在本村一处水塘边玩耍,想起张某荣曾偷倒过自家的油盐,自己找其父母理论时,没有得到满意答复,便想趁机教训他,并随之起了杀意,最后在水塘旁的菜园处,用在水塘边捡来的“蛇皮袋做的绳子”勒死了张某荣。为了灭口,将张某伟也一并杀害。

在当年11月4日作出的第二份有罪供述中,张玉环此前交代的杀人地点变成了自家住宅,杀人工具变成了自家“屋檐下一根用封麻袋口的绳子纺成的大人手指粗的麻绳”,杀人起因则是看到张某荣和张某伟在自己屋前将阶檐上的土往下面扒后,联想到张某荣以前打过他儿子,还倒过他家的油、盐,进而对两个孩子起了杀意。

在这两份有罪供述中,张玉环交代的杀人地点、杀人工具和杀人动机均有所出入,但最终,它们一并成为警方据以认定张玉环故意杀人的主要证据。

1995年1月,南昌市中级人民法院对此案作出一审判决,认定张玉环故意杀人案“基本事实清楚,基本证据充分”,依法判处张玉环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张玉环向江西省高级人民法院提出上诉。1995年3月,江西省高院发布刑事裁定书,认为一审判决事实不清,证据不足,裁定撤销一审判决,发回南昌中院重审。

2001年,南昌中院二审判决维持原判。张玉环再次提出上诉,同年11月,江西省高院驳回了他的上诉。张玉环随之被送往南昌监狱服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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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续近27年的申诉

司法机关认定张玉环有罪的证据主要是他的两份有罪供述,但张玉环辩称,那两份有罪供述都是在警方刑讯逼供和以家人安全相要挟下做出的。

在一份申诉状里,张玉环曾详细讲述了他被刑讯逼供的经过。

一审判决书显示,张玉环曾在法庭上辩称自己是冤枉的,杀人罪行是被公安局办案人员屈打招认的。但南昌市中院认为,“张玉环辩称冤枉,纯系推卸罪责,不予采纳。”

在等待终审判决的六年里,张玉环被羁押于进贤县看守所。

“在看守所里,管教干部和普通犯人都管他叫花生米,因为他是死刑犯,大家管挨枪子儿就叫挨花生米。”张当年的狱友黄冠明说,2001年,黄冠明和张玉环一起被羁押于进贤看守所,两人在同一个监室里待了10来个月。

黄冠明记得,那段时间里,张玉环精神负担很重,常常闹绝食,碰到领导模样的人就砸门喊冤。在看守所里,张玉环很喜欢和有文化的人讲自己的案情,让别人指导他怎么写申诉书。

黄冠明告诉记者,他曾经问过张玉环,那件事到底是不是他干的。张玉环说,“我根本不会做那样的傻事。”

二审判决结果宣布后,张玉环由进贤县看守所转到南昌市监狱服刑。张玉环的大哥张民强回忆,初到南昌监狱时,张玉环经常故意不完成分配给他的裁剪衣服的任务,甚至多次剪坏衣服,为此被关了几次禁闭。

探监的时候,张民强告诉张玉环,“如果事情真是你做的,判个死缓就谢天谢地吧;如果不是你做的,你就继续写材料申诉!”

张民强说,他每次探视都会给弟弟带去一百个信封和一百张邮票,他让弟弟每周给相关申诉单位写一封信。

“古往今来,谁都清楚杀人偿命,况且本案凶犯连杀两命,无疑罪应当诛……既然确认我是杀人犯,就应有证据、证人、证言,证据确凿,枪决我毫无怨言,如果没有确凿证据,就应依法判我无罪,恳请最高检察官们把此案查个水落石出,不要把我当一个替死鬼终身禁监,这是不公平的……”2002年,张玉环在一封寄给最高人民检察院的申诉信中写道。

张民强说,经年累月下来,张玉环自己寄出的信至少有上千封,经他的手寄出的也有两三百封。

2017年,律师王飞和尚满庆接手了这个案子。2018,江西省高级人民法院决定对张玉环案启动立案复查。2019年3月,江西省高院决定再审张玉环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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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分五裂的家庭

宋小女回忆,得知张玉环被定为凶手时,她当时哭着瘫软在了路边,不停对身边人说“这绝不可能”:她不相信丈夫会无故杀死和自己儿子年龄相仿的两个邻家孩子。

宋小女在家排行老七,是家里最小的女儿。结婚前,母亲跟她说,“你是老实人,嫁人也要嫁个老实人。”宋小女说,经人介绍,张玉环成了母亲心目中的理想女婿,1988年,两人结婚,婚后第二年和第三年陆续有了两个儿子。

在她眼里,张玉环是个既能挣钱,又会顾家,对自己百般迁就、疼爱的丈夫。

宋小女说,她从小身子弱,没干过什么农活儿,结婚后,地里的活儿全归了张玉环,她只负责照顾两个孩子。农闲时,张玉环凭着一手木匠手艺,偶尔会去福建、上海接几单木工活儿,补贴家用。

有一次,她跟张玉环说,自己生完孩子就胖了,结婚时买的很多衣服穿不下了,张玉环听完之后,没有多说什么,过了几天,就给她从县城买了几套新衣服,尺寸都丝毫不差。

张玉环被警方定为凶手后,被害家庭的责骂、同村人的冷眼接踵而来。

“事发以后,村里人对他家人看法很不好,没人再愿意和他家来往。”张家村村民张丁玲说。

宋小女不敢再带着两个儿子在张家村生活下去。她和两个儿子辗转于娘家和几位亲戚家,“这家待两个月,那家待两个月,过着一种流浪生活。”

张民强的妻子告诉记者,她觉得母子三人这样生活不是办法,就建议宋小女摆摊卖菜,她负责帮宋小女进菜,一是让她有些收入,维持生活,二是希望她有个生计忙着,不至于每天都胡思乱想。

但过了一段时间,她就觉得不对劲儿了:宋小女每天卖完菜挣的钱居然还不够进菜的钱。带着疑惑,她在宋小女的菜摊旁观察了一天,才发现,宋小女卖菜时,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发呆,客人买多少菜,要找多少零钱,她都不清楚,找钱时常常把菜钱也找给客人。

卖菜不是办法,她又帮宋小女介绍了一份去深圳餐馆做服务员的工作。1994年下半年,宋小女把两个儿子留给家人照顾,一个人去了深圳,在一位老乡的餐馆里刷洗餐具,打点后厨。

1999年,经家人介绍,宋小女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在决定和他一起生活之前,宋小女和他提出了两个条件:一是要无条件地对她两个儿子好,二是,无论她什么时候想去看望张玉环,他都不能拦着。

2012年,宋小女和张玉环正式签署了离婚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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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要团圆了”

8月3日上午,宋小女和儿子回了张家村,给张玉环的母亲做了一顿饭。老人状态看起来不错,给在场记者拿出了很多孙子和宋小女的老照片,那些照片都被她一张张夹在两本旧书里。虽然已经改嫁多年,但宋小女还是管这位前婆婆叫妈,自然而亲切。

上次回家,她就想好了,等张玉环出狱,一家人会先在进贤老家过几天团圆生活,之后她会回到现在丈夫身边,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她想在生活和情感上好好补偿丈夫,“这些年,为了张玉环的案子,我亏欠他太多了。”

她说,自己要把两个儿子还给张玉环,希望他们好好生活。大儿子张宝仁初中毕业后就已外出打工,二儿子张宝刚则没上完小学就辍学了,如今,兄弟二人都已成家,各自有了两个孩子。他们在不同渔业公司上班,帮人出海打渔,收入勉强能维持家庭生活。

期待已久的日子就要来了,兄弟俩的心情都有些复杂。“虽然表面上看我们是要团圆了,但对于我父亲来说,母亲还是我们的母亲,却不再是他的妻子。”

张宝仁和弟弟已对父亲将来的生活有了初步的安排。

“其实我之前从来没有想过有父亲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就像你没有吃过西瓜,不知道它的味道,就不会想去吃它。但父亲也是不得已抛弃了我们两兄弟,我们做儿子的该孝敬还是要孝敬”,张宝仁说,等父亲出狱后,会让他和自己及弟弟一家见面,让他看到两个儿子成家了,还有了下一代,“希望这种亲人团聚的场面能慰藉他在狱中的痛苦。”

考虑到20多年的牢狱生活已让父亲与社会脱节,失去妻子与完整的家庭也给父亲带来了巨大的伤痛,他计划先陪父亲生活一段时间,帮助他慢慢融入社会、回归正常生活。

“之后到底是跟我们一起回福建生活,还是留在老家,就看父亲的选择了。”

4日上午,张玉环哥哥张民强告诉新京报记者,宣判后,他们要接弟弟回老家,和80多岁的母亲团聚。“今天正好是农历十五,我让妹妹准备了汤圆,一家人吃个团圆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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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渊潜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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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家长里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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