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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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清晨也不讨郝曈的喜,急诊药房临着花园的窗外有排高大桑树,叶宽枝密,藏着鸟窝,天蒙蒙亮的四五点就叽叽喳喳的把人吵醒,若是冬天,鸟儿也是要睡个懒觉的,不会搅人清梦。
几年前郝曈上夜班儿时就抱怨过。那时项临还在急诊科当医生,他们俩的夜班总是同步,项大夫曾经想去把鸟窝端了,嫁接在别的树上。可临到最后郝曈不忍心了,怕鸟窝换了地方水土不服,覆灭的就是拉家带口的一窝子。
记得项临取笑她的妇人之仁、舍己为鸟,看她的目光很是灼热。
这一夜几乎没睡,郝曈极度萎靡,下夜班后等后勤的同事修好玻璃,已经九点多了,她真想扑在休息床上彻底睡死。最后,还是靠了超人的意志力用双腿把身体、眼睛、还有对床的满腔依恋挪出了药房、医院,挪到了菜市场。
这个时间段儿买菜极合适:逛早市的人都散了,离中午下班还有好久,市场里冷冷清清,摆摊的小贩做不了多少生意,急着收摊,钱给的差不离就卖。郝曈能随意的挑拣、恶狠狠的砍价,物美价廉的买到各色蔬菜水果,足够的新鲜水灵,比超市用保鲜膜包了的菜便宜一半多。
平时她都骑自行车上下班,车筐里绿油油的蒜薹、菠菜、芹菜叶子随着自行车的颠簸晃颤一路。可昨天她坐公交车去相亲,然后直接上班,今天只得手拎着菜走回家。路走的远了,塑料袋把手捋得又疼又麻,指头像要断了,只得左右手不停的换着拎,终于看到自家小区。
这个小区是本市里程碑式的建筑——全市最早的住宅楼。当年岿然屹立于一片低矮平房中,颇有睥睨之姿,能住进这里的人都是“有本事的人”。如今三十年河西,小高层、高层、别墅豪宅层出不穷,这片小区风吹雨打的,从里到外露出破败寒酸相,不复英雄气了。
两年前搬进这个落了地的贵族小区时,郝曈觉得自己也结结实实的落地了。
小区的铁栅栏门坏了,白天晚上都敞着,形同虚设,下过雨的几天里最好不要碰它,会把铁锈蹭到衣服上;
郝曈家是左边第三幢楼。
一单元的一楼改成了面馆,郝曈来不及做饭时就端碗面回家。单元门的东边是面馆固定泼泔水油污的地方,每天一桶,地上泼出两米长、宽不到一米的树叶形油垢滩,被风吹过沾了土看不太清。路过这家门前时要靠墙边儿躲着走,不然会滑倒,这一点郝曈已经习惯成自然。
二单元的二楼租给了一个音乐学院的学生,拉小提琴的。好几个中午,家人被他琴声吵得睡不着觉,郝曈曾经多次找上门去。
三单元的一楼住着郝曈一家,郝爸爸偏瘫,行动不便,有些糊涂——郝曈拒绝大夫说那是痴呆;郝妈妈足不出户的当保姆,性格日渐怪癖。父母两人基本过着被圈禁的生活,独生女郝曈里里外外一把手。
今天回来晚了,老妈已经把菜洗净切好,在给轮椅上的郝爸活动偏瘫一侧的胳膊,闷热的天,累得一身大汗。大夫说只要坚持每天做下去,偏瘫的患者说不定有一天能站起来,郝曈和母亲已经坚持了两年。
见郝曈匆匆拎了菜进厨房,郝爸咧嘴笑,目光追着女儿,直到看不见都不放。他一侧的脸眉眼和嘴在笑,另一侧却是严肃的木然,笑容在他脸上说不出的诡异。好在还能说话,只是口齿迟钝,说的含糊不清:“曈曈,吃什么好的?”
说话间,口涎顺着嘴角就流了下来,郝妈忙拿他胸前挂着的毛巾替他擦了。
郝曈系好围裙利落的炒菜做饭,油烟机的轰鸣声中大声吼回去:“米饭,过油肉炒豆腐,香菇油菜。”
“又是豆腐,”郝爸爸失望的垂下头:“昨天就是豆腐。”
郝妈擦去额头的汗,坐下歇口气,又累又热,满心烦躁:“一个星期没吃豆腐了,昨天吃的是饺子。”
郝爸不理她,自己念叨自己的:“昨天的豆腐炒的太油,不好消化,我爱吃炖豆腐……”
“刚跟你说了昨天吃的饺子……”
“我现在是负担了,想吃什么都没人管……”
……
厨房里守在煤气灶旺火旁炒菜的郝曈汗滴顺着脸颊、发梢汇集在尖尖的下巴,这是她讨厌夏天最主要的原因:高温天做饭无异于桑拿,可惜浴巾是身上的衣服。
今年无论如何得买个空调,挂在爸爸的卧室里,他身体不如去年,卧床的时间多,真担心三伏天时他起褥疮。要买得尽快,这几天空调眼看着要涨价。
吃完饭,洗了碗拖了地,郝曈迫不及待的爬上床。
爸爸自从病后作息时间就紊乱了,拒绝上床,不停的和老伴儿说着话,摆布着她:要看书、要喝水、要去卫生间、要看电视、要吃雪糕、要喝水、要去卫生间……
妈妈累了一上午,被指挥的团团转,最后终于火了,大声厉喝:“有完没完?你能不能让我歇一会儿?”
郝曈听见了爸爸的啜泣声:“你嫌弃我是个废人……”
其实,这样的分贝对困极了的郝曈基本上是摇篮曲,可就在大脑要睡去的同时,郝曈闭着眼睛爬起来,轻飘飘的进了客厅,把焦躁的妈妈推进卧室:“妈,我陪着爸爸,你休息会儿。”
吼完一嗓子的母亲看到丈夫孩子般委屈无助的眼泪早就后悔了,有些哽咽,把郝曈往卧室赶:“你熬了一个夜班儿,你睡吧。”
“我夜班儿不忙,睡了一晚上,连着休两天,有的是时间睡,你快去吧。”
郝曈把妈妈赶进卧室关上门,看到父亲歪着脸冲她笑,笑容纯真的赛过孩子。眼角还挂着泪,混沌的眼睛闪着异样的光芒。
郝曈心里一阵发酸:一场车祸伤到了他的脑子,虽然保住了命,却瘫了,活的浑浑噩噩。
糊涂了也好,起码心里不难过。顶天立地要强的父亲如果还清明,又怎能忍受如此这样的活法。
父亲没有睡意,郝曈担心他打扰母亲的休息,索性推了轮椅带他到小区里转。树荫下有无聊的男人扎堆下象棋,正好中了爸爸的意,竟然安安静静的看了起来。郝曈艰难的坐在几块碎砖头上,头搁在轮椅的扶手上,握住爸爸那只没有知觉不能动的手,竟然就睡着了。
还是被出来找他们的母亲叫醒的,郝妈妈拿着她的手机和包满脸焦急:“你们医院来电话,说有人投诉你,让你去解释。”
昏沉沉的郝曈“嗯”了一声,顾不得全身酸麻,背了包就走:“妈你别担心,解释清楚就行了。”说着说着就清醒了,全身冰凉:完了!医院正在狠抓服务态度,争取“零投诉”,被投诉一次要通报全院批评、要扣发三百块钱、年底评先进一票否决……
不知是什么时候那句话惹了什么人,细想想最近她没和患者争执过啊,投诉她什么?
郝曈一口气冲到医院的精神文明办公室,负责的李主任问了她昨晚夜班玻璃被砸的事,原来是那个醉鬼恶人先告状,说她值班时间不在岗,耽误了病人用药和抢救,多花了冤枉钱……
郝曈无奈的解释了经过,又给夜班儿的保安小刘打电话,证明当时情况,李主任这才信了郝曈,把投诉记录一笔划掉。郝曈一颗心落地,仿佛看见包里的三百块对她踏实的一笑。
办完这件事已经快下班了,郝曈无精打采的垂着头,一步三停的出了医院。阳光斑斓刺目,可她还是有种阴冷的感觉,太阳的温度似乎只能灼烧她的皮肤,却温暖不了她的血。血不热就没有气力,她又如此渺小,被翻卷的洪流卷进漩涡,怎么挣扎都出不来。
天有不测风云。这话谁说的?真是乌鸦嘴。
如果不是那场车祸把郝家撞个粉碎,她现在应该结婚了吧,穿着漂亮的衣服去聚会,打着淡淡的唇彩,修精致的指甲,用她最喜欢的dior香水……
一辆车从斜后方划了出来,“吱——”一声停在她眼前。落下的车窗里是陈峰那张油滑的脸,带着墨镜,越发的放肆张扬:“喂,天使,下夜班也不回家睡觉瞎晃荡什么,这么好精神?”
郝曈一直在犯困,眨眼的速度都很缓,有气无力的问:“这么巧,怎么总见到你?”
陈峰的笑脸很灿烂,是那种吃饱喝足睡够了的状态:“巧什么,我就在这儿晃悠,看能不能遇到你。我去玩儿,一起?”
“懒得去。”郝曈恹恹的绕过他的车头继续走,瞟见这家伙的车是保时捷,很贵。
陈峰受不了被人拒绝,太损志气、太伤心情。
于是缓缓的贴着郝曈开车:“走吧走吧,多么好的傍晚,难道回去看哲学书?”
郝曈没听见一般不理他,陈峰也犯了拗劲儿:还不信我搞不定你这个女人。说道:“玩的都是我朋友,都是好人,我在里面是最不正经的,就是去唱唱歌开开嗓子,不然一把子力气都长成肉了。你不是相亲嘛,都是杰出男人,说不准有和你对眼儿的。”
郝曈依旧不说话,心想:你的朋友,连你算上,都把相亲当笑话吧,才不去自取其辱。
陈峰一拍方向盘,抛出最有效的一招:“实话说吧,我和朋友打赌,今天带女朋友去,正好遇上你了,不然我还愁去哪儿找去。咱俩配合一把,我打赌赢的钱都归你,行不?”
郝曈站住了,歪着头瞧陈峰。
陈峰懒懒的笑了,钱,果然无往不利。补充道:“我真不是坏人,咱俩的介绍人是你们医院的工会主席吧,你总信任她吧。”
郝曈问:“多少钱?”
“两千。”
够买空调了。
郝曈利落的拉开车门上了后座:“一人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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