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妾
第四章
妾
1
绵长的桃影河穿城而过,河面倒映出一轮玉盘、两岸霓火。天问楼临河之北,台座高三丈,主楼有七层九丈,一面可见十里熠烁波光,一面可观皇城锦绣气象,最是城中赏月佳地。
到了台座下,明书自去打理烤羊,锦儿亦在楼下坐了,明幽独自登楼而上。阁中夜宴正酣,堂前琴瑟合鸣,舞伎裙裾流彩,十来位公子分席而坐,把盏谈笑,好不热闹。
明熙懒散地半卧在榻上,正与怀中的歌伎调情,初见明幽,他只道是哪家公子进来了,再定睛一看,却是妹妹,顿觉没意思起来,讪讪推开怀中人,坐正了身体,问:“你来做什么?”
明幽道:“我来赏月。你又在做什么?”
明熙道:“我自然也在赏月。”
明幽横了他一眼,道:“是不是那歌伎名叫月?”
明熙也忍不住笑了。明幽便在哥哥身边坐下。席间众人认出是女宾,纷纷收敛了仪态,那些陪侍的美人也悄然避席而退。
明熙道:“你看,你一来,大家都不自在,不如早些家去。”
明幽道:“回家又是冷烛闲书,有什么好玩?我一年难得出门几次,让我随你们热闹热闹。”便自己拿了酒壶来斟。
“原来明小娘子寂寞了。”明熙压低声音道,“看中席间哪位公子,只管告诉我。”
明幽道:“我才不稀罕你的狐朋狗友!”
说话时,明书在楼梯间吆喝一声,领着四个家奴抬了一张大食案上来,道:“明熙公子请诸位吃全羊炙!”
舞伎都退了,众奴将食案摆在大堂中央。明熙指着以红绸缠裹的烤全羊,笑道:“西市光德街乌驼巷,有家胡商开的炙肉铺,炙烤之法会通中原西域,最是难得。他家的羊全是在白果山下放养,食的是甘草、风毛菊,饮的是山涧雪融水,每隔十日,运了十头来开元城,每日一头,再无多余。做时,先以脍鱼汤烫皮褪毛,再放入石锅中,和了杏仁、胡桃、黄芪、当归、鸽肉煨汤,文火熬煮至半熟,又以胡杨木为柴,以安息产的茴香、胡椒为佐料,烤出的羊肉全无焦气膻味,皮酥肉嫩,辛辣火烈中不失其本真鲜香,全中原再找不出这样的美味!”
明书手持匕首,欲分解羊肉,忽然席间徐言道:“唐家兄弟怎么还没来?不如再等等。”
袁青岳意味深长地笑道:“唐三郎今夜怕是来不了的。”
徐言问:“怎么?”
袁青岳谑道:“戌时我与他一同交班出宫,他便向我告假。他因看中了一个市井贩的女儿,现回家取了百金,差人去讨,只怕此刻已宝马香车接人进府,红烛绡帐……”他忽然醒悟席间有女眷,便一笑收口。
明熙道:“哪个市井奴的女儿能值百金!莫不是倾国倾城之色?”
袁青岳道:“他说还没看见样貌。”
众人便拍手笑道:“没见样子就被迷住?只怕唐三被那市井奴下了蛊。”
正说话间,楼下家奴一叠声叫道:“唐少尹来了!”
众人皆道:“可算来了。”
木梯响动几声,只见一个公子施施然踱上楼来,手中提了一坛酒。明幽见他温文尔雅,清隽不俗,竟是刚才在酒坊前遇见的公子,她慌忙捂住微红的脸,心道:“这是上天一定要我向他道歉不成?”又听袁青岳在招呼:“驸马姗姗来迟,该罚多少杯?”那“驸马”二字一出,明幽又是一惊。
唐瑜悠然道:“驸马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
袁青岳以杯指唐瑜,笑道:“唐二休和我装!恩和公主倾心于你,宫里宫外谁人不知!”
徐言也道:“想来今夜花好月圆,唐二与公主金风玉露蟾宫相会,所以这里来迟了。”
唐瑜举起手中酒坛,示道:“是折去西市纪叟家沽酒,所以来迟。”
明熙道:“纪叟家的酒太甜软,不如曲五家的烈性。”
唐瑜道:“我却独爱纪家酒,有谷黍清香绵绵不绝,明校尉不妨再细品一品。”
家奴唐晋取了酒爵来,唐瑜先去了东道主席位,斟与袁青岳,问:“唐三郎不曾和青岳兄同来?”
袁青岳道:“他说忘了东西在家里,急着去取。”
唐瑜道:“收到青岳兄的帖子,他欢欢喜喜念了两日,谁知宴开后却没了踪影。”
袁青岳笑道:“只怕少时会来。”
唐瑜道:“三郎顽劣,在御前要仰仗青岳兄多多教引回护。”
袁青岳道:“袁唐两家是皖州同乡,同是客居开元城,理当互相照应。”又笑道,“圣上却喜欢三郎,说他少年朝气,从不矫伪,深对圣上的脾性。”
两人对饮而尽。唐瑜逐席相敬而来,诸公子皆起身还礼。明幽见他越走越近,心跳如慌张的小兔儿一般,默念:“我应该向他道歉吗?我已换了男袍,或许他已认不出我了。若认出来,我就道一声‘刚才是我冒犯了你,对不住’,若认不出来,我、我只当那件事过去了。”
唐瑜来了席上,与明熙对酒寒暄,末了,他看向明幽,认出是女眷,不便相敬,遂与明熙点头告别,去了邻席,明幽轻舒一口气,不知是解脱还是失落,心道:“他果然认不出了。”
待到唐瑜敬酒完毕,众奴也将烤全羊分割装盘,逐席奉上。食案刚撤,管弦之声又起,一阵宫商绰约,一位舞伎踏着乐点,袅袅娜娜走上堂来。
明幽见那舞伎,梳着飘逸的飞天髻,虽以红绫蒙面,亦可见身段妖娆,惹得众人噤声注目。那舞伎行礼毕,从身后抽出两柄长剑来,明熙先笑道:“我以为她要跳飞天舞,没想到竟是舞剑!”明幽转头看唐瑜,见他正与邻席言笑晏晏,不视堂上美人,她又暗自道:“我摔倒的时候还以为他在笑话我,可如今看来,他似乎天生就是爱笑的,并不是取笑别人,我又错怪他了。”
琵琶声铮铮耸起,那舞伎婉转起势,分花拂柳,双剑如两抹秋泓,蓄势缓动;顷刻,琵琶声转急,舞伎身形乍如翩翩火凤,掀翻红浪,两道虹华流溢飞转,连阁外盈月也黯然失色;须臾,鼓声昂扬而入,与琵琶声金石相交,剑气便转为雄浑,舞伎化绰约为刚健,满堂纵横,如侠客济世、将军破阵,势不可当,众人不由得大声喝彩,唐瑜、徐言也被吸引了,止话观望。
鼓声去时,箫声凄然而来,似怨似诉,把那琵琶声缠住了,琵琶的叱咤之气立时化作柔情蜜意,轻轻把箫声应和,两个缠绵厮磨,恰如一对爱恨交织的眷侣一般,引得在座众人心旌摇荡。舞伎的身形随乐转慢,莲步曼妙,舞到了席中来。她先去了明熙之席,右剑轻挥,从明熙双目前一划而过,明熙眼也不眨,反倒直视舞伎那双千娇百媚的眼睛,一片调戏之意;舞伎嫣然一笑,几个轻转,舞至唐瑜之席,唐瑜却不看她,只往爵中斟酒,舞伎左手挽了一个剑花,往唐瑜胸间点来,唐瑜侧身一躲,剑尖擦身而过,舞伎又一笑,转过席去,唐瑜心道:“这剑气倒凌厉。”
舞伎渐渐到了谢柏轩的席前。谢柏轩是大理寺卿谢东来之子,此刻已有十分的醉意,只低头摆弄盘里的瓜果,似乎在犹豫吃哪一颗。那舞伎双剑齐动,迅速切向谢柏轩的脖颈,其势其力,竟似为夺命而来,破空之声甚急,谢柏轩大惊,忙往后仰,舞伎双剑直追下去。
谢柏轩的左席是骁禁卫袁青岳,他在卫鸯身边侍卫多年,何其警觉,立时抽出腰间短刀掷过去,刀剑相撞,震得那舞伎虎口一麻,右剑落地;右席的崔如祯同时急跃而起,踢落了左剑。谢柏轩酒也醒了,翻身起来,将那舞伎踢倒在大堂之中,左足踏上去,大声喝道:“你是谁?竟敢来行刺我!”
举座皆惊,乐声戛然而止。谢柏轩扯下舞伎的面纱,问:“你是谁!”
那舞伎不答,谢柏轩的足尖踩住她的咽喉,又反手一耳光扇下去,道:“说!”
舞伎换了一张怨恨的面容,道:“红萝!你记得红萝吗!”
谢柏轩一听此名,面色一紧,舞伎道:“你不记得了?时隔五年,你又添了三个侍妾,哪里还记得她?”
谢柏轩冷脸道:“果真不记得了。”
舞伎道:“五年前的中秋,也在这天问楼,红萝一曲长袖舞艳惊四座,这你总该记得?”
谢柏轩不答。
舞伎道:“你骗她家中无妻,买了一座外宅给她住,只说三年孝满过后娶她进门。我妹妹痴心赤诚,竟信了你的话,一心等着与你厮守终身。不到三个月,你夫人率家奴打上门,方知你早是妻妾成群,外宅无数!”
谢柏轩一叠声叫:“家奴呢!都死光了不成!”几个谢家奴这才噔噔奔上楼来。
舞伎斥道:“谢柏轩!你夫人指使家奴将红萝折磨致死的时候,你在一旁不发一言!事后替你夫人、家奴销证掩饰,红萝惨死,没有一人偿命!这五年,你的心安不安?”
谢柏轩大怒,抽出佩刀直劈而下,崔如祯忙去夺刀,道:“别闹出人命!”刀尖却还是划破了舞伎的脸。
谢柏轩转念一想,不能当着众人行凶,便吩咐家奴:“把她带回府去。”家奴们忙上前,拽着舞伎的发髻往外拖,舞伎犹呼:“席间诸君,你们与这狼心狗肺之徒结友论交,不嫌腌臜吗?”
唐瑜恰巧站在了谢家奴的去路上,家奴要绕过去,他却伸手轻拦,道:“当先止血。”便吩咐唐家奴,“带她去上药。”唐家奴应了,过来扶那舞伎,谢柏轩似笑非笑道:“唐二郎,我已叫了谢家奴去做。”
唐瑜道:“可巧天问楼相去半里有家药房是唐家的,叫唐家奴带去方便些。”
谢柏轩问:“二郎何故关心伎儿的死活?”
唐瑜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谢柏轩道:“我谢家不缺药也不缺医师,现在家奴带她回去看伤,行不行?”
唐瑜却锁眉道:“柏轩,别再酿大错。”
两个虽然平平静静地说话,众人却都明白,谢柏轩要杀人灭口,唐瑜要保人性命,两不相让,崔如祯道:“谢大,交给唐二郎去做,他不会害你。”
谢柏轩道:“我放了她,她一定还会伺机行刺我,唐二保我一辈子不成?”
唐瑜道:“她有过错,当移送官府,不该动私刑。”
谢柏轩笑向众公子道:“唐二公子的意思,是叫我把伎儿送上沧山,让伎儿把‘谢家夫妻虐杀外宅’的谣言和薛让说一遍!”
唐瑜道:“不必上沧山,把她交给开元府,开元府也会依法处置。”
谢柏轩冷笑道:“那不就是交给你吗?我此刻已信不过你了。”他喝命家奴:“拖下去!看唐二公子拦不拦!”谢家奴大声应了,又来拖人,唐家奴挡在舞伎四周,道:“不许拿人!”
谢柏轩道:“唐瑜,你我非要为一个伎儿翻脸吗?”
唐瑜道:“你若不愿送她见官,我就送她离开大焉,只是不能交给你。”
谢柏轩酒劲发作,道:“你再多管闲事,从此我少了一个朋友!”
相争不下时,袁青岳站出来道:“交给我,行不行?我的为人,你们两个信不信得过?”
唐、袁两家相识几辈,唐瑜心知袁青岳有侠肝义胆,是可信之人,便点头默许,袁青岳问谢柏轩:“你呢?信不信我?”
谢柏轩知道袁青岳是天子亲信,面子了得,也道:“你担保她一不乱说,二不行刺,我就交给你。”
袁青岳道:“好!”便叫了袁家奴上来,带走了舞伎,又道,“此事到此为止,唐二谢大,休在我的筵席上伤了和气。”
唐瑜和谢柏轩遂行礼相释,袁青岳问:“声乐呢?”乐工们方回神,又鼓瑟吹笙起来,众人皆归旧座,片刻之后,又各自饮酒谈笑,或行令,或掷骰,玳筵上一片欢趣,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明幽被这突如其来的凄厉景象吓得花容失色,半晌回过神来,颤声问:“他们要把那姐姐带到哪里去?”
明熙喝酒不答,明幽想着那女子可怜,道:“他们还会不会为难她?你去劝劝谢公子……”
明熙不耐烦,道:“那是人家家事,我劝什么?我叫你别来,你偏要来,撞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自己叫了明书上来,吩咐,“多带几个人,送小娘子家去。”明书应了,道:“请小娘子随奴下去。”
明幽只好起身,走到楼梯口时,转头再看唐瑜。此刻唐瑜已离席出了堂外,倚栏看河水,只留给她一个若有所思的侧脸,明幽忽而有了恋恋不舍之感,心道:“我不但欠他一句对不起,还应该替那位姐姐说声谢谢。可他,他已记不得我了。”落寞下楼而去。
2
明幽走后不久,明熙也去各席敬酒,末了出堂来找唐瑜,道:“唐少尹总是喝淡酒,今日我偏要你来一杯烈酒。”
唐瑜依言饮了,只觉辛辣入喉,明熙笑问:“如何?”
唐瑜道:“心好似烧着了。”
明熙拍他肩膀,道:“多喝几回就习惯了。”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唐瑜看着河面道:“今夜忘了罚明校尉三杯。”
明熙奇道:“为什么?”
唐瑜道:“事前约定禁带家眷,以免大家玩得不尽兴,你却带了夫人来,坏了规矩。”
明熙笑道:“不是夫人,是妹妹,她要来,我是拦不住的。唐少尹不知道,夫人好管教,妹妹却难降伏。”
唐瑜也一笑,移开了话头。须臾,明熙走后,唐瑜还在栏边流连,此刻已过子时,明月藏匿,浓云翻卷,风势渐渐凛冽,依稀几点雨飘落下来,唐瑜伸手去接,却俯见几只小船在桃影河浪中摇曳不定,船上灯火忽明忽灭,对船中人而言,这个夜只怕过不安稳了。
3
过了子夜,中秋便算过去了,人影散尽,灯影犹在,开元城此刻说不上是繁华还是寂寥。桃影河上起了风,涟漪把小船轻荡,雨打在乌篷上,吵得苏家母女睡不安稳,母亲明知故问:“苏叶,你睡没睡?”
苏叶轻轻应道:“没睡。”
母亲问:“你在想什么?”
苏叶道:“没想什么。”
母亲叹了口气,道:“你总是什么都闷在心里,从不愿和阿娘说。”
苏叶便翻身面向母亲,道:“好吧,阿娘,我刚才听见你和阿爹说话了。”
母亲问:“那你是如何想的?”
苏叶顿了一顿,幽幽道:“阿娘今日问我,开元城和别处有什么不同,我心中知道还有一处不同,却没和阿娘说。”
母亲问:“是什么?”
苏叶道:“开元城的灯火,比别处要多、要亮。”
母亲道:“阿娘知道,你爱看灯火。”
苏叶道:“那阿娘知不知我几时爱上看灯火的?”
母亲道:“这我却不知道。不知从何时起,你总爱坐在船头,看岸上那些人家点亮的灯。”
苏叶道:“是在离开洛国去瑶国的时候。我记得是一个夜半,乌云把月光遮住了,船队在黑茫茫的江上走得很慢,没有一丝光芒,大家谁也看不见谁,谁也不和谁说话,都消沉得很,忽然江水拐了一个弯,眼前一下子亮堂了,原来那儿有个村子,几十户人家,家家点着灯,昏暗的天地中间,只有那一片又明亮又热闹。大家瞧见灯火,精神都振作起来,说:‘咱们上岸买酒吃去!’把船抛了锚,都去买酒了,我就坐在船头看那些灯火,有的人家是厨房亮着,我就猜是阿娘在给孩儿做夜宵吃,有的人家是堂屋亮着,我就猜是一家老少聚在一起说话,或许还有来串门的客人。”
母亲叹息道:“咱们,咱们没有厨房,也没有堂屋,只有两只小船。”
苏叶道:“阿娘,我想咱们有个安安稳稳的家,三间房子也好,两间房子也罢,只要扎在一个地方,不用流浪就好。”
母亲道:“你是不是想在开元城安家?”
苏叶不直回,却道:“我们今日摆摊的地方,有户小楼真好看,门前开满了茉莉花,二楼的窗户开着,一只小花猫趴在窗上看我,我也看它,它好像有话要对我说,可没过多久,一个年轻娘子把它抱下去,把窗户关上了。”她的语声微颤,“阿娘,你去和阿爹说,我们就在这里安家成不成?有那百两金子,我们也能买一栋小楼。我……我做妾没有关系。”
母亲心中一酸,落下泪来,道:“我一开口,你阿爹必要骂我的。”
苏叶道:“你去求阿爹,说苏叶不委屈。他……他是宰相家公子,是知书达理的人家,不会欺负女儿。”
母亲道:“你单说对那少年有没有动心?”
忽然风雨骤了,雨点如铁珠一般射打乌篷,吵得母亲听不清苏叶说了什么,她把发抖的女儿揽过来,道:“明日再说,你安心睡一觉。”
苏叶应了一声,把头埋在母亲温暖的怀里,闭上眼睛。母亲的手在她的背上拍啊拍,口中哼起松隐江的歌谣,还把她当成幼儿哄,苏叶正听得睡意悄起,忽然又一凛,睁眼问:“外面是不是有人吵架?”
母亲倾耳一听,只道:“是风和雨在吵吧。”
苏叶屏住气又听了听,道:“是吵架,是阿爹的声音!”母亲这时也听见了,两个人慌忙爬出船舱,却见瓢泼大雨中,父亲和同伴们已被几十个当地人拖上了岸,父亲在怒吼:“我们堂堂正正做生意,你们凭什么赶我们走?”
焉商在开元府告状失败,便决定亲自解决这群东沅人。以海产商何九为首,十个焉商纠集了近百名家奴,趁夜半来到河边,叫出苏直几个,道:“此刻不滚出大焉,立刻打死你们!”苏直道:“中焉是讲王法之地!我们没做半点亏心事,如何任你们欺压!”何九道:“在我的地盘,欺压你们又怎的?看我打死你们,谁来收尸!”便叫家奴把沅商全拖上了岸,还有几个家奴往苏叶这只船来寻人,苏直眼看母女也有危险,慌忙挣脱众奴,冲入河中,拼了命把船往河心推,家奴们叫:“休叫他跑了!”也下河来追,两个来拉苏直,两个游近了船,母亲把苏叶推入船舱,道:“别出来!”也跳下了河,迎着众奴去,道:“没人了!”家奴们把父亲母亲一起抓住头发扯上岸,只剩小船漂漂荡荡,转入河心,躲过一劫。苏叶透过狂风暴雨,眼看着百十个刁奴对同伴们又踢又打,把父亲的头往青石地上撞,把母亲的上身往河水中溺,已哭得肝肠寸断。不多时,街边住户都惊动了,纷纷出来看动静,领头的朱鱼向何九道:“皇城中乱打乱杀,你也不会有好下场!”何九见人多了,便命家奴把沅商全绑上牛车,道:“明日扔他们出未离原,落个耳目清净,谁敢去报官,和我何九过不去,我定叫他在开元城无立足之地!”说罢,一行人赶牛吆马,扬长而去。
桃影河恢复了平静,只剩空船横七竖八散在河中,住户们也都回去了,朱鱼夫妻撑着伞,看着一地血水嗟叹了一回,正要回屋,忽听河心有人叫:“朱老板!”夫妻循声看去,竟是苏叶独自划桨过来,忙道:“天可怜见!这孩子没事!”两人忙过去迎下苏叶,苏叶还没站稳,先抓住朱鱼道:“朱老板,你救救我爹娘!”
朱鱼道:“我若有力量相救,刚才就救下了!那十多个奸商,哪一个身家都在我之上,领头的何九,半个西市和他都有交情,开元府中也有人,我哪里惹得起?”
朱娘子拉苏叶道:“先去我家中洗一洗脸。”
苏叶不去,只哭诉道:“朱娘子,我爹娘被打成那样,你们不救,他们就没命了!”
朱鱼道:“我们去救,我们也要被打成那样。”他见苏叶哭得可怜,又感叹,“你父亲若应了唐家的礼纳,哪里还会出这等事?”
朱娘子心中一动,忙道:“那你快带她去唐家,请唐家出面救人!”
朱鱼耳听雨打伞面的声响,眼见路上水洼积了两寸深,遂向苏叶道:“唐家就住城东,崇宁街佩鱼巷,你快去找人。”
朱娘子正要发话,朱鱼又道:“那唐家二公子是开元府的少尹,三公子就是看中你的那个,你不管找到谁,父母都有救了,快去,快去!”
苏叶慌忙道了谢,转身冲入雨中,朱娘子怨道:“这四五更天的,你叫她一个女儿家东奔西跑!若有个三长两短……”
朱鱼推着娘子往家走,道:“睡了,睡了。”
娘子道:“那咱们把牛车借给她……”
朱鱼道:“牛也睡了!”
4
苏叶不停不歇跑了半个城,天明雨住时才找到佩鱼巷唐家,她奔过去拍打府门,叫道:“请开门!”
少时,一个年长家奴开了侧门,把苏叶瞧了瞧,问:“小娘子找谁?”
苏叶道:“我找你家公子。”
那家奴道:“我家有两位公子,小娘子找哪一位?”
苏叶怔住了,也不知是找二公子当公事求,还是找三公子当私事求,她稍一犹豫,家奴便催道:“小娘子明说来。”
苏叶道:“我找三公子。”
家奴便笑了,让身道:“小娘子请来阍室等候,三郎稍后就来。”
苏叶随家奴到了阍室,这是看门奴住的屋子,就在府门边,方便随时应门,几个看门奴见苏叶进来,便起身出去了,那家奴找了一张干净布席给她坐,自己拿了扫帚出门扫阶,并不去叫人,苏叶等得心急,坐了半炷香的工夫,走出门问:“请问他几时来?”几个家奴正低声谈笑,见她问,便道:“他要去宫中当值,卯正前一定过来。”
苏叶道:“请你们催一催成不成?我有急事求他。”
家奴们敷衍道:“就来了。”
苏叶无奈,只好又回阍室等着,刚坐下,便听众奴在招呼:“二郎早,这就去开元府吗?”一个声音应道:“是。”苏叶悄悄往门外张望,只见几个人影晃了过去,她在那一瞬转念想找二郎,马蹄声却已去远了。等了两刻,又听众奴在招呼:“三郎早!要去宫中了?”便是唐珝道:“早个屁!又迟到了!”他一边束腰带,一边跑得飞快,眼看要闪出府去,一奴叫道:“三郎,有个女子找你!”唐珝的左手扳住门框才刹住身子,问:“谁找我?”
看门奴道:“她说她自东沅来。”
唐珝的心猛然一蹦,问:“在哪里?”
看门奴手指阍室,道:“就在里面。”
唐珝昨日砸了一百金请李行俭去买苏叶,自以为唾手可得,夜间出了宫便满心欢喜回家等着,一心想看传言中的“东沅灾女”究竟有多美,谁知李行俭回来说人家不同意,只好郁郁寡欢地睡了一夜,不承想柳暗花明,那女子竟然自己来找他了,唐珝喜出望外,蹑手蹑脚走进阍室去。
苏叶听见唐珝进门,忙从榻上起身,俯首肃拜。阍室暗沉,唐珝看不见苏叶的脸,只见她还穿着那件宽大的褐袍,乌发全散下来,湿漉漉地覆住半个身子,唐珝轻声问:“你……你找我吗?”苏叶把头仰起,终于和唐珝四目相对。
唐珝起初并不觉得苏叶美,她的眉没描,唇也没点,一张淡简的面容,和皇城中珠光宝气的少女们相比黯然多了,可他的目光只多停了一瞬,便又发觉了她的柔弱,那是不自知的、诱人来毁灭自己的柔弱,过往的人一定是被这幻象迷惑了,才敢对她肆意妄为,可他们没看见这柔弱中还有一丝魅气——也是不自知的、毁灭他人的、危险的魅气。唐珝看见了。他仿佛从苏叶的眸子里看见一尊王鼎在坍塌,也看见两州烽烟在袅绕,还有一座城池在燃烧,高大而坚固的城,是开元吗?惊异的唐珝不由自主地凑近去,还想细细琢磨,苏叶却垂下眼帘,把这惊天动地的秘密遮掩了,她又拜下去,道:“唐三公子,苏叶来求你……”
唐珝回过神,忙道:“不用说求,什么事都行。”
门外围观的家奴们都窃笑起来。苏叶道:“有人不许我们在这里做生意,他们要我们离开开元城,阿爹说不走,那些人就把阿爹阿娘,还有同伴们全绑走了。”
唐珝闻言大怒,道:“开元城的脸都让这群小人丢尽了!”
苏叶道:“苏叶求公子救他们出来,只要不伤人,我们自己会走。”
唐珝道:“谁说你们要走?这里不是他们说了算,你们想留多久都行。”
苏叶又肃拜为谢,唐珝问:“他们现在哪里?”
苏叶道:“西市一个叫何九的人带走了他们,说等城门开后就赶他们出未离原。”
唐珝看了看窗外天色,道:“城门早开了。”当下命家奴,“叫三四百个人,从四面出城去追。”家奴得令去了,他又告诉苏叶,“我也去找人,你在这里等我。”
苏叶道:“我和你一起去!”
唐珝道:“一会儿有一场纷争,我怕伤到你。你相信我,我会把你阿爹阿娘好好接回来。”
苏叶对视了唐珝赤诚的眼,应允道:“好。”
唐珝便出门领着众奴上马去了,苏叶留在阍室中等候,少顷,几个唐家婢子进来陪她说话,一个七八岁的家生婢好奇地扒住门问:“你是谁?”
苏叶道:“我是苏叶。”
小婢女又问:“我们三郎为何去帮你打架?”
苏叶道:“他不是去打架。”
小婢女道:“他那个神气就是去打架的,每次都这样。”
苏叶问:“他常常打架吗?”
小婢女歪头想了想,道:“这一年没打了。去年吕阿公被他儿子赶出屋,数九寒天一个人在猪圈里住,三郎就去把他儿子打了一顿。”
苏叶问:“吕阿公是谁?”
小婢女道:“就是常在佩鱼巷口卖菌子的阿公。”
一个大婢女道:“还不快帮你阿娘摘花儿送到书房去呢,只在这里胡闹。”
小婢女又问苏叶:“你要不要花?我摘来给你。”
苏叶道:“我不要,谢谢你。”
大婢女道:“你若成心送人,摘来就是了,哪里有问了才说摘不摘的?”
小婢女便顶着冲天辫儿一跳一跳去了,半晌后,手拿一朵蔷薇进来,道:“送给你。”苏叶道谢收下,小婢女又欢喜又羞怯地跑得没影了。
坐到午间,方听见府外马蹄声纷纷沓沓,苏叶忙出去瞧,那守在府门口的家奴在问:“如何了?”骑马来的家奴道:“人在南门外截到了,他们不肯来唐府,现在朱鱼的酒肆里休息。”婢女们问:“三郎呢?”家奴道:“三郎进宫去了,叫你们送苏娘子去朱家酒肆。”看门奴便牵来马车,婢女们扶苏叶上车,往朱家酒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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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鱼早把大堂腾了出来,供沅商们休息。二十来个沅商,个个被打得皮开肉绽,朱鱼和娘子忙前忙后,又是找药,又是倒水,见苏叶来,忙把她领到父母跟前,母亲被折磨了一夜也不曾哭,见苏叶完好无恙,反倒落下泪来,搂住女儿不松手。苏叶为母亲擦去泪痕,问:“阿娘,你们是如何得救的?”
苏娘子道:“我们被下了药,迷迷糊糊就被拉出了城,醒来时只知道在牛车里,二十几个人挤在一处,手脚也是绑的,嘴也是堵的,我那时害怕得很,不知你父亲是生是死,又不知你得救没有,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幸好没走出多久,牛车被人拦停了,我听见许多人在吵,还有刀剑叮叮当当响,也不知谁说了什么,那些刁奴就不说话了。车门打开后,我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公子,”苏娘子看看丈夫,“这才知道是唐家人来救我们了。”
苏直冷着脸给自己包扎伤口,苏叶也跪到父亲膝下帮忙,问:“那些刁奴去了哪里?”
苏娘子道:“被唐家奴抓去开元府了,一会儿只怕官府还要来问我们的话。”
苏直道:“我们立刻离开,不等什么问话了。”
苏娘子道:“你这会儿急什么?如今不会有人欺负我们了。”
苏直道:“我不是怕欺负!我只是不想待在这里。”
苏娘子道:“打伤我们的人还没被治罪,我们还没讨回公道!”
苏直道:“不要公道了!立刻就走,去南荆做生意去!”
他猛然起身,又觉得头晕眼花,不得已又坐回去,朱鱼娘子端了几盘菜进来,道:“老丈就算要走,也要吃饱了走,是不是?”同伴们都围过来坐下,劝道:“吃完东西就走,还没被打死,倒快饿死了。”苏直只好妥协。
众人顷刻把一桌菜一扫而光,朱鱼一个劲招呼厨房上饭,道:“只管吃,不收你们的钱。都是异乡来的,我知道你们的难处。”苏直吃了三碗白饭才放下筷子,准备和同伴们去船上收拾行装,朱鱼却站在楼梯上向他招手,苏直迟疑了一下,走过去问:“什么事?”朱鱼拉着他上楼,又进了雅间。
屋中还是两个身影,一个唐府管家,一个唐府家奴,苏直问:“怎么又是你?”
李行俭向苏直作了个小揖,笑道:“我是为苏先生送喜来,先生为何见我如见大敌?”
苏直见地上放了一个檀木箱,却比上次大了许多,他急步过去打开,只见百块金砖整整齐齐叠在箱中,遂冷笑道:“什么喜事?我女儿涨价了吗?”
李行俭道:“苏先生凡事都爱往狭窄处想,这不是令千金价格涨了,是我家三郎诚心涨了。千两黄金,比寻常人聘正妻还礼重百倍,唐家的诚意做到此节,苏先生该欣慰了。”
苏直道:“既有诚意,叫你家三郎娶我女儿做正妻,如何?”
李行俭道:“苏先生还是不明白,娶妻入宗,不是三郎一人说了算,要唐公首肯……”
苏直道:“那就去问问你家唐公,许不许我女儿从他唐府正门进去!”
忽听一个声音道:“你让苏叶自己说!”
门开处,苏娘子拉着苏叶进来了,她早看见唐府管家和家奴上楼,也看见朱鱼和丈夫进门,知道丈夫一定会拒绝,她犹豫再三,终于把苏叶拉了来,向丈夫道:“从来你说什么是什么,如今苏叶自己的大事,叫她自己做主!”又向苏叶道,“女儿,你是如何想的就如何说,你想嫁,母亲就让你嫁,你不想嫁,母亲就带你走,谁也勉强不了你!”
朱娘子笑问:“小娘子见昨日那小郎君人品相貌如何?配不配得你?”
苏直道:“人品我们都见识过了——把人打进河里还不依不饶!”
朱鱼道:“苏丈人误会了。你们因为起了一点争执,才对他有偏见。俗话说‘日久见人心’,人要长远相处了,才看得明白。我与那公子相识三四年,最是了解他,虽说有些急躁,心地却好,何况他家是世家,家风严正,小娘子进了府,绝不会受欺负。”
朱鱼最后一句是对着苏叶说的,说完便看苏叶,等她回答。
苏叶轻轻向父亲道:“阿爹,我们就在开元城安家好不好?”
此言一出,苏直陡然变色,苏娘子悲喜交加,余人却都眉开眼笑,苏叶道:“若再往南荆去,又是跋山涉水两千里的行程。女儿不愿意再走,也不愿意阿爹阿娘再走。”
苏直凄然道:“你不明白,那哪里是你的家?那是人家和正室的家,你是偏房!阿爹阿娘心中一直疼你,苦头虽多,我们挡下吃了大半,你却还是嫌苦了?”
苏叶道:“爹娘不愿女儿吃苦,难道女儿愿意爹娘吃苦吗?”
苏直道:“我们不怕苦!你怕苦,你自己攀高枝儿去!”
苏娘子道:“你休和女儿这样说话!她这些年受的委屈不比你少!她才多大,却经历了多少事?江浪里淹过,山洞里睡过,雷雨里走失,雪地里生病,哪个年轻女儿过她这样的日子?她怨过阿爹阿娘没有?咱们没能耐保护她,如今有人能保护她了,你还拦着?我只求我女儿过得安稳,是妻是妾我不在乎!”
苏娘子走上前,指着檀木箱向李行俭道:“我们家虽穷,却不想被你们小瞧,这些钱我们不收。你家公子若真心喜欢苏叶,叫他自己来,我和他说,只要他许诺护我苏叶一生平安周全,苏叶从此是他的人。我们夫妻自在城里租间房子谋生,绝不伸手向他要一文半钱。”
苏直却又大声道:“钱留下!”
众人看向苏直,他铁青着脸道:“钱,苏叶你留着。今后你在开元城,好则好,父母亲替你高兴;将来若是不好了,就拿这钱买舟东下,回沅国来,家还在,父母亲还养你这个女儿!”
苏娘子大惊失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直道:“没了苏叶,我可以放心回松隐江打鱼去了!”话说完,泪从眼中大颗滚出,他走出门,又回头问娘子,“你是随她留下,还是随我回家?”
苏叶急道:“要回家一起回!我不留下了!”她要出门去追,朱鱼和娘子慌忙把她拦住,道:“小娘子休慌,苏丈人说的是气话,他哪里舍得走?”
苏直却果真走了,楼梯走到一半,他双腿一酸,哗啦啦滚了下去,犹豫不决的苏娘子听见丈夫摔倒了,慌忙抢下去扶,苏直拉着娘子站起来,道:“我们回家去。”苏娘子抬头看看女儿,又看看遍体鳞伤的丈夫,焦急道:“这可如何是好!”苏直把娘子往门外拽,道:“我们走,休累了你女儿的好前程!”苏叶在上面哭叫:“阿爹!阿娘!”朱娘子的手温柔且有力地拉住她,道:“你父亲正在气头之上,追也没用。他改日气平了,自然会回来看你。你放心,天下哪有舍得女儿的父亲!”
苏直拖着娘子出了朱家酒肆,同伴们已在船上等着了,都问:“苏叶呢?”
苏直跳上船,一撑长篙,把船推出两丈远,悲愤道:“走了!”
6
入夜,朱鱼夫妻护着一辆霞绮轿舆到了唐府门口,唐家仆妇们将轿舆从偏门抬进,悠悠走过几重院落,才在府之东南一处小院中停下。婢女涟儿掀开轿帘,先把苏叶上下一看,才道:“请小娘子下轿。”把她扶出轿舆,引上了二楼的卧房。
唐珝的卧房极空敞,地上铺了吐蕃猩红毛毡,墙上挂了一张弓、一柄剑,桌上燃了一对龙凤呈祥红烛。涟儿把苏叶扶到床沿坐下,道:“三郎要子时才从宫里出来,小娘子静心等等。”说完便闭门去了。
空房寂静,只有窗外秋虫鸣喃,苏叶枯坐着看地上的影,知道商船此刻已出了城,却不知今夜会在何处抛锚,大家是在船中囫囵睡一夜,还是上岸寻一个稳定地方栖身?苏叶记得来时路上有一座旧庙,或许阿爹阿娘他们已在庙中睡下,天明再启程。船队顺桃影河漂流三日,便会汇入白鸢江;东行十多日,又会折入松隐江;再北上半个月,就到东沅老家了。
夜深了,寒意沁人,苏叶见榻上有只小手壶,便取来捧住,可壶中水早已冰凉,她不知该去何处烧水,忽听有人踏着木梯上来,推开门,掀开烟黛门帘,轻巧而入,苏叶的心怦怦跳得厉害,抬眼一看,却是涟儿。
涟儿端了一碟金乳酥、一碗白龙羮进帘,道:“小娘子请用些消夜。三郎遣人送话回来,出宫后被同僚拉去应酬,让小娘子先睡,不必等他。”又问,“小娘子冷不冷?”
苏叶道:“不,不冷。”
涟儿把苏叶怀中的手壶一瞟,也不作声,又退了出去。
一对龙凤红烛燃烧过半,烛泪满灯台。苏叶在床上倚着,床帐内悬下一只镂金香球,她扯动流苏,香球便叮叮当当地晃,可球心盛香料的银盂却纹丝不动,一粒香沫也洒不出来,沉水香淡得似有若无,苏叶敌不过困倦,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苏叶觉得自己睡了长长的一觉,却蒙眬知道红烛还在燃烧,她听见门外有人在说话,涟儿也在小声作答,可那声音遥远极了,听不分明。不多时,门被轻轻打开,那人走了进来,靴子踏在毛毡上,一步一步,走近睡床,然后,烛光晃明了苏叶的眼帘,她知道是床帐被掀开了,可怎么也睁不开眼睛,一瞬一瞬漫长地过去,她终于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细语:“醒过来。”
苏叶解咒一般醒了,她仰看近在咫尺的唐珝,便又一次见到了欲望,可这欲望并不污浊,他的炽烈中还有一丝羞涩,激悦中还有几分好奇,仿佛雨过天晴后,江雾深处初升的朝阳。光芒覆盖下来,苏叶又不知所措地闭上眼睛,感受脸上印了他的气息,身上承了他的重量,她惊慌地躲避他,他却变成一只幼兽,开始噬咬她的身体。苏叶骤而冷,骤而热,她坠入混沌,忽然觉得自己被撕裂,她尖叫道:“痛!”便去推身上人,唐珝却抚慰她:“稍后就不痛了。”苏叶迟疑地允许了他莽撞,于是转眼被他侵占。苏叶迷蒙地看眼前的镂金香球,它先是轻悠地摇,再是激烈地荡,唐珝有多热情,它就有多忙乱,当金球香气馥郁整个卧室时,苏叶果真不痛了,她原本抗拒的手绕上唐珝的脖子,唐珝觉察到苏叶的微妙变化,便悄声教她一些陌生的事,苏叶试着一点一点向他迎合去,学着和他温存缱绻。
香球终于悬停时,帐中复归平静。唐珝还不明白这一夜的分量,他快心遂意地睡去,苏叶却睡不着,只把唐珝的侧脸怔怔地看——这少年从此就是她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