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公司大门被攻下之后,战争变成了屠杀,大兵们像发了疯的屠夫一样,在矿区内横冲直撞。他们端着发热的钢枪,瞄着所有不戴军帽的脑袋开火,几个未及逃出矿区的大华公司的矿师、职员也莫名其妙地吃了他们的枪子儿。他们不但冲着活人开枪,就连躺在地上的尸体也不放过——据说他们吃了这些“尸体”的亏,有些未来得及撤退的窑民,干脆躺在地上装死,等他们冲到面前,就跳起来和他们拼杀……
灭绝人性的残杀导致了大兵们狂热的毁灭欲,他们用手**把机器厂的一台台好端端的机器炸了,他们用枪弹把悬在矿区大道两旁的一盏盏路灯打碎了,他们用**子把一块块窗玻璃、一扇扇门,全捣了个稀巴烂。
整整一天,枪声都没有停下来。
在这一天中,镇上的一些女人分成几股,不顾一切地涌进了矿区。连续几天残酷的战争使她们感到害怕了,她们焦躁不安,坐卧不宁,她们关心着她们的男人,男人们的安危维系着她们的命运;她们要冲出去,找她们的男人;她们要找到她们的男人,把他们从战场上,从疯狂的厮杀中拖回家!
鲜血擦亮了她们的眼睛。
她们突然发现:她们原来并不需要战争!战争是那些需要战争的人们强加给她们的!尤其是在对李四麻子的大兵、对红枪会的增援失去了信心之后,这念头更加强烈了……
大洋马和小五子是在铅灰色的暮霭覆盖了硝烟弥漫的矿区以后,随着田家区的一帮娘儿们一起涌进矿内的。一踏上矿内那炽热的土地,她们的心便一阵阵紧缩,她们恍惚走进了一个陌生而又恐怖的世界。她们的脚下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具具窑民和大兵的尸体,那些尸体上嵌着弹洞,淌着鲜血。四周的空气里充满了浓烈的硝烟味和刺鼻的血腥味。枪声还在矿区的腹地和西护矿河方向响着,一个个黄狗似的大兵三五成群地猫着腰朝那些响枪的地方奔跑着。他们手中的枪筒上冒着白烟,枪刺上沾着鲜血。他们哇里哇啦瞎喊乱叫着,边跑边不停地向黑暗中的什么目标打着枪,枪膛里迸飞出的子弹带着“嘶嘶”的鸣叫,在漆黑的夜幕中划出一道道白亮的细线。
大洋马和小五子都很害怕。她们悄悄躲在一堵炸塌了半截的矮墙后面,向矿区腹地的主井井口和斜井井口方向看。大洋马额前的一缕乱发被风吹着,挂落到眼前;她的脸上、额上、高耸的鼻梁上都布满了汗珠。她的两只手心也湿漉漉的;她半跪在地上,一只手扶着矮墙的墙头,一只手撩着头发,身子有点发抖。她嘴里轻轻嚷着要回家去,可小五子不干。小五子挺着大肚子,直直地跪在她身边的一块破草帘子上,一双混杂着恐惧和期望的眼睛,不停地在前方的黑暗中寻觅着什么。
“嫂子,我,我不走!我得找到大闹,我得找到田大闹!我,我们的孩子不能没……没有爹!嫂子,再找找,您帮我再找找!大闹不会死!这家伙鬼着呢!”
又有几颗流弹从她们面前的矮墙上,从她们的头顶上飞过,其中一颗正巧打在小五子身边的矮墙砖上,砖头上冒出了一缕带着硝烟味的白烟。
紧接着,远处的一座工房里响起了爆炸声。在轰隆隆的爆炸声中,几团裹着烟云的炽红的火焰在夜幕中腾空而起,将她们面前的一切照得如同白昼。
她们置身的这块土地也在爆炸声中颤动了,不远处的矮墙又倒下了一截,霎时间溅起了一片飞飞扬扬的尘土。
大洋马没等那迷眼的尘土扑到跟前,便猫着腰向矮墙另一侧跑了几步,边跑边道:
“小五子,你走不走,我不管,反正我回去了。咱们跑到这儿来,有他娘的屁用?”
脚下的砖头将她绊了一下,她差一点儿跌倒。她踉跄着爬起来,稳着脚步,又道:
“小五子,我,我走了!”
就在这时,小五子在一明一暗的火光中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受了伤的窑工,他正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可奋力挣了几挣,又栽倒了。
他距她们并不远,只有几十步的样子。他的身后,一些端着枪的大兵们还在那里四处奔跑。
小五子有点着急。她怕那些大兵们发现后,会对他开枪。她想跑过去扶他,可又有些害怕,于是她对着已跑出好远的大洋马低声喊道:
“嫂子!快!快来!这里有一个人,一个活人,咱……咱们的人!”
大洋马停住了脚步:
“在……在哪里?”
“就在前面的大路上,你看,快看,他又爬起来了!”
大洋马跑了回来,用湿漉漉的手扶着小五子的肩头向前面看。
果然,一个看不清面孔的高大的男人正弯着腰,捂着肚子摇摇晃晃地向她们这里挪,他身上那件小褂已经撕破了,衣摆的一角在热风中向后飘动着,像一面裹在身上的旗帜。他的裤子也破得很厉害,一只裤腿几乎撕到了腿裆,裸露出长满粗黑汗毛的大腿,大腿上流着血。
“快!咱们把他扶过来,弄回家!”大洋马一边说着,一边爬过矮墙,迎着那个受伤的幸存者跑去。小五子也挺着高高凸起的大肚子,绕过矮墙,笨拙地朝那人跟前跑,——等到她跑到那人跟前时,大洋马已将那人扶了起来。
就在这时,黑暗中突然冲出了一个端枪的大兵,那个大兵像一阵旋转的黄风似的,眨眼间扑到了她们面前,几乎没容她们作出什么反应,便扣响了手中的扳机,小五子真切地看到,那黑乌乌的枪管里喷出了一股火,在火光喷出的同时,枪膛里“砰”地一响,夹在她们两人当中的那个受了伤的窑工便重重地哼了一声,瘫软下来。
大洋马当即做出了反应。她没等那个大兵再开第二枪,便立刻迎着大兵的枪口扑了过去,那大兵叉腿站在距她们不过四五步的地方,他的身影被身后的火光映在黑褐色的地上,像一个变了形的怪兽。大洋马踩着他的身影扑上去,抓住了他的枪管,和他扭成了一团。
小五子却吓瘫了,膝头一软,跌跪在那个死去的窑工身旁。她两眼直直盯着大洋马和大兵扭打的身影,下巴颏儿直抖,牙齿“得得”地打颤,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死死抓住了那个死去的窑工的衣襟。
大洋马不是那个大兵的对手,那个大兵又高又大,像个力大无比的黑熊;他搂住大洋马,扭了没几下,就一脚将她撂倒在地。他压到她身上,一只手死死扼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伸到绑腿上摸刀子。
大洋马叫了起来:
“小五子!快……小五子!”
小五子本能地想站起来,可两个膝盖发软,怎么也站不住。她只好俯下身子从地上爬过去,孕育着新生命的肚子几乎触到黑褐色的地面上。她爬到他们跟前时,那个大兵已将绑腿上的刀子拔了出来。
她上前去拖那大兵的腿。
那个大兵用刀子对着她的胳膊就是一下,她感到整个胳膊麻辣辣地一震,继而,许多鲜红的血顺着她的膀子流到了腋下。
她松开了手,倒在了大洋马身边不远的地方。
在那大兵匆忙对付小五子的时候,大洋马拼命反抗起来,她把整个身子向上挺,一只手抓住大兵握刀的手腕,另一只手想去揪他的衣领,大兵将整个身子向后倾,握刀的手腕死命向下压,迫使她松开手。当她刚把手松开,大兵手中的刀子便又一次落了下来。她慌忙用胳膊去挡,胳膊当即便被刺穿了,伤口处涌出的血,滴到了她的脸上、额上、眼睛上,连她的视线也搞模糊了。她突然产生了一种预感,她觉着自己今日是在劫难逃了。她张张嘴,想向那大兵讨饶,可嘴一张,正碰到那大兵伸过来的手,那只手试图按住她那乱动的脑袋。她本能地一口咬住他的手,再也不松开了。
大兵嚎叫着,又在她胸脯上刺了一刀,她整个身子剧烈动弹了一下,两只男人般的大脚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她依然死死咬住他的手。
她含着怨恨的眼里升起一片沸沸扬扬的红色的尘土,她看到,一个沉甸甸的身影在这红色的尘土中抖动着,她不知道这身影是她的,还是他的?
她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渴。
她想喝点水……
她想到水的时候,嘴里正流进一些带着咸味的浓郁的液体,她不自觉地松开了紧紧咬住的什么东西,费力地将流进嘴里的液体咽到了肚里……
她最后动弹了一下,死了。
大兵捂着鲜血淋淋的手,从大洋马的尸身上爬了起来,一边恶狠狠地诅咒着什么,一边向小五子走来。
小五子像只寒冬里被挖出来的蛤蟆一样,蜷曲着身子躺在地上,她丧失了一切反抗的能力和反抗的信心。她亲眼目睹了两个生命在一瞬间毁灭的全过程,她不再抱有什么幻想,她等待着这个灭顶的灾难落到她身上。她不准备讨饶,她恨这些大兵!此刻,她有些后悔了,她不该跑到这里来,不该来拖大闹回家,她应该去告诉他,让他狠狠地打,往死里打!这些狗东西害死了她们的父兄!害死了她们的姐妹!这帮王八蛋都不得好死!
她听到了那个大兵的脚步声,看到了他那双穿布草鞋的大脚,看到了他紧绷的绑腿,继而,又看到了他挎在肩上的枪和手中带血的短刀。
她等着他端起枪,等着他握着刀扑过来,她不怕死,她不讨饶,决不!
肚子里那个新的,即将成熟的生命在躁动,她感到腹部一阵阵隐隐的疼痛,那个成熟的小生命似乎不愿死,他(她)在她腹中蠕动着、挣扎着、争取着生的权利。她哭了,她那迷惘而痛苦的眼里滚出了热乎乎的泪水,泪水顺着她的脸颊,她的耳根,滴到了身下的黑土地上。
那大兵挎着枪,捏着刀,在愣愣地看着她,他嘴里咒骂着,不住地往地上吐唾沫。
那大兵用脚踢了她一下:
“起来!快起来!”
她不起,她怕自己站不起来,遭这王八蛋的耻笑。她躺在地上,睁着眼睛望着他,等着他端起枪。
“娘卖屄,起来呀!”那大兵又踢了她一下,踢在她的腰上,踢得不重。
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突然觉着事情似乎有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转机,这个……这个大兵似乎并不愿意杀死她。
可她还是喊:
“你……你杀……杀吧!”
那大兵弯下腰,将她拉了起来,沉沉地叹了口气道:
“起来吧,小娘儿们!我,我杀你干什么?娘卖屄!我家里也有怀了孩子的媳妇!你,快走吧,别在矿里呆了,快回家吧!”
说毕,那大兵抛开她走了。
一切都过去了。
直到大兵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了,她才一步步向大洋马的尸体爬了过去……
以主井、斜井井口为中心的第二道防线,实则是不成其为防线的。占矿窑民们仓促挖出的掩体沟壕不过半米深,周围又没有多少建筑物可供防守,胡贡爷带着窑民们一撤到第二道防线上,窑民们的阵脚马上就乱了。他们几乎还没来得及将撤过来的人员布置好,就被迫和紧紧逼过来的大兵们接火交战了。
大兵们没费多少劲,就攻破了第二道防线,突进了主井区。
主井区附近的窑民们只得手持大刀、长矛、矿斧和大兵们进行白刃战。起初,他们还试图将突进来的大兵们赶出去,后来才发现,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大兵们已占据了除主井绞车房之外的一切制高点,整个主井区都被大兵们切割、包围了。
直到这时候,胡贡爷和他手下的窑民们才痛苦地发现,他们被出卖了,被欺骗了!李四麻子、三县绅商、三县红枪会并不是他们真正的盟友,他们是在利用他们的骚动,制造一个搞垮张贵新的借口!他们就是要用窑民们的鲜血证明张贵新的暴行,他们需要的不是窑民们的胜利,而是窑民们的鲜血!贡爷明白这一点之后,试图和张贵新谈判,以减少流血。然而,他派出的代表没走出主井区,就被狂暴的大兵击毙了。
惟一的选择只有打下去!
贡爷的心中产生了一种悲凉的末日感和沉重的责任感。贡爷突然觉着愧疚,觉着对不起这些憨厚而纯朴的窑民们。他将他们引进了面前的绝境,他对他们是负了债的!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偿清这笔重债!
在炸塌了一角的绞车房里,在这主井区的最后一个据点里,贡爷蜘蛛网一般的老脸上挂着泪水、声音哽咽着向身边的百余名窑民们作了最后一次训示。
贡爷说:
“兄弟爷们,胡某我为了咱田家铺的地方、为了在脏气爆炸中死去的一千多名窑工、为了给咱这块土地争脸,领着大伙儿和大华公司,和张贵新这帮王八蛋干了一番,我不后悔,我觉着这值得!可我把事情闹大了,闹到了眼下这个地步,死了这么多人!我心疼啊,我难受啊!我拖累了咱田家铺多少兄弟爷们啊,你们咒我、骂我,都行!可你们得记着,得向后人们说清楚,我胡德龙胡贡爷是他娘的一条硬铮铮的汉子,老爷子不吃邪的、不惧硬的;不服软、不低头;老爷子宁愿吃枪子直挺挺地倒下,也不能服软跪下!老爷子跪皇上,跪神灵,跪父母,跪祖宗,不跪乌龟王八蛋!今日里,咱们败了,咱们被人家卖了、被人家骗了,所以,咱们败了!人生在世就是这么回事,不能处处顺心,事事如意。关二爷过五关斩六将,何等地英雄呵,可他也有过走麦城的时候!败了咱就认。事到如今,我胡某无话可说,我豁出性命拼了!我不拖累你们,你们能走的,走!能逃的,逃!能颠的,颠!能藏的,藏!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有败的时候,也还会有胜的时候!自然,如果有人还愿意跟我走到底,愿意和大兵们最后拼一场,咱们就一起杀出去,杀到大青山里,占山立寨,拉杆子、树旗子;杀富济贫,替天行道,推翻中华民国,建立太平盛世!”
贡爷慨慷而又激昂,白花花的胡须和干瘦的手臂一齐动着。
“经过这次折腾,我胡某懂得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老老实实做良民是不行的,咱们得拼、得斗、得造反!甭以为拉杆子是桩不光彩的事,他张贵新当年不也拉过杆子么?!关外的张大帅不也拉过杆子么?!你们看看,眼下人家谁不混出个人模狗样的?!大青山里的张黑脸,不也要受编么?!受编之后,能不给个营长、团长的干干?!愿意干的,跟我杀出去!不愿干的,我刚才说了,通通散开吧!”
贡爷说完之后,跌坐在操作台前的铁转椅上,像个筋疲力尽的老牛似的,“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偌大的绞车房里响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声,片刻,这议论声平息下去,胳膊受了伤的王东岭率先吼道:
“老子干!日他娘,官逼民反,咱们无路可走了,咱们都他妈的上山拉杆子去!”
“我也干!”
“算我一个!”
“操他妈!这窑也没法下了,干他娘的!”
“上山!上山!反了他娘的民国!”
“对!都上山!谁不上,宰了他个狗日的!”
…………
呼应之声极为强烈,极为悲壮。
这是贡爷事先没有想到的。
贡爷很感动。贡爷眼里的泪流得更急了,他扶着操作台站了起来,眼泪便很响地落在操作台的铁皮台面上。
贡爷极力睁大两只昏花的泪眼看着众人,良久、良久,才哆哆嗦嗦地从嘴里迸出一句话:
“咱们……咱们准备上路吧!”
贡爷开始作“上路”的准备。他离开操作台,将腰间的布带勒了勒、系好,把撕破了两个口子的绸布大褂扯下来甩了,把黑白相间的长辫子高高盘结在头顶,把一把雪亮的大刀掂在手上,然后高高举过红亮的额头——贡爷反了,贡爷从今开始,要和万恶滔天的中华民国作个对头了!
然而,贡爷的脚步却没动。贡爷做完了“上路”的准备后,两只穿着直贡呢软底鞋的大脚还牢牢扎在绞车房平滑的洋灰地上……
偌大的绞车房里笼罩着一种悲壮而沉重的气氛。没人说话、没人吭气,只有外面的枪声和爆炸声不时地传来,愈加映衬出屋内生铁般冷硬的沉寂。
过了片刻,才有一个中年人低声咕噜了一句:
“唉!马上要割麦了。这会儿上山,一季麦子算完了!”
那中年人的话音刚落,王东岭马上反驳道:
“麦子?日他娘,现在到啥辰光了,还想着麦子!现刻儿咱们要保命!”
又有人斗胆对贡爷提问道。
“贡爷,您老人家家里又有房子又有地,还有不少家资钱财,上了山,这些东西咋办?”
贡爷愣都没打,脖子倔倔地一挺,头一昂道:
“顾不得了,上了山再说吧!只要在山上扎下根,钱财派人搬到山上来,房子烧他娘的!以后,咱们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好!贡爷义气!就冲着贡爷您这话,上天入地,我们兄弟爷们也跟您去!”
“那,咱们走!”贡爷利利索索迈开脚步,一马当先向大门口冲去。贡爷身上两处受伤,胳膊上挨了一枪,脖子上吃了几粒铁砂,都还用布条儿缠着,可步履却稳稳当当。他的气色和精神都好得很哩,根本不像一个受了伤的老人,他胸腔里那颗扑扑激跳的心似乎还很年轻,他觉着,他还能够用刀枪棍棒打出一块新天地哩!
众人随着他涌了出去。
门外,暮色沉沉,飘着浮云的墨蓝色的夜空悬着几点黯淡的星光,一弯残月像一只断了帆的小船,在一片片浮云中漫无目的地飘荡着。机器房的火势已渐渐熄将下去,昏暗的火光下不时地闪过一个个大兵的身影。枪声在绞车房四周乒乒乓乓地响着,间或,还有轰隆隆的爆炸声。
贡爷和众窑工一拥出绞车房的大门,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射来的子弹便扑到他们面前。他们急速散开了,分成几股,向着西护矿河方向突围。他们从激烈的枪声中判断出,西护矿河一线还在窑工们的控制下,他们要和他们立即会合,越过护矿河,冲出矿区。
冲到绞车房前百十步的掩体沟里,贡爷便觉着不行了,他头上豆大的汗珠直滚,气老是喘不过来,握刀的手腕子发酸、发软;在跨越那道掩体沟时,他一脚踏空,栽到了沟里。
身边的两个窑工立即跳下沟,将他扶了起来:
“贡爷!贡爷!您……您老还行么?”
“行!行!快……快走!”
两个窑工扶起贡爷攀到沟沿上时,迎面冲过来五六个大兵,大兵们一边冲,一边向他们开枪,还没等他们在沟沿上站稳脚跟,贡爷左边的一个窑工便中弹倒下了。贡爷没有中弹,可贡爷被那窑工坠着,也软软地倒下了。贡爷右边的那个窑工踉跄了一下,怪叫一声,挥着大刀扑到了那些大兵面前,和大兵们拼杀起来。
贡爷侧卧在地上。他从那个死去窑工的胳膊下面真切地看到了一场殊死的拼杀。他的眼前急速闪现着一双双大脚,他的鼻子嗅到了那些大脚踢腾起的呛人的尘土,他的耳际轰响着喘息声、嘶喊声、叫骂声和刀枪撞击声。他想爬起来、冲上去,和那个窑工一起拼杀,可身体动了一下,脑袋向上抬了抬,终于没敢。
他希望后面再有几个窑工冲上来。他想,只要有三五个持刀的窑工冲过来,他就可以一跃而起,奋不顾身地投入这场厮杀,砍开一条血路,冲到西护矿河去。
然而,没有。身后的绞车房像个空荡荡的墓穴,静静地趴在黑沉沉的夜幕下,绞车房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既无大兵,也无窑工,只有残月和冷星在遥远的天边冷冷观望着这片血腥的坟场。
贡爷有了点恐惧,他觉着自己的灵魂,正在一点一滴地被这强大的黑暗吞噬着。
他极可能死在这里!他极可能在这里为他辉煌的一生打下一个句号!
他不甘心。他属于一个光荣的家族。他的值得骄傲的前辈们是靠造反、靠捻乱起家的,从大清咸丰年到今日的中华民国,多少次争斗、械杀,多少次腥风血雨的动乱和战争,都没有使这个家族灭绝,这个家庭不能够、也不应该毁于这场窑民战争!他得活下去,他得带着这个家族重新振作起精神,再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他的血管里流动着这个家族固有的反叛的血液,他的躯体上长着这个家族的男人们应有的铮铮铁骨!他们不但能征服脚下这块流血的土地,而且一定能够征服他们面前的这个世界!
他不死,他不能死!他要活下去!他还没活够。他要冲出大门、冲出矿区、冲到大青山上再次举起反叛的旗帜!他要再一次在这个混账的世界面前,建立起他们这个家族的光荣!
胡氏家族没有孬种!站起来!站起来!去杀!去砍!去拼!就是死,也要死出个人模狗样来,别让人家看笑话!
贡爷严厉地命令着自己。
贡爷坐了起来。
贡爷将跌落在地上的刀抓到了手里。
贡爷用刀尖支着地,站了起来。
贡爷用满是汗水的手紧攥着缠着绸布条子的刀把,一步步向那帮大兵们走去。
贡爷眼前一片模糊,不知什么时候,贡爷眼里又聚满了泪,贡爷自己不知道。贡爷用衣袖将眼中的泪抹掉了。抹泪的时候,贡爷又发现,自己盘在脑袋上的辫子散落了下来,贴着脖子,搭到了胸前。
贡爷将辫子向脖子上一绕,又向前走了两步。
这时,一个大兵发现了贡爷,冲着贡爷开了一枪。
这一枪打在贡爷左肩上,贡爷身子一颤,差点儿栽倒。
贡爷眼前出现了幻觉。贡爷看到了一团自天而降的熊熊大火,这团大火在他家院的门楼上哔哔地烧个不停。他在火光中看到了许多挥舞着刀棍的陌生面孔,他看到父亲、爷爷、奶奶、叔伯弟兄,一个个在火光中惨叫着倒下了。他看到一道白光在他面前闪了一下——那是一柄刀,一柄滴血的刀,他转身就跑,那刀却落到了他的背上,他哼了一声便倒下了。这是咸丰八年春上发生的事,他牢牢记了一辈子。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又没来由地想起了这悲惨的一幕。他觉着面前的这一幕,很像过去的那一幕。
他哈哈大笑了。
他大笑着又向前挣扎了两步。
枪又响了一下。
贡爷向前一扑,身子几乎要跌到地上了,可贡爷还是没倒下,他用刀尖戳着地,用刀把支撑着身子,弓着腰,像一个三脚怪物一样,牢牢地立在地上。
他依然在笑,笑声中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颤音。
这时,那个拼杀的窑工已被大兵捅倒在地。大兵们的枪口一齐转向了他,五六颗枪弹同时向他射来,他这才一头栽倒在地上,痛苦地抽颤了半天,将脑袋拱进了一堆松软的矸石碴里。
那柄插在地上的刀却没倒,它在星光下微微颤动着,刀刃上闪着一道醒目的寒光,刀把上的红绸子在夜风中忽悠悠地飘。
一个大兵在黑暗中骂了一句:
“奶奶的,老怪物,真他妈的能折腾!”
他们不知道,他们枪杀的这个老怪物是田家铺镇有史以来的惟一的一个贡爷,是曾使许多人胆战心惊的一个光荣而古老的家族的首领。
田二老爷皮肉松垮的脸膛在三支火把的照耀下变得红扑扑的,他站在公司公事大楼门前的高台阶上,对着广场上的人群冷冷地命令道:
“放火!把大华公司的这个鸟窠给烧了!张贵新这帮可恶的大兵们押走我们的娘儿们,屠杀我们的弟兄,他们无情,就甭怪我们无义!放火!要完蛋,大家一起完蛋!”
“对!二老爷说得对!放火!放火!”
“烧!烧他娘的!让大华公司见他娘的鬼去!”
…………
广场上许多粗野的喉咙跟着吼。
手持火把,肩扛火油桶的人们一窝蜂地涌进了公事大楼,他们把一桶桶火油泼到楼梯上、走廊上、房间里,然后,把一支支火把点着,朝大楼里扔。转眼间,整幢公事大楼便冒起了滚滚浓烟,迎着广场的每一个窗格子都扑出了通红的火舌。
代表着大华煤矿股份有限公司的经理大楼,在浓烟烈焰中熊熊燃烧,大华公司的光荣与梦想,随着一股股浓烟、随着一阵阵火舌伸向了苍莽的夜空,在无边无际的夜空中化为了永恒。大华公司完了——在田家铺窑民完蛋的时候,它也无可奈何地完蛋了!十几桶火油、十几支火把,把一个血酿的奇迹,把一段沉重的历史,把一个正在崛起的巨人变成了灰烬。
田二老爷这才感到一阵阵愉快。他突然产生了一种胜利感,他觉着在这场土地与矿井的战争中,他并没有失败,他们田家铺人并没有失败!他们尽管死了人,流了血,尽管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可他们还是胜利了!他们脚下的土地没有飘走,这块丰厚而多情的土地依然会向他们供奉着新的收获!而矿井失败了,这个怪物,这个妖魔,这个不可一世的时代的宠儿,在血火中毁灭了,无可挽回地毁灭了!这毁灭的意义是深远的,它不但决定着今天,也势必要影响着明天——明天,如果还有想将什么怪物引进这块光荣的土地,他就不能不考虑考虑,民国九年六月十一日夜间的这一幕。
二老爷迎着熊熊跳跃的火光,骄傲地笑了,两只眼睛眯成了两弯细细的月牙儿,干裂的嘴唇微微颤动着,两颗残存的枯树桩一般的黄牙露了出来……
二老爷对这场战争的态度,在这场战争中的表现,是无可指责的。二老爷自始至终都在为广大窑民、为田家铺地方的利益进行不懈的斗争!二老爷心胸宽广,在大难降临的时候,捐弃前嫌,和胡氏家族并肩作战,没有一丝一毫懈怠的意思!就是在今日下午矿区被攻破之后,二老爷也没有将头缩回去。二老爷知道占矿的胡贡爷和窑民们处境险恶,当即带着镇上的兄弟爷们,攻入了防守薄弱的公司生活区,竭力为矿区的窑民们减少压力。二老爷还指使手下的人通过从生活区这边的内护矿河将救得出的窑民千方百计地救出来。二老爷干这一切的时候,知道很危险,也明白搞得不好会惹火烧身,但,二老爷不管,二老爷讲仁义,讲信用,二老爷得拼死相助,不能让别人说他一个“不”字!
却也意外。张贵新和他的大兵们似乎是和矿区内的窑民们较上劲了,自从清晨从分界街上匆匆抓走几个娘们、孩子后,再也没顾得照料生活区和镇上的事了。二老爷和上千名兄弟爷们几乎是一无阻拦地在生活区闹了个够,现在,又把公事大楼给烧掉了。
二老爷站在广场上看了一会儿,觉着公事大楼这会儿是彻底完蛋了,这才转过身子对身边的几个窑工代表交代道:
“走吧,回去,全回镇上去,今夜谁也不准睡觉,全给我把刀枪准备好,只要大兵们杀到镇上,咱们就和他拼个鱼死网破!”
“是,二老爷!”
“二老爷,我们听您吩咐!”
身边的人们应着。
“还得连夜派人和四乡村寨联络一下,请他们的民团帮持咱们一下!”二老爷又说。
“好!我们马上安排!”一个窑工代表道。
“噢,还有,得想法弄清楚胡贡爷的下落,活着,得把人给我找到;死了,得把尸首给我扛回来!”
“是!”
“是!二老爷!”
“传话叫大家伙儿回去吧!”
几个窑工代表马上将二老爷的指令传达下去,聚在广场上的人群开始涌动了,聚成一片的火把一支支分散开去。
就在众人四处散开时,二老爷突然发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凄厉地叫喊着,扑上了公司公事大楼的高台阶。
二老爷身边的一些人也看到了:
“是她!是小兔子他娘,她疯了!”
二老爷顿了顿脚,对身边的家人吩咐道:
“快!快冲过去!把她拽走!”
两个家人慌忙拨开身边的人群,向燃烧的公事大楼台阶上冲。可他们还没冲到台阶上,小兔子妈已跌跌撞撞扑进了门厅里,一团裹着热风,裹着浓烟的大火,立即将她吞噬了。
他们听见了小兔子妈在浓烟大火中的哭喊声:
“小兔子!等……我!等等……我!别……别跑!别跑……”
二老爷心情沉重地扭过脸去,像躲避什么不祥之兆似的,急急地向前走了。
他抛下了一个带着火光的破败的残梦。
这是一个悲惨的夜,一个壮观的夜;这个夜,也像五月二十一日那个令人震惊的夜晚一样,永远留在了田家铺人的记忆中,永远留在了田家铺这块土地的历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