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昔日恩仇
第五十一章
昔日恩仇
1
又过两日,大焉允治六年的除夕到了。蝉衣中午离了云阶寺,领着星官儿回了燕然巷,一进门,门仆陈留便笑道:“果然是团圆夜,孙二郎才回来,娘子也回来了。”
星官儿听了,便要钻进府寻人,蝉衣偏把它拉住,呵斥道:“你就这样想他!”勒令它和自己慢慢走。走到荷池,先见武器毡包堆在一旁,再走十余步,便见孙牧野背对自己,半跪池边,把池水舀进一个花钵,那背影专心得很,竟听不见一人一虎过来的动静,星官儿一个长跃过去,趴在孙牧野背上,孙牧野反手过来拍拍它,还去舀水,蝉衣走过去,在他身边站住了,孙牧野抬头看了看她,捡起身边一个小布包,道:“蜀水花种子。”
蝉衣不解,问:“什么?”
孙牧野道:“从夜州采的蜀水花种子。”他从包里抓出种子来,撒入钵中,“到春日开花后你看,是不是比未离原的香。”
蝉衣只站着瞧他忙活,一语不发,忽然小路那头现出一个陌生人,远远作揖道:“那边可是右将军?”
孙牧野起身问:“你是谁?”
那人再揖道:“下走是恭王府丞。现有涅火军校尉唐珝在王府门前闹事,侍卫们捉拿他虽易,恭王却顾全大局,不愿伤了王师和右将军的颜面,故遣下走来报一声,将军若得空,就请把唐珝领回去。”
孙牧野一听,便和府丞出了孙府。蝉衣把花钵看了半晌,俯身舀半勺水添上了。
2
王府门前,唐字营一百多个士兵全聚齐了。唐珝气势汹汹如一头小狮,手持金环刀向府内喝道:“恭王出来!你和我当面对质!”士兵们皆道:“打进去!”只有唐晋和唐冲两个在拦,哪里拦得住。隔着府门,一个侍卫在内叫道:“你兄长自己修史修岔了,和千岁有什么关系?你有胆,去龙朔宫闹!”
唐珝更是大怒,道:“恭王用的那些阴谋诡计谁不知道!他若敢作敢当,就叫他出来!”
语声传进去,侍卫们都道:“他在公然辱骂千岁。”一个道:“把他抓了算了。”另一个道:“还是去请恭王示下。”
于是到了寿阳观,禀报了恭王。恭王端端正正服下丹丸,淡然道:“世道不同了,这些孩子是闹上天也不怕的,你今日抓他,明日涅火军就敢来砸王府的门,难道要我们和他们真刀真枪打一场?赢了也没什么脸面,孙牧野把他带走就是了——孙牧野来了没有?”
府人回:“府丞去了大半日,多半要来了。”
唐珝在外叫了半晌无人理会,又道:“再不出来,我可砸门了!”
府中不应,唐珝便三步两步迈上阶,挥起金环刀力劈王府大门,却没注意士兵们忽然全没了声儿,才劈了两下,高扬的右手突地被人擒住,他勃然大怒,转头道:“你做什么?!”
话出一半,对上了孙牧野严冷的眼,唐珝一愣,兀自倔道:“你做什么?”
孙牧野道:“回去。”
唐珝道:“不!我要见恭王!”
孙牧野道:“回去!”
唐珝道:“我不回去!我哥哥被恭王陷害了,我要找他算账!”
孙牧野的手猛一使劲,把唐珝拖下了阶,唐珝大叫:“我哥哥去芦州了!被他们害走了!”
孙牧野一拖三五步,唐珝踉跄着,拼命挣扎,道:“你别管!这是我的事!我哥哥走了!”
孙牧野停下脚步,盯紧了唐珝。
唐珝问:“怎、怎么?”
孙牧野冷然道:“我哥哥死了。”
唐珝问:“什么?”
孙牧野不再答,拖着唐珝大步走,又向众士兵道:“都回家去过年!”
到了佩鱼巷,孙牧野推着唐珝进了唐府门,唐珝回到家,眼中才滚出两颗泪珠来,又赶忙擦去。孙牧野问:“年夜饭吃什么?”
唐珝道:“我不吃。”
孙牧野挽袖子道:“我去做。厨房在哪里?”
唐晋带着孙牧野到了唐家厨下。厨门边系着一只兔,案上有半边羊肉,池中有两条鱼,篮中许多蔬菜。他把羊肉切块,用黄酒和姜汁渍了三刻,然后把肉块和葱蒜用大火翻炒,倒水焖煮,再放萝卜、当归、党参、蘑菇入锅,加盐、花椒、八角一起细熬;趁熬汤的时候,他宰鱼去鳞,杀兔褪毛,肉全切成薄片;把白菜、菠菜、莴菜叶也洗净了,各自分篮装好。半个时辰后,羊肉汤的香气把半个唐府都罩住了。
唐珝还在惜环院一楼的小厅里坐着发呆,孙牧野右手端铜锅,左手提两篮肉蔬,腋弯夹一坛剑南烧春进门,道:“接一下。”
唐珝上前接了铜锅,安在炉上,孙牧野把火拨旺,让铜锅在上沸腾,分了碗筷给唐珝,自己夹一片鱼肉,涮了涮,捞出来一尝,又添了些花椒进去。忽然窗户翻红,照得满室生光,又闻爆竹声在四面八方唱和,孙牧野道:“家家都在吃年夜饭了。”
唐珝抽了抽鼻子,开坛倒了两碗酒,一碗递给孙牧野,道:“不知唐二现在走到哪里了。”
孙牧野道:“想来已经进芦州了。”
唐珝道:“也不知他们有没有年夜饭吃。”
孙牧野道:“驿站也有年夜饭。”
唐珝叹了口气,喝了一大口酒,孙牧野也喝了一口。
唐珝问:“你恨吗?”
孙牧野道:“恨谁?”
唐珝道:“让你失去哥哥的人。”
孙牧野沉默良久,后道:“恨。我恨派他修栈道的卒子,恨判我们株连罪的人,恨叛国投敌的父亲。”
唐珝道:“那,你的恨如何消解?”
孙牧野道:“打云州念波城。收回这座城,我就解脱了,不恨了。”
唐珝道:“云州念波城……是你父亲叛卖的城池吗?”
孙牧野点头,将酒一饮见底,道:“你的恨要消解,比我简单得多。”
唐珝问:“我要怎么做?”
孙牧野道:“好好干,你越争气,你兄长回来的机会越大。”
唐珝道:“等我也有了千军万马,就谁也不敢欺负唐二了。”
孙牧野道:“过两年,檀州就是你的战场,你要做好准备。”
唐珝道:“何止打檀州?将来,将来我要随你打念波。”
孙牧野一笑,向他举了举酒碗,唐珝也举了,两个对饮而尽。
惜环院的二楼房中,也煮着一只小铜锅,苏叶半倚榻上,并不动箸,蝉衣便轻声道:“他是粗人,只会做这些浓膻的食物,我去为你煮些清淡的来,如何?”
苏叶怅然道:“不,姐姐,纵是玉食金肴,我此刻也吃不下。”
蝉衣道:“我知道,你还在担心幽儿和唐二郎。”
苏叶道:“姐姐,我失去的不只幽儿和二郎。”
蝉衣问:“什么?”
苏叶一语未出,泪光先现,便把话咽了回去。蝉衣看了看苏叶苍白的容颜,又见她双手始终护在肚上,忽地醒悟,问:“你有身孕了?”
苏叶珠泪滚落,道:“现在没了。这孩子前几日还在我的肚中闹呢。”
蝉衣心中一颤,几番欲言又止,道:“我,我也不知怎么劝你了。”
苏叶道:“那些宫人,去了势的宫人,他们为何……”她不知该怎么说,便用发抖的手在虚空中比画,要把那屈辱的场景向蝉衣倾诉,“为何也要侮辱我?”
蝉衣忙把她的手握住,道:“他们的心也残缺了。”
苏叶道:“我不明白,为何总是我。姐姐,你说,难道是我上一世害了许多男子,所以这一世,他们……他们……”
蝉衣道:“别胡思乱想,不是你的错。”
苏叶凄然问道:“那为何永远是我呢?”
她一哭,那窗外流光溢彩的烟火也颓黯下去,蝉衣叹了口气,心中悄道:“她若生了一张平常的面孔,或许还能有宁和的一生吧。”
忽听得唐珝在楼下叫:“唐冲,再去提几坛剑南烧春来。”苏叶忙拭去泪,向蝉衣道:“姐姐,你别和三郎说,他还什么也不知道。”
蝉衣道:“你有身孕的事,他也不知道?”
苏叶道:“我怕他在夜州练兵不安心,不敢和他说,如今看来,幸好他不知道。他失去兄长,本就心里不痛快,再知道这件事,又不知要发作成什么样。”
蝉衣便道:“好。”
锅中白羊汤沸了半晌,蝉衣舀起两勺来,吹冷了,叫苏叶喝下,苏叶慢慢喝了,道:“这做汤人的手艺,姐姐真该好生尝尝。”
蝉衣口中道:“有什么好尝的?”却不自觉举勺抿了一口。
苏叶问:“姐姐,你和孙将军好没好?”
蝉衣反问:“什么叫好?”
苏叶道:“要么把心给他,要么把身给他。”
蝉衣道:“我的心给了你和幽儿,身给了云阶寺。”
苏叶道:“那为何他一从夜州回来,你就从云阶寺还俗呢?”
须臾,蝉衣道:“我明日还回云阶寺去。”
苏叶忙拉住她的手,道:“姐姐,我说着玩的,你多陪陪我。”
蝉衣道:“那就不许提他了。”
偏偏孙牧野的说话声从楼下时不时传来,苏叶幽幽道:“提不提,他都在,姐姐躲不掉。”
蝉衣不语。苏叶道:“姐姐,我想你和孙将军好。”
蝉衣嗔道:“你倒偏向他,来赚我呢。”
苏叶道:“不,我是有私心的。”
蝉衣问:“怎么?”
苏叶道:“我没了孩子,没了幽儿,不敢再没有你。我真怕有一日醒来,你却离开了开元城,离开了大焉,再也找不到了。”
蝉衣无端端出神起来,苏叶道:“你就应了孙将军,成不成?你嫁给他,就永远不会离开了。我若想你了,可以随时去孙府找你;你若想我了,也随时来唐府找我。将来三郎和孙将军出去打仗,咱们两个就住在一处,等待的时日就不会寂寞了。”
蝉衣却道:“我是嫁了人的。”
苏叶道:“可公子醇早从世间消失了,你等不到他了。”
蝉衣道:“他还活着。他若死了,全天下都会知道,若无消息,就是活着。”
苏叶道:“若他已过上平民百姓的日子呢?若他已娶了别人呢?”
蝉衣喃喃道:“娶别人?”
苏叶道:“你们离别已近十年,他对你的心,不知还剩下几分,若他遇见别的美人……”
蝉衣道:“他不会。”
苏叶道:“我不信男人。”
蝉衣道:“你若知道我和他经历过什么,就会信他了。”
片刻沉寂之后,两人同时叹了一气。楼下此刻也安静得很,苏叶挂念唐珝,因道:“我去看看他们。”蝉衣忙把她按住,道:“外面冷,我去。”她出了门,下到一楼,把窗户轻轻推开一线,看见一锅汤还在煮,酒坛子倒了许多,而唐珝仰躺在座席上,孙牧野俯卧在毛毯上,都醉眠了。
3
不只是开元城,未离原上的除夕节也十分热闹,沧山虽然萧索,那山下村庄的爆竹响、鸡犬吠还是遥遥传了上来,修儿站在溪边俯看原上,杜若在厨下忙了半日,出来问:“修儿,你在做什么?”
修儿道:“阿娘,山下过年真热闹。”
杜若道:“过来帮阿娘放食案。”
修儿便跑去竹屋,摆了两张食案、两张座席,杜若先后端了两碗水煮鲜鱼、两盘蒸茄、两碗平菇葱汤、两盘蜂蜜炖肉块、两碗稷饭来,分放两张食案上,修儿坐上右边一席,杜若却道:“阿娘今早如何说的?慎终追远,除夕勿忘祭拜祖先。”便牵了修儿的手,出了竹屋,到了小溪边,吩咐修儿面西而跪,修儿便问:“祖先在西边吗?”
杜若道:“是。”
修儿道:“他们在那边做什么?”
杜若道:“他们已长眠了。”说毕,将一杯屠苏酒倾入小溪,吩咐修儿九拜列祖列宗,修儿依言拜了,杜若这才带他返回竹屋,一个坐左席,一个坐右席,修儿又问:“为何只有我们两个?”
杜若问:“怎么?”
修儿道:“山下农家过年,好多亲戚。我们的亲戚呢?”
杜若道:“我们没有别的亲戚了,阿娘只有你,你也只有阿娘。”
修儿道:“和别人家不一样。”
杜若道:“是。”
修儿等母亲动了箸,自己才举筷,忽而又问:“薛台令呢?”
杜若道:“薛台令今日不来授课。”
修儿道:“他也要过年?”
杜若道:“是。”
修儿道:“他和谁过年?他有阿娘没有?”
杜若道:“修儿,你的问话越来越多了。”
修儿不吭气了,先夹一筷鱼丝吃,又放下筷子,拿勺子舀稷饭吃。杜若却忧心忡忡,无心进食。修儿八岁了,越长大,他心中的疑问会越多。他若始终庸钝如农家子,倒是好事,可他偏偏善思勤学,颖悟过人——终究是流淌卫氏血液的子孙。杜若隐约觉察到,修儿的成长,很快便将不由自己掌控了。
吃过年夜饭,修儿帮母亲收拾餐具到厨下,见锅中还有一条鱼、一碗蜂蜜肉块、一盘蒸茄,想是母亲以为薛让会来,为他准备的,可他到底没来。母亲道:“这些放在灶边,明日吃。”说完便去屋后洗碗,修儿想了想,取过一只竹篮来,把鱼、肉、茄都摆进去,提上竹篮,向屋后道:“阿娘,我去桥那边走一走。”
杜若道:“一刻之后就回来。”
修儿应了,提着竹篮出了门,过了溪,也穿出了竹林。既然母亲也为薛让准备了饭菜,说明薛让没去别的地方过年,原本会来,可为何又没来?修儿一直蒙母亲和薛让的教导,知道尊师敬长的道理,他不愿薛让冷冷清清过节,便好心为他送年夜饭去。
修儿不知道薛让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他住在何处,每回见到他时,他都是从竹林里慢慢踱出来,可回去时,是去了哪里?修儿出竹林后便迷糊了。后山这一片,从来人迹罕至,这条羊肠小道下到山脚,是个小村庄,薛让和村里那些人衣裳举止都不一样,肯定不是在那里。后山不在,莫非在前山?可母亲一直说,前山有凶兽,专咬人的手指头吃,不许自己去,这可如何是好?修儿纠结了顷刻,还是往前山而去。
沧山虽不绵阔,却崎险,一条杂草路想必是农夫和薛让踩出来的,歪歪斜斜,隔三五步便蹲着一只蛤蟆;走过十几步,便是陷坑,再走百来步,又是矮崖,修儿小心翼翼护着篮中食,走了半个多时辰,方转到了山前。这是向西一方,修儿眺望山下,竟有一座灯火辉煌的城池。修儿知道这是开元城,他只去过两三次,是母亲带他走后山,在原上绕了一大个圈才走到,他本以为这城离自己极遥远,谁知就在眼下。修儿看见大街小巷都有爆竹闪光,原来世上还有千万户人家也在过节。修儿看了一阵,继续往前走,此时山路渐渐平缓了,走了千多步,便见一座庄子立在前方,庄前果然有一头凶兽,五丈高的身躯,铜尾铁头,龇牙咧嘴,修儿不知它会不会吃人手指头,他在暗处静静观察,见凶兽始终一动不动,便折一根木棍在手,要过去试探,忽然凶兽身后的庄门开了,修儿警觉地躲了回去。
一个身影从庄中走出来,正是薛让,他回头向法吏道:“关门,我今夜不回来。”法吏应道:“是。”把庄门关闭了。薛让慢步离了山庄,却不走修儿来的路,反而往更僻远处去,修儿狐疑起来,悄然跟踪而去。
走到看不见直辨堂和獬豸像的时候,薛让钻进一片松林,借着残星弱光走,全然不知身后五六丈处还有一个人。越往密林深处,修儿的猎奇之心越重,不需人教,他自觉屏住呼吸,走得轻,迈得徐,没有惊动四周分毫,只有那一篮食物还紧紧提着,不知几时才能给薛让。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到了松林尽头,是一片厚苔遍布的绝壁,薛让沿着山壁向东行了八百余步,忽而身子往壁上一闪,竟不见了,修儿踩着他的足迹过来,把枝叶杂草都拂开,发现山壁上有个二尺宽、六尺高的缝,濡臭的风从缝中吹出来,令人后脊发寒。修儿稍做迟疑,还是侧身挤了进去,十多步后,山缝越走越宽,可容他正身前行了,又走三十来步,忽然前面一亮,修儿忙止了步,身子贴住山壁看去,是薛让点亮了火折子,里面现出一个三四丈方圆的洞屋子来。
薛让用火折子点燃了洞壁上的火把,向洞屋暗处道:“我来看你了。”
暗处有一汪水潭,谭边有一个铁笼,笼中却不知是人是兽,闻声动了一动,薛让去笼边坐下,从怀中取出一壶酒、两只酒杯,道:“今日是除夕,我来陪你过年。”
笼中物慢慢坐起来,竟是个老人,脸埋在数尺长的须发中,不知从前是何模样。
薛让倒了酒,递杯进笼,老人接了。薛让道:“又到了年终回顾的时候,我来向你禀报,这一年御宪台做了些什么。这是御宪台成功之年,也是失败之年。今年御宪台处理刑讼四百五十八件,惩治不法之徒七百二十八人,无一人冤屈,此为成;而案发数和罪徒数远少于当年,此为败。”
薛让又道:“当年你我共事之时,御宪台之势何其兴盛,一年斩首的罪徒也有三两千,西市口的血腥气经年不散,国家才迎来风清弊绝、国泰民安的曙光。可这五年,不是沧山一处说了算了,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分权掣肘,让多少该死之人还苟活世上。”他长叹了一口气,“年复一年,时不我待。御宪台不能再退让了。明日之后便是新年,沧山也将气象一新。”
那老人终于启口问道:“怎么?”
薛让道:“十日前,恭王服丹服岔了,一丸下去,五脏六腑烧了一半,卧床不起,他上疏龙朔宫,说是丹药被人下毒,请二圣做主捉拿凶手。三日前,唐瑜倒了,削封策废了,太后不得不修补和七王的关系,便命三法司联合追查。当日查出,是丹丸中的雌黄含了砒霜,于是把卖雌黄的西市商人逮捕。这商人,是一家三兄弟,和沧山有些瓜葛,我自请回避,只有大理寺和刑部参与此案。一夜之后,三兄弟认罪,说是王府在他家买了几年的药方,欠了上千金不给,因此怀恨在心,犯险投毒。天明之后,三兄弟被押赴刑场,当众斩决。大理寺和刑部的效率,多少年没这样快了。”
薛让有意停了停,又笑道:“刑场的血还没干,恭王府竟另送了一人去投案,却是伺候恭王炼丹的小道士。这小道士当日还想往雌黄中抹砒霜,被当场捉住打了个半死,送去大理寺没多久,就一命呜呼,怀中还有半包没来得及放的砒霜。无论如何,那三兄弟是被冤杀了。真相一出,举城哗然,大理寺卿林玺和刑部尚书雷英如今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眼看着要从位置上摔下来了。”
那老人伸出空杯来,薛让为他续满。老人道:“是你给恭王出的主意?”
薛让道:“是。恭王此刻已进宫和太后商讨善后之事,其中一件,便是大理寺和刑部靠不住,残局非御宪台出面收拾不可。”
老人道:“沧山又要再起了。你还如当年一样绝断。打不倒你,就打不倒沧山。”
薛让道:“御宪台交给我,你尽管放心。你为御宪台一生鞠躬尽瘁,我不能辜负了你。”
老人缓缓问:“那你几时放我出去?”
薛让沉默长时,道:“我不能让天下知道,景帝之死,与我有关——他药中的鬼笔菌汁,是我给卫佑的。”
老人道:“事过境迁,我不会和任何人提起,我只想出这山洞。”
薛让道:“你也是御宪台出身,你答应过那些囚徒的出狱请求吗?”
老人叹道:“当初我待你如子,如今却成了你的笼中囚,是我自己错了。”
薛让道:“你若糊涂些,也许至今还是御宪台令,我还是你的下属。可你偏偏微察秋毫,发觉了我和卫佑的往来。卫佑在先帝饮食中滴毒汁,滴了三年,宫人奉御一概不知,竟被你知晓,不愧为御宪台第一令。”
老人道:“卫佑即位心切,要谋杀景帝,还算是个理由;可景帝一直看重你,你为何要助纣为虐?”
薛让道:“因为卫鸯也想篡位。若让卫鸯抢占先机,夺得皇位,沧山必被架空,故我们只能先下手,让卫佑即位。卫佑乃庸主,庸主座下方出能臣。可你却试图向景帝告发我。我若没发现残留的鬼笔菌失踪,早被你送至景帝御座之前,我也早被凌迟处死了。”
老人半晌又道:“皆往矣,皆往矣,如今景帝死了,卫佑死了,卫鸯也死了,昔日恩仇,一笔勾销,如何?”
薛让道:“我不敢放你出去。”
老人道:“我在这笼里关了十二年,你纵然放我出笼,我也站不直身子,你纵然放我出洞,我也看不清日月光明,还担心我告发你吗?我没那个心了,我只想下山去,远远听一回老妻和三子说话,只听一回,就可以死了。”
薛让道:“沧山容不下一丝仁慈和疏忽,这是你曾教我的道理。”
老人便惨然笑道:“作法自毙,是执法者自古以来的宿命。”
薛让道:“御宪台是在谭良洲任上崛起,当受薛让三拜。”说完,郑重伏地,叩首三回,道,“我过些日子再来看你。”说毕起身便走,那过道上的修儿正无处可躲,薛让忽又站住,道:“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
谭良洲问:“什么?”
薛让道:“那被错杀的三兄弟,是你的三个儿子。你‘死’之后,他们也离开了官场,做起了商人,阴错阳差和恭王府攀结了生意,以致如今之祸。我之所以回避此案,就是因为他们的父亲是我从前的上司。在西市口处决的时候,他们的母亲也当场撞树而死。”
谭良洲愣住了。薛让继续走,不出十步,谭良洲抓住笼子狂叫道:“薛让!你杀了我!”
薛让转身问:“什么?”
谭良洲道:“我可以死了!你杀了我!休再一年一年折磨我了!”
薛让道:“你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如何忍心杀你?”
谭良洲道:“你当真感恩?你记得是我把你从国子监提拔到沧山的吗?你记得是我极力向景帝推荐你吗?你记得是我始终对你委以重任吗?”
薛让道:“我记得。”
谭良洲道:“此刻就是你报答的时候了!让我死!”他猛地扯开褴褛的衣裳,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我死了,你也解脱了!”
薛让便缓步走了回来。修儿隐隐见他从腰间解下一条细鞭,在手中绕来绕去犹豫不定,谭良洲厉呼道:“勒死我,你我两清了!”
薛让问:“我杀了你,就不欠你的恩情了?”
谭良洲道:“不欠了,都清了!”
薛让便抽鞭入笼,绕上谭良洲的脖颈,双手用力一扯,鞭子一下嵌入谭良洲的咽喉,他先是“咯咯”作声,挣扎干呕,又“咝咝”地不知倾诉什么,终于,求死之声冲开鞭子的禁锢,破喉而出,吓得山洞都颤抖起来,薛让的手不敢松,咬牙道:“我不欠你!也不欠景帝!我会把他抚养成人,送他登上……”话音未落,谭良洲的头一歪,咽了气。
薛让松了手,靠在笼上喘气,忽闻东西落地之声,而后是仓促逃走的脚步声,薛让大惊,喝问:“谁?”
他追过来,看见一个竹篮歪在地上,半条鱼掉了出来,薛让把鱼拈起闻了一闻,便急步出了山洞,可是松影摇摆,人已不见了。
4
谭良洲临死前的嘶号像千百只厉鼠,在修儿耳中又撞又闹,把他的心噬空了。他恍恍惚惚逃出松林,却忘了来时方向。天上无光,地上无路,东南西北含混不清,修儿稍一迟疑,却仿佛听见薛让挥着鞭子一步一步走近,只好往西边而去。枯木杂草齐腰深,把他拦了一层又一层,似乎存心要拖慢他、困住他;他用双手划开拦截,努力寻找竹林的方位,可直觉告诉他,他已离家越来越远。山下也没了光景,不见城,不见村,仿佛撞入了一座无边无际的黑色死穴。不知怎的,他隐约听见母亲在叫:“修儿!修儿!”待要答应,却见身后草丛影子一闪,大概是薛让追过来了,修儿咽下回应,继续往西逃命,扑腾了百来步,突然脚下踩空,身前竟是斜崖,他收势不及,一栽倒,向崖底滚了去。
修儿醒来时,星辰如芒,把溪水照出一片紫气,他已回到了竹林桥上,再清醒些,他发觉自己伏在一人背上,却是薛让,修儿忙道:“放开我!”伸手去推,可一根鞭子早把他和薛让紧紧绑在一起,修儿叫道:“你杀人了!”
身边的母亲忙扶住他,道:“修儿,怎么了?”
薛让道:“他梦魇了。”
修儿道:“不是梦,你真的杀人了!”
薛让问杜若:“他几时开始梦游的?”
杜若惊疑道:“我不知道,傍晚还好好的,只说过桥走一走,不知……”
修儿道:“他就是杀人了!我亲眼见到的!”他用力一挣,和薛让一起翻倒,两人滚下桥,鞭子断了,修儿跌在一边,薛让起身去扶他,修儿伸腿一踢,大声道:“你离我远些!你是杀人犯!”
杜若赶过来扶,焦急道:“这是怎么了!”
修儿伸手一指这幽谷,道:“这也是个山洞,那屋子就是笼子!他把我们关在这里,十年,二十年,然后要杀了我们!”
想到洞中惨状,修儿浑身发抖,道:“母亲,我们是他的囚犯,早晚要被他杀死!”
薛让向杜若道:“去烧些热水,给他洗浴,好生哄他上床睡觉。”
杜若犹豫不去,薛让道:“你先去,我有话和他说。”
杜若只好先去了。薛让向修儿道:“你在梦里见的是假的。”
修儿道:“是真的。”
薛让道:“你和他不一样。”
修儿道:“这里也是笼子,我们也是犯人,你要困我们多久?你几时杀我们?”
薛让轻声道:“若没有我,你不会来到这世上。我看着你从婴儿长成少年,我一岁一年等着你长大成人,我怎会杀你?”
修儿愣住了。
薛让伸手,去抚修儿的头发,道:“这里不是囚牢,是你和你母亲的家,是我舍命为你们安下的家。现在,你去家中睡下,天明之后,梦就消了。”
修儿却问:“你是谁?”
薛让道:“我是薛让。”
修儿问:“你是我的谁?”
薛让道:“是你的老师。”
修儿长长呼了几口气,问出了他长久以来的疑问:“你是不是我父亲?”
薛让道:“不是。”
修儿问:“那我父亲是谁?”
薛让往西一指,道:“他死了,墓在西方,有朝一日,我带你去见他。”
就在此时,杜若出了屋,叫道:“修儿!”
修儿把薛让看了看,再不说话,起身回屋去了。杜若过来,和薛让交谈了几句,送他过桥,转回竹屋,见修儿已在床上躺下,沉闭了双眼。杜若满怀愁绪,悄悄在门边守了半夜,才回屋睡了。浅短的一场眠后,天已大亮,杜若出了竹屋。这是大年初一的清早,幽谷见春,日暖生烟,溪中鱼和草中禽都欢快起来,修儿独自立在桥上思索,他才七岁,那姿态却有些像成人了,杜若走过去叫:“修儿。”
修儿道:“阿娘。”
杜若试探问:“昨夜睡得可好?”
修儿道:“一夜无梦。”
杜若又问:“昨夜的事……”
修儿在朝晖中眯了双眼,道:“昨夜有什么事?我已不记得了。”
5
大年初一正午,薛让在直辨堂迎来了龙朔宫使者,使者拱手向薛让贺喜,道:“今早大理寺卿林玺自请辞职,刑部尚书雷英左迁外州,从此督捕、审讯、惩罪之事,要请沧山暂为代劳了,台令休辞劳苦。”薛让道:“分内之事。”便接了诏书,送走了使者。
下午申时,薛让从上狱出来,听得外面众吏讶声不绝,有人道:“沧山收权第一日,竟遇见如此大案!”
话音未落,一吏进来禀道:“台令,出大事了。”
薛让问:“怎么?”
法吏道:“芦州快马急报:节度使杨庶民昨日凌晨遇刺身亡。”
正二品掌兵重臣遇刺,薛让的眉也皱了,问:“怎么回事?”
法吏道:“急报只这一句,不知详情。”
忽然又有几骑飞来,是一拨龙朔宫人,当先宫人叫道:“二圣有旨,着御宪台火速查办芦州节度使杨庶民遇刺案,早定民心军心!”
薛让便命法吏:“备马,我们去芦州。”
两日之后,薛让与三五个得力法吏赶到了芦州大方城。将军幕府中,杨庶民的遗体放在正堂中央,亲眷哭成一团。薛让上前,见棺中杨庶民面目铁青,一眼可知,是因冻致死。杨夫人哭哭啼啼道:“那日睡到子夜,他不知中了什么魔,醒过来,说要去后庭习刀剑,我说寒冬腊月的,你是没吹过北风吗?趁早睡了。他偏不听,提着大刀就出了房,我既管不了他,就自睡了,一觉过来已快寅时,他还没回来,我就叫婢子去催,婢子去了半晌,回来一路大呼小叫,说不好了,将军出事了。我慌忙起床问什么事,婢子说,将军吊在枣树上了。我这一吓不轻,把合府上下的人都叫起来去看,到了后庭,果然见他被五花大绑在那光秃秃的枣树上,绳子一层一层,缠得粽子一般,就在北风里坠来荡去,家奴们忙爬上树解开绳子,把他抱下来,可身子早僵了,哪里还有命在!就这样生生冻了两个时辰,冻死了。”说完又嘤嘤哭开了。
薛让问:“杨将军可与谁结了仇?”
杨夫人道:“他是军人,要说结仇,不知结了多少,杀过的敌人、打过的卒子,哪里数得过来?可他的武功了得,天下有几人能把他绑上树去?这可是遇见鬼神一样的人了。”
薛让道:“带我去后庭看看。”
杨夫人便带薛让和法吏去了后庭,但见枣树立在原地,大刀弃在树下,薛让过去一瞧,刀上没有打斗印记,四周也不见异常。许多家奴过来听候,薛让问:“你们当夜听见了什么?”几个家奴同声道:“没听见别人的动静。”薛让问:“可听见打斗之声?”家奴们道:“一丝声音也没听见。”
薛让思索开了。杨庶民似乎是在练刀的时候被人擒住捆绑,全无招架之力,可他是大焉名将,如何会在自家后院束手就擒?可见凶手绝非寻常之辈。薛让和法吏们在后庭搜寻蛛丝马迹,转过一座假山,见山下横着一块半丈长的石灰条石,又粗又破,断不是装饰园林之物,薛让便问:“这是什么?”
杨夫人道:“是当年将军攻下北凉古琉城后,挖下的城墙石,运回来作纪念。”
薛让问:“古琉城是杨将军攻下的?我如何听说是孙牧野先破的城?”
杨夫人道:“我们将军攻的是北门,这石头是从北城墙挖下来的。”
薛让便回顾法吏,问:“是凉人干的?”
忽然一个当地官员冲进庭来,问:“薛台令在哪里?”
薛让问:“什么事?”
官员道:“龙朔宫快马送来急诏,请台令亲启。”
薛让接过诏书,随手递给一个法吏,道:“念。”
那法吏打开一看,霎地变了脸色,道:“台令,又出事了!”
薛让问:“如何叫又出事?”
法吏便道:“雍州长烽城府尹陈人文于大年初一被谋杀。”
薛让问:“死了?”
法吏道:“死了。”
接连两位高官遇害,无论巧合阴谋,都是举世罕见,薛让立即往庭外走,道:“去雍州,长烽城。”
杨妇人追了几步,哭怨道:“那我家将军就不管了吗!”薛让自上马去了。
疾驰七天八夜,薛让在黎明之时赶到了长烽城,陈府和杨府一般光景,只是陈人文的遗体已被火化,剩一个骨灰盒放在灵堂。陈母亲自面见薛让,慢慢道:“台令可曾听说光天化日之下,刺杀一城府尹之事?我家竟遇见了。”
薛让道:“请夫人细说端底。”
陈母道:“就是初一当日,我儿身为长烽府尹,去慰问城中鳏寡孤独,为他们送去米油盐衣。走访了十三家,都没出事;到第十四家,那家中只剩九十多岁的老婆子和十来岁的重孙女,她家门檐矮,家中窄,多两三个人便周转不开,我儿便命武侯们在外等候,自家进屋,看看家里灶上煮什么,床上铺什么,切身察民情,解民忧。武侯们在外等了不到半炷香的工夫,便进去相请,谁知家里竟没人了,两间房,一个二丈大小的后杂院,都找不到人,又没有后门,人如何就不见了?武侯们里里外外地找,有个人细心,发觉后院有一半的土要散些,像是才松动过,把土挖开一看,我儿果然就在里面,嘴里塞了布条,是被活埋憋死的。”
薛让问:“那老妇和重孙女呢?”
陈母道:“去向无踪。”
薛让又问:“全城搜寻没有?”
陈母道:“当时就封城搜了,没有半分收获。”
薛让问:“陈府尹近日可曾与人结仇?”
陈母道:“休说近日,哪怕从他出生那日说起,三十二年不曾与谁争执半句。薛台令不信,去问问全城上下,谁不知我儿为官廉慎,为人温惠?”
薛让点了点头,又问:“陈府尹和芦州节度使杨庶民可有往来?”
陈母摇头道:“我儿是文官,他是武将;我们在雍州,他在芦州。连面也不曾见过,何曾有什么往来?”
薛让一时陷入思索。陈母见他面色疲倦,便道:“膳厅已备下薄宴,为台令和法官们洗尘,请台令先去用膳,查案之事,不急一时。那凶手归不归案,我儿都活不过来了,我早已看空。”
薛让便和法吏们出门,下阶三四步,又听陈母在内吩咐家人:“把我儿的骨灰和他父亲葬在一处。他父子二人皆因公牺牲,是陈门之耀。”
薛让一听便转了回来,问:“他的父亲是谁?”
陈母道:“我丈夫叫陈纪俞。”
薛让问:“他如何因公牺牲?”
陈母道:“大焉并北凉之后,他一直在关外四州驻守,有一年冰封肃州,巡视时马蹄打滑,他从马背上摔下来,被惊马踩死了。”
薛让追问:“陈纪俞是武将?”
陈母傲然道:“是,他当年曾守坠雁、袭玉犀、破转马、下古琉。大焉战胜北凉,也有我丈夫一份功绩!”
薛让心中一个念头一转,问:“他也进攻了古琉城?”
陈母点头道:“当年攻破古琉城西门的,是我丈夫统率的军队!”
薛让起身向法吏道:“去查一查,当年攻南门和东门的是谁。”
法吏们领命去了。这长烽城在雍州北部,与凉境相去不远,城中许多人对伐凉一战如数家珍,不多时,法吏们打听明白了,急奔回来禀道:“台令,攻南门的是百里旗,攻东门的是孙牧野!”
话音刚落,府外来了许多人,纷纷叫:“这可真是翻天了!”
陈母出堂问道:“何故喧哗?”
一人道:“夫人,满大街都在传,百里将军……”
另一人抢着道:“百里将军昨夜领兵出坠雁关巡视,中了凉贼埋伏,身中数箭,力竭而死!”
法吏们闻言,大惊失色,道:“台令,这……”
薛让长吁一口气,道:“急报龙朔宫,千万严守开元城!”
6
北凉极北之处,便是白鸢江的源头。这是腊月二十九夜,长河凝冻,孤月西辗,二十个采冰人悄然出现在如镜的江上,他们身穿熊皮袄,用冰斧和冰钎子在江面凿出厚半丈、长一丈的坚冰,把长绳一头的铁钩钩住冰,一头缠上自己的肩膀,将冰块拽出江面,再以棉布和稻草层层包裹,装上岸边马车。还余一个中年男子,以狐毛毡帽遮面,坐在江边寂然旁观。直至天明,二十块重约千斤的寒冰被装上二十辆马车,他才随采冰人们登车而去。
十日后,白鸢江水复滔滔,采冰人们弃车换船,一路顺波南下,每到一处关卡,他们便出示关牒,道:“我们是北方采冰人,此去开元城,是要卖冰给皇城贵人,供他们盛夏消暑。”守关卒子掀开棉布和稻草检查,果见是一块块冒着寒气的冬冰,便挥手放了行。
一个月后,送冰船出白鸢江,入桃影河,转而向西,再过七日,采冰人们立上船头,看见河尽头渐渐升起一座巍峨的城池,皆打起呼哨来,回头唤道:“公子,开元城到了。”那毡帽男子闻声,也起身远眺,满面风霜随之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