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那场巨大的灾难魔影般地悄悄逼近田家铺时,三骡子胡福祥正躲在分界街胡家区一侧的胡同口上伺机复仇。
他怀里揣着短刀,短刀的刀柄硬硬地硌着他的肋骨。五月的风经过夜的浸泡变得凉飕飕的,不时地迎面刮来,撩拨着他的衣襟和脑袋上茅草般的乱发。他感到了凉意的侵袭,他高大的身躯一阵阵发抖——这情不自禁的颤抖,既是夜风森冷的凉意造成的,也是自身的高度紧张造成的。今晚,他决意杀人,杀掉一个污辱了他胡福祥、污辱了胡氏家族的田家混蛋田大闹。
位于胡同口的“福记酒家”早已关门打烊,将田家区和胡家区一分为二的分界街上已行人稀落,正对着胡同口的窑子也灯火全熄,只有大门口的那只招徕嫖客的巨大绸布灯笼还仗着盏中的残油,一明一暗地亮着。夜风将那灯笼吹得摇来晃去,三骡子一直担心着这残火会把灯笼烧着。
他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矿里的汽笛“放响”。他已摸清了田大闹的底细,知道他这几天该上黑班;夜里十二点,大华煤矿公司报时的汽笛一定会把他从睡梦中惊醒,逼着他睁着惺忪的睡眼,趿着破烂的草鞋到公司大门里去下窑!三骡子就等着这一刻,等着他懒洋洋地出现在分界街上。到时候,他就可以像豹子一样地扑过去,猝不及防,一刀将他捅倒在这黑土铺就的街面上……
三骡子这样做是理智的。直到现在,他还没发现自己的念头中有什么疯狂的成分。自发现女儿小五子肚子里怀上了田大闹的孽种却又被田大闹抛弃之后,这杀人念头就在他脑海里萌生了。他觉着他不能不亲手杀掉田大闹!不杀掉他,既对不起女儿,也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为了这块土地、为了生存的权利而和田氏家族争战了几十年的胡家的列祖列宗。
自然,在做出这个决定时,他也犹豫过;那不是因为怜惜田大闹的性命,而是因为女儿。那一天,女儿跪在地上苦苦求他,泪珠儿顺着枯黄的脸颊一颗颗滚落到地上。女儿求他和田大闹谈一次——只谈一次,只要田大闹认个错,将她娶到田家去。望着刚刚十七岁的女儿,他心软了,竟然一口应允了。可该死的田大闹却视他的让步为软弱,连着几日,既不上门认错,也不同意把他女儿娶走,迫使他不得不选择了今夜的这种解决方式。
其实,他完全可以不在这里等候。他知道田大闹的家,他完全可以冲过面前这条分界街,准确地找到田大闹的破茅屋,将他从大炕上揪下来,一刀宰了他。只是这样干动静太大,街那边不是胡家的地盘,搞得不好,自己脱不了身,甚至会以此为导火线,将平息了几年的胡、田两家的械斗重新挑起,这块平静的土地上又将会横尸遍野,血流成河!胡家的孤儿寡妇已经够多了,他三骡子没有权利再为胡氏家族造成一场新的灾难。
他没把这事告诉任何人,他决定自己悄悄地干……
天色阴沉黑暗,没有一颗星星,窑子门口的灯笼残油已尽,火终于熄灭了,整个分界街上一片沉寂。片刻之后,街面两旁由大华公司安装的路灯亮了。昏黄暗淡的灯光下,坑坑洼洼的分界街像一条巨大的冬眠的蛇,浑身闪着斑驳的黄光。
又一阵夜风掠过,几片早凋的枯叶在他面前打旋,其中一片枯叶飘落到他的脑袋上,又顺着他的脸滑落下来。
他揉了揉被枯叶擦痒了的脸,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短刀,警觉地躲到了路灯后面的一片阴影中。根据几年来的经验,他知道这街面上的路灯,是为上黑班的窑工照明的,路灯一亮,矿里的汽笛就要“放响”了,他复仇的机会也就到了。在这种时候,他不愿任何人看见他,不管是胡家的人、还是田家的人。他得悄悄地干、悄悄地……
然而,汽笛总是不响,他等了好久、好久,仿佛等了几十年!
他不由得将眼睛转向分界街尽头的大华公司方向……
就在这时,那场巨大的灾难发生了。猛然间,他脚下的土地剧烈地颤动起来,仿佛古老传说中的巨龙翻身。他穿着破布鞋的脚掌,分明地感到那股来自深深地下的巨大而不可思议的力量,这力量使他的脚杆、他的身体,使这个阴暗的胡同口,使分界街,使整个田家铺镇,都惊惶不安地晃动起来。近在身边的“福记酒家”的门窗嘎啦啦地发响,几扇没有安牢的门板哗啦啦地倒翻在地,那窑子门前的红漆木柱亦随之倒了下来。绸布灯笼挣脱了线绳的束缚,仿佛像一个巨兽的脑袋,呼噜噜顺着分界街的路面向他滚了过来。不知是为了躲开那只不祥的灯笼,还是因为站立不稳,他跌跌撞撞向“福记酒家”的门前冲了几步,差一点被几块倒下的门板绊倒。
他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在决定田家铺历史命运的一瞬间,他空前地惶恐起来。当他重新使自己的双脚站稳在地上时,他脑袋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报应!神灵在保佑田大闹,神灵不赞成他杀掉他。
三骡子吓呆了,慌忙把短刀扔掉;继而,双膝一软,当街跪了下来……
街灯的铁皮灯罩在“哗啦哗啦”地响着,整个小镇都在这来自地下的剧烈骚动中惊醒了。许多临街居住的人纷纷赤条条地跑到街上,惊慌地四处张望。偏偏在这时,分界街两旁的路灯一下子全熄灭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带着一种末日的恐怖,以排山倒海般的气势向这帮惶恐的人压来。不知是谁喊了声:“龙王老爷翻身啦!”一时间,许多大人小孩全当街跪下了。
三骡子胡福祥这时反倒镇静下来了。他突然发现,神的报应不是冲着他一个人来的,仿佛是冲着田家铺、冲着这个世界来的。他没有得罪任何神灵,神灵也就没有理由单单惩罚他一个人,尽管他在胡、田两家的械斗中伤过人,可他自己也被人伤过,神灵决不该、也不应用天翻地覆般的毁灭来惩罚他。
他第一个想到:这是地震。
然而,就在这时,他和跪在分界街上的许多人几乎同时看到了一团拔地而起的冲天大火,这团大火出现在大华公司大门里,准确地说,是出现在田家铺煤矿主井的井楼上。
大火将整个骚动的田家铺镇照得透亮,那夜,从睡梦中惊醒的人们,都和三骡子一样,看到了那团熊熊燃烧的大火。大火拔地而起的一瞬间,火势高达数十丈,整个田家铺的土地又剧烈震动了一次,跪在街面上的人们几乎无法将自己的膝头紧贴在地面上。事后,许多目睹了这场大火的老窑工赌咒发誓说,他们在这冲天而起的大火中,看到了窑神爷,这窑神爷和窑神庙里供奉的慈面金身大不一样,这窑神爷一副狰狞的面孔,抖动着衣襟,借着火势,升上了夜空……
三骡子却没看到,他仅仅看到了一场壮观的大火,看到了那火焰冲上了深不可测的夜空,接着,又从夜空中退缩下来,停留在铁木混杂的井楼上烧个不休。
也就是大火停留在井楼上“哔”燃烧的时候,矿里“放响”了。位于大华公司护矿河中部的锅炉房的汽笛终于不断声地“呜呜”长鸣起来,仿佛一个陷入深渊的怪兽在绝望地嘶鸣。那尖利而刺耳的声音,撕破层层夜幕,穿过一堵堵墙壁,越过数不清的障碍,像锐利的钢针一样,不停地猛刺着生息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
这是惊心动魄的汽笛声。
笛声宣布,中华民国开元以来最大的一次矿业灾难在这块土地上爆发了……
那一夜,田大闹却没敢回家。这倒不是怕三骡子胡福祥会杀上门来,谅他也没有这个胆量!我操,田家的人这么好欺负么?他田大闹的头就这么好剃么?想到小五子,他是有些后悔、有些愧疚,后来,竟被这愧疚和后悔搅得有些神魂不安了。
其实,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看上三骡子的女儿小五子的。事情的发生,完全出于偶然。好久以前的一个傍晚,他突然心血来潮,想起了久违的田野,想起了田野里的庄稼——尽管这庄稼长势的好坏早已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了,可他还是想去看看,于是便晃晃荡荡地走出镇子,走到了镇子西面胡家的土地上。他是沿着大华公司挖掘的排水沟走去的,结果,真他妈的晦气,他在干涸的排水沟里看见了一个女人的白皙的屁股。那女人正在排水沟里撒尿,竟偏偏把屁股对着他;而且,这屁股居然是那么白、那么大,这不能不使他产生一种“玩一玩”的念头。我操,这怎么能怪他田大闹呢?!倘或不是那女人撅腚卖骚,他田大闹何致惹出今日的麻烦?!
那当儿,他没顾得上多想,甚至没有想到要看看这个女人的模样、问问这个女人的姓名,这一切在他看来都没有必要。他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玩,就是玩!你舒服、我舒服,这他妈的不就了结了?!自打开矿以来,这类事情已屡见不鲜,随便拉几个窑哥儿们来问问,他们的老婆是怎么到手的,还不是先认识屁股后认识人?哪有他妈的那么多臭讲究?!自然,双方在一起玩过之后,做不成夫妻,各自拍拍屁股走路的事,也是有的,这叫没缘分,既不怪天,也不怪地,更不怪人。
于是乎,田大闹狼一般地猛扑到沟里,一下子将那女人脸朝沟底按倒了。那女人拼命挣扎,两手拼命向前乱抓,两脚乱蹬,将身旁满满一篮野菜全蹬翻了……可她哪是力大如牛的田大闹的对手?
一阵夹着浓重喘息的忙乱。
一切都发生了。
当事情都完结的时候,田大闹才发现这女人是胡福祥的女儿小五子,而且,长得并不漂亮,除了那个白皙的屁股之外,几乎没有多少动人之处。
真他妈的晦气。
他想拍拍屁股走路。
可小五子却扑了过来,紧紧地将他抱住了,他那长满络腮胡子的脸上,感到了一个女人的猛烈亲吻,他感到她的尖尖的舌头在一下下地舔着他的脸颊和脖子,她的细细的牙齿在轻轻地咬他的耳朵。她的手臂将他的脖子搂得那么紧,使他简直透不过气来。
他受不了,一把推开她,从口袋里掏出几张一角的矿票,塞到她手上。
她呆了。
她没去接那破旧的矿票,任凭它落在被压倒的草棵中。
突然,她扑上去,打了他一个耳光:
“娶我,你要娶我做老婆!”
直到这个时候,田大闹才意识到自己闯祸了!惹麻烦了!他知道,即使他真的喜欢这个女人,娶她回去做老婆,也是决不可能的!田、胡两个家族的争斗、械杀,自咸丰年起已经六十多年了,三代人的世仇、上百条人命的血债,都不允许他们在一起共同生活!
他冷冷地盯着她,半晌,才从铁青的厚嘴唇里挤出一个字:“不!”
她拼命地撕他、扯他,用尖利的牙齿咬他的膀子,将他的膀子咬得鲜血直流。
田大闹痛得大叫起来,甩手打了小五子一巴掌,这才摆脱了小五子的撕扯。
小五子被打得跌跌撞撞,几乎摔了一跤,她站住之后,愣了半晌,恨恨地道:
“姓田的,你听着,胡家女人的便宜不是这么好占的,我爹会把你杀了!你等着吧!”
从那以后,田大闹便一直在等着。他决不怀疑这威胁存在的真实性,他知道三骡子胡福祥的鼎鼎大名;如果三骡子决意复仇,他是防不胜防的,他的小命,迟早有一天会葬送在三骡子或者胡家哪个小兄弟的手下的。从那以后,他就做好了准备,时刻戒备着可能发生的不测,轻易不跨过分界街一步;只要出门,他怀里总要揣上把攮子,身边总伙着三五个田家的族里兄弟。
然而,整整半年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渐渐地把这件事情遗忘了,恍惚觉着自己不是糟踏了一个姑娘,而仅仅是在窑子里搞了一回**……
偏偏在这时候,有一天小五子在下班的路上截住了他,挺着已明显凸起的肚子扑到他怀里……
他傻眼了,他想不到自己的一时荒唐,竟给小五子的肚子里增加了一个生命!从那一刻开始,他的良知复苏了,他才开始产生了愧疚和悔恨;他才开始认真考虑,究竟是不是该把小五子娶到田家,做他的老婆?
灾难发生的那个夜晚,他掉了魂似的在田家族长田东阳田二老爷门楼前的小巷里晃荡。他几次想敲开田家大院的黑漆大门,把这一切都如实地向本家二老爷说清楚,恳求他认可这门亲事。
他这样做,的确不是因为怯弱、因为害怕;完全是因为愧疚,因为对不起一个无辜的女人。他不敢再回想小五子那张满是泪水的脸。
他开始意识到,他是个男子汉。
几次走到田家大院门楼前,他都想以一个男子汉的勇气,嘭嘭敲响那两扇黑乌乌的、门环上镶嵌着铜狮子头的大门,可每一次,他都像娘儿们一样退缩了。他知道,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二老爷田东阳除了把他骂得狗血喷头以外,决不会给他任何别的恩赐了!撇开田、胡两家的几代世仇不说,就凭着青天白日在排水沟里搞人家黄花姑娘这一条,二老爷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二老爷为人清廉正派,素常对那些伤风败俗的事情最为痛恶!你若把这一条拿出来当理由,提出娶胡家的小五子做老婆,真他妈的是发了疯!
不过……
不过,也不尽然。
二老爷德高望重,最讲究君臣父子、仁义道德。搞了人家胡家的黄花姑娘,确是他田大闹的不是;可人家的女人怀了孩子,你总不能抛开不管吧?这于仁义、于道德、于良心,都是说不过去的。这粗浅的道理他田大闹尚且懂得,二老爷身为田家长辈、一族之长,焉能不懂?纵然是遭一顿痛骂、挨一顿责打吧,二老爷总得让这事有了结。
这么一想,田大闹有了点信心,眨眼间又从娘儿们变成了一条硬铮铮的男子汉,居然——敲响了那两扇**的黑漆大门。
没人应。
举起手再敲。
头进院子东厢房的灯光亮了,随着“吱吱哑哑”的一阵声响,田大闹从门缝里看到,打更的三表叔披着件粗蓝布对襟小褂,抖抖颤颤地端着一盏灯从东厢房里出来了。盏中的灯火忽闪忽闪,把他那布满皱纹的核桃皮似的脸膛照得通亮。
“谁呀?”
“三表叔,是我!”
三表叔拉开了大门的门闩:
“哦,是大闹!么事?”
“我……我……我找二老爷有……有事。”
三表叔打了个很响亮的哈欠:
“么事不能明个说?这深更半夜的!”
“三表叔,我……我有急事,烦请您老给叫一声,或许……或许二老爷还没睡倒哩!”
“唔,我去瞅瞅!”三表叔嘴里咕噜着,端着灯进了二进院子。
望着三表叔弯曲的脊背,田大闹突然后悔了,我操,这是昏了头还是咋的?半夜三更闯到这里来了!你这会儿把二老爷从睡梦中搅醒,能应允的事,他也不会应允的!即使他没睡倒,正在八仙桌旁和什么人谈经论道,倘或是在那里看书写字,你也不能打搅他;二老爷虽然以仁义之心待人,面慈心善,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随便可以打搅的!
他有了一些惶惑,想转身溜走。
然而,就在这时,那场灾难发生了。脚下的土地猛然晃荡起来,田家大院的门窗“哗哗”乱响,他身后的门楼子晃了几晃之后,“轰隆”塌下了一角,飞落下来的泥灰砖瓦险些扑到他身上。
他听到了一种沉重的、像闷雷滚过山谷一般的轰隆隆的声音,他不知道这声音来自何方,奔向何处,反正,他听到了这种声音,这种神秘而可怕的声音。他觉得这声音时而在他头上的夜空中缭绕,时而在他脚下的地层深处涌动。
他把一切都忘了,包括他的愧疚和后悔,他甚至忘记了他来这里的最初目的。事后,他还坚持认为,这是天意,是天意让他三更半夜来到了二老爷的家院,专为了把二老爷从灾难之中搭救出来!
他不再犹豫,一边亮开嗓门大喊:“快起来!都起来!地动了,快起来!”一边径自闯进了二进院子,闯进了二老爷的卧房。
在二老爷的卧房门口,他首先看到被震倒在地的三表叔。他没顾得上去扶他,却一把推开二老爷的房门,把正在点灯的二老爷背出了屋子。随后,二奶奶也又喊又叫地逃出了屋子。
这时,二进院子里已拥出了许多人,二老爷的几房儿孙、看家护院的家丁、长工们满满站了一院子。他们惊恐的眼睛里同时看到了大华公司上空那团可怕的大火,看到了猛烈燃烧的大井井架,看到了井架上的木头带着炽黄的火苗在爆炸声中,在漆黑的夜空中四处飞落……
在公司里包大柜的田东勤——二老爷的远房兄弟,田大闹的远房大叔,第一个得出结论:这不是地动,这是矿里的脏气爆炸。
就在这当口,那惊心动魄的汽笛声长鸣起来,确凿地证实了田东勤的猜想。
“走!大闹,快去看看!”
二老爷披上衣服,在一帮家丁的簇拥下,走出了家院,和满街子人一起拥到了分界街上。
这时,宽约两丈的分界街上挤满了惊恐的人群,他们当中有老人、孩子、媳妇、后生,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凝聚着焦虑和期待。哭声、喊声、撕人心肺的惨叫声、夹杂着夜空中震颤的汽笛声,把整个田家铺镇搅得天翻地覆。
没有任何人指挥,没有任何人引导,分界街上的人流潮水般地向大华公司方向涌去,仿佛咸丰元年黄河决口一样,带着凄厉的喧嚣,带着淹没一切的浪头,疯狂地漫进了大华公司大门内……
那骚动不安的夜,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和一个早已失去了男人的年迈寡妇最先葬送了性命,他们被疯狂的人流挤倒,来不及爬起来,便被无数双脚活活踩死了……
胡贡爷胡德龙却偏巧在那夜跑了肚子,他认定这是受了镇议事会议长张大头的陷害。张大头这狗操的是宁阳县知事张赫然的亲侄子,而张赫然和田东阳的关系又非同一般,由此即可断定,万恶滔天的田氏家族也参与了这场陷害之阴谋。胡贡爷此刻想想,还是觉着后悔,那当口,他说啥子也不该去吃那罐酸黄瓜!甭说那罐酸黄瓜是从扬州带来的,就是他妈的从什么“爪哇国”带来的,也不该吃!眼下,是民国了,大伙儿都在“政治”,这酸黄瓜里焉能没有“政治”阴谋?倘或张大头事先串通了田东阳,在酸黄瓜里下了毒,胡贡爷这条老命不就白白葬送了?!是的,得防着点哩!
或许——或许陷害胡贡爷的并不是酸黄瓜。如果不是酸黄瓜的话,那么,必是那碗肥大肠了。想想呗!就着酸黄瓜,而又带上肥大肠,再加上那味道不正的高粱烧,其计划是何等的周密,阴谋是何等的毒辣?你让胡贡爷如何提防,如何警惕?!总不能不吃不喝吧?不吃不喝,那分明就是瞧不起人了,胡贡爷身为胡家的长辈、德高望重的副议长,总不能这么摆谱儿、拿架子吧!吃!拼着命也得吃!这一切都是为了“政治”。
胡贡爷近期的“政治”是在田家铺镇把田东阳的镇董事会会长的位子给搞掉,不管这位子给谁坐,反正不能给田东阳坐!为此,他才和张大头联合了,在张大头的书房里秘密进行了长时间的“商榷”。他声明:胡家和客籍乡民,一致拥护张大头来做这董事会会长,因为,只有张大头做会长,一碗水才能端平,他胡贡爷才臣服,否则,哼!
这意思是极明确的,胡贡爷在胡氏家族和客籍乡民、窑民中号召力极强,只要胡贡爷一发话,这田家铺的分界街上又得多几具乃至几十具尸体,一场械斗势必就在所难免!田家的人不是骂他胡贡爷是凶神、是杀人魔王么?他就是凶神,就是杀人魔王!不这样,胡氏家族何以在这块土地上立脚?!这他妈的全是田家这帮混账东西逼出来的!
胡贡爷四书五经读得不咋的,八股文写得也不顺溜,可却自认为挺了不得,据说是文武双全哩!文武双全的人自然要搞搞“政治”,况且,搞“政治”又是桩挺热闹的事,贡爷生**热闹,过不得平静的日子,自然要搞搞“政治”的。从政治的角度来看,贡爷觉着,这个世界总得接二连三地出点什么事儿才像话,他才能趁机显示一下自己的能耐、显出自己的不同凡响之处的,他的“政治”才能功德圆满。想一想呗,捻党出身的胡家,居然在大清年代里出了个“贡生”——甭管是捐纳还是考取的,反正是“贡生”,该是何等的荣宗耀祖呵!就凭着这一条,田家铺的董事会长也非他莫属!
自然,这意思在张大头面前不能露出来,胡贡爷懂韬略哩!胡贡爷的头脑决不像田东阳想象的那么简单,也决不仅仅只会杀人闹事,胡贡爷一沾上了“政治”,便聪明得多了。胡贡爷是要借张大头、借张大头的二叔县知事张赫然之手,搞掉田东阳,自己当一当董事会会长!
于是乎,谈得投机,谈得痛快,谈到了很晚,他便在张大头府上吃了一顿饭;于是乎便受了陷害,便跑了肚子……
那夜,胡贡爷往屋后的茅厕跑了三次。
第三次在茅坑的石阶上蹲下的时候,肚子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供排泄了,只是一阵阵地疼痛。他在石坑上蹲了半天,待那一阵阵疼痛过去之后,便提起裤子准备回房躺下。刚出茅厕,走到前院的花圃旁,他便被那来自地下的猛烈震动摔倒在地上。
一时间,他没意识到这是灾难,他以为是自己身体虚弱,力不能支,被什么东西绊倒的;后来,又更加深刻地怀疑起张大头,断定自己是中了毒,受了严重的陷害。他忽然有了些后怕,觉着不该在张大头面前说得那么多,言多必失,想必他已酒后失言,暴露了心迹,惹起张大头的嫉恨,因而才……
他躺在地上喊了起来:
“来人呵!来人呵!”
不知究竟是他喊醒了家里的人们,还是来自地下的轰轰烈烈的爆炸搅醒了这个大户人家的好梦,满堂儿孙和家丁、仆人都跑了出来——却没有一个注意到他的存在,他们都在那儿惊慌地东张西望。
这时,胡贡爷才开始清醒过来,他注意到,这个小镇上似乎发生了什么,大地在他身下不安地躁动着,房上的砖瓦发出了奇怪的颤响,一种他从未听到过的轰隆隆的声音,贴着湿漉漉的地皮,隐隐约约传到了他的耳朵里。继而,他也和所有田家铺人一样,看见了那团冲向半空中的浓烟大火,看到了那大火极其壮观地跃上夜空,像一轮近在咫尺的耀眼的太阳!他的家院里没有点灯,可大火却将整个院落照得如同白昼!
胡贡爷一骨碌从地上爬将起来,呆呆地盯着那火光和那燃烧的井架看。过了一会儿,他向身边的家人们发问道:
“怎么回事?嗯?怎么回事?大华公司失火了么?”
“贡爷,恐……恐怕是矿井里的脏气爆炸吧?要不,不会那么厉害。”说这话的是一个下过窑的家丁。
脏气爆炸!是的,胡贡爷懂了,这脏气端的厉害,光绪年间直隶总督李鸿章在青泉办官窑时,便炸过一回,死了百十口子哩!
好!炸得好。
肚子竟一下子不疼了,胡贡爷像刚刚过足了烟瘾似的,一下子空前振奋起来,他觉着这是他显示才能、收拾世界的机会到了。他决不能袖手旁观,说啥子也得挺身而出,为田家铺镇、为苦难窑工、为进一步扩大自己的政治影响,好好地干它一番!
忽闪、忽闪的火光映照着胡贡爷铁青的脸庞。胡贡爷不由得产生了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和**的责任感。他用一副十分“政治”的头脑,严肃而认真地想:现刻儿,他不出面,谁还能出面呢?谁还有资格出面呢?难道让田东阳出面领导窑民吗?不!决不能!只有他胡贡爷有能力、有气魄领导广大窑民和大华公司办交涉!
是的!得把一切都抢到田东阳的头里!
胡贡爷恢复了常态。他干咳了两声,不容置疑地大声命令手下的家丁:
“备轿!赶快备轿,我要到大华公司去一趟!快!快一点!”
两个家丁慌忙抬出一乘小巧的便轿。
胡贡爷不顾一切地将干巴精瘦的身子压到便轿的坐榻上,一只脚在匆忙中被轿杠绊了一下,鞋子跌落在地上。贡爷顾不得去拾地上的鞋子,径自拍着轿杠,喝令起轿。轿子冲出胡家大院约摸有半里路光景,一个驼背的老家人才拾起鞋子追上前去,给胡贡爷套在脚上。
大华公司报警的汽笛还在那里不断声地呜呜长鸣,整个田家铺镇都被这没完没了的汽笛声笼罩了、淹没了,仿佛偌大的世界只剩下这么一种单调而凄厉的声音。那一夜,生息在田家铺这块黑土地上的人们,全被这汽笛声惊醒了——不管是老人、还是孩子;不管是体面绅耆、还是穷苦窑工;不管他睡得多实、多死,反正都醒了!事后,大伙儿才知道,那令人胆战心惊的汽笛声,竟断断续续地响了三个小时零十分钟……
这汽笛声是长鸣的丧钟。
这汽笛声从拉响的那一瞬间开始,便给田家铺人留下了永远不能忘怀的深刻记忆,他们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年、这一月、这一天的这么一个非常的时刻——这可怕的汽笛声在他们以后的几代人耳旁一直响个不停,甚至连当时还未问世的孩子,也受到了这汽笛声的惊扰。
在汽笛长鸣的三个多小时中,大华公司主井的井楼一直“哔哔”地烧个不停,直到井楼上所有的木头全烧光了,钢铁井架软软地坍塌下来、横七竖八地盖住了大半井口,大火才渐渐熄灭。
那夜涌入大华公司的人流,决不下一万五千之众,以燃烧的主井井楼为中心,大华公司矿内的每一寸土地上都站满了人,除了在最初的拥挤与骚动中被踩死的那个可怜的寡妇和孩子外,还有不下几十人被撞伤、挤伤……
胡贡爷那夜也差点儿被挤伤。
胡贡爷犯了一个政治错误,他实在不该坐着便轿到大华公司去。他完全没有料到那夜分界街上会一下子聚集了这么多人,更没有料到街上的人们会那么疯狂——竟然完全不把田家铺镇惟一的一个贡爷看在眼里!
从胡家区的巷口一出来,望着滚滚东进的人流,不可一世的胡贡爷便发现了坐轿的危险性,他突然觉得:属于两个家丁的四条腿,远不如自己的两条腿可靠,自己坐在轿上极有可能遭到新的陷害!胡贡爷是玩“政治”的,胡贡爷可不是傻瓜!他决不能冒着轿子被挤翻的危险,去扩大自己的影响。
贡爷主动下了轿。但却又不让家丁回去。贡爷精明着哩,为了使自己不受陷害,他吩咐家丁们抬着空轿在前面开路,又顺手从人流中拽住两个胡家的窑工在身后护着。
这两个窑工中有一个便是三骡子胡福祥。
胡福祥那夜委实是昏了头——被疯狂的杀人念头搅昏了头,看到大华公司主井井楼上的大火,他竟没有想到是脏气爆炸,还以为是他妈的地震!待公司的汽笛拉响,许许多多人顺着分界街向大华公司拥去时,他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脑子里产生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赶快到胡家大院找胡贡爷,商量下窑救人!他知道贡爷的秉性为人,知道在这种时候只有胡家的贡爷能够挺身而出、号令四方,带着胡氏男儿和广大窑民跟大华公司的王八蛋们干!
他在分界街的人流中挤了半天,几次险些被人撞倒,最终挤到了“福记酒家”大门口。然后,顺着“福记酒家”的屋檐,溜到了胡家区的巷口,不料,就在这巷口上碰到了贡爷的便轿。
他发现贡爷时,贡爷也瞧见了他:
“福祥!往哪儿跑?嗯?!还不随我一起到矿里救人?”
“贡爷,我正在找你!”
“知道了!我都知道了!快跟在我身后,快!咦,那不是炳银侄么?来,来,来,跟上!跟上,都跟在我身后!”
于是,在沸沸扬扬的人流中,胡氏家族的一个小小核心形成了。胡福祥、胡炳银和两个力大如牛的家丁,忠实地护卫着胡家的最高长辈、田家铺惟一的贡爷胡德龙,安全稳妥地向大华公司矿门内挺进。
随着那可恶的人流拥挤了很久,直挤得一身臭汗,才总算挤到了大华公司城堡般的青石拱门附近。在拱门旁边,贡爷停住了脚步,也命家丁和胡福祥、胡炳银停住脚步。他们从人流中撤出身子,在公司门口矿警站岗的深灰色木房前逗留了一会儿。
贡爷想到了打电话。贡爷自觉着他有权力和万恶滔天的大华公司总经理李士诚通一次电话,**宣告他的到来。
电话摇了半天,却未摇通。
贡爷气得头上的青筋凸暴着,一下把那电话连根扯了:
“日他奶奶,公司的人呢?都他妈的死绝了!”
三骡子胡福祥心急火燎地看着还在燃烧的井楼,劝了贡爷一句:
“贡爷,别生气了,咱们还是先到井边看看吧!救人要紧!井下可有上千口子人哩!光咱胡家的人,也不下二三百!”
是了!是了!扩大影响要紧,得到井边上去看看,先设法救人!
贡爷袖子一甩,便要往人群中挤。不料,几个箭一般射进拱门的人险些将贡爷撞倒。贡爷惊出了一头冷汗,向后踉跄了几步,才算稳住了身子。
不行,得等等,等这阵子人潮漫过去之后再说。另外,还得多拉几个人做保镖,否则,也太危险了!
大约等了有两三袋烟的光景,分界街上的人大都漫进了矿场,几十个胡家的弟兄也被三骡子胡福祥分别拽到了胡贡爷面前,胡贡爷这才又发出了进发的命令。
这一回,胡贡爷的气派可是够大的,前面胡福祥带着十余个人又喊又叫,脚踢肩扛地开道;后面胡炳银领着八九个人寸步不离地尾随着,胡贡爷安然坐在便轿上,左右还有三五个人跟着伺候。
就在胡贡爷一行起轿上路时,田氏家族的一帮人,也簇拥着田家族长田东阳,走进了大华公司的青石拱门。
胡贡爷分明注意到:田东阳是步行的,走得很慢、很吃力、很艰难,远没有他这么气派、这么舒服、这么不可一世。
胡贡爷突然发现了自己的英明,断然认定:他今夜坐轿来到大华公司是具有政治远见的!决不能算什么错误!就凭着这一乘便轿,他也把田家的气焰给压下去了,把整个田氏家族给镇了!就凭着这一乘便轿,他也有资格、有理由对面前这个世界发号施令。
胡贡爷瘦削而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岸然傲色,两只凸暴的金鱼眼里射出了一串轻蔑的意味,胡贡爷居高临下地、主动地和田东阳打起了招呼:
“哟,这不是田二爷么?”
“呀!呀!胡贡爷!”
“二爷!”
“贡爷!”
“二爷!这阵子还好吗?”
“托贡爷您的福,日子还过得去!”
胡贡爷拍拍轿杠,示意家丁放慢脚步,等着和田家的人们走了一个并齐,而后,又将脑袋从轿子的一侧伸了过去,关切地对田二老爷道:
“二爷,看光景,这场脏气爆炸可是了不得,窑下咱们胡、田两家的人总有几百口子吧?咱们可得联合成一气,和大华公司算算账!您说是不是?”
“是的,是的,贡爷所言极是!”
田二爷一边气喘吁吁地走着,一边仰脸望着浮在半空中的胡贡爷的脑袋,仿佛望着一个飘忽不定的肉球,他说话时决没有一丝傲慢的意思。
胡贡爷凭着一顶便轿,首先在心理上压倒了田二老爷。
“二爷,我揣摸着得这样办:首要的事儿,自然是下窑救人,您老说是不是?”
“自然!自然!救人,自然是最最重要的。须知,人,乃世间万灵之长、万物之主、万源之本——噢,妄说!妄说!贡爷见笑!”
贡爷却没笑,他没工夫笑,只是继续说:
“第二,须得把咱们胡、田两家的力量联合起来,把他娘的大华公司给抄了!大华李士诚这王八蛋素常不把咱们胡、田两家放在眼里!今日里,咱们得借这个由头,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我揣摩着得赶快把公司大楼给围起来,提防李士诚这狗操的颠了!”
“对极!对极!贡爷,这话,您老算是说到点子上去了!自打办矿以来,咱这地面上还肃静过吗?!李士诚一伙作恶多端,咱们早该和这群奸贼狗党算一算账了!大难当前,咱们的联合,那实在是十分、十分之必要的啊!”
“二爷,您老有什么高见?”
“贡爷,我没啥说的,我听贡爷的!只要您贡爷敢挺身而出,和大华公司拼个你死我活,我田某和田家弟兄全力帮持!这还用说么?!”
贡爷受了些感动,出头露面的念头更加强烈了,田东阳、田家的首领田二老爷都臣服他胡贡爷,这田家铺,谁他妈的还敢不服?嗯!
偏偏这时,不争气的肚子又一阵阵地疼痛起来,而且还咕咕作响,贡爷顿时想起了已遭受的陷害,对田二老爷今晚出奇的顺从,有了点小小的警惕。于是,嘴上便谦虚地道:
“二爷,哪能这样说呢!若要搞垮大华公司,那还得仰仗您田二爷哩!二爷您是地方名流,德高望重,您老不出头,我姓胡的也没资格出头哩!”
“唉呀呀,贡爷呀,您这是信不过我姓田的,还是咋的?甭管是您出头,还是我出头,这都不过是区区小事,把窑下遭难窑工解救出来,把大华公司赶走,方才是头等大事哩!走,走,咱们先到窑边看看!”
果不其然!姓田的是个滑头,他大有出头露面的野心,只是嘴上不说罢了!胡贡爷倒吸了一口冷气,觉出了事情的严重!他决不能让姓田的这小子走到他前面,他得争取主动,争取实际的领导地位。
胡贡爷也命家丁加快了脚步。
在胡福祥一伙拼力开拓出的一条窄窄的人巷中,胡贡爷一行和田二老爷一行,缓缓前行着。约摸又走了一袋烟的工夫,总算来到了位于公司矿场中部的主井井口。
这时,井楼上的火已大部熄灭,高大的变了形的天轮和许多被大火烧弯了的铁梁,已从空中跌落到地下。大井周围,几十个最先赶来的矿警,已持枪组成了一道警戒线,阻止任何人靠近井口。
胡贡爷不信邪,他从来没把大华公司的矿警队看在眼里,他命胡家的弟兄只管往前闯,谁他妈的敢挡道就把他踹到一边去!
两个矿警还是把胡贡爷的轿子挡住了,说什么也不让轿子继续靠近大井一步。
“揍,给我揍这些狗操的!”贡爷顿着轿踏板发下话了。
话音未落,胡福祥和几个胡家的弟兄,已和前来阻挡的矿警扭打起来。当贡爷气愤愤地走下轿子时,两个矿警已在挨了一顿拳脚后,被胡福祥他们扭住了。
胡贡爷极有力地给了这两个矿警每人一记耳光,尔后,一脚跨到炸翻在地的铁煤车上,威风抖擞地道:
“乡亲们,兄弟爷们!静一静!都他妈的静一静!听我说两句!”
“万恶滔天的大华公司,又在咱田家铺造出了一场天大的灾祸!咱们该咋办?依我的意思,得先下井救人!都他妈的愣在这儿不是办法!大伙说对不对?”
原先围绕着井口的一片嗡嗡嘤嘤的哭泣声渐渐平息了,人们在火光中看到了胡贡爷铁青的脸膛,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
“我说,咱们他妈的现在就得下井救人!大伙儿赞同不赞同?”贡爷又大声说了一遍。
“赞同!贡爷!我们听您的!”
“对!听贡爷的!”
“贡爷,您老发话吧!”
…………
井口旁,一片嗡嗡的应和声。
贡爷激动了,把缎子马褂蓦地从身上剥了下来,向身后的家丁手里一扔,义不容辞地发号施令了……
偏偏在这时,大华公司的一个带眼镜的矿师跑到了胡贡爷站立的铁车皮下,居然试图爬上铁车皮。几个胡家弟兄将他的后腰抱住了。
那矿师对着胡贡爷喊:
“喂,你是什么人?敢在这里指手画脚?!”
回答他的,是两记结结实实的耳光:“妈的,瞎了你的狗眼,连咱贡爷都不认识,竟还敢在田家铺混?!”
这耳光是田东阳田二老爷打的。田二老爷打得认真,打得真挚动情,连胡贡爷都受了点感动。
“贡爷,您接着说!”田二老爷几乎是用一种讨好的口吻,仰着脸对胡贡爷道。
胡贡爷当仁不让,又扯着嗓门喊:
“福祥,炳银,快!马上带人下窑,就从这井口的铁旋梯下去,能救出几个救几个!”
这时,那矿师又不要命地喊了起来:
不行呵!胡……胡贡爷!你千万不要叫大伙儿这样干!这样太危险!这次爆炸太严重了,窑下不会有活人了!再说,即使有活人,公司也会想办法的!现在下去不行,底下说不准还会再次爆炸的!胡贡爷啊……”
当首领的欲望已冲昏了胡贡爷的头脑,胡贡爷断然容不得这种可怜的声音存在下去!
好个胡贡爷,猛转身,用脚掌把铁车皮一跺,厉声断喝道:
“嚎个屌!再嚎,老子把你先扔到大井里去!”
这是威吓。胡贡爷懂政治,胡贡爷知道,权力和权威都是在对芸芸众生的接连不断的威吓中建立的。
然而,疯狂的、失去了理智的乡民、窑民们却不懂政治,他们把胡贡爷的策略当作了命令,竟然真的有几个汉子挤到那矿师面前,揪住那矿师,把他往井口边上拖,连田东阳田二老爷都阻挡不住。
那矿师吓掉了魂,嘶哑着嗓子喊:
“饶命呵!贡爷饶命呵!我……再不敢说了!饶……饶命呵!”
忍无可忍的矿警们持枪冲了过来。
这下子把贡爷惹毛了!眼下到了什么时候了,这帮王八蛋居然还敢仗着公司的势力横行霸道!居然还不在他胡贡爷面前俯首帖耳!
公道地讲,胡贡爷原来倒不想要那狗矿师的命,现在却觉着有必要用那狗矿师的血肉之躯来建立自己的威严,尤其是在眼下这混乱的时候!于是,贡爷明确无误地命令道:
“把这狗操的扔下去!给死去的弟兄们先垫个底!”
“贡爷呀,我……我知罪了……”
“扔下去!”
又一声断喝!
随着那矿师变了腔的惨叫,两个汉子像扔一段枯木头似的,将瘦小如鸡的矿师扔进了没有被倒塌物遮严的、黑乌乌的井口。
这一切全是当着矿警们的面,冲着矿警们明晃晃的刺刀和黑乌乌的枪口进行的。
矿警们简直被胡贡爷这惊人的气魄吓傻了,他们不但忘记了开枪射击,而且,当处死矿师的简短程序执行完毕之后,竟一下子齐刷刷地在贡爷面前举枪跪下了!
贡爷傲然的嘴角缓慢地抽了抽,哭也似的笑了一下,笑得深沉而含蓄。
“你们——嗯,知错么?”
“知错!知错!贡爷,我们再也不敢了……不敢乱来了!”为首的一个矿警小头目代表众矿警,低声下气地答道。
“不过,胡贡爷,您有所不知!我们也是没有办法!我们是奉公司之命,保护矿井的,我们决没有别的意思!”又一个大胆的矿警跪在地上插嘴道。
贡爷生气了,满面怒色,喝斥道:
“胡闹!大难当头,窑下困着千余口子窑工弟兄,你们他妈的不想法下井救人,却把枪口对着我们兄弟爷们,还有没有一点人性?就冲着这一条,把你们一个个全他妈的扔进大井都不冤枉!”
“是的!是的!贡爷,我们知错了!”
“把枪扔下,快,都扔到这里来!”
几十个矿警忙乱地从地上爬将起来,从贡爷面前鱼贯而过,把手中的枪,一枝枝摔到了贡爷脚下的煤车皮旁……
仅仅几分钟,胡贡爷凭着自己的威严把矿警队的械缴了。
最后一名矿警刚把枪扔下,贡爷又对身边的窑工们下了一道命令:
“兄弟爷们,把这些枪扛起来,赶快包围公司公事大楼,甭让李士诚那小子颠了!”
众窑工一拥而上,纷纷把枪抓到手里,从井口的人丛中挤了出去,准备去实施胡贡爷的战略部署。
贡爷却没忘记田二老爷的存在。不管咋说,田二老爷在田家铺镇大小也是个权威人物,贡爷得谦虚些——尤其是掌握了领导大权之后更要谦虚些。
“二爷,您看这样行么?啊?是不是得赶快把公事大楼围起来?”
“那是!那是!咱们决不可让李士诚这害人贼子溜之大吉,只不过——只不过,我以为还是救人最为紧要,须知,人乃万物之长,万物之主,万……”田二老爷历来最讲人道,最知人性,最懂人心!他知道,就现在的情况来看,谁积极救人,谁便最得人心……
这道理贡爷也懂。贡爷不傻哩!贡爷岂能把这最得人心的话让给田二老爷说完?
“二爷说得不错!是的,救人要紧!”
贡爷义不容辞地跳下煤车皮,走到了三骡子胡福祥和那帮挺身而出的人们中间。
“福祥,你带着一拨人从这井口的旋梯下去!你,你,还有你,你们带一拨人从西面的斜井下去,快!”
两拨人马迅速运作起来,一拨人挤出人群涌向五百米外的西斜井,一拨人立即搬开压在主井井口旁的许多烫手的铁梁,揭开了遮掩着铁旋梯口的钢板。
对着黑乌乌的井洞,三骡子胡福祥这才想起来,他和许多人都没带下窑照明的灯具。
“贡爷,弟兄们没有灯!”
贡爷一怔,仅仅是一怔,就马上跳上铁车皮,对着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吼道:
“兄弟爷们,谁手里带了窑灯,快传到井口来!”
一阵忙乱之后,上百盏油灯,通过一个个人的手,传到了井口,传到了每一个下窑救人者手中。
三骡子胡福祥接过一盏灯,点亮了,第一个走下了黑乌乌的井口。当他的上身和整个脑袋都消失在井沿下时,他听到了贡爷焦虑的声音:
“福祥,小心,千万小心!”
三骡子胡福祥却什么也没说,他知道人声嘈杂,他即便说什么,地面上的贡爷也听不见。他这时有些后悔,觉着该把田大闹的事和贡爷说一声,哪怕自己因为救人死在窑下了,贡爷也能替他把这仇报了!贡爷言必信、行必果,是值得信赖的。
然而,他没来得及说。
他带着十余个胡姓窑工从地面攀到了地下。他没有犹豫、没有动摇,他是自觉自愿的;他觉着,他有责任、有义务在窑工弟兄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因为,他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窑工,而是一个领导过田家铺煤矿大罢工的窑工领袖,在田家铺煤矿遭受如此严重灾难的时候,如果不挺身而出,那是天理不容的!况且,这窑下还有他做童工的儿子,还有族内的老少爷们,无论如何,他也不能不去解救他们!
自然,胡贡爷也发了话。胡贡爷是什么人?胡贡爷是胡氏家族的骄傲,胡氏门庭的绝对权威;胡贡爷对胡氏家族、对田家铺的客籍窑民来说,意味着一种力量、一种信仰、一种不可战胜的希望之光!
胡贡爷和田家铺镇的古老真理同在。
贡爷发了话,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即便不是什么窑工领袖,即便没领导过什么鸟罢工,即便窑下没有他亲生的儿子,只要贡爷发了话,他就得下!这还用说么?!
在三骡子胡福祥一拨人攀着生锈的旋梯下窑之后,胡贡爷脑袋里又萌生出许多新的思想。他认为,极有必要马上了解爆炸的真相,他得和可恶的大华公司取得联系,迫使大华公司立即组织力量下窑救人!
四处一瞅,却没见到一个大华公司的龟儿子。原先倒是有几个的,贡爷一到井口就注意到了,但,现在没有了,自打那个倒霉的矿师被扔进井里之后,那些西装革履的面孔便在井口旁消失了。
贡爷有了些焦躁。
贡爷懂得“大清律例”,懂得民国政治,懂得仕途经济,懂得世风民俗,懂得他认为作为一个大人物必须懂得的一切;然而单单不懂得办矿,更不懂得如何在矿井脏气爆炸时救人抢险。
看看身边的田二老爷,贡爷没有问。贡爷不用问也知道,对脏气爆炸这一类事情,田二老爷不会懂,也不应该懂;贡爷都不懂的事,田二老爷会懂么?
“二爷,我揣摩着得先找公司懂行的人来问问底下的情况,是不是?”
田二老爷做出一副深思的模样,端着圆润红亮的下巴,略一沉思,遂应道:
“不错,应该这样!刚才委实不该把那矿师……”
二老爷眼睛红润了,不忍再说下去。
“再找一个来问问就是!我就不信这一会儿工夫,他们都能藏到老鼠洞去!”说着,贡爷一脚踏上煤车皮,又对着人群吼了起来,叫大伙儿四处瞅瞅,发现了公司的人,就扭到井口边问话。
贡爷的指令,再次给人群造成了一阵骚动,在这骚动的波浪推到井口时,两个公司的职员被扭到了胡贡爷和田二老爷面前。
“贡爷……贡爷……饶命!”
“贡爷……贡爷……这怪不得我们啊!瓦斯爆炸,是公司的事,怪……怪不得我们!”
两个职员都是干巴猴一般的瘦子,没敢正眼瞧一下贡爷的面孔,先自吓软了腿杆;一到贡爷面前,便讨起饶来。
那倒霉的矿师给他们的印象委实太深刻了。
贡爷是宽宏大量的。贡爷说:
“是的,我知道,这瓦……瓦什么来?”
“贡爷,是瓦斯!”
“对,瓦斯,这瓦斯爆炸与你们没有关系,贡爷我也不愿伤害你们!可我要你们告诉我,这爆炸是怎么回事!会死多少人?现在下去抢救还来得及么?”
“说吧,不要怕!”田二老爷也在一旁和蔼地插嘴道。
“贡爷,我……我们不敢讲。”
“讲么,有什么讲什么,不要怕!”
“贡爷,二老爷,这么严重的瓦斯爆炸,连我们都从未听说过,更甭说看见过,窑下的弟兄……窑下的弟兄……”
“窑下的弟兄全完了么?”田二老爷问。
两个公司职员惊恐地点了点头:
“而且,贡爷、二老爷,有些话,我……我们不敢说……”
胡贡爷大大咧咧地道:
“说!但说无妨!”
一个职员道:
“我是矿上的矿师,我知道,这种瓦斯爆炸具有连续性,就是说,瓦斯聚集到一定的限度,有明火点燃,还会发生新的爆炸。现在下去救人,恐怕……恐怕……”
另一个道:
“公司下令封锁井口,也……也是出于这种考虑!现在,一切……一切都来不及了!”
田二老爷眼中的泪水“刷刷”落了下来,口中喃喃道:
“造孽!造孽呀!这窑下可有上千条性命哩!”
胡贡爷也冷静下来,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与荒唐!早知如此,他真不该让胡福祥一伙下窑救人!设若窑下的人没救出来,救人的人再上不来,那影响可就坏透了!
“这么说,窑下的人全没指望了?”贡爷不甘心,非要问出自己希望的结果来。
“没……没指望了!”
回答是明确的。
贡爷很认真地火了,他觉着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明白无误的伤害!贡爷会错么?贡爷叫人下窑救人不对?贡爷恨不得把面前这两个小子踹到井底下去!
“好吧,你们滚吧!滚得越远越好!别让贡爷我再看见你们!”
两个代表着大华公司的职员,如获大赦一般,忙不迭地连声道谢,转身消失在那骚动的人群中。
为了防止新的爆炸引起的危险,已经初通矿务的胡贡爷威严地命令涌在井口的人群向后退,自己也随着后退的人群转移到大井西面的汽绞房里。
胡贡爷和田二老爷把自己的指挥所设到了汽绞房,他们打算在这里、在这个灾变之夜,领导田家铺人一举扑灭大华公司带来的这团死亡之火!
在焦躁不安的等待中,田家铺历史上最沉重的一个夜渐渐消失了,火红如血的朝阳跃出了地平线,跃上了广阔无垠的蔚蓝色天空。
然而这一天,太阳,在田家铺人的眼中却是黑色的,是地层深处凝固的血块聚成的,是既不发热也不发光的。他们的一切思维和希望都还停留在刚刚逝去的那个漫长而沉重的夜中,他们像痴了似的,固执地依恋着那个希望尚未灭绝的夜。
早晨八点十分,田家铺煤矿主井井下发生了第二次瓦斯爆炸,又一团浓烟大火从炸塌了的井筒中喷射出来,仿佛一个巨大无比的怪兽在地心深处气喘吁吁地吞云吐雾。矿井周围的人们再一次感觉到了大地的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