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路的故事 尊严比生命更可贵
子路的故事
尊严比生命更可贵
雄赳赳,气昂昂,
背起书包上学堂。
老师教我恭俭让,
我跟老师死抬杠。
抬过去,抬过来,
老师骂我不成材。
成不成材没关系,
行军打仗带谁去?
爱带谁,就带谁,
反正不能带颜回。
阿回学问是见长,
哪如阿由是死党!
我想去踏青
听完子路的话,孔子笑了。
尽管不知道当时是春还是秋,但想来那天多半风和日丽,孔子的心情也不错。每到这时,他老人家就会到户外活动活动,或者跟同学们展开课堂讨论。
这次也一样,有四个学生陪着。
六十多岁的老先生便乐呵呵地提问了。
他说:不要因为我是老师,就不敢畅所欲言。我不过比你们大几岁罢了,没什么了不起。平时,你们总是抱怨没人了解自己,找不到工作。现在我问,如果有人愿意聘请你们,你们都想干什么呢?
话音刚落,子路忽地一下就站起来了。
子路就是大弟子仲由。
仲是姓,由是名,子路则是他的字。
古人的名和字是分开的,功能也不同。
名是卑称,字是尊称。
比如孔子,姓孔名丘字仲尼。
他自己称呼自己,就是丘。
别人尊敬他,便要称仲尼。
学生们对他的称呼,则是子,或者夫子。
子和夫子,就是老师。
总之,上级对下级,长辈对晚辈,老师对学生,自己称自己,都要称名,不能称字。反过来也一样,不但卑者对尊者,就连同辈之间,都绝不能直呼其名。
这就叫礼,否则就是失礼。
所以,孔子管子路叫由。
编辑《论语》的人则叫他子路。
那么,子路为什么会忽地一下就站起来了呢?
站起来是因为先前坐着,而且是按照年龄辈分排排坐的。四个学生中子路年纪最大,入学时间最早,是孔子招收的首批弟子,所以座位离老师也最近。
再加上性子急,说话直,便抢先发言。
这位老兄说:一个有千辆战车的中等国家,夹在大国的中间,外面有战争威胁,内部有饥荒困扰,如果交给我来治理,三年之内,我就能让人民英勇善战,而且顾大局,识大体,懂道理,有办法。
子路那些话,什么意思啊?
这就需要讲一点历史知识。
孔子所处的时期,叫春秋。
春秋是霸权主义的时代。
那时,中华大地上有许多半独立的国家,称为诸侯各国,也叫邦国。邦国与邦国构成国际社会,维护国际秩序和世界和平的是那些超级大国,叫霸主。
霸主就是带头大哥,江湖老大。
中等规模的邦国,只能跟在后面做小弟。
小国则是马仔,连选边站队的资格都没有。
国家的大小主要看军事力量。
超级大国至少得有上万辆战车,叫万乘之邦。
中等规模的,战车以千计,叫千乘之国。
至于小国,则叫百乘之家。
子路想做的,就是中等国家的总理。
这真是好大的口气!
孔子听了,便微微一笑。
然后问第二个学生:求,你怎么样?
求就是冉求,也就是冉有。求是他的名,有则是他的字。他是第二批学生,比孔子小二十九岁,比子路小二十岁,行政管理能力很强,特别善于理财。
冉有说:方圆六七十或五六十里的小国,如果交给我来治理,三年之内就能让老百姓都富起来。至于精神文明建设,恐怕只能另请高明。
孔子又问:赤,你怎么样?
赤就是公西赤,也就是公西华。赤是他的名,华是他的字。公西华是孔子招收的第三批学生,比孔子小四十二岁,是这次课堂讨论中年纪最小的。
公西华说:我希望穿着礼服戴着礼帽,在举行祭祀接待外宾的时候学习做一名小小的司仪或者主持人。
现在来看这三个学生的发言。
一期的子路,想当中等国家的总理。
二期的冉有,想当小国寡民的管家。
三期的公西华,只想做司仪或主持人。
他们一个比一个年龄小,也一个比一个姿态低。
孔子最后问:点,你怎么样?
点就是曾点,也就是曾皙。
皙读如析,意思是白,与黑色的点刚好相反。
古人的名和字其实有关系的。要么意思类同,比如仲由的由跟子路的路。要么相反,点和皙就是。
曾皙的入学时间不清楚,年龄应该比子路小,比冉有大。所以《论语》讲这故事时,他排名第二。孔子最后才问他,是因为前面同学发言时曾皙正在鼓瑟。
瑟是一种二十五根弦的弹拨乐器。
演奏这种乐器就叫鼓。
孔子的课堂上是要有音乐伴奏的。
这次讨论会的演奏员就是曾皙。
孔子问话时,曾皙的乐曲也正好接近尾声,便铿的一声结束了演奏,然后把瑟放下站起身来回答说:我跟前面三位同学的想法不太一样。
孔子说:有什么关系?各言其志罢了。
曾皙便说:
我最向往的,是在暮春三月,换了春装,和五六个青年人,六七个小孩子一起到野外踏青。玩得兴起,先在沂水里洗洗澡,再在祭坛上吹吹风,然后唱着歌儿回家去。
果然,完全不同。
那么,孔子说什么呢?
《论语》的记载是:
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喟然叹曰,就是长叹一声说。
那么,什么叫“吾与点也”?
要看“与”怎么解释。
可以是赞许,也可以是跟随。
当然,这两种解释也可以并为一种:
我赞成曾点,我欣赏曾点,我和曾点一起去!
不是讨论工作问题吗?怎么变成踏青了?
就连曾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夸,因此下课以后他就问孔子:他们三个讲得怎么样?
孔子说:也就是各言其志而已。
曾皙问:那么,老师为什么要嘲笑阿由?
孔子说:治国以礼,仲由说话太不谦虚。
曾皙问:阿求讲的不是治国吗?
孔子说:当然是,冉求的志向也不小。哪有方圆六七十或五六十里还不是邦国的道理!
曾皙问:阿赤讲的不是治国吗?
孔子说:既有宗庙祭祀,又有外交活动,不是邦国是什么?如果他只做小司仪,谁能做大的?
后面呢?
对不起,没有下文了。
但是我们知道了以下几点:
孔子的课堂上是有音乐伴奏的。
孔子的课堂上是能畅所欲言的。
孔子的学生是可以自由选择职业的。
孔子自己是喜欢春游的。
他也不怎么励志。
这样的老师,大家喜欢吗?
可以肯定的是,子路喜欢。
尽管他经常挨骂。
本节故事见《论语·先进》
治丧事件
子路又挨骂了。
说不清子路挨过多少次骂,反正孔子的学生中他是挨骂最多的。因为子路同学说话做事,都实在不怎么过脑子,只是这次自己也没想到会弄得那么狼狈。
起因是孔子生病,还病得不轻。
但,人都是会生病的,有什么大惊小怪呢?
关键在于子路沉不住气。他脑子一热,就慌慌张张地把一众人等都召集起来说:同学们,同学们,我们的老师恐怕不行了,赶快成立治丧委员会吧!
哈!人还没死,治什么丧?
脑子进水了吗?
倒也不是。
实际上当时的制度,是身份地位特别高的人,临死之前就要成立治丧委员会。委员会的工作,除了提前做好葬礼的所有准备,还要请来入殓师,在病人弥留之际就给他洗澡、化妆、换上新衣服等等。
然后,团团围坐在他身边,等着他死。
这里面的意思也很清楚:我们都很爱戴您!我们都很尊敬您!我们把您的身后事都安排妥帖了,排场体面风光无限,您老人家就放心地走吧!
这是中国古代的临终关怀。
专业术语则叫为臣。
子路认为孔子应该享受这种临终关怀,所以才提出成立治丧委员会。那时学生当中,子路辈分最高,是大师兄。他一号召,大家就都手忙脚乱张罗起来。
没想到,孔子病好了。
同学们都很狼狈。
子路当然更狼狈。
孔子却气疯了。
他说:
这就奇怪!
没错,子路这回做事,确实莽撞不靠谱,挨骂也是咎由自取。但他其实一片好心,骂骂也就算了,为什么孔子要不依不饶大发雷霆?更让人想不通的是,成立治丧委员会这事,跟诈骗又有什么关系?
孔子却说得很明确:
久矣哉,由之行诈也!
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
翻译过来就是:仲由这家伙从来不老实,他搞诈骗可谓由来已久,这回居然还绑架了我来行骗,简直做得太过分了!你想让我骗谁啊?欺骗老天爷吗?
孔子为什么要这样说?
原来,享受死前就成立治丧委员会的临终关怀是要有资格的。按照礼制,只有国家元首才能。
孔子当然没有这个资格。
所以说是欺诈行为。
但,这个规矩,子路难道不懂?
当然懂。只不过这规矩早就被破坏了,官员们都在死前就成立治丧委员会。何况孔子曾在鲁国短时间做过高官,还领着退休部长的养老金。也就是说,他老人家的身份地位跟那些破坏规矩得到好处的人没有区别。
所以子路认为,别人可以享受的待遇,我们老师怎么就不能有?国家不成立治丧委员会,那就由我们自己来组织,反正不能让先生死得窝囊寒酸。
这层意思,换成阿Q的话就是:
和尚摸得,我摸不得?
然而孔子的观点却是:
和尚摸了,也不能摸!
为什么呢?
因为:
人在做,天在看。
所以孔子说:你让我欺骗谁?老天爷吗?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思想。
我们知道,孔子的时代没有宗教信仰,道德的约束主要靠制度和自觉。制度就是礼,礼规定了什么是该做和不该做的,也规定了什么是道德和不道德的。孔夫子终其一生都在维护礼,原因就在这里。
可惜,制度是有可能被破坏的。
春秋,就是礼坏乐崩即制度毁坏的时代。
这样一来,便只能靠自觉,靠良心。
但,制度都靠不住,良心就那么可靠吗?
更不可靠。
唯一的办法,是让人们心存敬畏。
心存敬畏,有些事情就不敢去做。
有不敢做的,就能守住道德底线。
什么都不怕,才最可怕。
问题是,敬畏谁?
孔子的主张很明确:敬畏老天爷。
那么,老天爷又是谁?
这就不大容易说清楚了。但可以肯定,老天爷不是宗教中的造物主,也不是科学中的大自然,又跟造物主和大自然有些相像,有些关系。简单地说,就是老天爷不但创造了我们,而且监督着我们的一言一行。
由此产生了一个概念:
天地良心
也就是说,良心应该与生俱来,与人同在。
所以,它又叫做:
天良
丧尽天良,就不是人。
孔子是讲天良的,也是有敬畏的,更对自己的人生选择充满自豪。他说:我为什么一定要死在所谓“治丧委员”手里?我死的时候有学生们在身边,不是比什么都好吗?就算这样不风光,难道会死在路边吗?
当然不会。
没错,作为老师,有学生就够了,要什么退休官员的特殊待遇,又何必去做出格非分的事情?
这很值得尊敬。
那么,子路是诈骗犯吗?
也不是。
实际上,他就是个愣头青。
所以,子路挨骂,也不是一次两次。
本节故事见《论语·子罕》
愣头青子路
做事不过脑子的子路,常常惹得老师生气。
有一次,卫国想请孔夫子去做官。我们知道,卫是个文明古国,在今天的河南省境内,建政时间跟孔子的鲁国同样早,但到春秋时期已经衰落。帮助衰落的百年老店实现复兴,是老先生最最想做的事情。
所以卫国来请他,他很高兴。
同学们也高兴,尤其是政事科的。
且慢!什么叫政事科?
原来,孔子培养学生分学科,共有四个:
德行科:道德品质。
言语科:外交辞令。
政事科:行政管理。
文学科:古籍整理。
很清楚,政事科相当于现在大学里的政治学系。
这个科的学生,最想当官。
子路想当中等国家的总理。
冉有想做小国寡民的管家。
他们这样想并有没错。不当官,学来的知识就没有用武之地。因此,听说卫国请老师任职,政事科的学生便欢欣鼓舞,感觉看到了前途和希望,同时也很想知道老师当真做了高官,会有什么样的施政纲领。
不过,冉有为人谨慎,心里再痒也不敢说。子路却没心没肺口无遮拦。他冲到孔子跟前张嘴就问:老师到了卫国,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
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因为孔子对自己的从政早有思想准备。在他看来,一个国家和社会,最重要的事情是要有秩序,要有规矩。没有秩序,就是乱世。
乱世是不好的。
孔夫子不喜欢,大多数人也不喜欢。
那么,怎样才能不乱呢?
孔子的主张是:
正名
什么叫正名?
名有三种:
名分:每个人的身份和地位。
名目:事物和事情的名称。
名义:行动所依据的资格和理由。
这三样,都是维持社会秩序的。
关键则在于,大家都认识到名分、名目和名义至关重要不可或缺,而且坚持其正确性和正当性。
比方说:明媒正娶。
守不守这个规矩,有什么区别呢?
聘则为妻奔则妾。遵照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娶进家来的,名正言顺是妻。私定终身后花园却很危险,弄不好一辈子都只能做小老婆。所以《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做鬼的时候与情郎夜夜笙歌颠鸾倒凤,复活以后却强烈要求明媒正娶,就因为私奔的后果很严重。
名,是不是很重要?
难怪孔子说: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因此他认为,有序的社会就该是:
每个人都有名分。
每件事都有名目。
每次行动都有名义。
而且正确或正当。
不符合这些标准呢?
就叫师出无名。
或者太不像话。
奇怪!做人做事,为什么要“像话”呢?
因为“话”就是名。
名分或名义出了问题,就会有人说闲话。
这就要正名。
所以子路问施政纲领,孔子便踌躇满志地说:
必也正名乎!
这话的意思是:哈!我到卫国掌了权,第一件事情就是先要把每个人的名分,每件事的名目,每次行动的名义,都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端端正正。
听了这话,子路差点就扑哧一声笑出来。
子路心想,如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当务之急可谓数不胜数,老师你整这些虚头巴脑既不管吃又不管用的玩意干吗?于是难听话便脱口而出:
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
现在看来,子路确实口不择言。因为这话翻译过来就是:嘻!老师当真这样想吗?那也太迂腐了吧!正什么名?怎么正?正得了吗?何必呢?
孔子兴致正高,却被劈头盖脸浇了一盆凉水,浑身气都不打一处来。何况这些扫兴话还是学生说的,岂非太不像话?便叫着子路的名当头棒喝:
野哉,由也!
那么,孔子的主张对吗?
这就只能从长计议了。简单地说,要求名正言顺是有道理的。比如出兵他国是侵略还是维和,就全看是否得到联合国授权。但名分、名目和名义由谁制定,像话不像话又归谁说了算,则是一个必须讨论的问题。
不过,说子路没有风度倒并不冤枉。要知道一个有教养的人,比如西方的绅士或中国的君子,言行举止都应该彬彬有礼,哪能像子路这样,长辈和老师的话还没说完就一头顶回去,还说得那么难听。
于是孔子骂完,接着便教训子路:
君子对于自己不懂的事情,就应该保持沉默!
可惜,这对子路来说实在太难了。
因为他原本就是野小子。
本节故事见《论语·子路》
孔门四科见《论语·先进》
野小子子路
子路是路边捡来的学生。
那似乎是一次不期而遇,当时的子路则完全是街头巷尾打群架的小混混:头顶上插着公鸡毛,脖子上挂着公猪牙,自以为威武雄壮,还公然挑衅羞辱孔子。
按照常理,接下来就该上演动作片。
这是有可能的。毕竟,当时子路二十出头,孔子才三十来岁,全都血气方刚,还能不弄出车祸现场?何况孔子人高马大,文武双全,会驾车也会射箭。如果真要动粗,子路身上的牙,没准就只剩下公猪的。
然而怎么样呢?
没有这样的剧情。
转折也很离奇:孔子表演了礼乐,子路就服了。
当然,谈话还是有的。
孔子问:你都爱好什么呀?
子路说:长剑。
孔子说:哦哦,我问的是学习方面。
子路说:学习?学习有什么好处?比如竹子,长在南山上,不用加工也是直的。砍下来做成箭,犀牛皮也能射穿。学习?学习有什么好处?
孔子说:箭尾加羽毛,箭头磨锋利,不好吗?
子路心悦诚服。这个粗野好斗的小伙子立即拜孔子为师,成为他最早的学生,也是最忠心耿耿的。
事实上直到六十多岁去世,子路大部分时间都担任孔子的警卫员和驾驶员。有他在先生身边,估计再也没有人胆敢前来挑衅,因为子路肯定老拳伺候。孔子自己也说,自从仲由跟了我,可就“恶言不闻于耳”了。
结果,难听话便都是子路说的。
不过,老师的话也未必多好听。
有一天,子路在孔子那里鼓瑟。
前面说过,孔子的课堂上要有音乐伴奏,而且音乐也是必修课,所以他的学生大多会演奏乐曲。子路既然是大弟子,当然也要鼓瑟,或学习鼓瑟。
可惜这野小子的艺术天赋实在不敢恭维,或者他的演奏总不免杀伐之声。总之孔子终于忍无可忍,便脱口而出说:仲由,你又何必在我的门前鼓瑟?
结果,同学们都看不起子路。
孔子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又打圆场说:仲由同学的学问和修养还是不错的。他已经从庭院拾级而上走到了大堂,只不过还没有进入内室罢了。
子路的面子这才挽了回来。
实际上,孔子对子路还是很欣赏的,子路的优点也看得很清楚,甚至不止一次夸过他。不过,其中最让人意想不到的,还要算这样一句话:
仲由是个好法官。
本节故事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孔子家语·子路初见》、《论语·先进》
好法官子路
子路做过法官吗?
也许。我们知道,孔子做过鲁国的大司寇。那时候公检法不分家,大司寇既是公安部长,也是大法官和检察官,还兼任司法部长。可惜老先生对法律事务既没有兴趣也不内行,帮他断案的便多半是子路。
原来,子路是大法官的助理。
虽然只是助理,却独立办案,工作效率也高,在他手上几乎没有积压的案子。
那么,子路有什么过人之处呢?
片言折狱
什么意思啊?
片言就是一面之词。
折狱就是做出判决。
古代打官司,原告和被告叫两造。
开庭审判,当然要听两造之词。
子路却只用听一方的就行了。
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原因则据说是由于子路为人正直,原告和被告都不想骗他。两造要陈述的事实既然不会有出入,当然用不着各自都说一遍。
另一种原因,则可能是子路的直觉好。他就像陪审团里那些不懂法律条文的陪审员,单凭人性和常识就能立即做出是非判断。这种纯朴的感觉往往是底层人民所特有的,却未必不如专业人士可靠。
哈哈,野小子也有野小子的好处。
难怪孔子说:
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
也就是说,能够这样做的只有仲由。
类似的话还有:穿着破旧衣服,跟穿着名牌皮草的人站在一起神情自若面无愧色的,也就是仲由吧!
接下来,孔子说了《诗经》的一句话:
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忮读如至,忌恨的意思。
臧读如脏,良好的意思。
因此,这两句诗翻译过来就是:别人再富再得意也不嫉妒,自己再穷再困难也不贪求,这样的人怎么能不成功顺利,又怎么能不平安吉祥!
子路很高兴,天天念叨这两句话。
孔子当然知道这人轻易表扬不得,表扬了就会忘乎所以翘尾巴,于是又说:就这么一点道理,就这么一点德行,值得天天挂在嘴上吗?
子路只好把尾巴夹起来。
实话实说,子路非常值得尊敬。他是野小子,也是穷小子,更是真君子,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他的内心是纯洁的,也是坦荡的,没有城府,更没心计。
于是孔子对他,便又爱又烦还担忧。
本节故事见《论语》之《颜渊》《子罕》
男子汉子路
有一次,孔子跟子路还有颜回在一起。
颜回字子渊,所以《论语》叫他颜渊。他比孔子小三十岁,跟冉有一样也是二期。孔子最喜欢颜回,把他看作得意门生。子路则对他最不服气。因此,本次课堂讨论,子路仗着年纪大资格老,又是抢先发言。
孔子照例说:何不各言其志?
子路马上回答:我最愿意做的事情,是车马衣服跟朋友们一起使用,用坏了也满不在乎。
颜回说:不自夸长处,不显摆功劳。
子路说:老师也说说自己嘛!
孔子说:我的愿景,是老一辈得到照顾,朋友们得到信任,年轻人得到关怀。
这里最重要的是这句话:
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这是孔子的名言。
现在不难看出问题所在了:
子路讲义气。
颜回讲谦让。
孔子讲仁爱。
他当然更欣赏颜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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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路却不服气颜回。因为颜回不但入学较晚,而且还是同班同学颜无繇(读如由)的儿子。所以论资排辈算下来,颜回恐怕是应该管子路叫师叔的。
孔子却偏要当着子路的面夸颜回。
又一次,孔子、子路和颜回三个人在一起。
孔子便对颜回说,有人用我就去做官,没人用我吧就归隐。天底下能这样进退自如的,也就咱俩!
这当然是很高的评价。
其实,孔子这样说是有原因的。原因就在颜回虽然品学兼优,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孩子和好学生,却总是找不到工作,穷得叮当响,得安慰安慰。
子路却不高兴了。
他想,颜回那家伙哪里是什么进退自如?分明是啥也干不了,只会死读书,没人要。
于是他问:行军打仗,老师又跟谁一起去?
孔子当然明白子路的意思,马上反唇相讥:
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
冯读如凭。
暴虎就是空着手打老虎。
冯河就是光着脚过黄河。
这话翻译过来就是:甭管我带谁!反正不跟那种空手打老虎,光脚过黄河,死了也不后悔的人一起!
哈哈,赌气啊?
是的。
气话是不能算数的。
两人也骂归骂,吵归吵,感情却极好。
有一天孔子甚至大发感慨说:
如果主义不能推广,主张不能实行,跟着我移民海外的,恐怕就只有仲由吧!
这回,可就只有子路了。
子路听了欢欣鼓舞,恨不得马上就走。
孔子却立即收回成命说:
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哈!仲由这家伙胆子比我还大,哪敢带他!
但,什么叫无所取材?
拿不到签证吗?
当然不是。
有人说,意思是胆子太大不可取。
也有人说,是找不到做船的木材。
木材怎么会找不到呢?托词而已。原因嘛,可能是后悔说要带子路去,又不能扫他面子。更可能还是孔子自己并非真心想走,移民海外只是说说而已。
不过,要说子路勇大于谋,恐怕是的。
他的样子也挺吓人。
某次,孔子和四个学生在一起休闲。
大孝子闵子骞侍侧,訚訚如也。
侍侧就是陪在旁边,或坐或站,但侧着身子。
訚读如银,訚訚如也就是毕恭毕敬,满脸严肃。
年轻的冉有和子贡,侃侃如也。
也就是轻松随意,谈笑风生。
只有子路,行行如也。
行读如沆,也就是雄赳赳,气昂昂,拉开一副战斗架势,愣头愣脑,罡罡的,让孔子看了直乐。
不难想象,那真是非常温馨的场面。同学们尽情地展现自己的个性,老师则疼爱地看着,笑而不言。
啊!这是什么时候,又在哪里呢?
也许在阳光下。
也许在春风里。
也许在细雨中。
孔子却突然发出感慨:
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意思是:像阿由这样的,恐怕不得善终吧!
这当然原本带有开玩笑的意思,却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实际上,孔子总是敲打子路,就因为子路说话做事都太冲了,完全不顾后果,非常危险!
没错,他担心子路会出问题。
孔子不幸而言中,子路也果然阵亡了,而且很悲壮很惨烈。但,正是在那喋血门楼的生死关头,看似粗野和莽撞的子路,却表现出伟大的人格精神。
本节故事见《论语》之《公冶长》《述而》《先进》
真君子子路
子路壮烈牺牲,是在孔子七十二岁那年。
忠心耿耿的他,战死在卫国的内乱中。
当时,孔子的不少学生在那里担任各种职务。学习行政管理的子路,便在一位大夫的领地做大管家。
没想到,那个邦国发生了政变。
消息传到鲁国,孔子心急如焚。
他最牵挂的是两个学生:子路和子羔。
子羔就是高柴。
柴的意思是指柴羊,所以高柴字子羔。
高柴个子很矮,其貌不扬,智商也不高,看起来笨笨的。孔子对他和子路的评价是:
柴也愚,由也喭。
喭读如燕。
就是说:高柴愚笨,仲由鲁莽。
鲁莽要比愚笨危险。因此得到政变的消息后,孔子这样说:阿柴是会回来的,阿由可是死了。
事实也如此。
笨笨的高柴幸免,罡罡的子路惨死。
其实子路原本可以不死,因为政变发生的时候他并不在国都。当时,子路的老板孔悝(读如亏)大夫被叛乱者劫持,软禁在家里。子路得到消息匆匆赶来,在城门口一头撞上正要逃离卫国国都的高柴。
高柴说:师兄快走!
子路说:不行,我得去看看。
高柴说:来不及,城门都关了。
子路说:那也要进去,我是领了人家工资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能坐视不管。
正好,这时有使者要进卫都,城门重开。
子路便趁机冲了进去。
高柴只好呆呆地看着师兄进城。
其实冲进城,子路也可以不死,因为老板家里也是大门紧闭。子路却要硬闯,还扬言要放火。劫持孔悝的人吓了一跳,赶紧派两个武林高手去对付。事实上直到这时子路仍然可以不死,因为他并未受伤,只是在搏斗中被对方用戈砍断了固定帽子的绳索——冠缨。
子路却停止了战斗,他说:
君子死,冠不免。
于是,手无寸铁的他面不改色,从容镇定地用双手系着冠缨,任由对方把自己砍成了肉泥。
孔子听到这个消息痛不欲生,立即吩咐厨房倒掉所有已经做好的肉酱。他还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说:这是老天爷要灭我呀!这是老天爷要灭我呀!
四个月后,孔夫子与世长辞。
这样看,一顶帽子竟然害死了两个人。
帽子,有那么重要吗?
有。
不过,先得介绍一个文化制度。
这就是:
成年礼
当然,是周代的。
周人什么时候算成年?
女孩十五,男孩二十。
每到这时,就要做三件事。
三件事,对人的一生都有极大影响。
首先是束发。
因为未成年时,头发是往两边梳的。
男孩盘成兽角形状,叫做总角。
女孩盘成树桠形状,就叫丫头。
成年礼这天,头发要重新梳,统统集中起来盘在头顶上,再用簪子固定。从今往后都是这样,表示成年以后就得约束自己,不能自由散漫。
至于以后的事,过会儿再讲。
其次是取字。
前面说过,古人有名有字。
名是百日那天由父亲摸着头取的。
字则要在成年礼这天由嘉宾来取。
名是卑称,字是尊称。儿童不需要尊称,因此有字就意味着成年,也意味着加入社会。这位取字的嘉宾则类似于西方人的教父,所以往往还要发表训词。
第三是订婚。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订婚往往在成年礼。
如果没有合适人选,女孩就只束发,不取字。
这就叫待字闺中。
男孩则无论有没有婚娶对象,都要有字。
如果束发和订婚同时进行呢?
那就叫结发夫妻。
显然,待字闺中不是没有字,是没婆家。结发夫妻也不是把两个人的头发捆在一起,而是头发集中起来盘在头顶上时结为的夫妻。束发,才是关键所在。
束发之后呢?就有区别了。
女孩只插簪子。
平民则戴头巾。
贵族才戴帽子。
所以,他们还要行冠礼。
冠礼就是束发之后戴帽子的仪式,但是仅限于贵族男孩,因为这是他们的特权。也因此,冠礼不但要隆重地举行,而且要有先后三次加冠的程序。
第一次,加缁冠(缁读如资)。
这是参加政治活动的服饰。
第二次,加皮弁(弁读如变)。
这是军装和猎装。
第三次,加爵弁(爵读如雀)。
这是参加祭祀活动的服饰。
如果是高级贵族,则还要加冕。
冕就是冠上面的平板。
板子前面有珠串,叫旒,读如流。
旒的作用是挡住眼睛,叫视而不见。
这是所有高级贵族都有的,区别则在数量。
天子十二旒。
诸侯九旒。
大夫五旒。
同时还要在耳朵旁边挂两颗玉石。
玉的作用是塞住耳朵,叫充耳不闻。
意思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有冠有冕,就叫:
冠冕堂皇
子路没有冕,只有冠,但是已经够了。
不妨再来看一下三次加冠的程序:
一加缁冠,有参政议政权。
二加皮弁,有作战狩猎权。
三加爵弁,有祭祀天地神灵祖宗权。
这说明什么呢?
冠是权力和权利的象征。
而且,这些权力或权利都是贵族的特权,平民没有资格加冠。三国周瑜羽扇纶巾,那是因为这位帅哥故意穿了平民的服饰,就像美国总统穿牛仔裤。
因此:
冠是贵族的身份认同。
有没有冠,区分了贵族与平民。
免冠,则等于免去身份和特权。
所以,古代大臣请罪时,都要自己免冠。
更何况,有权利就有义务。
比如皮弁,是军装和猎装。它既意味着有权利使用武器,同时也意味着有义务参加军事行动,为保家卫国英勇献身。毕竟,参军在周代也是贵族的特权。
所以,加皮弁的同时还要佩剑。
难怪,剑是最高级的兵器。
大侠都用剑,拎两把铜锤的是马仔。
现在知道为什么“君子死,冠不免”了吧?
没错,不能放弃义务,不能失去尊严。
因此,即便倒下也不能免冠。
也许,这就是子路留给我们的精神遗产:
尊严比生命更可贵。
本节故事见《左传·哀公十五年》、《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论语·先进》、《礼记·檀弓上》、《公羊传·哀公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