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发奋
“这两天其实我想了挺多的……”苏和有些不自然地开口,说了一句就有点无以为继,心里仿佛有许多话,张了嘴又发现不知从何说起。
小雨密密地落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映着满山的空寂。
沉默了片刻,她才又轻声说道,“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自嘲地扯扯嘴角,“我比他大五岁,这个岁数下狠心发奋图强听着让人有点着急。”吊儿郎当的语气一转,又变得坚决起来,“不过你说得对,不能再这么混下去了,等快死了再后悔就晚了。”
这场单方面的交谈到这里似乎又进行不下去了。
打小受着唯物主义教育的苏和并不相信长眠于地下的死者可以听到生者的倾诉,可是这些话除了埋葬于此的人,她又实在无人可说。
“找个可以听我说话的人,也许也是今后的目标之一吧。”半晌,苏和这样说道。
随即她蹲下身来,把怀里的一大束百合花放在墓碑前,顺手将花束理了理,然后抬高视线望向墓碑上的黑白相片。
相片中的少女容颜娇美清丽,神情执拗倔强,视线恰好斜斜地瞪视着对面的苏和,一副像是在和什么人赌气的模样。
苏和手里没有她的单照,这张遗像还是从她俩唯一的一张合照中切下来的。
当时俱是满肚子脾气的两个人怎么也没想到,这张照片居然会在多年后发挥这种作用。
世事无常。
“真有你的,死了也要瞪着我。”
不成形的苦笑在中途变成一声浅浅的叹息,苏和站起身轻轻地拍了拍墓碑,如同在拍一位老友的肩膀——虽然她们从来就不是朋友,而后转身离去。
距离清明节还有一个来月,远未到祭拜的高峰期,再加上冷雨绵绵,春寒料峭,整座墓园空空荡荡,只有苏和一个人撑着伞走过一座座灰白的墓碑。伴着寂寞的雨声,她的脑海中不期然再度响起那句叹息似的低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出租司机在墓园外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还没等苏和坐稳便问,“下面去哪儿?”
苏和茫然地望着司机的脸出了足足有五六秒的神,目光才又清明起来。
她斩钉截铁地说,“四平街,长江照相馆。”
话音未落,急脾气的司机便发动车子冲了出去,似乎不想在这不吉利的地方多待一秒钟。
被惯性带得猛然倒向椅背的苏和理解地弯了一下嘴角,也是,即便不信鬼神之说,墓园也不是个让人愉快的地方。只有直面过死亡,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它的可怕——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成功也好,失败也好,财富、美貌、青春、恩怨、痛苦……都在一瞬间终结。
想到这里,她默默给自己刚才的决定点了个赞。
去照一张照片是对的。
不管怎么样,今天对她来说,也算是个特别的日子了。
一个新的开始,值得郑重地专门去照相馆拍张照片留念。
也不用搞什么艺术照,证件照就行。
除了纪念之外,真有个什么意外,还能当遗照使。
一照多能,简单实惠。
离开照相馆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早春的阳光破开云层洒在雨后街面的一滩滩积水上,如同打碎了一地的镜子碎片,映照着大片的阳光和高空之上仿佛被时间追赶着急行的云朵。
等待拍照的时间里,苏和给自己迅速地制定了一个马不停蹄的行程表。
美容院,美发店,百货公司,大型超市,书店,瑜珈班……
生平第一次做了全套的保养护理,办了卡,听从美发师的建议换了一个据说更能体现她的优点和气质的发型,进行了一番从护肤品、服装、日用品、书籍再到生鲜食材的大采购。
接下来的三个月时间,苏和制定了减肥计划,练习瑜珈,努力戒除网瘾,认真做护肤保养,学习化妆和服饰搭配。
对照新买的菜谱和网上的视频教程,学着自己动手打理一日三餐,与外卖和速食说再见。
拿出热情对待自己的工作,在人际交往上也花了更多的心思。
参加网上的时间管理小组,在网友的建议下购买大量时间管理方面的书籍,学着每天用表格记录和规划自己生活,一点点地努力纠正从前不健康的作息习惯。
根据同事和本城网友的推荐在一家小有名气的培训中心报了职称培训班。
苏和大专时学的是会计,当时是随大流地过了个执业资格证,连个初级职称都懒得花心思去考。毕业后干的是后勤文员,专业早就丢了,只是把资格证扔到单位的财务部门,每年跟着年审而已。
如今生了上进的心,苏和便想把专业捡起来,先考个技术职称。
从本心来讲,她并不喜欢会计这个行业,但从她的个人情况考虑,只要肯用心,这个行业的上升通道对她来说可算是非常通畅的。
时间在这样规律的忙碌中飞速流逝,不经意间丁香花已经开始有了凋谢的迹象,街边槐树的绿叶间已经隐约生出了些细小皎白的花苞。
又是一个周末午后,扎扎实实的三堂专业课听下来脑子有点消化不良,到底是离开学校多年,虽然老师讲得深入浅出,条理分明,但乍然投入枯燥的学习中,还是有些不大习惯。
苏和走出培训中心时,灰暗得几近夜晚的天色让她特意确定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手机向她证明,并不是时间的流速加快了,而是满天黑沉沉的乌云造成的错觉。
培训中心的位置稍微有点偏,需要拐出一条狭长的小街才能打到车。阴暗的天色和渐疾的大风让苏和越来越有不好的预感,从大步急行到一路小跑。但她的速度还是快不过老天爷的翻脸无情,小街才走了一半,就让倾盆而下的大雨给拍在了当街。
在街边努力了半个多小时,连拼车都拼不到,更别提空车了,苏和最后不得不顶着冒烟的大雨走了两站地才挤上一辆公交。
最让人气结的是,当苏和在大雨里倒了两趟车,落汤鸡似的回到家里,身上的湿衣服还没扒完,外面便已雨过天晴。
得,这场雨就是专门给她下的。
关于这一点在半夜的时候得到了更加有力的证实——也许是半夜,苏和关于时间的概念已经全然模糊了。
唯一能肯定的是她发起了高烧。
前所未有的来势汹汹。
苏和一开始还是有些意识的,知道自己应该爬起来吃药,或是去医院。
只是意识做不了身体的主,别说是起身,就连睁眼的动作都作不了,整个人像是被困在了无边的火场里,又似跋涉在暴雪的冰原上,一时烧成了一团火,一时又结成了一块冰。
很快她便彻底地沉入了黑暗之中。
苏和再次醒来的时候,房间里依旧是黑的,但黑得并不彻底,对面人家大片的灯光透过没拉窗帘的窗子照进来,提供了昏昧的光源。
似乎是晚间七八点钟的光景,时间也许已经走过了将近一圈?
苏和撑起浑身仅有的一点力气,从床的中间艰难地爬到边缘,伸手去够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结果人和手机一起跌滑到了地板上。
她像一条脱水濒死的鱼一般伏在地板上张着嘴喘了半天,在意识又开始渐渐模糊的时候,终于抖着手指按下了父亲苏靖海的号码。
仿佛是漫长的等待,实际不过是电话响了十来声后,一个机械的女声便响了起来,“对不起,您拔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眼前的景物开始出现了重影,苏和不得不咬住腮帮子努力保持清醒,用尽最后的力气按下母亲何美君的号码。
一声,两声,三声……
就在苏和恍惚间以为这也是一通无人接听的电话时,轻快活泼的音乐声猛然从手机中涌出,然后是母亲那略带清冷的声音,显然,她似乎正在一处热闹喧嚣的场所,“苏和?怎么还没到……”
“……妈……妈妈,救我……救救我……”
苏和呻吟一般的低语淹没在欢快的音乐声和母亲略带了一点责备的语音里。
今天难道就是继弟的生日?母亲好像交代过,让她过去一起庆生……那她昏过去的时间大概比预计的还要长……
这是苏和失去意识前脑海里最后的念头。
又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苏和发觉自己已经躺回床上,手里还攥着一瓶感冒药片,身上似乎多了些力气,呼吸也顺畅了很多,但人还是昏昏沉沉的,打不起精神。
懒得计较自己是怎么爬回到床上的,又是从哪里扒出来的药,她赶紧先倒出两片感冒药片塞进嘴里,手边没有水,干脆直接哽着脖子硬吞了,然后将身体费力地拱进凉被里,很快又昏睡了过去,手上还不忘死死攥着那瓶救命的感冒药。
迷迷糊糊间,似乎出了一场透汗,身体也随之舒服了很多,她在半睡半醒间呻吟着舒展开此前因为难受而紧紧蜷缩起来的四肢。
不知又过了多久,苏和被一阵清脆悦耳的鸟鸣声吵醒,整个人都沐浴在一片明亮璀璨的阳光里。大汗淋漓之后,病毒也好象随着汗液流出了体外,身体上的沉重感尽失,一下子轻松了起来,只是皮肤粘腻腻的格外难受,还有空荡荡的似乎被人挖了一个大洞的胃,也让她无法再继续懒在床上。
她急需洗个澡,然后给自己弄点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