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英雌不再,中(No More Herstory II)】
生物电阻特征的采集持续了大约5秒,但是权限匹配时间却长达五分钟。这并不是程序响应缓慢,菲利普知道,滑头鬼正在侵入系统,给他分配无限管理权。
“菲利普吉布森。”机器人慢条斯理地开口,“一级文档区已对你有限开放,请妥善使用你的查阅权。军事委员会和寂灭兄弟会将对本次查阅及后续影响保留永久追责权。”
走廊尽头的铅门被缓缓打开,菲利普迈入文档区时机器人还在他背后絮絮叨叨着查阅条例,虚应故事的语气昭然若揭。
菲利普不知道一级文档区究竟有多大。仅照明范围内就能看见百来台终端机,整齐划一地组成十排十列,黑暗中还有更多方头方脑的轮廓延伸到远处。菲利普穿过一排排毫无生气的终端机,感觉就像是穿过一排排太平间里的死尸。脚步声在静谧里激起的回音,带着一种遗世孤立的冰冷,仿佛正在谴责阴阳师打搅了此处的长眠。每次来这里,菲利普后背都凉飕飕的,总觉得某处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他。
超龄青少年试着唤醒一台机器,但是后者没有反应,黯淡的屏幕与阴阳师默然相对,如同一个黑洞洞的墓穴。菲利普又尝试着启动旁边几台终端,结果还是徒劳无功。它们仿佛千万年前就死透了,触摸上去有一种僵尸般的黏腻。指尖的潮冷感让超龄青少年的汗毛一根根竖立起来,他告诫自己,那些都是普通的塑料和金属,只不过在阴暗环境里存放太久,摸起来才会湿湿的。
菲利普一台台地摆弄着终端,幻想自己是个踯躅坟场的掘墓人。他不知道自己尝试了多少机器,可能十五六台,可能二三十台,黑暗让一切数字都失真了。就在超龄青少年越来越沮丧的时候,猛然惊觉有团朦胧的亮光从背后照过来,那束光如此飘渺,如此阴寒,仿佛是冥界的勾魂召唤。
超龄青少年强压下狂跳的心脏,缓缓转过头,看到身后有一台终端无声地启动了。他有些茫然,不确定自己刚才碰没碰过这台机器。终端苏醒的速度很慢,这不奇怪,毕竟它也许经历了几十年的休眠。大约五分钟后,原本漆黑的显示屏上泛起一个幽绿色的光标,让菲利普联想到了墓穴里的蜡烛。此时此刻,阴阳师真害怕屏幕里冷不防扑出一张鬼脸,但光标只是跳动了几下,然后飞快打出了一串字符,映入菲利普眼中犹如一团团磷火。
链接已经建立,超龄青少年立于显示屏前,几步之外的世界在明灭不定的荧光映照下忽隐忽现。菲利普觉得自己仿佛是进入了通灵状态,正要与永寂的冥府交流,询问一个阳世间早已被人遗忘的秘密。
阴阳师做了一次深呼吸,用微微有些颤抖的手指打出了“老人”,“拨浪鼓”,“女人”三个关键字。
检索结果返回了整整二十个页面,但是除了前两页,其余内容都大同小异。菲利普并不意外,这个列表,其实是滑头鬼用所有权限下的搜索结果拼接出来的。
菲利普想了想,去掉了“老人”,“女人”两个查询条件,又加上“韦恩庄园”,“服务器”,“照片”,“古代”几个关键词。搜索引擎跳动了两下,然后重新吐出了十几张页面。排在第一的检索结果还附带了一张图片,然而没等菲利普看清图片内容,页面忽然转成一片雪白。
超龄青少年急忙去翻下一页,什么都没有,跳出的还是毫无内容的空白页,连页脚跟搜索栏都不见了。之后的第三页,第四页全也都是一个样子。菲利普俯下身凑近显示屏,他仿佛看见了一个被抹去面目的人正同他对视。
“该死,太不对劲了!”阴阳师骂道,挡在他与答案之间的那个东西,无论它是什么,都远远超出了菲利普的掌控能力范围。那个秘密如今已经成为了一片泥沼,正跨越几千年的岁月向他涌来。落荒而逃的想法迅速占据了菲利普的脑子,超龄青少年飞快关掉页面,抹除了现场所有的生物痕迹。他现在应该回家,忘掉三途之门,忘掉这该死的照片,蒙住头睡个天昏地暗。万幸的是,阴阳师还能全身而退,滑头鬼已经篡改了他的访问信息,谁都查不到菲利普头上——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菲利普还在暗自庆幸着,冷不防耳边通讯器响起一阵铃声,这伴随他多年的铃声此刻听来如此陌生,如此怪诞,仿若一个鬼魂,在空旷的房间中来回飘荡:
“您有一封新邮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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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老女人裹着一条陈旧肮脏的毯子,盘膝坐在弗洛伊德前面,双眼中射出军人般戒备的视线。
女人身体干瘪得好似一只褪毛洗净的老母鸡,老法官怀疑她在毯子下面什么也没穿。弗洛伊德无法估算女人的年龄,她显然已经很老了,而且吃过很多苦,皮肤皱得就像泡过水的纸巾。老妪赤着脚,脚上和手上都纹满了神秘的图案,法官相信,她被遮盖的其余部位也一定全是刺青。
老妪的前方摆着一个点燃的火盆,袅袅青烟从盆中升起,迅速填满了这个封闭狭窄的房间。弗洛伊德感觉又闷又热,不仅仅是因为火盆,还因为堆在周围的几十台中古服务器,这里不但找不到降温措施,甚至连个通风口都没有,法官无法想象这些服务器是怎么运转到现在的。
女人身后站着两个高大的**男性,头顶几乎触到了天花板。他们也纹着身,手腕和颈项上挂着废旧数据线跟电源线编织的饰品。
在房间的上方,围着一圈显示器,其中绝大部分要么黯淡无光,要么跳动着各种语言的“没有信号”警告框。仅有两台显示器还在工作,上面各映着一张人脸,显然正从远处参与这场交谈。
老女人从身侧的电子垃圾堆里抓起一把电线跟元器件,庄重地投入火盆,口中念念有词。至始至终,她的眼睛都没有离开过法官。
各种电路元件烧焦的“刺啦”声伴随着让人作呕的臭味,向弗洛伊德扑来。老法官皱起眉头,一脸嫌恶地别过脸:“你能别那么干了吗?”
女人冷笑一声:“原来,你也有受不了的时候。”她的整张脸在烟雾中时隐时现,简直不像是现实世界的存在。弗洛伊德不知道这情景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他的左脚已经被处理过了,但是麻药的药效还没退下去,现在法官眼里的一切都仿佛青烟般飘渺不定。
“海因里希弗洛伊德。”女人喃喃念叨着,拿起半块裂开的主板。从上面扣下一个电容塞进嘴里,她像是品滋味一样细细咀嚼了两下,又把渣子吐进了火盆,“你真是走到哪儿都能搞砸身边的一切。”
弗洛伊德没有回答,女人见法官神情萎靡,逗弄似地把手中主板递过去:“你也来一点?可以让你好受些。”
“佛罗伦萨?”弗洛伊德努力吐出几个字,“还是算了。”女人发出一串干涩的笑声,那样子活像是一只成精的猫头鹰。
“佛罗伦萨IV”型基础主板,产自天馋-9上的第六期文明,曾经作为万用工业模板的底层构架被大量生产。它的电容使用一种独特的隔热涂层工艺,后来人们发现该化学涂层的致幻力是“狄俄尼索斯裸盖菇”的三十倍。于是在“佛罗伦萨IV”主板停产的六个世纪后,这些电子垃圾忽然成了黑市上的宠儿。
“我活了一百多岁,唯一学到的东西就是,男人永远靠不住。我们以为我只需要坐在这里等着你上门,结果,你们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一次简简单单的自我介绍你们都可以谈崩,然后呢,你又像傻瓜一样大摇大摆走进荒川妖时的陷阱。男人呐,你们每次都能让我大开眼界。”
“那个摇拨浪鼓的男人是你派去的?我得说谈崩这事他得负大部分责任。”弗洛伊德努力露出一个疲惫的笑脸,“我倒很想看看他怎么辩解,他也在这儿吗?”
老妪轻叹一声,看着法官的样子像是在数落不懂事的孙辈,她手指摆动了两下,正对法官的显示器忽然亮起,弗洛伊德抬头望向那不停跳动的黑白屏幕,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频幕中还是那个手持拨浪鼓的老人,他面如死灰,双目塌陷,赤身露体地盘坐在一张桌子上,几十台服务器从四面八方将他围得水泄不通。老人看上去比昨天更干瘪了,简直可以说是皮包骨头,弗洛伊德不由想起了儿时家乡挂在屋外的干肉。
女人也转过头去看显示器,法官注意到她后脑勺只剩下零星几缕白发,却分布着十几个人机接口,其中一大半或多或少都有感染的迹象:
“原本只要客气几句把你请过来,一切就解决了。结果他却搭上了自己的命。我们把他放在楼下机房里,等水分全部烘干,我们就给他塑一座金身。可怜的老东西,也许以后的男人看见他的下场,可以变聪明一点,当然,前提是我们还能有’以后’。”
“发生了什么?”弗洛伊德问,语气终于软了下来。
“找你麻烦的医疗者也去找了他。这坨老狗屎走了一辈子的狗屎运,他一定以为这次运气还在他一边吧?而我……我也没想到,荒川主任这次是真的会下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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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把时间往回倒一倒,看看今天凌晨两点,城市另一头的状况,当时菲利普正行色匆匆地离开防火墙公司,弗洛伊德则刚刚被安置进“格雷森公寓”那间拷问室,割喉杀手正向警团署长传递一条重要讯息,基本上,整个52C一派祥和……
如果你盘下了一座有问题的店面,又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最好的办法就是走自助贩卖的经营策略。
“老艾斯利自助披萨”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只要看一眼它的门面,就不难明白为什么它要走自助这条路了。
披萨店占用了某座废弃病院一楼的部分区域,而那座病院早些时候,是“基因贷”的附属机构。传闻中这里爬满了畸形死胎跟蛇虫鼠蚁,以及两者的融合体。
老艾斯利最勤快的时候,几乎每年都要来这里一次,修缮厨房系统,换掉损坏严重的桌椅电扇。她的生意完全依托一套全自动的贩卖设备,从采购原料,烹饪到点单,转账甚至报税都一步到位,老艾斯利从不在乎这一条龙服务当中溜走了多少原本属于她的利润,她只是由衷地不想拜访这里。
老艾斯利最后一次出现差不多是五年前了,没人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她可能死了,也可能只是再也不想管这个烂摊子。五年来自助披萨店还在步履蹒跚地运转着,大部分的桌椅都已经不堪使用,厨房系统也只剩下最后一条流水线勉强能够工作。不过这些问题都不大,反正也不没多少人过来吃披萨。偶尔会有一些瘾君子来这里过夜,只要不是嗨翻头被什么东西拖到楼上,他们一般都能安全离开。
如果老艾斯利还活着,如果她那双老花眼还能看清披萨店每天的流水明细,那么今天她一定会诧异得合不上下巴。因为明细显示,披萨店连续两天都有营收进账,每天的早中晚餐各一笔外加夜宵,准时得就像上了发条一样。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呀,“老艾斯利自助披萨店”开业九年,终于拥有了一位忠实顾客。
眼下这位客人正坐在店内唯二还没报废的椅子之一上,口中大啖着今天的夜宵,一块很可能夹杂着昆虫蛋白的海鲜披萨,他上方歪挂着一块“看好私人物品”的牌子,不过顾客一点都没把警告放在心上。他把唯一的私人物品大大咧咧地摆在桌子中央,那是一顶样式浮夸的高礼帽,他不认为这里有谁会对那东西感兴趣。
这时门被推开了一个白发年轻人走了进来。魔术师也没想到这家破店竟然还有除他以外的主顾,忍不住多瞟了那人一眼。对方的五官很张扬,嘴角挂着兴致勃勃的笑意。他进来后也不看菜单,只是盯着魔术师似笑非笑。
“你已经吃完了,还不走吗?”
魔术师懒洋洋地摊开报纸,“我住在这儿。”
“住在这儿?”白发人有些惊讶:“那你睡哪儿呢?这附近可没有宾馆。”
“楼上,”魔术师说着,竖起报纸隔绝了与对方的视线,他已经不想再闲聊,“你想要点单的话请自便,我推荐合成牛肉披萨,千万别要沙拉酱。”
魔术师的冷漠让白发人有些失落,他干笑两声,似乎想缓和气氛:“呃,我想……你要等的人不会来了。”
魔术师放下报纸,向白发人投去冰冷的视线。后者则挤眉弄眼地朝对方摊开手:“你知道……你不该这样的。冲击警团署分局,又想跟警团署暗中联系。’大管家’对此很不高兴。”
“你就是他给警团署介绍的杀手?”魔术师问。
“我们习惯称自己危机顾问。”白发人做了个鬼脸,“我专程来处理你的烂摊子,哦对了,你可以叫我水银大师。”
“我有什么烂摊子?”
“亲爱的,你自己就是那个烂摊子。”
魔术师点点头,脸上写满了理解:“奥托在雇佣我的时候就打算杀我了是吧?”
“我不知道,而且我也不认为这很重要。”白发人说着四下张望了几眼:“不如……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你现在上楼,随便你去哪一楼都行。数到三十后我再上来找你。”
魔术师耸耸肩,站起身来戴上了礼帽:“楼上见。”然后头也不回地朝楼梯走去。
“艾斯利自助披萨”唯一的回头客消失在了楼梯口,如今,披萨店里只剩下了白发人,笑吟吟地念着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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