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谢锦词,好久不见
今年的临安城,落了一场又一场的雪。
除夕前夜,陆景淮在旧院的铜雀楼订了雅座,邀请沈长风和谢锦词除夕时去那边吃年夜饭,吃完正好赏玩旧院风光,浔江夜色。
黄昏临出发时,谢锦词端坐在妆镜台前,仔细照了照妆容。
她想为沈腾守孝,以尽绵薄孝心,所以穿着比较素淡的袄裙,只袖口和领口刺绣了嫣红牡丹,添了些过年的喜庆。
沈长风倚在门外,抱着手臂笑她:“老熟人吃个饭,打扮的这样精致干什么?一把年纪了,陆景淮看不上你的。”
谢锦词气闷。
她抄起桃花木梳,重重砸向这个不会说话的狗男人。
沈长风含笑接住,大步走进来,将木梳放回妆奁。
他牵起谢锦词的手,“再不走,风雪就该大了。”
谢锦词随他跨出门槛,一手扶着裙裾,仰头望向他的侧脸。
她时时保养,因此才能看起来犹如二八年华的少女。
可是沈长风连粉也不涂的,看起来却仍旧俊美昳丽。
她想着刚刚他说她“一把年纪”,心里面便不大舒服。
她轻声道:“我总有变老变丑的那天……哥哥不在意吗?”
“你老了也不会丑,就是哭起来的时候有点丑。所以以后不准再哭。”男人语调随意。
谢锦词听着,心里有点气,又莫名有点甜。
她抿了抿小嘴,依赖地倚在男人手臂上。
沈长风垂眸看她一眼,心里面多了些计较。
或许,他不该再继续服食那些带有蛊毒的桃花了。
他的容貌,得随着她一同老去才行。
两人乘坐马车抵达旧院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整座旧院灯火辉煌、笑声连绵,海棠馆更是金碧辉煌。
他们登上四楼雅座,大圆桌已经铺开,角落里甚至还准备了牌桌。
陆景淮大约也刚来不久,正抱着一盏热茶暖身子。
谢锦词好奇:“咱们只有三个人,弄这么大的圆桌干什么?”
陆景淮微笑,“过会儿你就知道了。”
说着话,雕门外传来叩门声。
谢锦词亲自开了门,背着药箱的中年男人,清逸出尘,含笑挤了进来。
他摘掉落满细雪的斗笠,“这几日风雪太大,官道很不好走,险些耽搁了除夕时辰。”
是容青。
谢锦词诧异挑眉,“你不是在上京当院判吗?”
容青接过陆景淮递来的热姜汤,“上京物贵,哪里及得上江南待的舒服?我啊,就想在临安城开一家医馆,治治病救救人,过过轻松的日子。”
外面又响起了叩门声。
谢锦词打开门,萧敝言和墨千羽挤了进来。
墨千羽黑着脸埋怨:“我都说马车小、马车小,你非要带那么多东西回来,搞得咱们两个大男人挤坐了一路,真是气死了!”
萧敝言委屈:“我不是想着词儿回了临安,或许会想念临安的特产,所以带了些回来吗?再说了,你搞的那车轱辘玩意儿也很占地方啊!”
“什么车轱辘玩意儿,那是我的发明!把两个车轮前后拼接,再以铁链穿插,人坐在上面,可以踩着前行,我叫它自行车!”
“得了吧,还自行车,我看你长得就像个自行车!”
这两人一碰面就如同干柴遇见烈火,吵得不可开交。
可真正叫他们分开,他们又舍不得。
几十年兄弟,就连吵架都是情意。
谢锦词笑意盈盈。
她怎么都没想到,这些人居然会从上京回来。
沈长风率先落座,吩咐婢女上菜。
圆桌上很快摆满了美酒佳肴。
反正是陆景淮请客,沈长风尽拣贵的点。
正觥筹交错时,雅座外又想起了叩门声。
谢锦词走过去开门,斗笠蓑衣立在外面的男人,笑得憨厚:“不认识我了?”
“张祁铭?!”萧敝言失声。
张祁铭除掉满是落雪的斗笠蓑衣,“听说你们要一起吃年夜饭,我就赶了来。我这些年,一直在白鹿洞书院打杂,就想着你们早晚有一天会回来,总得有人守着我们的书院,守着我们的临安城。”
谢锦词看着他沧桑的身影,不禁泪目。
怪不得魏思阔和钱佳人他们的坟冢周围连杂草都没有,必定是张祁铭在打扫清理。
侍女添了碗筷。
时隔十年,同窗再聚。
热酒氤氲,桌上你一言我一语,仿佛比当年更加热闹。
子夜悄然而至,新年到来的刹那,整座旧院和浔江一片欢腾。
窗外烟花如斗,接连不断地盛开在漆黑天幕上,照亮了浔江,也照亮了大半座临安城。
沈长风霸道举杯:“敬临安故人,二十年肝胆相照。”
谢锦词温柔:“敬旧年风雪,敬来年新春。”
陆景淮大笑:“敬岁岁年年,初心依旧!”
烈酒入喉,辛辣苦涩。
而圆桌上,赫然还摆着好几副空碗筷,和再无人饮用的美酒。
窗外传来浔江歌姬们柔婉缥缈的咏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
永安十九年。
谢锦词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春阳温暖,她蜷坐在屋檐下的摇椅上,看凌恒院里的桃花。
阳光在花枝上跳跃,红粉娇美,飞绵成雪。
“谢锦词,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坐在这里吹风。若是着了风寒,我可不乐意照顾你。”
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沈长风拿着绒毯过来,在摇椅边蹲下,嫌弃地给她盖在身上。
谢锦词歪头看他。
六十多岁的老家伙,须发皆白,笑起来时仍旧又痞又坏,透着道不尽的风流纨绔。
平常与她上街,不知道有多少姑娘悄悄朝他挤眉弄眼,扔手绢扔花朵。
他年轻时风华绝代,如今年华老去,却仍旧很吸引姑娘家。
她年少时,也是被他的笑容吸引诱惑的吧?
她想着,忍不住笑了。
春风吹落桃花,落了满身。
她抿着嘴笑,“我七岁时,在旧院遇见了哥哥……当年的桃花也开得这般好,哥哥懒洋洋走在长街上,音容笑貌,我至今不敢忘却。”
沈长风拣起一朵桃花,温柔地簪在她的鬓角。
她虽然长发如雪,可是戴着娇艳的桃花,竟也美貌温婉,丝毫不输给年轻小姑娘。
谢锦词面颊浮红,垂着眼睫,轻声道:“好看吗?”
“妹妹自然是好看的……”沈长风伸手轻抚过她的眉眼,“我爱妹妹年少时的倾国倾城,更爱妹妹如今年华老去的岁月静好。”
阳光暖洋洋的。
谢锦词困倦地打了个呵欠。
她轻声:“我有些困了……”
沈长风沉默地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他的小姑娘蜷缩在摇椅上,因为骨架纤细,看起来又瘦又小。
她的睡颜宁静乖巧,一如她的一生。
他俯首,吻了吻她的唇,低声:“我守着你。”
风渐渐大了。
春雪伶仃,与桃花瓣一起绵绵飘零。
它们轻盈地掠出长安巷,渐渐飘过整座临安城,将这里的故事化作传奇,流传在每一代大齐子民的心中。
凌恒院的屋檐下,皓首苍颜的男人,抱着心爱的姑娘,终是泪流满面。
她走了。
像是开谢的桃花,再也不会有重新绽放的那天。
她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在世间,留他一个人守着祖宅。
他抱着她渐渐冰凉的身子,哭得宛如稚童。
……
正值初春,临安城外湖光水色春和景明。
桃花山遍开桃花,犹如不见天际的淡粉云霞。
沈长风盘膝坐在一座坟冢前。
墓碑是他亲手刻的,“吾妻谢锦词”五个字端方遒劲,深情如许。
他抱着一坛青梅酒,自斟自饮。
酒水清冽醇厚,是幼时他亲手埋在凌恒院的。
如今鹤发苍颜,细细品来,酒味如故,为他煮酒的小青梅却已经不在。
“好酒!”
他饮尽那坛酒,酩酊大醉地趴在墓碑上。
指尖勾勒出碑文,他神情落寞,“吾妻当如谢锦词……谢锦词……”
骤然而起的春风,吹落满山桃花。
无数桃花瓣落在男人身上,渐渐把他和坟冢埋进了花海。
一株桃花树悄然生长,渐渐枝桠繁茂。
茂盛的根系,逐渐吞噬了那座孤坟和坟前男子。
……
沧海桑田。
临安城平地起高楼,现代化的建筑鳞次栉比,已经成为赫赫有名的国际大都市。
正是草长莺飞的暮春时节,白鹿洞书院的学生前来桃花山踏青春游,漫山遍野都是欢笑。
“谢锦词,你看老子酷不酷、拽不拽啊?”
穿蓝白校服、背着书包的少女抬头望去,他们班的体育委员站在桃花树上,正得意洋洋地摆姿势,顺便摇落满树花瓣。
谢锦词还没说话呢,一个戴着啤酒瓶眼睛的男生大惊失色地跑过来:“啊啊啊,陆景淮你破坏公物、伤害树木,给巡林人看见要罚款的!树木多么可怜娇弱呀,你怎么能伤害它们呢?!”
“班长,你再不闭嘴,今年就别想拿我大哥公司集团的贫困生赞助名额!”
魏思阔默默做了个拉上嘴巴拉链的动作。
陆景淮跳下桃花树,狗腿地跟着谢锦词往山上走,“小词儿,你今天怎么啦,都没跟沈思翎萧幼恩她们一起玩,是不是她们欺负你啦?”
谢锦词不说话。
春阳透过桃花间隙,温柔地将她笼罩在光里。
她肌肤白的透明,一双小鹿眼清澈见底,却笼着平时没有的忧伤。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来到这座桃花山,心里面就难受得厉害,整个人像是坠进了深海,看不到光,也看不到归途。
桃花山巅,四周人声渐渐稀少。
“好大的桃花树……”
谢锦词吃惊地伸出手,轻轻抚摸这株老树。
陆景淮双手枕在脑袋后,不以为然:“听说有一千年历史了,你若是喜欢,我叫我大哥买下来,栽你家里去呀!”
谢锦词没搭理他。
桃花古树根系茂盛,树干十分粗壮,得有七八个人合抱那么粗。
底部根系盘根错结,像是一座小小的屋子。
她盯着桃花树发呆,陆景淮拽住她,“再看,就魔怔了!走吧,下山跟萧敝言萧幼恩他们吃午饭!”
她一步三回头,被陆景淮拖下了山。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青石台阶上时,古树根系里面传出一声悠然轻叹。
“大梦一场,一千年啊。”
……
白鹿洞书院是临安市最好的高中,二班更是天才们汇聚的尖子班。
春游结束后没几天,班主任突然宣布,会有转校生进班。
这堂课是历史课。
历史老师站在讲台上,滔滔不绝:“……沈长风吞并梁国之后,改国号为大齐,后来又陆续平定了殷国、西婵女国、幽冥等,最终奠定大齐的大一统地位。他死后,被追谥为齐武帝。野史载,他一生专宠皇后,是用情至深的男子。”
穿校服的少女,托腮坐在窗边。
她转了转墨水笔,下意识在历史书上勾勒出想象中齐武帝的模样。
桃花眼,朱砂痣,笑容应该痞气一点,气质应该霸道一点……
勾勒完,她看着纸上画像,陷入了沉思。
窗外忽然起了风,无数花瓣飘进来,落了满桌。
她欲要关窗,却瞧见一个容色昳丽的少年,慵懒地背着斜挎包,单手插兜,正打走廊下经过。
少年桃花眼,朱砂痣,脑袋上扎着一个小揪揪。
四目相对。
他挑起眉,薄唇轻勾,又痞又坏,“谢锦词,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