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黑兰会议
德黑兰会议
11月27日,在有关远东问题的辩论尚未取得一致意见的情况下,丘吉尔和罗斯福分别乘机由开罗飞往德黑兰,参加与斯大林的重要约会。由美、英、苏三大军事强国首次参加的本次会议被命名为“尤蕾卡”。老酒一直纳闷,既然“四分仪”和“六分仪”都有了,老丘为什么不把它命名为“八分仪”呢?
沿途天气晴朗,两国代表团沿不同航线陆续飞抵德黑兰。丘吉尔对由苏联人负责的安全工作非常不满,尽管莫洛托夫已提前两天来到这里,和贝利亚一起进行了精心安排。在进入德黑兰市区前往英国公使馆的5公里路程中,每隔50米就有一名波斯骑兵站岗。这分明是向暗杀者公示,“有重要人物到来”。车速很慢,很快就有多达四五层的民众挤到离汽车仅仅几米远的地方。丘吉尔想,此时刺客用手枪或炸弹就能轻易下手,但他还是努力向人群做出微笑的样子。直到汽车驶入公使馆,老丘才大大松了一口气。英国公使馆是一座破破烂烂的建筑,距豪华的苏联使馆不到200米。
第二天是周末。上午,苏联外交人民委员莫洛托夫一脸凝重地来到美国公使馆,煞有介事地说:“市内可能有轴心国特务要谋害盟国的领袖。”苏联人对美国领导人一天要数次驱车通过普通街道感到不安,因为美国公使馆与其余两国公使馆距离足足有2公里远,“发生任何此类事件,都会造成极其不幸的影响”。
为安全起见,莫洛托夫提议,罗斯福最好移驾到苏联使馆的一座楼房里去,因为苏联人的使馆比美国和英国的要大上两三倍。这样,会前美国人就不必驱车出入大街小巷,规避风险。霍普金斯、美国驻英大使阿夫里尔·哈里曼以及丘吉尔的参谋长伊斯梅中将认真讨论了这件事,虽然大家一致认为这很可能是苏联人的诡计,但还是力劝罗斯福搬家。
据说,被称作“欧洲第一恶汉”的纳粹党卫军少校奥托·斯科尔兹尼——他以策划并成功执行营救墨索里尼的“橡树行动”闻名——曾精心策划了暗杀行动,派出6名杀手空降伊朗。但1970年斯科尔兹尼在回忆录中写道,自己从未听说过这个行动,“我诚实地说,我不相信采取过这种行动”。
为了保证总统搬家过程中不出意外,美国人使出了障眼法。次日上午,一列警卫严密的大车队快速驶出美国公使馆,乘员中甚至包括总统的几名菲律宾厨师。大车队渐渐远去,一辆小轿车孤零零地开了出来,里边坐着罗斯福、霍普金斯和莱希上将。司机当然是白宫特工人员,他驾车绕了不少道,却依然在假总统车队之前驶入了苏联使馆。罗斯福在车内饶有兴致地看着外面演出的这出好戏,开心极了。迈克尔·莱利手下的白宫特工人员将和贝利亚的苏联内务部人员共同担负起苏联使馆的警戒任务。
根据对当时苏联窃听技术的了解,可以推测,莫洛托夫这种做法绝非仅仅出于好客和对罗斯福安全的担心。霍普金斯在日记中这样写道:“整理床铺和打扫房间的服务员应该全部是来自内务部的秘密特务,他们白色外衣下的臀部口袋里有明显凸起。对莱利和他的白宫特工来说,这是一段极度紧张的时期,因为他们会去怀疑每个人且不允许哪怕携带一根金牙签的人进入总统房内。”
罗斯福在房间刚刚坐稳,15分钟之后,苏联领导人就匆匆来访。这是美苏两大军事强国首脑间的首次见面。“见到您我非常高兴,”罗斯福通过翻译查尔斯·波伦告诉苏联人,“我早就想同您见面。”
斯大林通过翻译巴甫洛夫在对会见总统表达了愉快心情之后,对不能早日与总统会面表示歉意。“这都是我的过错”,他解释说自己军务羁身,以至于拖延了这次会见。个头矮小的斯大林步子大而缓慢,由于上衣略显宽大,他看上去比实际要矮胖一些。
罗斯福谈到了蒋介石和随后将在缅甸发起的攻势,斯大林似乎并不特别关心,他对国民党军队作战能力的评价很低。罗斯福说需要教育印度支那、缅甸、马来亚和东印度群岛的人民懂得自治,并吹嘘美国在使菲律宾人为获得自由做好准备方面的良好记录。随后,两人就第二战场、战后商船转让、远东时局、法国问题以及触及丘吉尔痛处的印度问题交换了意见。会谈持续了大约45分钟,很多时间都花在了艰苦的翻译上。
罗斯福对苏联人提供房子给他住表示感谢,说自己很乐意住在这里,这使他经常有机会在毫不拘礼和全新的气氛中与斯大林元帅见面。罗斯福的爽直态度被认为有助于使斯大林把总统看作一位“可信赖的盟友”——真正有实力的人是不需要阴谋诡计的。最后,罗斯福以悄悄话的方式提醒斯大林,不要主动向英国人提起印度,那是最让丘吉尔头疼的事。斯大林也认为:“这无疑是一个容易伤感情的问题。”
28日16时,盟军“三巨头”在第一次全体会议上历史性地见面。英国人参会的还有艾登、迪尔、三军参谋长和伊斯梅。美国人则是霍普金斯、莱希、金和两名其他军官。马歇尔和阿诺德并未出现在会议上。据霍普金斯的传记作者说:“两人弄错了会议时间,提前出发到德黑兰郊外观光去了。”除了翻译巴甫洛夫,斯大林还带来了莫洛托夫和伏罗希洛夫陆军元帅。这位苏联领导人穿着一件金光闪耀的制服。
根据之前的约定,罗斯福被推举为会议主席。“作为在座三人中的最年轻者,我不揣冒昧地欢迎我的长者,并要对加入这个家庭圈子里来的新成员表示欢迎。”随后,他提议斯大林“来几句开场白”。
“不,”巴甫洛夫把话翻译过来,“他宁愿听。”
罗斯福宣布:“苏联人、英国人和美国人第一次作为同一个家庭的成员相聚一堂,我们所抱的唯一目标是赢得战争的胜利。这类性质的会议是朋友间在完全坦率的气氛中进行的,所谈论的一切不宜公开,三国的合作将经历战争世世代代传承下去。”
“他笑容可掬地把坐在桌子四周的人扫视了一番,好像是仁慈有钱的大叔看望穷亲戚一样。”丘吉尔的翻译伯斯在日记中写道。
丘吉尔因重感冒发着高烧,咽喉肿痛导致他说话异常困难,莫兰勋爵不断用药水喷他的嗓子,“终于使我能够说出不得不说的话——不得不说的话可真不少哩”。伤病丝毫无损他的口才,况且在这种场合,以他的身份和性格,不说话肯定会憋屈而死。
丘吉尔的发言高屋建瓴。在强调本次会议的重要意义后,他说,“坐在桌子周围的人也许代表着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世界强国的最大集结”,“缩短战争,也许已掌握在我们手中;稳操胜券,差不多肯定已掌握在我们手中;人类的幸福及命运,无疑已完全掌握在我们手中”,“期望大家不要辜负上帝所赐予的这一良机”。
罗斯福再次向斯大林提议,作为东道主,他责无旁贷地要说上几句。斯大林简单向巴甫洛夫吐了几个字就停住了。然后,巴甫洛夫站了起来,看了看手中的笔记本后,严肃地说:“我高兴地对在座诸位表示欢迎。我认为,历史将会证明,这次会晤,以及我们的人民所给予我们的权力,在我们的潜在合作范围内将能得到充分利用。”随后,他稍稍迟疑了一下,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斯大林元帅说,让我们言归正传吧!”——原来最后这句话才是斯大林说的。
罗斯福先从美国的观点简单阐述全球战局,之后他讲到了太平洋战场,目前盟军在那里进展顺利。日本的船只——不论是军舰还是商船——大量被击沉,以至于新建船只根本来不及补充已有的损失。总统接着说明了重新收复缅甸北部的计划,蒙巴顿上将将统一指挥英、美、中三国军队的行动。随后,他转到了斯大林最关注的欧洲战场。一番解释之后,罗斯福宣布将于1944年5月1日在法国诺曼底发起大规模登陆,代号“霸王行动”。
“我们对你们在太平洋上取得的成功表示祝贺,”斯大林非常兴奋,“遗憾的是,我们未能帮助你们。因为我们在东线需要的军队太多。目前在远东的部队用于防守还勉强可以。但如果要发动攻势,至少需要超过现在3倍的兵力。他们到太平洋战场同友军会师,必须要在德国崩溃之后:到那时我们将并肩作战,我们一定能够取得胜利。”这是苏联最高领导人第一次在公开场合承诺参加对日作战,一举改变了美、英两国在太平洋和远东地区的既定战略,同时降低了中国对联盟的重要性。
第一次会议在19时20分结束,持续了3小时又20分钟。苏联侍者送来茶点。斯大林安详而客气的神情让美国人感到放心。莱希上将过去一直把斯大林看成一个“土匪头子”,现在他承认自己看走了眼,这位苏联领导人“聪明、对人直率、随和而周到,只是有时坦率到近乎粗鲁”。
看到美国人和苏联人似乎很快就成了好朋友,英国人心中可谓五味杂陈,就像热恋中的情人忽然看到伴侣向其他异性抛媚眼。伊斯梅眼中的斯大林“极端残忍、缺少人类固有的人情味”,亏得自己“既不是他的敌人,也无须他的友谊”。虽然为了避免有明显的上下席之分,苏联人特意为会议准备了一张栎木大圆桌,但英国人很快发现,他们在会议上渐渐处于孤立地位。
“这次会议刚开始就结束了,”布鲁克上将告诉莫兰勋爵,“斯大林已经可以任意支配美国总统了。”丘吉尔同样愤愤不平。莫兰问他有什么事情不对头,首相铁青着脸回答道:“不对头的事情多得很!”
在当天的晚宴上,“三巨头”谈论了许多事情,诸如法国、波兰、德国、希特勒,以及无条件投降。斯大林问起在卡萨布兰卡发表的含糊声明是否明智,如果不澄清,反而会使德国人团结一致,“在我看来,提出明确条件,不管何等苛刻,并告诉德国人这是他们必须接受的,可以促使德国早日投降”。
第二天午餐之后,斯大林再次拜会了罗斯福。美国总统给了他几份备忘录,其中之一是要求在西伯利亚建立一个可供1000架重型轰炸机使用的空军基地,另一份建议是在对日战争中进一步加强双方合作。现在斯大林的注意力在欧洲,只答应予以考虑,便草草结束了这个话题。
当天下午的全体会议终于切中了主题——关于“霸王行动”的组织实施。丘吉尔夸夸其谈,评论了全球战略,特别强调了地中海的重要性。他的发言引起了苏联人的强烈不满,他们显然事先是知道英国人想法的。斯大林通过巴甫洛夫粗野地宣布:“让我们谈正经的!”这位苏联领导人讲话的速度和锋利,同他深黄色金边制服的华丽外表形成了鲜明对照。
苏联人的观点得到了美国人的全力支持。马歇尔高兴地发现,苏联领导人显然赞成下一年把“霸王行动”置于盟国所有计划的第一位。于是他再次拒绝丘吉尔鼓吹的“软肚皮”地中海战略,坚持意大利战役必须只是局部的、有限的,同时拒绝在巴尔干半岛采取任何冒险军事行动。
苏联人趁势提出,意大利战役对盟国的事业具有重大价值,因为它打通了地中海。但是,要进攻德国,意大利不是一个适当的出发点,阿尔卑斯山脉横亘在两国之间。因此,为了进攻德国而把大量军队集中在意大利,是不会有多大收获的。土耳其是一个比意大利更适于进入德国的地方,但它离德国心脏地区太远了。苏联人相信法国北部或西北部是最适于英美联军登陆的地方。当然,那里德国军队的抵抗会更顽强,据说离开北非后的隆美尔已经到了那里。
美国人认为,在法国登陆是到达德国心脏地区的最短路线,可以“减少牺牲盟军士兵的生命和在最短时间里赢得战争,并以此换取苏联在远东对日作战”。在时间上,美国也不愿再往后拖,否则将失去“上场争夺最后一分”的机会。
罗斯福建议,需要特别慎重考虑一下各个战役的时机问题。在地中海东部进行任何战役,都可能使“霸王行动”推迟。如果能避免,他本人是反对这种延误的。
丘吉尔深表忧虑。他和斯大林针锋相对,罗斯福则不时居间调停,但明显有拉偏架的嫌疑。斯大林巧妙利用英、美分歧左右了会议进程。他意识到美国代表团尤其是罗斯福,不仅渴望讨好他们这位敏感的盟友,而且愿意利用这个机会遏制英国人为发动地中海攻势所做的努力。只有在涉及“无关紧要”的中国问题时,苏联领导人才支持丘吉尔。
29日上午是三国军事将领举行的专题会议,三位“一把手”可以暂时休息一下。伏罗希洛夫完全遵从斯大林的路线,抱着与美国人同样的观点和英国人论战。他从马歇尔那儿了解到,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及政府高级官员一致认为“霸王行动”的实施是压倒一切的任务。“现在我想知道,”伏罗希洛夫说,“是否布鲁克先生也这样认为,这项行动是必要的,是必须进行的。”当布鲁克回答地中海作战是为了确保“霸王行动”的成功时,伏罗希洛夫强调,“斯大林元帅认为,在意大利或地中海其他任何地方的行动都必须是次要的”。他的观点立即得到了马歇尔和金的大力支持,英国人显得孤立极了。
丘吉尔知道,住在一个大院内的罗斯福和斯大林肯定已进行过多次私人谈话。他建议在下午正式会议召开之前,和罗斯福共进午餐。罗斯福婉言谢绝,并派哈里曼大使前往解释:“总统不愿让斯大林知道,会前美、英进行过私下接触。”闻听此言,本就感冒的丘吉尔鼻子更酸了。丘吉尔本来就担心他的老朋友会深陷斯大林的圈套,当他发现总统在会上和正式宴会时都故意避开他时,这种担心加剧了。
当天午餐之后,罗斯福再次约见了斯大林和莫洛托夫,讨论包括建立战后世界政府的计划。这种计划应由苏联、美国、英国和中国“四位警察”来执行。斯大林并不太赞成这一意见,因为“四个警察”不会受到欧洲各小国欢迎,他不相信中国在战争结束时会变得强大。即使强大,欧洲国家也会对中国拥有对他们发号施令的权力感到厌恶。在这点上,一向与斯大林针锋相对的丘吉尔非常赞同。他在回忆录中说:“苏联领袖确实表现得比罗斯福总统更有远见,更有切合实际的判断力。”
16时,第二次全体会议召开之前,举行了一个别开生面的仪式。受国王乔治六世委托,丘吉尔向苏联人赠授为纪念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辉煌胜利而特别铸造的一把宝剑。会议室外的大厅里挤满了苏联士兵,在做了简短说明之后,丘吉尔将宝剑递交斯大林。
斯大林将宝剑举到唇边,轻吻剑鞘,然后把它递给伏罗希洛夫。此时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这位过于激动的苏联元帅失手让宝剑掉落在地上。伏罗希洛夫俯身拾起宝剑,在仪仗队的护送下,极其庄严隆重地从房间里捧着宝剑出去。丘吉尔看到罗斯福坐在房间一边,十分激动,显然受到了仪式的鼓舞。“三巨头”重新围圆桌坐定,随后一众高级将领蜂拥而入,汇报上午辛勤讨论的结果。争吵模式再次开启。
英国陆军参谋长布鲁克提出,从现在开始直到发动“霸王行动”之前,如果不在地中海采取某种军事行动,希特勒就可能把军队从意大利调往苏联或法国北部。斯大林没有接布鲁克的话茬,转而提出了一个新问题:“谁将指挥‘霸王行动’?如果不指定人选负责一切有关准备,这一计划注定将毫无结果。”因为指挥官已经决定由美国人出任,皮球被踢到了罗斯福脚下。
罗斯福解释说,美国人已经采取了措施。但他并未说出指挥官的名字。斯大林认为,需要立即指定人选,不仅负责筹划,而且负责执行。因为如果任命太晚,新司令官就会改变业已制订的作战计划。苏联政府对任命不要求发言权,只想知道这人是谁。丘吉尔立即附和说,人选最好在2周内确认。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马歇尔上将将是出任这一职务的不二人选,只有他才有足够威望指挥盟军在欧洲的数百万军队。
斯大林盯着坐在大圆桌另一边的丘吉尔:“我想对首相直接提出一个关于‘霸王行动’的问题。首相和英国官员是否真对战役抱有信心?还是以此为托词来敷衍我们?”
回答永远是丘吉尔式的含糊其词:“只要时机到来时,先前为‘霸王行动’所订的条件仍被确认,我们就将竭尽全力,拿出全部力量渡过海峡去打德国人,这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丘吉尔“铿锵有力”的话说完,当天会议宣告结束。
英国人明显陷入了孤立。布鲁克认为会议自始至终糟透了。“听了过去两天的辩论,我感觉自己仿佛走进了精神病院或疗养院。”英国陆军参谋长在日记中写道。
出于对英国人的极度不满,当天的晚宴上,做东埋单的斯大林抓住一切机会去揶揄丘吉尔,有时甚至是故意挑衅。“必须杀掉德国50000人,”斯大林一脸严肃地告诉英国首相,他认为希特勒强大的陆军完全依靠50000名左右高级军官和技术人员支撑,为防止胜利后德国人像一战之后那样很快死灰复燃,必须将这些人全部毙掉。
丘吉尔把椅子一推,忽地站了起来:“英国议会和公众永远不会容忍这样的集体枪杀,即使在战时的狂热下他们允许这样做,但当这样的暴行初次发生以后,他们就会激烈地反对那些负责人。苏联人不应当在这个问题上想入非非。我绝不会参与屠杀,如果在战场上,则另当别论。”
“必须枪毙50000人!”斯大林一本正经地重复了一遍。
丘吉尔的脸因气愤和发烧而涨得通红:“与其要用这种可耻的行为来玷污我和我们国家的荣誉,不如此时此刻就把我拉到外边的花园里,毙掉!”
罗斯福慌忙出来调解。“我提议搞个折中,”美国总统笑着说,“不是50000人,只枪毙49000人好了。”毫无疑问,他希望借此让大家一笑了之。
艾登向首相做出了种种暗示,说明这不过是个玩笑而已。丘吉尔还是离开餐桌,跺着脚走了出去,来到了隔壁那间灯光幽暗的房间。他刚坐下,就有人从背后拍他的肩膀,他回头一看,是斯大林,他旁边站着莫洛托夫,两人都是一脸戏谑。莫洛托夫恳切地说明,刚才斯大林元帅只是开玩笑。丘吉尔被劝回重新入席。没过一会儿,斯大林又开始取笑他:“你是亲德的,魔鬼是共产党,我的朋友是保守党。”这回丘吉尔心平气和地接受了。斯大林把一只胳膊搭在首相肩膀上。
晚上,莫兰走进首相的卧室,想看看丘吉尔还有什么事情要办。一进门,他就看见首相与艾登在谈论战后的世界局势。
“可能还要有一场流血更多的战争,”丘吉尔闭着双目,显得非常疲劳,“那时我可能已经不在了,我将长眠,我想长眠亿万年。”他点上了一支雪茄说,自己曾告诉斯大林,英国不要新的领土,“他紧追这点不放。你知道,如果我们拿点儿什么,苏联就有话可说了。当我问苏联需要什么时,斯大林说,‘时机到来时,我们会说话的’。”
丘吉尔的心跳超过了每分钟100次。莫兰医生警告说,这都是因为他喝的“那玩意儿”。“很快就会降下来的,”丘吉尔高兴地说。片刻,他又变得忧郁起来,凝视着莫兰:“我相信人类会毁灭自己,消灭文明。欧洲将荒芜,可能我要对此负责。”他如此这般说了好几分钟,突然问道:“你认为我的体力能维持到战争结束吗?我有时觉得快要垮掉了。”
自从离开开罗,罗斯福始终不愿与丘吉尔单独接触,而他肯定和苏联人进行过多次秘密会谈。这让丘吉尔醋意大发,恼怒异常。
经过一夜休息,“三巨头”又恢复了第一天的平静关系。上午会议结束之后,斯大林和丘吉尔来到了罗斯福的寓所,出席除翻译之外“只有三个人”参加的午宴。罗斯福告诉斯大林,美、英均同意在5月实施“霸王行动”。斯大林显然非常满意。谈话转到一些次要话题,比如在达达尼尔海峡、波罗的海以及基尔运河设立自由贸易区等。
斯大林提到了海洋出口问题。丘吉尔认为,“像苏联这样一个幅员广阔,拥有2亿人口的大国,竟然在严冬几个月里不能有效地与一望无际的海洋沟通,是一件错误的事”。不过,苏联在远东已经有了海参崴(现在的符拉迪沃斯托克)。斯大林说,这个港口也是被冰封锁着的,还要依靠对马海峡。目前苏联人唯一的出海口是摩尔曼斯克。
丘吉尔提出“英国现在不反对苏联得到不冻港的通道”,并“希望将来在世界上一切海域都能看到苏联的舰队和商船队”。罗斯福提出,“自由港的主张同样适用于远东,大连就有这种可能性”。斯大林有些迟疑,表示他“不认为中国人会喜欢这样的计划”。
罗斯福在没有中国人在场的情况下代为许诺:“他们会喜欢在国际保证下的自由港主张的。”斯大林非常高兴:“那的确不坏。”
经过短暂的午间休息,16时,第三次全体会议又像以往那样召开了。罗斯福开心地告诉大家,有关重大军事问题已经达成协议。布鲁克爵士宣布,美、英参谋长联席会议建议在5月发起“霸王行动”,同时在法国南部进行支援性配合作战。斯大林当即表态,为防止希特勒将精锐部队从东线西调,同期苏联人将在东线发起一次大规模攻势——这就是后来著名的白俄罗斯战役。
之前几乎全是苏联人管吃管喝,丘吉尔提议,当天晚宴在英国公使馆举行。理由有四:按照排头字母次序,英国和他本人的名字都应列在最前面;按照年龄,丘吉尔大哥比斯大林二哥大4岁,斯大林二哥又比罗斯福三弟大4岁;按三国政府成立时间,英国比其余两国要早很多个世纪——还有一点丘吉尔没说,怕伤感情,英国是最早参加二战的。第四点理由最充分,当天是老丘69岁生日。
这下子,罗斯福和斯大林都不好意思再争了,可能本身也就没打算争。为了保证斯大林元帅的绝对安全,苏联内务部人员坚持对英国公使馆进行了全面搜查,连每扇门和每个坐垫都不放过。美国人当然也向那里派出了白宫特工。
当晚的丘吉尔风光无限,他的右边坐着美国总统,左手坐着苏联最高领导人。三人联合控制了全球绝大部分海军、3/4空军和2000万地面部队——他们正在进行着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一场战争。罗斯福将一个精美的波斯瓷瓶送给丘吉尔作为生日礼物。比伏罗希洛夫还没出息,老丘竟然在归国途中将瓶子打碎了。后来他找人修复后收藏起来。
丘吉尔首先提议为国王干杯,然后用夸大的言辞赞扬了两位同伴的光辉业绩。他称赞罗斯福致力于扶贫救弱,并防止了1933年的革命,宣称斯大林元帅应该得到“斯大林大帝”的称号。
斯大林的回答分散了侍者的注意力,他正端上一盘叫“波斯灯笼”的甜食,是放在冰块上的一个大冰激凌布丁,上面点着一支蜡烛。由于只顾听斯大林说话,侍者手中的托盘倾斜,布丁从冰块上滑下来,掉在了巴甫洛夫头上。尽管冰激凌顺着头发和脸一直流到鞋子里,但这位恪尽职守的翻译依然面无表情,一字不漏地翻译着:“斯大林先生说,红军是无愧于苏联人民的。”
虽然得到了想要得到的一切,苏联人对英国人的怨气依然未消。宴会进行到一半时,斯大林突然将矛头对准了英国陆军参谋长——毕竟丘吉尔过生日,再挑衅人家太不厚道了——他因布鲁克在1942年8月莫斯科第一次会议上对苏联人的生硬态度耿耿于怀:“布鲁克将军,你对红军是不太友好的,一直在挑剔我们,”他告诉巴甫洛夫,“让他到莫斯科来,我会请他看看,苏联人并不是孬种,交交朋友是非常值得的。”
布鲁克非常惊讶,他非常了解苏联人的性格,知道自己“如果继续忍气吞声地坐着,那么他可能对我有过的任何尊敬都会丧失殆尽,以后还会继续对我发起攻击”。于是,布鲁克忽地站了起来,同样用眼睛死死地盯住斯大林:“我为此感到惊讶,您竟然觉得有必要对我提出这种毫无根据的指责。您一定记得,今天上午我们在讨论掩护计划时,丘吉尔先生曾说,‘在战争中,真理必须由谎言来护卫’。您一定还记得,您自己也曾对我们说过,在您指挥的所有伟大战役中,您总是不让外界知道您的真正意图。您告诉我们,您的假坦克和假飞机总是集中在那些有直接关系的战线上,而您的真实意图完全被保密的外衣掩盖。元帅,您被假坦克和假飞机引入歧途了,以至于未能观察到我对苏联红军的真正友好感情,您也没有看到我对红军全体指战员的真正的同志情谊。”
听完巴甫洛夫的翻译,斯大林的表情有些古怪。他转身告诉丘吉尔:“我喜欢这个人,他说得对,今后我必须跟他好好谈谈。”
宴会结束后,斯大林通过巴甫洛夫告诉布鲁克:“最好的友谊是建立在误会基础上的。”
事实上,斯大林的确冤枉布鲁克了。布鲁克日记里的一段描述说明,他对这位苏联领导人有着很高的评价:“在这次会议以及后来与斯大林的接触中,我很欣赏他那优秀的军事头脑和敏锐判断力。他的所有陈述和观点中既没有任何战略性错误,也没有对形势的错误分析。在这方面,他比另外两位元首都强。罗斯福并不是一位伟大的战略家,他通常都是把这些事务交给马歇尔或莱希处理。温斯顿的判断力更不稳定,他有时可以做出正确的判断,但他太冲动且缺乏思考,很容易做出不合适的计划。”有人戏称,对总是习惯乱踩油门的丘吉尔而言,布鲁克是他绝好的刹车。
紧张的时刻很快过去了,接下来是一连串祝酒。丘吉尔提议,为两位显赫贵宾的健康干杯,罗斯福则提议为丘吉尔的健康干杯,并祝他长寿。之后斯大林也表达了类似的意思。在这种非官方宴会上,大家发言非常自由。马歇尔和莫洛托夫都讲了话。一向不太喜欢抛头露面的霍普金斯也站起来“出息”丘吉尔:“经过长期彻底研究,我认为英国宪法是不成文的,战时内阁的权力和组织是没有具体规定的。所有的一切就是温斯顿·丘吉尔随时要它们怎样就是怎样的。”这句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丘吉尔非常生气,却无法当场发作,他对这位“影子总统”一向非常敬重。他在回忆录中写道:“霍普金斯的话毫无根据。诚然,我在指挥战争的过程中,从国会和内阁同僚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忠诚支持,我也很少在什么重大问题上遭到否决。但我不止一次以自豪的心情提醒我的两位伟大战友,在我们三人之中,只有我随时都可以被根据普选原则自由选举出来的下院解除职权,也只有我才要每天受到代表国内各政党的战时内阁的舆论监督。罗斯福总统的任期是有规定的,他不仅是总统,还是军队总司令。斯大林在苏联以前好像是,而现在肯定是总揽最高权力的。他们可以用命令行事,而我必须进行说服和劝导。”
丘吉尔的话似乎不假。在战争尚未结束的波茨坦会议期间,正在开会的丘吉尔就被罢免了首相职务,并由此产生了一句名言。斯大林因此嘲笑他,老丘不以为然地回应:“我打仗就是为了保卫人民有随时罢免我的权利。”他还引用了一句古希腊作家普鲁塔克的名言:“对他们的伟大人物‘忘恩负义’,是一个伟大民族的标志!”
三位领导人友好而谄媚地相互敬酒,以表达他们对会议结果的满意,并在敌人面前表现出亲密的战友关系。但除了联合击败德国和日本的战略,三方还遗留许多问题没有解决。丘吉尔在回忆录中写道:“我们在德黑兰做出计划的根据是对苏联在战后态度的怀疑,我想这是有悖于西方民主的。”英国战史专家艾迪·鲍尔评论道:“从现在看来,西方国家寻求长期利益反而恰恰是正确的,因为这也正是斯大林和苏联所寻求的。”
莱希对没完没了的敬酒感到厌烦。金看见斯大林从椅子上站起来,绕桌子走向每个人,与之碰杯,他觉得蛮有意思。宴会散了以后,斯大林迟迟不肯离开。丘吉尔向他走过去,同样兴高采烈地说:“英国正在变成粉红色。”
“那是健康的象征,”斯大林说,“我想称丘吉尔先生为我的朋友。”
“叫我温斯顿好了,我在背后称呼您乔。”——乔是苏联人对斯大林的昵称。
“不,我要称您是我的朋友。请允许我称您为我的好朋友。”
丘吉尔举起了酒杯:“我为无产阶级大众干杯。”
“我为保守党干杯,”斯大林说,“谁将指挥‘霸王行动’?”
“总统尚未做出最后决定,但我几乎可以肯定地说,他将会是坐在我们对面不远处的马歇尔将军。”英国人这次完全猜错了。
“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布鲁克同样对冗长的会议感到厌烦,“在解决战争问题时,参与的政治家越多,战争的结束就越推迟!”此言不虚,政治家总想通过会议来体现自身价值,军事家的舞台是刀光剑影的战场。而会议总是费时、扯皮和没完没了的。
对苏联人来说,德黑兰会议无疑非常成功,他们得到了最想要的东西——开辟第二战场的具体承诺。罗斯福与斯大林之间的第一次会晤似乎表明,将来他们会更加紧密地合作。美国总统发现,斯大林虽然比自己想象的固执,但还是“可以接近的”。两人分手时,罗斯福说:“我们是带着希望和决心来到这里的。在我离开时,我们无论事实上、精神上,还是目标上,都是朋友。”
一轮接一轮的会议还没开完。12月2日,罗斯福和丘吉尔重新飞回开罗,解决他们自己的遗留问题:是把一切力量都集中于“霸王行动”中,还是同时进行罗斯福已经向蒋介石许诺的在缅甸的强大攻势。
英国人在德黑兰碰了钉子,现在丘吉尔终于有了最好的借口,“霸王行动”需要更多的登陆艇,因而无法在远东再发动大规模两栖攻势。英国人解释说,如果拨出“海盗”计划所需要的兵力,出兵法国的行动就可能遭遇失败。莱希和金向总统提出“不能对中国人食言”,如果中国退出战争,美军在太平洋上面临的压力将急剧增大。马歇尔特别警告说:“如果取消‘海盗’计划,蒋介石就不会让中国军队参加‘人猿泰山’行动。因此,在缅北就不会有新的战斗,这将对太平洋战场产生重大不利影响。”
12月4日下午召开了第一次全体会议,罗斯福一开始就宣布“他必须在12月6日离开开罗”,所有各项报告都要在12月5日晚上准备完毕,以便取得最后协议。会议在一番争吵后结束,毫无结果。
德黑兰会议影响了远东形势,斯大林答应打败德国后参加对日作战,使得中国对取得最后胜利的作用不那么重要了。僵局在第二天被戏剧性地打破。罗斯福给丘吉尔发了一封简短的电报:“‘海盗’取消。”丘吉尔闻讯,欣喜若狂,给伊斯梅打电话时用暗语说:“能自治其心之人,胜于能攻城略地之人。”当晚,罗斯福对郁郁寡欢的史迪威说:“4天来,我顽固得像一头驴,但我们没有取得任何进展。”这是整个战争期间罗斯福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断然驳回参谋长们的意见。
12月7日,一个由霍普金斯起草并经罗斯福和丘吉尔审核同意的电报被发往重庆:“与斯大林会晤的结果,使我们需要在春末对欧洲大陆展开大规模作战,相当可能在1944年夏末结束对德战争。上述行动需要大量登陆舰艇,因而无法再把足够的兵力用于孟加拉湾的两栖作战,同时又发起‘人猿泰山’以确保孟加拉湾行动的成功。”——老酒能够想象到蒋介石收到这封电报时愤怒又无奈的表情。
蒋介石在开罗会议后曾夸下海口,他的任何要求罗斯福都不会拒绝。然而,他不知道中国短暂的大国地位已被美、英两国在德黑兰出卖了。美国财政部部长摩根索直截了当地拒绝向国会提交新的10亿美元贷款计划,因为“(重庆政府)正在迅速消耗它的友好资本”。随后,罗斯福同样采取了比较强硬的态度。
从开罗前往金字塔的旅途中,罗斯福似乎不经意地告诉丘吉尔,他不能让马歇尔离开自己。因为没有他在身边,“我晚上甚至无法入眠”。罗斯福认为,仅仅“霸王行动”不能成为马歇尔离开华盛顿的理由。罗斯福已经做出了另一个艰难抉择,他没有听从霍普金斯和史汀生的建议,也没有迎合斯大林和丘吉尔的个人偏好,现在他就新人选德怀特·艾森豪威尔向丘吉尔征求意见。虽然对此感到惊讶,丘吉尔还是说“这事应该由总统决定”,“我们对艾森豪威尔将军也是非常欢迎的”。
回国之前,罗斯福召集艾森豪威尔一起前往突尼斯。两人上车时,罗斯福说:“艾克,你要去指挥‘霸王行动’了!”艾森豪威尔当然知道获得职务之艰辛,它并非因众望所归,而是来自总统的力排众议。士为知己者死,小艾迅疾向领导表态:“总统先生,我知道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我希望不会让您失望!”
被老酒称为“会议之年”的1943年,即将落下帷幕。政治家累得精疲力竭,可以暂时回家歇歇去了,终于轮到一众军事将领粉墨登场了。但目前我们尚无闲暇去欣赏艾森豪威尔在欧洲的精彩表演,就在开罗会议召开的前三天,1943年11月20日,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二师和陆军第二十七步兵师,已经向日军盘踞的马金和塔拉瓦环礁发起了两栖登陆。尼米兹海军上将沿中太平洋的迅猛进攻将大大加快太平洋战争的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