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7章 番外——雪行篇(2)
容言走近那巷子,在最里面的小房子前停下,那一人宽的门上挂着窄窄的,仿佛随时会掉下来的牌子,上面写着贺记纸伞铺。
还未进门,便能听到那一阵朗朗的读书声。
容言轻轻敲了敲门,院里的读书声戛然而止,随即是哪孩子惊喜的声音,道:“门没关,进来吧。”
容言推开门走进去,发现这小院子虽然破旧,但是十分干净,可见这孩子平日里经常收拾。
走进去才发现,这院子虽然小,东西却着实不少,三四个四层药架堆在小道左手边,是一个不容易绊倒人又阳光充足的地方,头一右转,便看到不足十平米的院子,那孩子洗了手连忙在身上蹭了蹭,似乎要来接待客人。
一转头便是容言,对上容言那明晃晃又雪亮的眼睛,孩子不自觉愣了一下,眼睛里都是容言一身青衣的模样。
撑着他给她的那把油纸伞,语言难以描述的美貌,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容言头上还带着那两个铃铛,或许是祭奠银月麟和那个已经不见了的表姐容珍。
那孩子一脸推销员的堆笑表情,殷勤的扯过一边的凳子,用抹布擦了擦,放到容言身后,请她坐下。
容言也不客气,低头看了眼凳子,便坐下来了。
“雪姬,怎么样,贺记纸伞很好用吧?”
容言微微点头,“嗯。”随即道:“小孩,我今日来不是为了油纸伞,而是为了另一件事。”
容言一抬头,便瞧见那孩子站的笔直,七八岁的个头,比她坐着还高一点,她说完以后,那孩子脸色还沉了一沉,微微有些吓人。大概是小孩子的自尊心吧,容言不与他计较,道:“你那日比我晚下山一会,有没有看见一根磨断了的红绳?”
那孩子沉默了一会,忽地抬头道:“雪姬,你这个问题我先不回答,我先纠正你几点,一,我不是小孩子,还有,我有名字,我叫贺行之,第三,强调前两点。”
容言一愣,忽地噗呲一笑,只见贺行之的脸又黑了一分,容言轻轻掩面,心道:真不是她想笑,你能想着一个小孩子在你面前一本正经的强调自己不是小孩子的画面么?尽管这孩子太过独立了些。
“好啊,贺行之,那,你有没有看见呢?”
容言几乎是一扫阴霾,丢失红绳的不快也被冲淡了几分,贺行之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身去了一间屋子。
贺行之走了,容言才后知后觉,她进入这小院子,贺行之唤了她两次,唤的都是“雪姬”,那个公子为她取得名字,第一声比较轻,似乎带着试探的意味,她应了,第二声就大大方方的喊了,只不过她刚刚的重点在后面的话上,现在才想起来。
这孩子,在暗中打探她么?
知道她叫雪姬,这孩子还是下过功夫的,如若不然,知道她这个名字的大概都在三年前散了,死的死,伤的伤,走的走,疯的疯。
真是……没有一个好下场。
没多久,贺行之便从那个房间里出来了,手上是一个木盒,容言拿过,推开了上面的盒子,看到了里面完好无损的红绳。
容言微微一愣,看向贺行之,似乎是在问一个答案。
贺行之小大人似的说:“那日捡到这红绳,不知道是什么人遗落的,我这人惯爱收集别人不要的东西,看它断口还算新鲜,便拿回来补了一步,清洗干净,做过处理,跟新的一样,既然是雪姬的东西,那便拿回去吧。”
话落,贺行之眼中的平静起了一瞬间的波澜,有些贪婪又有些好奇,还隐隐透着一股期待,容言再看他,他却把这眼神收了起来,仿佛什么都没有似的,叫人以为刚刚那一瞬间的感觉,是错觉。
容言从袖袋里掏出一锭银子,要给贺行之,贺行之却摆摆手,不接。
容言道:“这红绳修补的十分好,几乎看不出断口,崭新的像是刚刚做好似的,这样的工艺,我实在不能白拿。”
贺行之却道:“工艺值几个钱?若没有你这红绳,我上哪里修补去?雪姬还是拿回去罢,若实在过意不去,有需要可以来这里买点东西,如果可以,多来我这里走走,行之便满意了。”
容言脸上莫名一烧,她不习惯占别人便宜,尤其是小她一半的孩子,总觉得这孩子会吃亏,但贺行之的话又彻底堵死了她,这样的话可真不像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能说的出来的,容言不禁又多看了一眼贺行之。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贺行之喊她雪姬似乎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苦难使人成长,几乎爆发全部的潜力。
容言又看了看这院子,木屑,药架,笔墨,还有几个伞骨,以及这院子里最好的东西,颜料。
容言不是个多嘴的人,向贺行之告了辞便离开了,在她离开后,贺记纸伞铺又传出了朗朗的读书声。
后来几次,容言很巧合的碰到了贺行之,虽然只是打个照面便走,容言总感觉他的时间好像不够用,永远都不够用。
碰到贺行之的次数多了,容言也开始怀疑些什么,开始去贺记纸伞铺,每次去,贺行之好像都在忙,不是读书练字,便是做伞在上面画画,至于画的什么,完全看贺行之的灵感。
甚至于又一次,容言带着银雪霜出去,踏青的时候,正看见贺行之一人攀爬在陡峭的悬崖上,采摘着药草,背上还背着一个大
竹篓,看那竹篓,大概也是贺行之做的吧。
越看,越觉得贺行之这个孩子是个可塑之才,诗经楚辞之流,一篇读三遍便可以过目不忘,时隔一周再考察,记得也是分毫不错,至于做伞……贺行之卖给她的伞已经半年了,到现在颜料没有掉,图案没有晕,上面刷了桐油的纸硬是连个洞都没有,到现在一点问题也没有。
这样的技术,比较那些卖的又贵又容易坏像个花瓶一样的纸伞,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慢工出细活,贺行之一把伞的工期要两个月,这样的伞,也是有半年前连蒙带骗的才卖给了容言一把。
这半年,贺行之又陆续做了三把,贺记纸伞铺也渐渐有了名气,很多达官显贵家的千金都来预定,而同时,贺行之还经常采药,炮制好了以后给药铺送过去,他采的药,很新鲜,药效很强,炮制的手法也很专业,几乎让药童分不清到底谁才是药童。
几次,药铺老板都向贺行之抛出橄榄枝,可贺行之就好像突然短路了一样,完全不明白。
待药铺老板第N次抛出橄榄枝失败以后,老板终于不强求了,贺行之这样的孩子,太优秀了,日后必然不会屈居一间小小的药铺,便对贺行之多加照顾。
至于贺行之的字,有自己的风,略微稚嫩,很难想想过几年贺行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容言的日子也是无聊,后来跟贺行之聊着,发现两人还挺有共同话题,加上自己无聊,看贺行之是个好苗子,自己也是有点基础,便没事来串门,还偶尔带上银雪霜。
让容言惊奇的发现,银雪霜好像格外喜欢贺行之,一见到贺行之连她都忘了,拉着贺行之陪她玩,第一次她有些尴尬,贺行之是个孩子,还有很多事要做,哪有时间陪银雪霜玩?
正当她沉着脸,考虑如何跟贺行之说,脑子里构思措辞的时候,贺行之突然跟她说,他很喜欢银雪霜,跟她一起玩不浪费时间。
于是,容言再一次词穷了。
贺行之很会照顾人,容言做过几年宫女,也不如贺行之细心,他这个人,做什么事都十分有条理,又贺行之在身边的时候,她基本上都不用管银雪霜了。
这一年,过年了。
容言承了很多贺行之的情,过年时候带着礼物和银雪霜来走亲戚了。
她好像也没有什么可以走亲戚的人了。
虽然皇宫里还有一个货真价实的表姐夫,但是那个地方,她是不想回去了,只是例行让老管家送去一份新年礼物,大概,皇宫也不差她那寒酸的东西。
她也就不去给皇宫丢人了,每年这个时候,其他国家都会给北魏上供,现在大概在鎏金殿开宴席罢。
从她离开皇宫的那一刻,她就脱离了皇宫,还照顾着一个罪人,容珍用她和亲,和亲失败了,她也就没有用处了。
三年前,南齐国灭,北魏吞并南齐国土,大力安抚南齐国民,很快,南齐人很快便把北魏看成救命恩人,神仙一样的存在,积极融入北魏,到今年,已经更换了国号,天宁。
天宁如今倒是成了这大陆上,国土面积最大,幅员最辽阔,最鼎盛的国家,天下安宁变成了天宁元年第一位国君慕容长生的宗旨。
过年了,贺记纸伞铺一样的冷漠凄清又惆怅,也只有容言和银雪霜才会来这里。
贺行之一个人收拾着院子,安安静静的作画,直到容言来了,才停下手里的工作,热情的接过容言手中的东西,将她和银雪霜请进了门。
屋子里生了小火炉,容言取下身上披风,挂在架子上,坐在火炉边,贺行之泡了两杯清茶。
“行之,过年只有你一个人么?”
“是啊,他们都走光了,去找我那在东陵经商的表哥了。”
容言手一顿,贺行之言语间没有任何不耐,甚至没有半分的怨怼,让容言很是好奇。
只听贺行之接着道:“你觉得我健康么?”
容言点点头。
“我聪明么?”
容言无语片刻,接着点点头,背书基本十分钟一首诗,过目不忘,这还不叫聪明?
“我好看么?”
容言沉默片刻,仔细看了看贺行之的脸,这孩子大概是太过早熟,整个人很瘦,脸上少儿的天真烂漫早已不见,是一抹沉稳,如山一般,给人安全感,容貌如水一般,给人清灵俊逸之姿。
这样的贺行之,一点也不丑,很好看,还有特殊的气质,让他显得格外出类拔萃。
她想了想,点头。
贺行之自嘲的笑了笑,容言静默不语,似乎是等着贺行之的下文。
她实在想不出来,为什么贺行之的家人会挨个抛弃他,宁愿远赴东陵,也不愿意留在这最繁华国度的京城。
贺行之好像没有说的打算,整个屋子里只有银雪霜玩闹的声音,颇为诡异。
在容言打算开口告辞的时候,贺行之像是脑门后面长了眼睛一样,开口道:“你知道么?几年前的我,不是这个样子的。”
容言稳住了身体,安静的做一个倾听者。
贺行之的口气好像是早上吃了个包子一样,十分平静,道:“那时候,天宁还不叫天宁,叫北魏,国家动乱,到处都在打仗,那时候的我,就是全家人的拖累,病重,脑子不清楚,好像银雪霜现在的模样一般,那时候,北魏城门封闭,他们逃不出去,就开始吃叶子,家里的米缸都空了,母亲红着一双眼睛,急的来回跺脚,还要凑钱给我买药。”
“也许是有自知之明吧,我傻傻的离开了家,七绕八绕也不知道到了哪里,那时候,我看见了一个人,那是我一生中最惊艳的惊鸿一瞥。”
贺行之的语气透着几分向往,容言忍不住听下去,又觉得这个故事有些耳熟。
“那时候我傻,我不喜欢看到她无助的样子,大概,那个人成了我的转折,后来城门开了,表哥来信了,我还在生病,母亲大概是觉得一家人过不下去了,带着一家人走了,剩下一个我,和我那因为参军双腿残疾的哥哥。”
“哥哥照顾我,没多久就旧伤复发死了,我遇到一个算命先生,他替我算了算命,叹息着说,‘吃过别人没有吃过的苦,理解过平民没有理解的生活,必定造就一场凤凰涅槃。’自那之后,我混沌了几年的脑子仿佛一夜之间清醒了,我开始学家里的传统手艺,外出采药,每日去最便宜的私塾旁听,每时每刻都在赶,终于,事情在一步步按照我预想的方向发展。”
贺行之道:“贺行之,行非常之路,做非常之事,这便是行之的意思。”
容言忍不住插嘴道:“行之,你有什么愿望么?”
这孩子这么努力,肯定有一个愿望,作为他的信仰,支持着他的前进。
贺行之露出一个淡然的微笑,道:“当我扬名立万之时,我会带着最高的荣光,以虔诚的态度,回来找她,娶她为妻。”
贺行之说到这,眼眸突然爆发出火一样灼热的光芒,这光亮看的容言一退,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危险的感觉。
她感慨:“那那个人,一定很幸福吧。”
贺行之突然看着她道:“你觉得怎么样?”
“啊?”容言后知后觉的才反应过来,道:“很好啊,被你放在心尖上,为之努力的人,她一定会很幸福。”
贺行之眼眸微黯:“是啊,我会尽全力,给她想要的东西,也不知道,她想不想要,雪姬,你呢,假如你是她,你会怎么想?”
容言有些反应不过来,遵循本心道:“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为了我而努力,我一定非常感激他,至于会不会嫁,我想,看她有没有心上人吧,有时候,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贺行之道:“但愿吧。”
不知道为什么,容言莫名的感觉到了贺行之的落寞。
容言道:“行之,你会下围棋么?”
贺行之微微摇头:“不会。”
他的时间都用来学习背书练字画画制伞采药,多余的时间实在是很难挤出来,围棋这种东西,没有高明的师父带着入门,很容易走歪路的。
容言沉默片刻,道:“你愿意学么?我可以教你,天宁半年后有一场比赛,对你很有帮助的。”
贺行之一向温和热情的态度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果断拒绝。
容言探究的眼神下,贺行之道:“我可以学,能爬上巅峰也不止这一条路,谢谢你,雪姬,但是不用了。”
容言:“???”
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贺行之会放弃这大好的机会?难道是嫌弃她下棋下的不好么?
不论如何,这都是别人的事情,她有点管的太宽了,既然贺行之不愿,她也不强求,贺行之这样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从贺行之身上,看到了几分银月麟的影子。
同样的拼命,有自己的傲气,愿意为了前途而努力。
容言甩了甩脑袋,把这不靠谱的想法一巴掌拍出脑袋。
她怎么可以如此想?这也太侮辱贺行之了,同样,她又把银月麟当成什么了?
这件事,以后不能再提了。
容言站起来道:“行之,今日讨扰多时,我和雪霜先回去了,改日再叙。”
贺行之回了一个礼,道:“我送你。”
然后抢先拿下容言放在架子上的披风,踮起脚尖来给容言披上,送她出了贺记小院,容言走出很久,一回头,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