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追寻
半年后,燕落峰。九渊上尊紧闭着的修炼密室。
九渊上尊蓦地睁开眼.他眼珠通红,额上青筋突兀。
失败了!这次的修为冲关进阶又失败了!
他痛苦地嘶号着。发狂的将室内的陈设毁的一干二净。门外静候着的僮儿青衫少年听到室内动静,赫了一跳,内心狐疑:难道,上尊的进阶又失败了!若然如此,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上尊这已经是第五次晋级失败了。一念至此,他简直难以置信。稳了稳心神,便急忙砰砰扣响密室大门,一迭声的叫唤:‘’上尊,上尊。。。。。。”然而任他如何拍打叫唤,密室的门却始终未开。
室内,九渊上尊看着在地上翻滚的青铜香炉,里面的檀香烟灰洒了一地,打坐用的银色蒲团在他的真气外泄之下,已是四分五裂,环顾四周,一片狼藉。他的内心充满着绝望与无力。
鉴于前几次进阶皆有气息不稳,杂念频生的异象,因此,为了确保这一次的冲关进阶成功,他做了充足的准备,打坐用的是千年冰蚕丝织就的蒲团,香炉中燃的是万年紫檀木香,二者皆有凝神静气,安抚神魂的妙用。本以为这一次可以十拿九稳的进阶,不料却仍是失败,而且,他心绪不宁,脑海轰鸣,似乎还隐隐有走火入魔的倾向。这种感觉非常糟糕,他不敢想像,当他再次冲关进阶时,会不会直接变成一个无法自控的疯子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
他这样一个万中无一的天之骄子,修仙一道上的奇才,哪一次修为的晋级不是势如破竹,毫无阻碍,不然,他也不会仅以三百岁的年纪便站在了弥罗界无数修仙门派的金字塔顶端,成为无数修仙之人仰之弥高难以企及的存在。
可这次的进阶为何就这般难以逾越呢,他尝试了一次又一次,次次以失败告终,这一次,竟然还差点走火入魔,内息错乱。难道是以前的修炼太顺风顺水了,又亦或是应了那句话:天妒英才。所以上苍才决意教他也尝一尝修仙路上的苦头。
“呵呵呵!”他低哑的轻笑一声。荒谬!没有别的!一切失败的根源,皆来自于他的内心。
那日,自峰顶回来后,小女孩凄楚万千的模样便仿佛在他的脑子中生了根,再也挥之不去。也似乎就是从那时起,他一颗古井不波,一心向道的心突然就有了一丝裂痕,仿佛有别的什么新鲜的他从未体验过的东西从这丝裂痕中渗进来。
他有些后悔,当初没有问个明白便将小女孩定了罪,将她放逐到了无尽黑暗之渊。从轮回台下小女孩说出来的话中,他当时其实是察觉到了小女孩为什么盗珠的一些真相的。但他听而不闻,淡漠的选择了忽略,一心要将她打入黑暗之渊,以致铸下不可挽回的过错。
上尊自此便时常陷入自责:枉他素日高高在上,手握苍生命运,一言可令人生,一言可令人死。虽然权力无边,法力无边,但他自以为自己是公正的,法眼如炬,从未令一个无辜之人蒙受冤屈,刑责失当。可如今,他却生生将一个并未犯多大过错的小女孩处以极刑,将她放逐到了黑暗之渊,承受永无止境的折磨与痛苦.
他何其残忍,而她,又是何其无辜.
愧疚自责的种子一旦埋下,便在他心里生了根,似乎再也难以剔除.
他开始日日自责,心神一日比一日恍惚.
打坐时,入定时,修炼时,小女孩在轮回台上恐惧无助的样子便会突兀的在眼前晃动,在脑海中出现,提醒着他,他有多么残忍,多么昏聩。
他寄希望于时间能令他遗忘.只是日复一日,他的这种症状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日渐加重。
修仙之人,最忌有心结。心结一日不除,修为便难以寸进。他深知这一点,却是无能为力.
如今,他最担心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修炼的混沌九式,已到了第八式,本应水到渠成突破瓶颈,进阶第九式,谁知,就在将要突破成功的那一瞬间,他却又看到了小女孩站在轮回台上,目露凄然,,可怜巴巴的唤着:“姐姐,救我,我疼,”然后,恍惚间,他似乎看见小女孩又向他伸出一双细弱的手,喊着“上尊,救我,我疼——
。。。。。。。
上尊被发跣足,茫然无措。
…….
数日后.上尊从密室出来,整个人变得形销骨立,难觅一丝半年前的绝世风采.
连魅与青衫少年连日来一直眼巴巴守候在密室门外,已是心焦如焚。终于见到密室的门打开了,上尊从里面走了出来,俩人还未来得及高兴,便被上尊苍白的脸色,憔悴的模样吓着了。
连魅清纯又俏丽的脸上露出既吃惊又悲伤的神情,身为上尊最看重的弟子,她是知道他这半年来的自责与懊悔的。那日惩罚了月萝,三人从燕落峰顶下来后,上尊便曾隐晦的向她问及月萝为何会将镇魔珠当成修容珠去盗取的原因。好在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当即她便用受伤又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上尊:“上尊,您,您竟然不相信我?”
她刻意表现出的梨花带雨,既伤心又委屈的模样,让得上尊不忍心再追问下去。也许是真的相信了她,也许是出于怜惜她这个宗门最优秀的弟子,只此一次后,上尊便不再同她提及过这件事。
她曾大感庆幸,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踏实的落回原处,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她也暗自得意:你看,月萝,在上尊的心里,我连魅,才是最得他看重的,就算他再公正严厉又如何,就算他知道你有惊天的美貌又如何,就算他知道是我设计你去偷取镇魔珠又如何,与我相比,你就是一粒草芥,草芥本可自由生长,但倘若一不小心被踩死了,那也委实不值当什么。
然而这样的自鸣得意并没有维系多久,当她从上尊的侍童青衫少年的嘴里得知上尊因为误惩月萝一事一直自责以致修为多次不能突破时,她震惊又茫然了。
如今,看着眼前的上尊同以前判若两人的模样,她轻咬了一下嫣红的双唇,杏眼含着泪珠,一眨不眨地看着上尊,道:”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杂役弟子,她犯了错,理应受到惩罚,即便是惩罚有些重了,可错了就是错了。您又何必自责至此.您可是众生景仰的上尊啊!值得为一只小小的蝼蚁如此折磨自己吗?”
”不必说了!”
九渊上尊深深地看了一眼连魅,内心觉得眼前这个他素日颇为看重的弟子变得有些陌生.难为她说得出口,一心爱重她,愿意为她做任何事的月萝,在她心里,竟同一只蝼蚁无异.
他的心里首次升起对连魅的失望与隐隐的愤怒。其实,他的心中一直很清楚:
月萝为什么会把镇魔珠错当成修容珠?,是谁让月萝知道有这么一颗珠子的存在?要知道,月萝是以一个极其丑陋的杂役弟子的身份在灵隐阁生存的,而镇魔珠则是在他房中一处较为隐秘的存在,以她的身份是绝对无法知道的.再则,就算她碰巧知道有这么一颗珠子的存在,她又凭什么想当然的认为那只是一颗修容珠呢?一切其实昭然若揭。连魅,才是那个应该接受惩罚的人。但他平日实在太宝贝这个徒弟了,若论长相,这个徒弟清纯出尘,楚楚动人,鲜少有女子及得上她;若论天赋,她是灵隐阁中最出类拔萃的,假以时日,必有大成,这使得他即使洞悉了某些真相,他仍然不忍心去责备她。不过,令他想不明白的是,月萝为何要掩藏起她真实的容貌,一直以丑陋的面目示人呢?不然,以她的容貌,早已是举世震惊,断不会如此默默无闻,平静无波?
....
他苦笑一声.其实,就算是疑问再多,以他的能力,他若有心去查,又有什么是他追查不到的呢?他只是不想去深究罢了.他害怕在获知所有的真相后,他会更加唾弃自己有眼无珠,昏聩不明..
世事磋磨!你以为丑陋的,却具有稀世之美!你以为是美玉良材的,也许不过是一堆土坷垃而已!
他时而苦笑,时而自嘲,时而摇头。状若疯癫.疾步往峰顶轮回台方向前进.
连魅与青衫少年不解上尊为何往峰顶而去,却又不敢阻拦,更怕上尊出什么意外,遂都紧紧跟在他身后,。
连魅一头追赶,一头看着九渊上尊那高大瘦削的背影,眼神复杂难言,内心波澜起伏:
这个男人,自她八岁那年上山拜师修道,第一眼看见他时,便惊为天人,从此心里便有了追逐的目标.
她在门中不分日月,拼命修炼,只盼着能在众多弟子中脱颖而出,好让他能注意到她.
而她,做到了!
经过多年的勤奋修炼,她成了灵隐阁首屈一指的内门大弟子,于修炼之道上经常得到上尊的指点,并在公开或者是盛大的场合中,有资格站在他身边,伴随他左右.
如此,她已经满足了.
上尊在她心中,就是一尊神祗,这片天地,大约是寻不到一位女子能够同他比肩,做他的伴侣.至于她,却囿于是他门中弟子的身份,恐怕也是不敢妄想的.她想,这样也好,一个不会娶妻,一个不会嫁人,就这样默然相伴,潜心修炼,似乎也不错.
可是,没过多久,月萝来到了她的身边,如疾风暴雨般打破了她内心的平静与淡然自得.月萝,她简直就是传说中的造物神的宠儿,她拥有亿万年难得一现的极阴之体,修炼对她不过是如吃饭睡觉那样简单至极的事。
这也便罢了,偏偏她还拥有举世难寻,所有女人梦寐以求的的美貌,她独特的柔婉气质,完美无瑕的皮相之美,使她拥有可以轻而易举便颠倒众生的力量。
她并未成年,仅只十岁,还懵懵懂懂,不谙世事,却已难掩皓月之光.月萝,,这个尚在襁褓中就被她从路边捡来的,她也曾想将她视为亲妹的小女孩,,在她还未完全长成,绽放出她的绝世风华之前,就已令她这个姐姐感到极度的窒息和痛苦.嫉妒如毒蛇一样每日每夜撕咬着她的心,她是那样害怕上尊发现月萝无与伦比的美,发现月萝惊人的天赋,,她更加害怕,上尊从此被月萝吸引,眼中再也没有她连魅的存在.
因此,她费尽了心思,连哄带骗的说服月萝遮掩住她的容貌,以极度丑陋的面具示人.但她还是不放心,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她要令月萝彻底的消失在她眼前.
于是,她故意将镇魔珠说成是修容珠,不止一次的当着月萝的面叹息着,诉说着自己的心愿,说自己很害怕容颜老去,因此很期望能得到那颗珠子,从而青春常在,风华永驻。在她的眼泪与悲伤的攻势下,一向对她敬爱有加,言听计从的月萝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达成姐姐的心愿。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月萝顶着连魅姐姐亲自为她制作的丑陋面具,悄无声息的潜入了上尊的房间。
诚然,不出她所料,月萝还未将手伸向珠子,便被上尊发现了.上尊会因此而怒火滔天,自然也在她连魅的意料之中.
须知,上尊房中的珠子乃是仙门至宝镇魔珠,用来镇住通天山脉地底深处数以万计的魔物.一旦没有了镇魔珠,地底魔物便会失去禁制,冲到地面,造成无边杀戮.这是上尊最不想看见的局面,而卑微如月萝,一个门中最不起眼的存在,竟敢生此妄念,意图染指镇魔珠,虽未达成,在上尊看来,却已是罪大恶极,罪不容诛.
当她看着上尊在盛怒之下甚至不加详细审问便将月萝押到轮回台,亲手将她放逐到了无尽的黑暗之渊时,她的内心也曾闪过一刹那的内疚.然而,只是一瞬,她的心情便平复了。她想,月萝,一切皆因你的任性而起。你本可以听我的安排在我俗世的家中安稳一世的!好好的在家中代替我侍奉我的双亲不好吗?做个凡人平安终老不好吗?为何一定要来这仙门中寻找我?为何执意要跟着我踏入这修仙之路?你的确无辜,然而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救了你,你却让我如此痛苦!这便是你的原罪!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只是可惜啊!
连魅看着跌跌撞撞,越来越接近峰顶的上尊,内心暗恨.竟然棋差一着,千算万算没有料到月萝临走之前竟会露出真容,言语之间也露出破绽.以致上尊发现他对月萝量刑过重,自责之下,竟然存了心魔,再难修炼.月萝,我当初为何要捡回你这个祸害,你死就死吧!为何还要连累我和上尊!
连魅心中不停咒骂月萝,同时脚下加快,紧追着上尊不放.
不好!
连魅瞠目看着前方,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上尊,上尊他竟然飞身上了轮回台!他想干什么?!!!
来不及多想.她提起真气,纵身跃起,凌空踏过几棵矮树,瞬息便落到轮回台下.
未及站稳,她便仓惶地抬头看向石台上正在启动轮回台禁制的上尊,嗓音颤颤栗栗惊恐的问道:“上尊,您,您要如何?”。
九渊上尊目光复杂的看着她,此时心中已对她颇有失望,本不欲与她多说,但有些话,却不能不明言:”本座既已知道自己错了,又岂能将错就错,只愿此去,能寻回月萝.以弥补本座犯下的错,以消本座心魔.你且专心修炼,好自为之吧!”
说罢,也不想再听连魅说什么,便连连掐指捏诀启动轮回台的阵法。未几,台上罡风四起,呼啸凌虐。身后虚空黑洞已是显现,连魅不停挥舞着双手嘶声喊出:”不,不要~~!”黑洞便吞没了九渊上尊。
连魅全身颤抖,看着空空的石台,身上仿佛被谁抽去了骨头,慢慢瘫倒在地上,她喉咙里不停发出似哭死笑的呃呃声,渐渐地,面若死灰,双眼空洞无神。突然的变故令她仿佛成了一具傀儡,没有了思维。
青衫少年因着修为不济,一路上追着追着便被上尊和连魅甩出老远。此时方气喘吁吁的赶到山顶。他四下一望,却不见上尊影子。只连魅一人如泥塑一般坐在地上动也不动。不由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摇晃着连魅的双臂,一迭声的问:“怎么了,师姐,你坐在地上做什么?上尊呢,怎么不见他,去哪了?”
山顶天风浩荡,连魅的长发被风吹得凌乱,她脸色苍白,形如鬼魅,被青衫少年一阵猛烈的摇晃,仿佛才灵魂归位,她眼神迷瞪的看向轮回台,哑着嗓子道:“上尊他,他也走了,”
“走?走去哪儿了?你快说啊,上尊他去哪里了?”青衫少年颇感不妙,急切的问道。
“轮回台,黑暗之渊,寻找---月萝。”连魅木然的一字一句道。
“什,什么?!”青衫少年大吃一惊,这真是一个惊人的消息,上尊竟然去了黑暗之渊。且不说他这一去自身将要面临的是何等险境,单说他这一走,灵隐阁怎么办?弥罗修真界怎么办?没有了上尊的威慑,各大修仙门派还能和平共存吗?想到这里,青衫少年什么也顾不得了,急匆匆对着连魅说了声:“师姐,上尊走了,我得赶紧去告诉宗门大长老。山顶风大,你也早点下山去吧。”说完,他头也不回,拔腿便往燕落峰下跑。
连魅对青衫少年的话恍若未闻,依旧痴痴呆呆的看着那座古朴的轮回台。
昼夜更替,日月代明。不知过了多久,她苍白的脸上,一对空洞的眼球转动了一下,却是一眼便触及到石台下方刻着的古朴苍劲的两个大字:轮回。
呆怔片刻。她突然惨笑一声,声音粗噶难听。
轮回!
月萝被上尊惩罚踏上轮回,放逐黑暗之渊,上尊因月萝而自责,踏上轮回,自我放逐。谁是谁的因?谁又是谁的果?原来,造化从不弄人!世有轮回,尽显公允。
她缓缓起身,麻木的双腿差点令她摔倒。突然,轮回台上射出一道白色的光柱,不待她有所反应,光柱兜头便将她罩住,一道悠长古老雌雄莫辨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既有此明悟,他们去了,你也去吧!”
轮回台上,禁制自动开启。黑洞张开大口,将歇斯底里拼命挣扎叫喊着”我不去”的连魅无情吞噬。
不消片刻,轮回台上又回复平静.山顶一片寂然.
。。。。。。
数十年后。峰顶来了一位白胡子老头。他满脸皱纹,身子佝偻,拄着一根黑色的龙头拐杖。他蹒跚着,微微喘着粗气,顺着一棵大树的树根席地坐下。看他的面容,依稀,仿佛,勉强有一丝当年那位青衫少年的影子。他浑浊的老眼定定的看着不远处历经风吹雨打,更加破败不堪的轮回台,一动也不动,仿佛一尊雕塑。
当年的他,定力不够,忍不住好奇的回头,那惊艳一瞥,不,或许应该说是惊魂一瞥,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上尊走了,连魅也不知所踪,整个仙门因仙首的离去而陷入了动荡,洪荒大地又起狼烟……,而他,本也是个天资非凡,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却也因那一眼,早已失了魂魄,从此再也无法专心修炼,如今,已泯然众人矣。
有些人,即便她生命的轨迹被强行改变,但总有一些属于她的精彩,注定没有人可以随意剥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