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樊哙

十 樊哙

距今相当久远以前,伯耆国大智大权现御山上,住着一个恐怖的恶神。他昼伏夜出,经常出来害人。所以每天申时【1】一过,山寺的僧侣们要么下山走避,要么就留在僧房中紧闭门户,彻夜诵佛不休。

在山脚下有个小村子,村子里有家小酒馆,一到黄昏左右,远近的泼皮无赖们就凑到酒馆里,喝酒赌博。

有一天,因为天降大雨的缘故,在山野间干活的人们早早收起工作,正午时便聚集在小酒馆里,饮酒划拳、掷骰博戏。其中有个莽汉,平日里仗着自己力大无穷,极好逞强争胜。有人颇为讨厌他,想要让他当众丢脸,便故意激他道:“你不是总说自己力气大,胆子更大么?今夜你敢不敢独自上山,拿个证据下来,证明自己的确是条好汉?若不然,就只不过是个爱吹牛的废物罢了。”众目睽睽之下,莽汉哪肯服输?哼道:“这有何难?俺即刻上山,拿证据给你们瞧。”一仰脖,将手里的酒倒入肚中,又胡乱吃了些东西,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冒雨向山上行去。在场众人中,有老成持重者,暗自摇首,自言自语道:“一介匹夫,徒逞血气之勇,准会被那恶神撕成碎片的。”这么嘀咕着,却并不起身拦阻。

那个莽汉名叫大藏,身高腿长,脚程极快,太阳尚未落山,他已赶到了佛殿附近。他绕着佛殿巡视了一圈,不见有何异样。过不多时,红日西斜,山林间刮起了阵阵大风,松柏杉桧被风吹得呼呼作响。暮霭四合,天色渐暗,山野寂静无人。大藏心道:“哪有什么恶神?多半是和尚们编造出来唬人的。”

雨慢慢地停了,大藏脱下蓑衣,摘掉斗笠,点火抽了一会旱烟。这时天已经黑透了,大藏便寻思着到山顶的神社去。林中落叶遍地,他大踏步向山顶攀去。约莫行了十八町远,大藏看看差不多了,便想在周围找件东西,作为自己上过山的证明。他四下里一瞅,见不远处有个香火箱,便走上前去,背起箱子,转身下山。哪知背上的香火箱突然剧烈摆动起来,彷佛生出手脚一般,猛地把大藏提起来,带着他朝空中直飞上去。大藏惊慌失措,急忙叫道:“救命啊,救命啊,饶了小人这一回吧!”哪里有人睬他。箱子越飞越疾,片刻之后,大藏脚下传来“哗啦啦”的海浪声,原来已飞到了海边。他心里更加害怕,死命抓住香火箱,生恐掉进海里去。

终于挨到了天明,香火箱“砰”一声,掉到了地面。大藏睁眼一看,自己身处海边的一座神社旁,神社四周栽满松树、杉树。一位银发苍苍、头戴乌帽、身穿祭祀白衣的神官,手捧祭神供品,向他走来。到得身前,问道:“瞧你模样古里古怪,是从哪儿来的?”大藏答道:“小的在伯耆国大山上,被神灵施法,连带这个香火箱,给扔到了此地。那神灵已先回去了。”

神官惊道:“此事当真离奇。算你命大,竟能活下来。实话告诉你,此地是隐岐国烧火权现之神社,离你老家远得很哩。”大藏瞠目结舌,泣告道:“小人父母俱在,望能放我渡海返乡。”神官道:“本地规矩,他国之人无故到此,需问明详情,方能放回。你等我将供品上好,一起去我家里再说。”

大藏被神官带回家里,仔细盘问了一通,又被带去目代【2】那儿。神官禀告道:“今晨祷告祭祀时,因失手将供品打翻在地,急忙回转家中重新准备供品。当我再度返回神社时,见松柏旁边站着一个外地来的陌生人,自陈乃伯耆国人,因受神灵惩罚,身不由己来到本地。该如何处置此人,请大人裁断。”

目代道:“既是被神灵发落到本地,我也不便过问。就当他无罪,让他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好了。”神官遵命,等到下午涨潮时,令人押送大藏上了开往对岸出云国的船。

这艘船荷重达八百石,也算得上是条大船了。顺风行驶,速度颇快。大藏却道:“跟俺昨晚插上神的翅膀相比,这速度真够慢的。”大船从辰时【3】出发,三十八里的海路,至申时便抵达出云国。出云关所的官长问清事由,鄙夷地唾道:“竟敢亵渎神灵!呸!”盖好验关文凭,挥手让大藏快点走人。此后沿途每经过一村,村中都派两个人押解大藏。七日后,大藏终于回到老家,被押到目代处听候发落。目代判道:“此事罪责较轻,杖笞五十,交由村长领回。”

村人们得知大藏返乡,奔走相告,有人急忙跑到大藏家,告诉他母亲和嫂嫂这个消息。母亲想不到大藏还能活着回来,喜极而泣,站到门口翘首等候。不一时,村长领着大藏回到家。母亲见儿子一脸憔悴,赶忙端出饭菜,先让大藏吃了个饱,又端水让他洗脸洗脚。父亲盘腿坐在佛像前,朝空中吐着烟圈,冷冷地望着儿子。兄长要去山上劳作,瞪眼道:“你竟能无恙生还,真是不可思议啊!”说罢挑担持镰,出门而去。村里的那些狐朋狗友,听了消息,也纷纷赶来问候大藏,都道:“以后可不敢再吹牛了。这次没被那恶神撕成碎片,已是大大的侥幸了。”

是夜,大藏饱睡一晚,直到次日晌午才起床。从此以后,他凡事都与父母商量,每天跟随兄长上山劳作,处处小心谨慎。村里人笑道:“自打从隐岐国回来,大藏真是变了个人。就像罪囚遇到大赦一样,规矩多了。”于是给大藏起了个绰号,叫“大赦藏”。

数日后,大藏向母亲说道:“俺这条命能保住,多亏了大智大权现【4】保佑,没让那恶神害了俺。俺能改掉以前的坏毛病,也得感谢大智大权现。所以俺想去山上的神社拜谢一番。”母亲不放心,劝道:“倘若品行端正,心中不生邪念,在家里拜佛与上山拜神社,都是一样。你现在还是好好拜佛,过段时间再让你兄长和你一起去拜神。”大藏的父亲却说道:“若那恶神憎厌于你,岂能容你活命?去便去吧,早点回来。”嫂嫂也劝大藏之兄道:“那你就和他一块儿上山吧。”兄长冷笑道:“其实父亲说的有理,恶神若要害他,就算我在旁边,也护不住。还是让他自个儿去吧。他心里是什么想法,神明自然清楚。”大藏原本胆子就大,见兄长不情愿同去,也不勉强,道:“那俺速去速回。”说完出门望御山行去。

几个时辰后,大藏从神社回来,道:“在神前献了香火钱,多谢大智大权现保护俺不被恶神伤害。还顺便找回了那晚丢在山林间的蓑衣斗笠。”母亲欢喜道:“蓑衣斗笠丢了也不打紧,你能平安归来就好。”

大藏还神心愿既了,此后老老实实地跟着兄长伐木担柴,对父母也尽心奉孝。他本来就力大无比,劈树砍柴远胜兄长,赚的钱自然也比兄长多。母亲与嫂嫂十分高兴,经常夸他能干。

大藏埋头苦干,到了年终岁末,竟攒下了三十贯钱。父亲和兄长颇感欣慰,将钱锁进柜子里。母亲和嫂嫂买来布匹,为大藏做了件新棉衣。

新年歇假,大藏无所事事,无聊中又去了那家小酒馆,滥赌一气,结果欠了一屁股债,被人到处追逼。他只好躲在家里,整整两天不敢出门半步。后来寻思着,这赌债利上滚利,拖得越久,欠得越多,还是要想办法填上。便打起了那三十贯钱的主意。他向母亲撒谎道:“今日要和几个朋友一道去神社拜春,需要拿些钱供奉给神社。”母亲道:“那你要早去早回,山上过了申时便不安全了。”边说边打开柜门取钱。大藏跟在后头,央求母亲多给些。母亲道:“往日拜春,只需这么多就够了,为何多要?”说着拿了一百多文铜钱给大藏。大藏眼睛朝柜里一瞥,见里头大概还有二十多贯钱,便道:“俺说实话吧。新年里一闲下来,俺老毛病又犯了,赌输了钱,被人追债,实在是没法子了。这二十多贯钱您就当是借给俺,俺先拿去把债填上。等开春上山,俺一定死命干活,赚了钱还您。”

母亲见大藏死乞白赖的模样,怒道:“岂有此理!我满心以为你已经改邪归正,哪曾想又去滥赌!莫说目代年年新春都在严查聚赌,就是神明知道了,也会惩罚你的。这些钱是你兄长放在柜中的,你要拿,先问过他再说。”说着要把柜子锁上。大藏到了这地步,哪能容母亲不给?他一手用力按住母亲,喝道:“不准叫,父亲在午睡,别把他吵醒了。”一手抢过钥匙,从柜里抢出那二十多贯钱,顺手把母亲塞入柜中,将钱往肩上一甩,夺门而出。

孰料嫂嫂正从门外进来,两人撞了个正着。嫂嫂见大藏肩上扛着铜钱,大声斥道:“你要把钱拿到哪里去?这些钱是你哥哥清点好锁进柜里的,你不能拿走!公公快来啊,大藏又干坏事了。”

大藏父亲一惊而醒,顺手操起一根棍棒,冲到院子里,劈头盖脑朝大藏打去。嘴里骂道:“畜生,竟做起强盗来了,今日须饶不得你。”大藏铜皮铁骨,棍棒打在身上没事人一般,闷声不响,直往门外闯。父亲在后追赶,不停咒骂道:“畜生,你别跑,真是混账透顶!”大藏甩开大步,像韦陀【5】一般,越跑越快。父亲追他不上,气喘吁吁地喊道:“来人啦,快帮我截住大藏那混蛋。”

大藏的兄长这时候恰巧回家,迎面碰上大藏,当即抢步上前,扭住弟弟,厉声道:“你这是干什么?这钱怎么在你肩上?”大藏也不答话,飞起一脚,将兄长踢翻在地。兄长这么一阻,父亲已经从后面赶了上来,拦腰抱住大藏。大藏叹道:“您老人家一把年纪了,还想跟俺比力气么?”身子用力一抖,将父亲震开。此时春雪未融,父亲脚底一打滑,跌进了路旁一个冰冻的池塘里。兄长慌忙扶起父亲,怒道:“你连亲生父亲都敢打?”大藏不知该如何解释,索性不理会,大踏步疾奔而去。父亲毕竟也是樵夫出身,身子骨硬朗,不顾寒冷,将湿衣一撩,向前直追。

大藏跑出数百步,前面是一条河,一条大汉从河边直扑过来。大藏一看,来人正是在赌桌上赢去自己钱的某个朋友,双臂上也颇有几分蛮力。他先发制人,趁那大汉还未站稳之际,兜头一拳,砸在大汉脸颊上,大汉登时懵了。大藏顺势一踹,大汉翻身落水。大藏望着在水里扑腾着爬不上来的大汉,怒从心头起,骂道:“若不是误交你这个损友,俺也不会沉迷赌博,输得一无所有,竟要去抢家里的钱来还债!”边骂边将岸边的一块大石头也踢进水里。刚好大汉正挣扎着爬上来,被石头“砰”一下砸中,连人带石沉入河底,丢了性命。

大藏见杀了人,心中发狠。此时父亲与兄长又追了上来,拼全力要把钱夺回去。大藏恶向胆边生,再也不管什么骨肉亲情,面露狰狞之色,将父亲、兄长一并踢入河中。可怜春寒水冻,父子俩又不识水性,挣扎浮沉了片刻,双双溺毙。

村民们得知消息,全都轰动起来。他们义愤填膺,自发组织起来追捕大藏。可是寻遍村子周边,都不见大藏踪影。大家便到目代处详细禀明案情,目代道:“此人穷凶极恶,又身长善跑,想来早已逃窜出境。待我发下海捕文书,缉拿到案后,定严惩不贷。”遂命村长找人绘像,预备到处张贴。村长道:“山村鄙陋,无人识得画图。不如改为详述罪犯体貌特征。”目代许之。于是在缉捕告示上写道:“凶徒大藏,身高五尺七寸,体格壮健,相貌凶狠……云云。”抄写多份,送往各国张贴。

大藏杀兄弑父,一路亡命,经筑紫逃到博多津。他在此地又参与了数次赌博,这回却是鸿运当头,赢了不少钱。可是没过多久,关所处就贴上了通缉告示。赌场的一干泼皮交头接耳,认出了罪犯就是大藏,但人人都害怕大藏凶狠,皆不敢上前捉拿。大藏见势不妙,又踏上了逃亡之路。

奔逃途中,钱袋因装钱甚多,极其沉重累赘。大藏便将钱袋埋到一棵树下,身边只留五两在赌场赢来的黄金。他扮作旅人,逃到长崎津,在一个小寡妇家暂住下来。白天去赌场赌博,晚上就回到小寡妇家歇宿。也是他时来运转,以往在家乡时,逢赌必输;如今流落异地,却每赌必赢,很快就积累了一笔可观的财富。

大藏手中有钱,胆气壮了起来,开始喧宾夺主,强迫小寡妇服侍自己。这天他由早到晚都在饮酒,喝得酩酊大醉,做势要打小寡妇。小寡妇十分害怕,想起以前曾在丸山妓院做过女红,便逃去那里,请求暂避。

大藏酒醒后,不见小寡妇来服侍,高声呼道:“人呢?”里里外外把破屋翻了个遍,就是找不着小寡妇。心中默想道:“她定是被俺醉酒的模样吓着了,又不敢吭声,所以躲起来了。平日里听她闲聊,说道曾在丸山妓院做过女红,准是躲到那儿去了。”言念及此,甩开大步,闯到丸山妓院,在门口大叫大嚷道:“把俺的女人还俺!”丸山妓院的客人见他相貌狠恶,以为是活鬼上门,都吓得不知所措。大藏嚷了半天,见无人答应,便直闯入屋,一顿拳打脚踢,将妓院的屏风、桌椅尽皆损坏,又旁若无人地提起酒瓮狂饮。吃饱喝足后,撒起酒疯,吼道:“还俺女人!还俺女人!”

妓院里有一位唐国来的客人,正在雅室里自斟自饮。大藏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脚踹开房门,闯进雅室,踢倒屏风,盘腿坐下,瞪着那个客人。那位唐国客人慌忙道:“樊哙排闼【6】!樊哙排闼!我乃是唐国人,什么事都不知道。”老板丸山怕得罪了唐国贵客,忙向大藏作揖赔礼道:“小的这里确实不曾有女子躲藏。壮士莫急,无论她跑到哪儿,都包在我身上,帮你寻找。”说着急忙叫仆人摆上酒菜,虽无熊掌驼蹄等山珍,却是满桌海味,味道极是可口。大藏连干数杯,高兴道:“那位唐国的客人叫俺‘樊哙’,想那樊哙乃唐国汉朝时的大英雄,好极了,俺以后就叫樊哙!”

大藏酒到杯干,喝得烂醉如泥,当晚就在妓院歇下。丸山暗中叫人去报了官。次日黎明,官府派的四五个差役来到妓院,向丸山道:“那凶徒是伯耆国人,杀兄弑父,正被通缉呢!你去哄他出来,我们埋伏着绑他。”大藏这时也醒了,在里屋听得真切,知道无法逃脱,便开门出来,跪倒在地,假意说道:“冤枉啊,小人并未杀害父兄。”差役听他这么说,戒心松了几分,围拢上来。大藏突然暴起,飞快夺下其中一个差役的公堂棍,挥舞开来。差役们吃了一惊,等回过神来,大藏已逃远了。

由于全国各地都有通缉告示,大藏再也无法在某处安顿下来,只好四处漂泊,东山藏一天、西野躲一日。吃不好、歇不好,终于捱不住,感染了疫病,委顿在山路边上。他大声地呻吟着,好似狼嚎一般,路人们害怕极了,都不敢上前探视。

病了数日,总算大藏身子壮实,底子好,烧慢慢退了,人也清醒过来。但因多日不曾进食,浑身绵软乏力,站不起来,只得勉强支撑着爬到山路正中间,等行人路过施救。到了夜里,有人走了过来,听到呻吟声,在月色下见到大藏,忙问:“你是何人?”大藏道:“俺是个旅人,数日前在此病倒,如今虽然退了烧,但多日没吃过东西,浑身无力。求你随便施舍点吃的给俺。”

路人点燃松明,照见大藏虽然面目狰狞、蓬头垢面,但确实是人非鬼,便放下心来。他沉思片刻,似乎在打什么主意,接着伸手从腰间取出饭盒,拣出几个饭团递给大藏。大藏狼吞虎咽,顷刻间将饭团吃得干干净净,拜谢道:“大恩没齿难忘,容当后报。”路人笑道:“瞧你这副模样,落魄潦倒,能以何为报?不如跟了我去,落草剪径,也能养活自己。你看如何?”

大藏肚中暗笑,答道:“原来阁下是位专做没本钱买卖的好汉。那你算找对人了。俺惯常赌博酗酒,与你本是一路人。只是赌博讲的是运气,俺空有一身力气无处施展。这下好了,若去剪径为盗,正好‘人尽其才’。哈哈!”

强盗喜道:“没想到你这厮胆子还挺大。我曾看过一张通缉告示,告示上描述的逃犯样貌,与你十分相似,难道你就是那个伯耆国杀兄弑父的大藏?”大藏道:“你既已知晓,也不瞒你。那件歹事正是俺做下的。所以俺来往各地,与常人交往,总不能放心。若能与阁下一起上山为盗,那是再好没有。”强盗惊叹道:“你连父兄都杀,真够狠,是干这行的好料子。今夜你纳个投名状来,便算你入伙了。”大藏道:“何为投名状?”强盗道:“据线报告知,子夜时将有客商途经此地,马匹上负有巨资,身边却只有一个老足轻【7】护送。我料那马上载的,必是黄金。你去将那客商和老足轻杀掉,这就是投名状。如何?”大藏道:“杀人不难。只是夜凉天寒,须当下山喝几杯酒暖暖身子,到时方好下手。”强盗道:“说的是。我也颇觉寒冷。”两人便一同下山,约莫走了十町远,见前面有个小酒家,遂上前敲门买酒。

此时酒家早已关门,里头有人应了一声,打开门。强盗道:“店家,有啥好酒好菜,统统端上来。”说着摸出金一分【8】,掷到桌上,道:“深夜叨扰,失礼了。先把酒钱给你。”

店家见他出手阔绰,甚是高兴,急忙张罗起酒菜来。他先把酒热上,又去邻居家买来鲔鱼,料理好鲍鱼,煮了一锅豆腐汤,一起端上桌来。强盗与大藏连声赞好,敞开肚皮豪饮猛吃。酒足饭饱后,看看夜色也差不多了,起身离去。店家这时已认出强盗是当地有名的草寇,但另一个身材高大的却不认识。他心道,可能是同伙吧?也不去多想,将残酒剩菜吃完,收拾好杯盘,自去歇息。

强盗与大藏再度上山,在一片密密的林荫间隐藏起来。没过多久,传来一阵马铃声,强盗叮嘱大藏道:“点子来了,小心行事。”大藏道:“管保跑不了。”横臂将一棵丈余的松树连根拔起。强盗赞道:“真是神力!”

少顷,马蹄声由远及近,已到了眼前。大藏闷声不响,挥起松树,斜刺里直扫出去。客商不备,被连人带马打个正着。跟在后边的老足轻,吓得连刀都不敢拔,转身就逃。大藏大步赶上去,骂道:“没胆子的家伙。”一甩手,将老足轻扔下山谷。回转身来,一脚用力踩在马腹上,道:“俺还从来没弄死过一匹马呢!”那马连连惨嘶,气绝而死。大藏嫌解下马背上的包袱麻烦,扯了几下,将绳索扯断。强盗直夸他办事干净利落。两人打开包袱一看,不得了,包里竟有千两黄金。大藏笑道:“咱们取了黄金去,这包袱皮拿了也没用,不如给那马盖上吧。免得它夜深着了凉。”

此时天尚未亮,两人携了黄金,急急下山。强盗带大藏来到岸边,只听海面上有人用暗语轻声问道:“海波涌起,岸边可有人在?”强盗应道:“快来。”立时划过来一条乌篷小木船。强盗请大藏上了船,两条大汉迎道:“大哥今夜收获如何?”强盗笑道:“多亏了一位好兄弟相助,挣得了一注大财。快上酒,好好庆贺一番。”两条大汉道:“赶巧捕了两条大鱼,大哥有口福。”将捕到的鲷鱼细切成脍,呈上来。大藏与众人见礼,说道:“在下今后便叫樊哙了,望众位兄弟多加关照。”将头发高高挽起,旁若无人地饮酒食脍。众盗见他豪气干云,都颇为钦服。

樊哙问那盗首道:“尚不知大哥如何称呼?”一条大汉答道:“咱们大哥名叫村云,昔日乃相扑高手。后因与人相争,落下罪名,被逐出故乡。他寻思着与其在乡间受辱,不如轰轰烈烈,快意恩仇来得痛快,便落了草。三年来,他带着咱们上山入海,劫掠富户不费吹灰之力。从山阳道、筑紫九国之间,到伊予、土佐、赞岐,都是我们纵横的天地。官府公人俱是饭桶,从不曾捕到咱们。你来看,上了岸,便是伊予国。虽没有千金买醉的奢华场所,却也能到熟田津温泉好好泡泡,舒舒服服地享受到来年开春。美酒海鲜更是少不了。”

聊着聊着,天色将明,村云令二盗将小船划到岸边,说道:“你二人即刻上岸,在伊予国呆上一段日子,小心别让官府中人盯上了。我明年春再来找你们。这些金子分给你们,安生度日,莫再干不法的勾当。我要扮作商人,去饰磨津办事。”言罢,取出黄金,各自分了。樊哙也得了一百两黄金。

别过二盗,村云与樊哙径奔一间温泉客栈而来。店家问道:“二位客官打哪儿来?”樊哙道:“俺二人专为游览弘法大师的遗迹而来。隆冬之际,打算泡几日温泉再去观瞻。”店家见二人相貌凶恶,心道朝圣的人当中,也有居心不良者,不可不防。勉为其难地让二人住进客栈。

樊哙眼瞅店家脸色,心想自己这般模样,确实太招人避忌。那通缉告示已贴得到处都是,终归会被人认出。干脆改换相貌,变成个和尚掩人耳目。遥见对面山峰上,有间小寺院,樊哙便向寺中行去。

到得寺院,一个年迈的老法师正在默诵“南无阿弥陀佛”,樊哙纳头便拜,恳求道:“大师,俺乃京都人氏,原本与母亲前往四国观礼,不料昨日下船时,母亲一脚踏空,失足跌入海中。俺急呼船夫救人,船夫却道:‘此刻正是涨潮,海水下颇多鳄鱼噬人,令堂必定已然无幸,我等可不愿再白白搭上性命。’俺悲痛万分,心想父亲早已亡故,家中由大哥主事,如果回乡告知家母落水身亡一事,大哥与俺不和,必然责怪俺照顾不周。届时逐俺出门,岂不凄惨?与其流落天涯,不如削发为僧,拜师参佛,而后游遍六十六国【9】,修来生福祉。俺满头俱是烦恼丝,请大师帮俺剃度了,再赠一袭旧僧袍吧!”说着,从村云所分的百两黄金中,拿出一两,郑重地双手奉上。

那老法师僻处一隅,一辈子只见过山吹花在春天绽放时的金黄色,何尝真正见过熠熠闪光的黄金?急忙一把抢过,放入怀中,笑道:“这就帮你剃度受戒。”樊哙双手合十道:“愿佛光普照,金刚度世。南无阿弥陀佛。”在诵佛声中,头发缕缕落下。

剃度完毕,樊哙自觉浑身轻松,心中甚喜。老法师翻出一件暗灰色色的旧僧袍,披在他身上。那僧袍残破不堪,手臂都无法穿过袖口。但樊哙并不介意,向老法师深施一礼,大步离开山寺。

他担心村云等待太久,三步并作两步,疾速奔回客栈。村云见他身披僧袍,打趣道:“怎么变成个法师了?失敬失敬。只是僧袍太不合身,我让人给你买一件新的。”遂掏钱让店家去买了一件上等的深灰色僧袍。樊哙道:“俺粗胚一个,身高体阔,穿着合身的衣服,别人看了反而不顺眼。”村云笑道:“那只好弓腰屈背地修行喽。日后再买个云游笈【10】,装你的衣物。”樊哙道:“无须再买什么笈囊了,俺无牵无挂,一身都献给佛祖了。愿佛光普照,金刚度世。南无阿弥陀佛!”

二人在客栈中又住了几日,村云说要动身前往饰磨津,樊哙便与他同行。他们乘船来到播磨国,去饰磨津拜访村云的叔母。寻到门户后,敲门进屋。村云向叔母问安,叔母道:“贤侄多时不来,家中钱粮短缺,这回要多留些财物。”说完出屋打酒买菜。

村云和樊哙在饰磨津又住了二十天。一日,樊哙收拾行囊,戴上斗笠、穿好僧袍,告别道:“俺想到东边去看看,一边云游一边修行。”村云笑道:“逢坂山【11】就在京都通往东国的道路上,那里有个小村子,家家户户都以绘图卖画为生。你这副尊容像极了画上敲钲念佛的鬼怪,一定要去瞧瞧。”

樊哙大笑,与村云痛饮数杯,道别出门。他担心大道上有官府盘查,只拣山间小径绕行。行到一片广阔的荒野时,已是日薄西山,周围不见一家客栈。又向前赶了一段路,终于望见旷野上有户人家,急忙快步上前,请求借宿一夜。屋里有位老妪,抬头见樊哙一脸凶相,颇感害怕。但转念一想,家徒四壁,即使来的真是强盗,也无物可抢。便镇定下来,说道:“明天乃亡夫忌日,我儿子去惣社买米,您请进来坐。顺便给先夫念念经,祷祝冥福。”

樊哙道了谢,走进屋里,坐到地炉边上,说道:“还是屋里暖和啊。”伸出双脚,在地炉旁烘。老妪从灶头端来一碟芋头,道:“别无食物招待,请大师将就些。等我儿回来,就有米下锅了。”樊哙腹中正饥,接过芋头,赞道:“真香。”将芋头吃得干干净净。

这时,有个人走进屋里,套近乎说是老妪的邻居。其实他住在河对岸,离这儿还有一段距离。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商贩模样的人。邻居对老妪道:“令郎出去了?这位客商是到本地收兑金子的,听我说起您家里有一点黄金,便告诫说:‘黄金乃珍贵之物,赝品甚多。比如在春日大坂的祭礼、京都鞍马寺的初寅参觐日,卖给香客的,都有可能是假黄金。’他古道热肠,吃完饭就赶了过来,要帮您鉴别下黄金的真伪。”老妪道:“那点金子,也不知道被我儿子藏哪儿了。他只说要留着应急,平常也没见他拿出来。”就在说话的当口,儿子背着米,推门而入。老妪对儿子道:“有位大师来家里借宿,我去给他做饭。还有邻居带了一位客商过来,说要帮忙鉴定下黄金真假,你拿给他们看看。”说着自去灶下生火,淘米做饭。

儿子答应一声,从神龛中取出一个纸包,金光闪耀,从纸包的缝隙中露出。商人看了,知是真货。欲待说几句唬人的话,低价兑换黄金,却见樊哙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神情狠恶,目露凶光。他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不敢撒谎说黄金是假的,便道:“这些黄金货真价实,两贯钱兑给我,如何?若不要现钱,可折算为三斗米,我去惣社买来,送到你家。”

樊哙听了,冷笑数声,道:“贫僧云游天下,黄金见过不少,对于金价清楚得很。这些金子最少能换米一石,兑钱七贯。”

商人语塞,只好支吾道:“小的向来在小地方走动,对黄金价码不太明了。”说完找了个借口溜之大吉。邻居也急忙告辞离去。

樊哙对老妪母子道:“那人是个奸商,虽然并不抢劫,行径却与强盗无异。如果今天俺不在场,你们肯定要受骗了。这些黄金收藏好,以后不要再拿出来了。”说着从行囊中捧出已不足百两的黄金,金光闪闪,照得一室皆亮。樊哙将其中一枚交到老妪手上,道:“多有打扰,这枚金子就当作饭钱和歇宿钱吧。”老妪慌忙道谢,道:“大师真是太客气了。不过是歇息一晚,哪用得着给黄金啊!”她收下金子,又道:“明日还给大师煮饭、蒸芋头吃。”樊哙感慨万千,觉得这乡下地方的人,真是淳朴如上古義皇之民。

次晨,樊哙早起,为老妪的亡夫诵经祷告。有个黎明就上山砍柴的樵夫听到诵声,寻到屋门前,自语道:“怎地屋里的声音如此粗鲁洪亮?难道闹鬼了?”从门缝往里一瞧,原来是个大和尚在念“南无阿弥陀佛。”于是释然道:“虽然粗鲁,终归是个法师。嗯,今日是这户男主人的忌日,应该做一做佛事。”这么想着,转身离去。

樊哙诵经毕,起身向老妪辞行。老妪有些不舍,道:“若得空,望能再来寒舍。老身一定到惣社买来明石浦的裙带菜、香菇、冰豆腐,好好招待大师。”樊哙感其至诚,挥手作别。

他继续向东而行,跋山涉水,健步如飞,黄昏时已抵达难波津。这里不愧是全国第一大港口,各地来往的船只,都停泊于此。樊哙担心在此撞到熟人,连旅店也不敢去投宿,找了座无人的荒寺,胡乱将就了一夜。

天明时,枝头鸟儿鸣唱,吵醒了樊哙。他戴好斗笠,拄杖穿越市衢。一路上小心翼翼,尽量不往人多喧哗处走。也不朝拜住吉神社和天王寺,径取河内、和泉,经纪伊路、大和路,略作游览后,来到京都。京都虽不如难波津人多热闹,樊哙却仍然担心会被认出,寻思着今冬还是先去北陆雪国潜藏,等明年开春再去东国游赏。于是大步疾行,沿着近江湖岸,朝越前进发。

连行数日,向路人询问了去敦贺港的途径,披星戴月,望荒乳山关所而来。当晚月明星稀,月色照在枝头,白雪皑皑,别有一番雪国情调。

行了里许路,见前方一人,五短身材,盘腿坐在一块岩石上。他冷冷地瞅着樊哙渐渐走近,突然暴喝道:“那过路的秃驴,身上盘缠不少吧?把买路钱留下!”樊哙尚未回答,背负的行囊已被人扯住,身后有一人道:“这囊中沉甸甸地,肯定装满了金子。”樊哙扭头一看,身后那人样貌凶狠,正瞪着自己。他将行囊放到地上,笑道:“不错,这里面都是金子。要的话,直管拿。”说着在矮子左边的岩石上坐下来,掏出旱烟,旁若无人地抽起来。

两个劫匪面面相觑,骂道:“这秃驴倒挺大胆。”提起行囊,将囊中金子仔细数了一遍,共有八十两整。樊哙冷笑道:“俺就当送钱给儿子花了,尔等把金子分了吧!”两劫匪大怒,一人口中骂道:“贼秃,寻死么?”扑上去要打樊哙。樊哙飞起一脚,将那人踢了个筋斗,仰天而倒。另一人企图抱住樊哙,被樊哙反剪双手,一把摔翻在地。樊哙厉声道:“尔等且听我一言。要干拦路剪径的勾当,凭你们这点力气,随时没命。不如跟俺干吧!这几十两金子算什么,日后包管应有尽有。”他手指矮子道:“你个头矮,就叫小猿。”又指着另一人道:“你相貌凶恶,像夜里拘魂的鬼卒,就叫月夜。”二人俯首听命。

樊哙道:“俺今冬须暂匿于越前,你们帮俺安排个可靠的去处。到了明春,自有你们的好处。动身吧。”

三人结伴来到加贺国,小猿、月夜恭恭敬敬道:“山里有一温泉,可以汤浴疗疾。大哥,咱们就去那儿赏雪洗浴,一直呆到春天,你看如何?”樊哙点头叫好,便让二人找了家合适的客栈。店家识得二人乃是惯盗,却被一个大和尚制得服服帖帖,如仆役般被呼来唤去,颇感诧异,就让他们在客栈中安顿下来。樊哙又约束二人不得肆行胡闹,店家十分高兴。

大雪飘飘扬扬,彷佛永不停歇。泡温泉的客人们聚在一起聊天,都说:“瞧这积雪,可比往年深多了。”有位山寺的僧人吹奏起了匏箫【12】,妙音雅乐,袅袅不绝。樊哙十分爱听,便请僧人授艺。僧人见有人欣赏,心中欢喜,答应传授樊哙乐艺。第一首教的是《喜春乐》。别看樊哙外表粗豪,却颇有音乐天赋,不但节拍契合,而且由于体壮胸宽、中气十足,吹起匏箫来清亮悠远,空灵动听。僧人赞道:“妙极妙极,您难道是妙音天【13】转世?”樊哙打趣道:“岂敢。别说天女了,就算是服侍天女的鸟兽中,也找不到像俺这么丑的。”僧人瞧着他那张笑脸,的确是够难看的。不由也笑了起来,说道:“能认识您,今冬也不枉了。待我回到寺中,安排好明春诸事,定然再回此处,与您同奏雅乐。此刻再教您一曲,如何?”樊哙道:“那倒免了。俺会吹一曲,已然称心如意。学太多首,过于繁杂,反而记不住。”僧人告辞道:“也好。那么明年开春,您一定要上山一趟,我还想再听听您这位妙音天的妙艺呢。”樊哙应了,叫月夜送僧人出门。他自己取了一张纸,写上几句道谢的话,再将一枚金币包在纸中,作为谢师礼交给僧人。僧人得了意外之财,大喜过望,自回寺中去了。

此后,樊哙便经常携带匏箫,到温泉吹奏。可惜雪越下越大,客人们都陆续回乡去了。清音无人赏,樊哙大生寂寞孤清之感。遂向店家打听,可有别处可供玩赏。店家答说,粟津亦有温泉,是个过冬的好去处。而且距离加贺也不远,几天时间便到。樊哙便决定去粟津。临别时,他付了一笔可观的宿费给店家。

到得粟津一看,游人如织,摩肩接踵,果然是个繁华所在。他四处游览,每到一处,必奏《喜春乐》。城中有一人颇识音律,说道:“大师妙音,宛如天籁。只是翻来覆去都是一首乐曲,有些单调。在下愿以横笛相合。”从身上取出横笛,与樊哙箫笛合璧,共奏一曲。一曲终了,两人惺惺相惜,那人道:“大师技法高妙,音色纯正、嘹亮昂扬,在下生平仅此一闻。恳请屈尊光降敝宅,盘桓一两日。在下也好就近请教。”樊哙见盛情难却,便答应了。

次日天刚亮,就有仆人来到樊哙歇宿的客栈门口,迎接樊哙去那人宅邸。樊哙同两个手下到了宅门前,但见重檐斗拱、丹楹刻桷,竟是户豪门大家。樊哙撇撇嘴,低声对小猿道:“这家的宝贝肯定也不少,嘿嘿。”

主人热情地出来迎接樊哙,将他请入内室。有一个吹筚篥【14】的高手已在室内安坐。三人合奏数遍,吹筚篥者如痴如醉,叹服不已,激赞道:“妙!妙绝天下!”

午间,主人命张宴款待,鱼肉美酒摆了整桌。主人持杯劝酒道:“此前在粟津温泉时,在下见大师不避荤腥、酒肉尽欢,想来大师定是一向宗【15】高僧吧?”樊哙哈哈大笑,也不答话,酒到杯干,喝到得意处,又取出匏箫吹奏。主人与吹筚篥者侧耳倾听,丝毫不敢怠慢,齐声赞道:“一向宗所修,一心一向也。以一心一意所奏妙韵,真仙乐也。”

樊哙在这富人家住了月余,到了二月初三,告别主人,沿着能登海岸环游。旅程中听闻这一带尚是大雪封冻,便琢磨着八千代地区的千鸟鸣啼,自己已然听过,何不改道去越中的立山地狱谷【16】见识见识?”于是一行三人转向立山。

登上立山后,放眼群峰巍峨,山头尽皆覆满白雪。樊哙问道:“地狱谷位于何处?”小猿、月夜答道:“我等也不知晓。听说谷中厉鬼横行,所以从来不敢去那里。”樊哙无奈,在立山兜兜转转了半日也找不到入口。他气鼓鼓道:“什么地狱谷?不过徒有其名罢了。”拂净身旁一块大石上的积雪,打算坐下歇息一会儿。

忽地,眼前一花,身前竟出现了三个形貌枯槁、骨瘦如柴的人,眼中饥火直冒。小猿、月夜惊道:“这些肯定是饿鬼!快,快给他们一些吃的。”樊哙从腰间解下食盒,递了过去。饿鬼们狼吞虎咽,埋头大嚼起来。樊哙掏出匏箫,悠悠扬扬地吹起来。乐曲声清亮高亢,在峰峦间回荡。凡人听来这是天籁之音,饿鬼却听得胆战心惊,霎时间消失无踪。樊哙自语道:“今日在立山驱鬼,也算修行了一场,不白来一趟。”言罢下山而去。

此时神通川由于雪已融化,可以从舟桥上通行了。樊哙起了玩心,涉水走到河中央,恰巧一棵小树从上游冲下来,漂到河心时,被舟桥拦住。樊哙毫不费力地捞起小树,除去枝桠,笑道:“倒是根好木杖。”拄着木杖踏桥过河。

到了对岸,三人商量好,去大津浮岛赏玩。走到半道,却撞上了村云。相互寒暄了一阵,村云道:“兄弟的海船被官府给查抄了,虽折了不少本钱,好歹逃了出来。”樊哙道:“俺在北越整整过了一个冬天,泡温泉泡得够舒坦,而今手脚暖和,正打算去大津浮岛呢。”扭头命小猿、月夜先去山脚找家客栈,自与村云同往浮岛。

在一个巨大的湖沼里,浮着两小块陆地,水鸟在上头跳跃嬉闹。樊哙指着一块正向湖沼中心漂移的浮岛,道:“咱们跳上去,到水面上耍耍。”村云应了一声,先跳到那块浮岛上,樊哙趁其不备,用力将浮岛推向水中央。村云惊道:“做什么?”樊哙也不睬他,取出匏箫吹起《喜春乐》。奏完哈哈一笑,不顾村云还在浮岛上,自行下山去客栈投宿。

次日樊哙起身,正要离开客栈,村云迎面拦住他,怒道:“无情无义的家伙!想当初是我救你一命,还分了百两黄金给你。昨日为何作弄于我?”樊哙道:“羞也不羞?那千两黄金是俺出力夺得,你只分百两与俺,还好意思提?故而昨日小小戏弄一番,这件事就此揭过了吧!以后咱们还是兄弟。”村云低头想了片刻,道:“既然如此,我就不追究了。”四人便结伴进城。

入城后,小猿、月夜道:“此城乃某国守大人的领地,甚是富庶繁荣。城中有一豪宅,系国守大人的同族所居。那同族虽然无官无职,却是北陆道的首富。”边说边领樊哙来到豪宅外墙。只见墙体全部用石头筑成,粉刷得雪白。高门敞轩,一望可知是座深宅大院。樊哙道:“自落草为盗以来,迄今未偷盗过一次。今夜倒要来个‘名正言顺’,潜入这家一试身手。”四人遂分头查看地形,将豪宅前后左右的情况摸了个遍。

查探完毕,抬眼见天色尚早,四人找了一家小酒肆吃饭。樊哙一进门,便拿出金子扔在柜台上,喊道:“店家,要十升热酒,快。”店家见他们的相貌皆非良善之辈,叫了一声苦,知道即使他们不给钱,也怠慢不得。急忙温了酒,端上桌来。樊哙又问道:“可有下酒之物?”店家答道:“尚有少许山中猎物。”遂将兔肉、野猪肉烹好端出。四人推杯换盏,饱餐一顿,待到夕阳西下,离酒肆,直奔豪宅而来。

明月在天,高墙耸立。四人聚在僻静处,商量如何下手。樊哙手指宅内一所屋子,道:“此屋定是金库。虽然从表面上看,与其它屋子并不相连,其实却有回廊连接主屋。小猿身形瘦小,随俺来。”二人来到高墙下,樊哙将小猿驮到肩膀上,吩咐道:“你抓住伸出墙外的松树枝,顺着树干滑下去,而后悄悄打开边门。”

小猿照樊哙所说,潜入豪宅,掩至边门前,却见边门被两副大铁锁紧紧锁住,若无工具根本别想打开。樊哙在墙外等得急了,骂道:“石墙靠人筑,铁锁也是人锁的。亏你还是个强盗,难不成只会拾稻穗?月夜,你进去帮他一把。”又将月夜驮到肩膀上,照老法子潜入宅中。

哪知左等右等,等了一个多时辰还不见边门打开,樊哙再也忍耐不住,金刚怒目,暴喝一声,将手插入石墙缝隙中,用力一扒,石墙被扒了个洞。樊哙从洞中钻进宅内,回头低呼,让村云快来。

四人悄无声息地掩到金库旁,那金库建得极其牢固。樊哙仔细观察一番后,说道:“有了。”顺着房柱爬到回廊的飞檐上,又从檐顶跃到金库屋顶。而后伸出锡杖,低声道:“小猿、月夜,照我刚才的法子爬到回廊的飞檐上,再抓着锡杖爬过来。”小猿与月夜终究是盗贼出身,身手敏捷,轻而易举地爬到廊檐上,抓住锡杖,又爬到了金库屋顶上。

樊哙将屋瓦掀掉四、五块,露出屋顶铺的薄木板,轻轻翻开薄木板,提起小猿、月夜,扔进金库里,道:“你们去取金子,麻利点。”此时夜阑更深,哪怕只是极微弱的声响,也能引起警觉。幸好金库距离主屋有一段距离,樊哙的话语声、二盗的落地声,都未惊动宅中诸人。樊哙摸出打火石,点燃火绳,扔给二盗。二盗靠火绳照明,下到金库最底层,四周绕行查看一圈,但见屋中尽是装满金银的箱子,看来这金库还不小。二盗各挑了一个金箱,扛着登上台阶,回到金库顶层,却没办法把金箱弄到屋顶上去。

樊哙探头道:“屋里找找,看可有绳索?”二盗回身寻找,果然见地上放着一圈麻绳。樊哙道:“把麻绳绑在身上,先上来一个。”月夜去底层搬来梯子,小猿将绳索绑到身上,攀着梯子向上爬,却仍然够不着屋顶。正没法子时,樊哙伸出锡杖挑住小猿衣领,把他提出金库。接着,樊哙又命尚在屋中的月夜把金箱捆好,锡杖一挑,如提桶打水,把两只金箱全挑上屋顶。随后月夜也出了金库。

三人开箱一看,金光耀目,估摸着能有两千两黄金。急忙又将金箱吊到地上,村云在底下接应着。樊哙用绳索将小猿、月夜送到地面,自己飞身一跃,也安全落地。四人扛着金箱,从原路退回,再由石洞钻出豪宅,俱都毫发无损。村云对樊哙道:“观兄弟行事,甚是老练,还真不像新手。哈哈。”樊哙不理他,开箱取出黄金,道:“那次俺落难时,你给了俺几个饭团救命,又分俺一百两黄金。今日连本带利,还你千两黄金。小猿、月夜,你们拿五百两,俺自拿五百两。”村云见樊哙豪爽大方,心悦诚服。

等到出了城,已是清晨。樊哙道:“咱们一起在道上走,太惹人注意了。小猿、月夜,你们去江户吧。村云兄,你打算去哪儿?”村云道:“津轻一带尚未游览过,咱们一起去逛逛?”樊哙笑道:“俺正想去那里呢!”

四人找了一家酒馆,把酒饯行。喝够多时,樊哙醉意渐浓,说道:“常闻唐人临别之际,都要折杨柳枝相送。今日俺也折些杨柳枝送你们。”言罢出店,走到河岸边,“喝”一声,将一棵老柳树连根拔起,瞧了瞧,摇头道:“这柳树也没什么稀罕,不知送来作甚?”随手将柳树扔在岸边。酒馆老板见了,惊讶得合不拢嘴。

酒足饭饱后,四人相互道别,小猿、月夜踏上往江户的路途。村云向樊哙道:“兄弟分我黄金千两,实在受之有愧。不如你再拿五百两去吧。”樊哙摆手拒绝道:“俺云游四方,带那么多黄金实是累赘。日后饥时便去抢,无钱使时便去盗,岂不更加方便?”村云见如此说,也不再让。二人各自收拾好黄金,藏进包裹里,向津轻出发。

行出一段路,渐渐地红日西沉,已是黄昏,却不见有地方可供投宿。举目四望,唯有前方山丘上,建着一间破旧的小寺院,二人快步上前,敲门借宿。一个瘦弱的少年僧人开门问明来意,回道:“请二位施主见谅,敝寺已留宿了一位客人,再无食物可供充饥。前方二十町远,有个大驿站,二位可在那儿歇宿。”樊哙道:“食物无所谓,只求今晚能在寺中住宿,免得天黑迷了路。望能成全。”说着推开僧人,硬闯入寺内。正好有一小厮也从寺外回来,将肩上的米袋一放,道:“米买来啦。”樊哙、村云大喜,道:“既然有米,咱们愿以高价购买。”说着取出一枚金币。僧人忙道:“不可。米是先前投宿的客人买的,出高价也不能卖。二位还是去驿站买吧。”手指小厮道:“他就是那位客人的侍从。”樊哙与村云不好再说,自去房中歇息。

“咳咳咳”,一阵咳嗽声从屏风后传来。樊哙拉开屏风一看,屋后还住着一位五十多岁的武士。武士笑道:“两位朋友,可否赏脸过来一叙?今晚咱们好好聊聊。那僧人是我外甥,一向身体羸弱,买米煮饭等杂事都由我那侍从操办。二位若不嫌弃,可与在下共食,就不必另行买米了。”樊哙、村云腹中正饥,闻言甚喜,一面点烟喝水,一面与武士闲聊起来。

武士上下打量着樊哙、村云,说道:“这位大师身形高大、目光炯炯有神,一望可知武勇过人;而这位兄台相貌也是不凡,不知做何营生,额头上竟有两块刀疤?看二位装扮,不像是在外奔波的商贾,却肯为一点米,而出一枚金币的高价。嘿嘿,二位若非行侠仗义的豪杰,便是剪径抢劫的盗匪。我说的对不对?”村云哈哈大笑,道:“既已识破,不怕说与你知。我等正是强盗,昨晚干了一票大买卖,得了不少黄金,就在这包裹里。如今正想着如何花销掉,免得带在身上累赘。”武士道:“方才观你二人形貌,我便略有觉察了。尔等视人命如草芥,肆行杀戮、劫掠财货,干尽坏事。如此残暴凶狠,若是生逢乱世,倒可趁时而起、呼啸山林,凭借勇力争夺天下。”樊哙道:“吾等虽寄身草莽,却也知惜身保命。所谓千金易得,一命难求。阁下若有益寿延年之法,望能赐教一二。”武士仰天大笑,挖苦道:“尔等只知自家性命重要,是否想过被尔等伤害之人的性命?遭劫掠者对盗匪无不切齿痛恨,官府为缉拿尔等,更是不遗余力。血债累累者,安敢奢求百年之寿?为盗者若不早日回头,归为良民,大多难逃罪责,壮年横死。尔等以为自己能逃过大限么?你二人虽不失为乱世英雄,然方今天下承平,法度森严,终有一天会将尔等捕获正法。老朽绝非妄言,劝二位还是即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

樊哙听完武士的长篇大论,不由心头怒起,不服道:“俺力大无穷,迄今未逢敌手。多少官府差役,都不是俺对手。只要力气在,不愁逃不脱追捕。”村云也嘲笑道:“看你活了一把年纪,就该好好地拜佛诵经,求个善终。这座庙既是你外甥主持,你也能沾些‘一人得道,九族升天’的光,还是莫理闲事,老老实实等着去极乐世界为妙。”

武士道:“吾虽年过半百,终归是个武士。一生竭力忠君,为主分忧。浮云生死,长寿短命俱是天意。倒是尔等为了苟延残喘,每日里狼奔豕突,有何乐可言?”

樊哙道:“多说无益。且看你一片忠心,如何为主分忧?”迎面一拳,向武士击去。谁知还未打到,武士身形一闪,已将樊哙掀翻在地。樊哙爬起身,道:“好家伙。再吃俺一脚。”一记飞踢。孰料又被武士打横里拽住,重重一摔,摔得皮开肉绽,跌倒在地,爬不起来。

村云大怒,挥舞锡杖照武士面门打去。武士一伸手,拿住村云右手,冷笑道:“你额头上的刀疤竟有两块,可见平日学艺不精,是个专门挨打的无用之辈。你且用力,瞧瞧能否挣脱?嘿嘿,官府中像我这样武艺高强的,所在多有。捕拿尔等盗匪易如反掌。”手上加力,将村云一把掀翻。村云右手脱臼,剧痛难当,也无力还击了。

樊哙躺在地上,呻吟道:“老家伙,你把俺弄骨折了么?怎么这么痛啊!”他虽怒气冲天,却无力再战,只能干吼连连。武士笑道:“晚饭已熟,请二位起身吃饭。”拉起樊哙,扶他在饭桌旁坐好。村云嘀咕道:“我手臂脱臼,没法拿饭碗。”武士回身拽起他的胳膊,一拉一揉,村云只觉猛地一痛,胳膊已被接了回去。

小厮和住持各盛一碗米饭,放到樊哙、村云面前,讥道:“就当此刻是在坐牢,吃吧。”樊哙、村云怒火难消,越想越觉得窝囊,气鼓鼓地吃不下饭。

当晚就寝,一夜无话。次日起身,武士拿来两块药膏,道:“贴到受伤处,疗效甚好。”樊哙、村云依言贴了,道了声谢,气也消了。

武士吃完早饭,打算出门一趟。动身前,他对樊哙、村云道:“尔等莫欺那住持面黄肌瘦,好像有病在身似的。其实他也是武士后裔,身怀绝艺而不显露。尔等养好伤,给住持赔个不是,尽快离开这座小庙吧!”那住持出屋为武士送行,道:“他二人已是笼中之鸟,折腾不起来了。贫僧虽病弱,但他二人若有风吹草动,定然叫他们再伤筋动骨一次。您就放心吧!”樊哙、村云听了,仔细打量那住持,见他英气迫人,举手投足间,果然殊非凡人。

到得晌午时分,住持端来两碗稀粥,二人取出一枚金币,递给住持,道:“权当昨晚的宿钱与饭钱。”住持摇头道:“此乃不义之财,贫僧绝不收纳。”言罢望也不望金币一眼,自去灶上加柴烧水。樊哙、村云瞧着他不屑一顾的神情,心中惭愧,草草收拾了一下,随即不辞而别。

路途中,村云道:“自离船登岸迄今,我一直心神不宁,所以打算回家乡信浓调养调养。因往年曾在江户做过相扑手,恐怕被人认出,风险不小。咱们就在这儿分手吧!”樊哙与他相处日久,颇有几分不舍,心中怅然若失,道:“俺孤身去奥羽,也没甚意思,干脆去江户游玩吧。反正小猿、月夜已先去那儿了。”两人约好再聚的日子,各奔前程。

樊哙到达江户,并不去那熙熙攘攘的繁华处,而是专拣清幽僻静处赏玩。一日小雨淅沥,樊哙兴之所至,来到浅草寺游览。孰料即便是风雨天,寺内仍然香客众多,比肩继踵。樊哙戴着斗笠,遮住面孔,在一家小酒馆里喝了几杯,进了神鸣门【17】。

神鸣门里闹哄哄地,一群人围拢在一起喊道:“抓盗贼啊!”樊哙暗叫不妙,心道难不成是小猿、月夜被困住了?挤入人丛一看,果然是他们。只见他们满手是血,各持大刀,相互殴斗。五六名武士围在旁边,身上都受了伤。还有一大帮城中的商贾民众,舞棍挥棒,前来协助抓贼。

樊哙心下大奇,心想他们俩怎么自相残杀起来了?决定先替他们解了围再说。遂推开众人,佯装不认识二人,高声问道:“发生啥事啦?”有人回道:“那两人是盗贼,喝得醉醺醺地,竟胆大包天,去偷武士们的荷包,结果被发现了,大家要捉他二人去官府问罪。押解到半路时,两人打算逃跑,结果没跑成,不知为什么又互相拿刀厮杀起来。”

樊哙听毕,踏前一步,道:“争来吵去,何时了结?让俺来调解吧!”小猿、月夜见大哥到了,心中有底,罢手停斗,站到树下看樊哙如何解围。那几个武士却不肯听樊哙的,齐声嚷道:“这两个贼人砍伤了我等,岂能就此饶过他们?定要斩下他们的头颅,提去见主人,方才罢休。你这秃驴,难道是嫌命长,敢来多管闲事?”樊哙道:“他们的脑袋本不关俺事,但他们欠了俺钱未还,若没了脑袋,俺找谁讨钱去?各位被盗贼砍伤,已是不幸。若再不听我劝,恐怕更要……”那些武士怒道:“更要怎样?”樊哙道:“更要倒大霉!”话音刚落,立时挥起锡杖,顷刻间打翻两三个武士。

围观的人群“哄”一声炸了窝,有人喊道:“不得了,强盗头子来啦。”又有人喊道:“大伙一起上,打死他。”众人挥舞棍棒,要一拥而上。樊哙大声道:“诸位请看清楚,俺不是什么强盗头子,俺是个修行的出家人。出家人慈悲为怀,绝不胡乱杀生。只不过对那些乱嚼舌头根的人,就不客气了。”说着抡起锡杖东挑西打,将喊得最厉害的七八个人打得哭爹喊娘。武士们见不是对手,纷纷逃去。樊哙也不追赶,将小猿、月夜分夹两胁,如箭般急急逃离。围观众人在后边虚张声势,却没一个敢当真追上去。

樊哙夹着二人,奔到一处空旷所在,放下他们,让他们把身上收拾干净,洗掉血渍,又拽着他们继续一路狂奔,直到逃出江户城,才停下来。樊哙突然一拍脑袋,道:“坏了,把装黄金的包裹忘在城里了。如今风声紧,看来别指望能取回来了。都是你们这两个家伙害的。说,为什么自相残杀?”小猿、月夜道:“我们那是假打,为了拖延时间,想办法不被那些武士捉回去。”樊哙道:“前些日子分给你们的黄金,还有剩下么?”二人答道:“我们在酒馆、妓院里吃喝嫖赌,早把那些金子花了个精光。不过手头还有刚才偷来的那些武士的荷包,估计着付酒钱足够了。”打开荷包一看,寒碜,仅有区区金一分。三人相视而笑,买来酒饭河鲜,吃了个饱。然后琢磨着江户是肯定不能回了,索性一路向东而去。

黄昏时,来到那须野,小猿、月夜道:“此地道路分岔,夜间行走极易迷失方向。大哥且在此稍作休息,待我等去探探路。”樊哙允了,见前方用来阻挡杀生石【18】毒液的石垣,已然倾颓,便挑了一块大石头坐下,生起篝火等待二人归来。

过了片刻,一僧人阔步走来,行经樊哙面前时,正眼也不望他一眼,径直行过。樊哙大怒,喝道:“慢着!身上可有金银、干粮?统统留下。不然不准过。”僧人停步道:“贫僧仅有金一分,干粮半点也无。”说着摸出金一分,递给樊哙。樊哙道:“你倒挺识相。前面还有两个年轻的强盗,你跟他们说,已把金子给了樊哙,他们自然放你通行。”僧人点点头,步履轻快,继续前行。

谁知半个时辰后,那僧人又掉头返回,对樊哙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自皈依我佛以来,从未说过假话。适才一念之差,撒了个谎,私藏下金一分。思来想去,心下难安。故而特地折返,将这金一分交与你。”从怀中掏出金一分,放到樊哙手上。樊哙拿着金子,内心大受震动。心想这才是真出家、真拜佛,自己不过是假披着僧袍,自欺欺人罢了。又回想起前程往事:滥赌欠债、弑父杀兄、拦路剪径、盗窃分金,件件俱是败德害理的恶行,竟还有脸苟活于世,真是恬不知耻。言念及此,樊哙羞愧万般,恭恭敬敬地向僧人施了一礼,道:“高僧大德,令俺无地自容。从今往后,愿改邪归正,跟随大师虔心礼佛,化解罪孽。”僧人亦体会到樊哙的赤忱之心,双掌合十道:“既受感化,即是有缘,你随我来吧!”遂带着樊哙一道上路。

半路上遇到小猿、月夜,樊哙道:“你二人要去何方,只管自去。俺今后跟随这位大师,长伴青灯古佛,再不理红尘俗事。你们别再像衣服上的虱子般,缠着我不放了。咱们缘尽于此!”小猿、月夜见其决绝,也不多言,作别而去。樊哙目送二人身影远去,僧人道:“凡尘缘已尽,何须多流连。此身向佛祖,忏罪苦修行。走吧!”

以上关于樊哙的故事,是陆奥古寺一位老法师在八十岁高龄时讲述的。那一日,他知自己大限将至,对小沙弥说道:“今当远行矣。”遂沐浴更衣,闭目静坐,口中亦不诵佛号。小沙弥与客僧等,拜求道:“望圣僧遗偈一章,以启我等。”老法师道:“遗偈云云,不过诓人自欺之说。现将俺一生故事,都说与你等知晓,则无憾也。俺本是伯耆国恶徒,坏事做尽做绝,后受恩师感化,参佛修行,至今不辍。释迦、达摩之道已悟,红尘孽欲之心不生!阿弥陀佛!”接着便将上述故事娓娓道来,说完之后,便圆寂了。

欲念收敛,则证悟佛果;心思放纵,则堕落成魔。樊哙的故事,正印证了这一至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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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申时:下午3点整到5点整。

【2】目代:日本平安时代中期到镰仓时代,国司在行政上的代理人。

【3】辰时:上午7点整到9点整。

【4】日本佛教有“本地垂迹”一说。所谓本地垂迹,是指作为本源的佛、菩萨,为了拯救日本的芸芸众生化身为日本的神,这些化身就被称为“权现”。

【5】韦陀:佛教中的护法天神,能飞善跑。

【6】排闼:推门,撞开门。见《汉书?樊哙传》:“高帝尝病,恶见人,卧禁中,诏户者无得入群臣,群臣绛、灌等莫敢入。十余日,哙乃排闼直入,大臣随之。”

【7】足轻:最下等的武士。平常从事劳役,战时成为步卒。

【8】金一分:一两金子的四分之一。

【9】这里的“国”,并非“国家”之意,而是指行政分区名词“令制国”。日本的一国,行政上相当于中国的一个州或县。全日本共分为六十六国。

【10】笈:用竹、藤编织的行囊,用来放置书籍、衣巾、药物等。

【11】逢坂山位于今日京都府与滋贺县的交界处,是从京都往东国的必经之地。因山腰上有两条坂道交叉会合,故名“逢坂”。

【12】匏,中国古代“八音”之一。古乐器中的笙、竽属于匏音。箫,又名洞箫、单管,一般由竹子制成,上端有一吹孔,竖吹。

【13】妙音天:又名大辩才天、大辩才功德天、美音天等,是婆罗门教、印度教的文艺、语言女神。其声曼妙,能奏仙音妙乐。

【14】筚篥,又称悲篥、笳管、头管,是由古龟兹人发明的一种簧管乐器。竖吹,其声低沉悲咽。

【15】一向宗,即净土真宗,又名本愿寺宗、门徒宗。因一心一向归命阿弥陀佛,故称为一向宗。一向宗废除了所有清规戒律,信徒可以喝酒吃肉,娶妻生子。

【16】立山地势险恶,其中有个地方因火山喷发而熔浆滚滚,就像想象中的地狱一般,人们就把此地命名为“地狱谷”。据《今昔物语集》记载,人类若是造孽太多,就会坠入地狱谷。古日本人认为攀登立山就相当于经历了从地狱到“极乐净土”的过程。攀登立山归来,就等于洗刷掉现世的罪过和肮脏,获得了新生。

【17】神鸣门,又称雷门,正式名称为“风雷神门”,是东京浅草观音寺的入口之门。

【18】杀生石:相传鸟羽天皇时,九尾妖狐幻化为绝色美女玉藻前,魅惑天皇,致使天皇染上怪病,卧床不起。阴阳师安倍晴明施法,将玉藻前的妖狐真面目曝光。康复的天皇发出追杀令,最后九尾妖狐被晴明擒杀,但其野心和执念仍以“杀生石”(会喷出毒液攻击鸟类及昆虫,令动物无法近身的石头)的形态保留在那须野,时刻等待着报复时机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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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月物语·春雨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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