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九章·日月
大靖永安二十五年腊月廿三,白道十大掌门齐聚蕴州葫芦山顶清虚观召开密会,意在言和止戈,共襄除魔盛举,未料消息走漏,这场会议沦为各方算计下的陷阱,先有补天宗宗主周绛云率部入侵葫芦山,再是新武林盟盟主江天养被指投靠奸佞鹰犬翻覆江湖,惊变迭起,大祸临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听雨阁阁主萧正则以“招安锄奸”之名行“顺昌逆亡”之实,寒山逆徒昭衍与姑射仙江烟萝里应外合,数千精锐人马围困葫芦山,立三日之期,降者入阁效力,其余人等杀无赦,并重提飞星案,下令尽剿以望舒门掌门谢安歌为首的一干九宫余党。
强权难敌公道,侠骨碎而不屈。腊月廿七,临渊门首徒穆清临危受命接任掌门之位,联合补天宗新任宗主方咏雩促成战时同盟,黑白两道共御外敌,兵分两路突围,血战一日,以百人之力杀伤敌军近千,另有钦犯玉无瑕乔装混入军营制造混乱,为群侠破关开道,使生者夺路脱困。同日,萧正则力战五大高手,掌毙周绛云,生擒尹湄为质,方咏雩、玉无瑕、方越负伤而逃。
此一役,双方伤亡皆重,萧正则下令追捕叛逆,数千精兵连夜进驻绛城,方圆百里遍布罗网,腥风未散。江烟萝心怀叵测,觊觎权位已久,主动请缨布局,昭衍、江天养从旁协助,三人暗中共谋刺杀栽赃之计。
腊月三十,弱水宫宫主骆冰雁、临渊门首徒展煜、空山寺和尚明净等三人为营救尹湄现身劫囚,格毙江天养,遭江天养指挥军阵围攻,幸方咏雩及时赶到,大破军阵杀敌过百,江烟萝战之不胜,命绝护城河上。
是日,昭衍斩首萧正则于清虚观内,后不知所踪。
正月初一,萧正则、江烟萝二人死讯传开,听雨阁二十二营立成散沙,蕴州上下诸官莫不惶恐难安,上万兵马扼守水陆要道,镇远镖局李鸣珂携丐帮王鼎肩挑重担,因地制宜,随机应变,冒死护送群侠绕过封锁,巧取绿林捷径摆脱追兵,亡命奔袭三日,成功抵达湖州。
及至正月初七,丐帮长老朱文玉举证声明,姑射仙收买昭衍谋害寒山之主步寒英、夺取青狼帮为祸塞北。不久,补天宗、弱水宫、望舒门、丐帮,四大宗门联合公布葫芦山巨变真相,剑指听雨阁与新武林盟。
江湖沸腾,天下动荡。
……
二月初二,龙抬头,春耕节。
民以食为天,国以农为本,靖高祖起于行伍,更是重视农桑,效仿古之圣贤将“皇娘送饭,御驾亲耕”定为国策,此后每年这一日都会举行重大仪式,上至帝后,下至百官,都要亲自下田耕种,以为表率,劝农耕织。
除此之外,这天还是萧太后的寿辰。
萧胜妤的生辰八字好,好到庆安侯萧德荣认为自己女儿既然生在了龙抬头这一日,合该有场大造化,等她满了十六岁便送进宫里,可惜天不遂人愿,高宗与王元后是少年夫妻一路相扶过来,帝后情深,六宫妃嫔形同虚设,萧德荣为此郁郁不快。直至平康十九年王元后病逝,高宗又为北疆战事加紧笼络武将,诞下了皇幼子的萧胜妤在次年被册立为后,从此地位稳固。
这二十多年来,每逢二月二龙抬头,宫中必要大办寿宴,京城各处亦张灯结彩,恭贺太后娘娘圣寿无疆。
然而,今日一早,宫城内就传出了大丧钟声,慈宁宫内泣音不绝,提前数月就着手准备的庆典还没开始便被紧急叫停,候在宫门外的众臣也是大惊失色,整座城都显得慌乱起来。
十六岁入宫,十七岁怀了头胎却因妒妃的鬼蜮手段丢了孩子,险些没能保住性命,此后数载无所出,亦不得先帝宠爱,二十八岁才因诞下今上而成为继后,三十四岁当了皇太后,垂帘听政二十六载……萧太后的一生可谓传奇,虽是年纪大了,平日里也操劳甚多,但身体一直不错,诸人或倚仗她或畏惧她,谁能料到她竟会在六十大寿这日猝然崩逝呢?
不过,这也并非毫无征兆,自打正月上旬从蕴州传来了那道急报,萧太后就病倒了。
听雨阁是萧太后手中最利的一把刀,萧正则乃她最为信任的执刀人,而他又是萧太后的堂侄,在萧胜云、萧正风父子相继过世后,萧氏主家就只剩下了萧正则和萧玮烨两条血脉,后者年纪太小,偌大萧家将会由谁执掌不言而喻,有消息灵通的官吏们私下议论,一致认为等到萧正则此番功成而归,萧太后便会让他加官进爵,彻底接掌萧家大权。
孰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十年无一败绩的萧正则这次不仅没能完成招安锄奸的重任,还将命丢在了那座又小又破的道观里,连个全尸都没落下。
这条消息传回京城时,朝堂上情势正紧,永安帝此前已有月余不上朝了,群臣倒是习惯了这点,左右有太后垂帘听政,军国大事一切如常,直到正月初一大祭祀,永安帝竟也没有出面,文武百官这才知道皇帝缠绵病榻已久,顿时闹将起来,尤其是那些与萧党势同水火的大臣,若不亲眼见到永安帝,绝不善罢甘休。
皇帝病情愈重、宗室虎视眈眈、诸臣明争暗斗、家族人心动摇、失亲信、断臂膀……这一连串沉重打击压得萧太后喘不过气来,她毕竟到了花甲之年,病来如山倒,可她又很快挺直背脊坐回了那个位置上。
没有了萧正则,她便亲自执掌听雨阁这柄利刃,纵使镇北大元帅周玉昆那封上书已经引发了朝野震动,群臣奏请裁撤听雨阁的声势比从前哪一次都要大,萧太后仍于两天前力排众议下了清剿叛贼的旨意,但凡牵涉进了蕴州之事的人,无一能逃过此劫,只等诏书拟好发出,从京畿到各州府层层下达命令,一场泼天血雨即将落下,哪知她就这么去了。
在京的宗室不少,文武百官无论怀揣着怎样的心思,在大丧音响起后都得依礼行事,即使有许多人认为萧太后走得蹊跷,却都不知实情,只能跟着身边那些或真情流露或逢场作戏的人一同哭得死去活来。
除了一个人。
尹湄换了身内宫女侍卫的衣服,笔直如剑般站在慈宁宫大殿外,听着里面一刻不歇的哭灵声,心思却在袅袅青烟里飞回了昨天——
从蕴州到京城,路远且险,即便沿途都有人暗中相助,尹湄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过关入京,随身还带着不能示人的东西,诸般麻烦一言难尽,等她好不容易抵达了京城,已经是正月廿七了。
萧正则死后,听雨阁虽是无人做主,但总坛戒备森严比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天干地支二十二营上万在编成员,除了实在抽不开身的,都已陆续返回京城,尹湄不敢惊动任何人,蹲守三日才寻到机会潜入进去,于旃檀堂的经墙后发现了一条密道,一枚手指长的黄铜钥匙就插在某条石缝里,而密道尽头是间位于深宫的小佛堂,形容憔悴的萧太后挑灯未眠,听到暗门响动就看了过来,一见是个生面孔,她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
尹湄立即亮出手里的钥匙,胡诌了个假名,声称自己是萧正则麾下的一名天干密探,受阁主所托来见太后娘娘,旁的不敢多言半句,依照萧正则死前对昭衍说的那样,将手里捧着的木匣放在桌上,又从怀中取出一封被油纸层层包好的信。
萧太后见到了黄铜钥匙,没有出声唤人进来,但也没立即信任她,直接让她将匣子打开,当里面那颗在秘药作用下保存完好的头颅暴露出来时,这个消瘦的老妇人好像一瞬间变成了发怒母狮,即使她根本不会武功,尹湄仍在那一瞬间生出了肢体被活活撕碎的恐怖错觉。
尹湄不敢有丝毫耽搁,低下头道:“阁主临终有一言,他说……‘带着我的人头,去见我娘’。”
这间小佛堂,霎时静得像一具装着死人的棺材。
尹湄以为萧太后会有许多话要逼问她,可在这一句话出口之后,萧太后只是沉默着走上前来,当她摸向木匣时,那双掌控朝野、生杀予夺的手抖得厉害,背脊也佝偻下去,整个人好像在顷刻间老了十岁,风烛残年,衰弱不堪。
人死之后是不会有温度的,何况是一颗砍下来足有月余的死人头,萧太后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竟像是被烫到了一样飞快缩回去,这下子她浑身都在抖了,口中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哑呜咽,如有铁耙在一下下刮着喉咙里的血肉,外面的护卫察觉不对,高声问了两遍就要冲进来查看情况,被萧太后厉声喝退,尖锐刺耳。
尹湄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直到萧太后重新合上木匣,伸手去拆那封信,这回动作极快,她一目十行地看过,扯了下僵硬的嘴角,不再明亮的眼睛里却有泪落了下来。
“你看过了?”不等尹湄作答,萧太后又惨然一笑,“是了,你若没看过,怎么会带他来见我?”
尹湄默然,她的确看过了,这封旧信的内容其实很简单,乃是前任听雨阁之主萧胜峰临终前写给堂妹萧胜妤的陈情书,他说自己这一生毁誉参半,功过不能相抵,于上有愧先帝,于下亏欠亲子,更辜负了萧胜妤的一片真情,如今伤病齐发,生不如死,料是报应已到,不敢怨天尤人,待到魂归阴曹,必向先帝和先太子请罪,甘堕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再为人,只愿萧胜妤今后慎动屠刀,勿蹈覆辙。
可惜萧胜妤早已成为萧太后,她以不正手段篡夺大权,已是没有回头路可走,饶人即是杀己,料来萧胜峰也是想到了这点,故将此信封存,八成是准备带进棺材里,却不知怎的遗留了下来。
尹湄想到昭衍与萧正则开战前的那番问答,心里隐隐有了答案,只怕是老侯爷萧胜云在为堂兄处理后事时发现了此信,看过内容后不敢示于外人,又想留着这个把柄,才把信藏了起来,结果被玉无瑕和昭衍意外得到了。
昭衍没把这封信给江烟萝,甚至于要是没有萧正则死前那句话,以他的性子,怕也会让这信永远烂在泥土里,因为这封信的确与飞星案、与九宫、与萧党倒行逆施的种种恶行皆无关,它仅仅透露了一桩不可告人的宫闱秘事——当今太后萧胜妤未出阁时就与二房庶兄萧胜峰暗生情愫,进宫后私情未断,还生有一子,便是平康八年时被萧胜峰从外面带回来、据说生母不详的萧正则。
这件事若被揭露出来,无疑会让萧太后和整个萧家都陷入泥沼,但时过境迁,高宗皇帝早已驾崩,先太子同年薨逝,萧胜峰也在平康十六年因病去世,只此区区一封信,就算泼了萧太后一身泥,以她今日的权力地位,难道洗不干净吗?萧正风就是前车之鉴,他自作聪明地昧下信件,呈上紫玉簪暗示萧太后妥协,结果年纪轻轻就入了土。
诚然,这封信若落在有心人手里,善加利用未必不能发挥奇效,可私情再让人难堪也不过是私情,昭衍行事固然有些不择手段,但他觉得没必要,就不会用下作手段。
见尹湄沉默不语,萧太后将信纸折起来丢进炭盆,火光将那双黯淡的眼睛重新点亮,直到信纸烧成了灰,她才道:“你看到了,他却准你活下来,除了这把钥匙和这句话,还有什么托付给你的?”
“回禀太后娘娘,一字也无。”
又是一阵令人不安的死寂。
一炷香后,萧太后双手抱着木匣,尹湄跟着她回到慈宁宫,萧正则死前提到的名册和信物都被萧太后收藏在暗格里,她让尹湄拿走这些东西,只字未提如何处置,一切都顺利得让尹湄忐忑不安。
直到她退出寝殿时,风将烛火吹灭,依稀听见黑暗里的萧太后低声喃喃道:“你果然是恨我的啊……”
天将破晓,慈宁宫内传出噩耗,随后整座宫城都被丧钟声惊醒,专权独横二十六年的萧太后于凤榻之上溘然长逝。
尹湄应该高兴的,可她站在灵堂外,只觉得有些冷。
这时,一个人影被宫女搀扶着从侧门走了出来,殷令仪本就有一身病弱气,换上黑白丧服后更显得她面无血色,宫女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走路,待经过尹湄身边,殷令仪将另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胳膊上,转头对宫女吩咐道:“你且回去吧,看好娘娘灵前的灯火,她不喜黑暗。”
宫女应喏而去,殷令仪在尹湄的搀扶下一步步远离了人群,转过后廊时才开口道:“阿湄,是你来了啊。”
只此一句话,尹湄鼻子便酸了,既为与殷令仪相见而喜,也为她本应等到的那个人失约而悲,涩声道:“王女,你等了很久吧。”
“的确很久,不过……”殷令仪轻轻抚住她布满伤疤的手,“这一路太长太险,你们能来到这里,吃了很多苦吧。”
一滴眼泪落在殷令仪的手背上,她没有抬头去看尹湄,只是低下头,用脸颊拭去了这滴泪水。
“走吧,还剩下一步,我带你过去。”
太后薨逝,是为国丧,皇帝为人子者应当尽孝,可永安帝一病不起已有两月,谁都不敢把他抬到慈宁宫去,但因萧太后走得突然,礼部事先没做过葬仪准备,甚至宫里昨日还在即将到来的太后寿辰准备得热火朝天,现在规程全乱,人手也紧缺,永安帝的性子又在病情愈重后变得格外暴躁,此时守在他身边的人便只有两位太医和一些宫人。
殷令仪带着尹湄来到寝殿外时,里面刚好传出瓷器摔碎的声音,伴随着永安帝歇斯底里的怒吼,一个头破血流的太监退了出来,殷令仪见状就免了人通报,开口道:“清和在此,求见陛下。”
“滚……都给朕滚……”
尹湄听着这声音,便知永安帝喘得厉害,心底总算升起了几分快意,殷令仪则道:“禀陛下,清和偶得一方灵丹妙药,或可疗愈陛下病痛,望陛下开门允见。”
屋里的声息骤然小了,在外候着的一位太医想说什么,却被身边的同僚悄悄撞了下手肘,顿时反应过来这位清和郡主可是平南王女,他们最是清楚永安帝的病情,虽不敢做些什么,但也该给自己考量后路了。
过了一会儿,永安帝的声音再度响起:“进、进来!”
尹湄伸手推门,跟着殷令仪踏入寝殿,现在分明是大白天,殿内却掌了灯,而且每盏灯都离床榻不远,披头散发的永安帝抱膝蜷在床上,背靠着墙,一双眼睛来回转着,像是不断有人在他面前走动,可留在殿里的几个宫人都跪在下面,一动也不敢动。
“灵丹妙药在哪里?快拿给朕!”看见殷令仪进来,永安帝脸上神情愈狂。
殷令仪从大袖里摸了个鼓鼓的锦囊出来,却没有呈上去,而是道:“陛下,灵丹妙药不可经他人之手,也怕凡夫俗子的眼光败了仙气,您看……”
这样一听就知道是不走心才编出来的谎话,永安帝竟然信了,他撵狗一样把殿里的宫人们都轰了出去,亲自关上殿门,便迫不及待地从殷令仪手里抢过锦囊,拆开一看,却是倒出了一只梨。
青黄皮的冬果梨,倒卵状,拳头大小,皮上果点密集,一看就很好吃。
不料,永安帝见了这梨就像见了鬼一样,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目光呆滞地瞪着这只梨,突然浑身一颤,猛地将梨摔了,好在殿内铺了厚厚的地毯,梨子滚到殷令仪脚边,被她弯腰捡了起来。
“拿走……拿走!”永安帝拼命挥动着双手,“朕不吃梨!朕不是下过旨了吗,宫里不许有梨!拿走!”
尹湄只觉得匪夷所思,堂堂皇帝再怎么是个窝囊废,也不至于怕一只梨,却听殷令仪道:“陛下,只要吃了这梨,您的病就可痊愈了。”
顿了下,她又道:“早上的大丧音,想来您也听见了,太后娘娘已然崩逝。”
这两件事乍听起来毫无联系,永安帝却勃然大怒:“你也来骗朕!太后……太后怎么会死?你们都在骗朕……朕明白了,她让你们要骗朕吃这梨!朕不吃!”
“咔嚓”一声,殷令仪也不嫌弃梨子上是否沾了灰,张嘴连皮咬了一口,声音清脆,永安帝却像是被雷劈了一下,呆立原地不动了。
直到殷令仪将整只梨子吃完,她将核随手扔了,淡淡道:“太后娘娘崩逝是真,这只梨也没有毒,陛下贵为九五至尊,何至于此?”
“……真的?”
永安帝全身发抖,他直勾勾地看着地上的梨核,又抬头看殷令仪,她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没有像上一个在他面前吃梨的人那样突然倒下。
那个人是谁呢?
疼痛欲裂的脑袋慢了半拍才想起来,那是先太子,他的皇兄。
平康二十六年,父皇御驾亲征,靖北之战大捷,他还是个年仅六岁的小皇子,虽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也知道这是天大的好事情,便去闹腾皇兄,彼时太子监国政务繁忙,可对待他这唯一的皇弟仍有万般耐心,亲手给他削了梨子吃,又给他讲故事听。
然而,另一封急报不久就传入宫闱,父皇竟于班师回朝的途中因病驾崩,太子惊闻噩耗后直接晕厥了,虽是很快就醒转过来,但他从没听过好像无所不能的皇兄哭得像要呕出血来。
父皇的灵柩还在路上,前朝和后宫都有一大堆事亟待处理,太子患了病本该好好休息,但他怕出乱子,一直撑着病体批阅奏折,有时忘了喝药,连饭也不记得吃,旁人更是劝不动。母后得知了这事,恰好宫女端了一盘梨子上来,她拿起最大的那只递给他,让他去与太子分着吃,太子向来疼他,他也该照顾太子才是,说着还往他嘴里塞了颗蜜饯,有点苦。
他觉得母后的话很有道理,拿着梨子就跑去了暖阁,太子果然说没胃口,他就让宫女把梨子分成两半,说一人一半就能吃得下了,太子便接了半只梨,还跟他说不可有下次了,分梨就是“分离”,怪不吉利。
谁知一语成谶,他吭哧吭哧地吃了半个梨下肚,突然看到太子变了脸色,整个人软倒下来,眼翻白,肢体抽搐,呼吸紊乱无比,口里直喊“疼”,又说不出到底是哪儿疼,他吓得呆立在原地,宫女们忙叫了太医来,可惜太晚了,太子就在他面前咽了气,身边还有一小半没吃完的梨。
事后经过太医查验,梨没有毒,他吃了半只梨却无事,证明太子是死于暴病。
可他知道不是这样的,梨真的有毒,他之所以没有死,只是因为那颗苦味的蜜饯。他不敢把这话说出来,只能跑回去问母后,母后告诉他,太子如果不死,他就当不了皇帝,而不当皇帝的皇子是会死的。
他哭着当上了皇帝,仍是一点也不快活,母后什么都管着他,他要做的事十有八九都做不成,好不容易遇到了肯教他如何做事的薛先生,没过多久,薛先生就消失了,宫人们说他死了。
他很伤心,为什么好人都要死呢?直至某一天,宋相又带着薛先生来见他,身后还跟着消失已久、剃了光头的表兄萧正则,他们避开了一切耳目,将庆安侯世子萧正德买凶杀人的始末说了出来,他才发现自己这个皇帝之所以一事无成,都是因为母后夺走了他应有的权力,他想当真正能办事的皇帝,就得摆脱母后的控制,而这并不容易,尤其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一瞬间,他又想起了那只梨。
在他当上皇帝后,下的第一道旨意就是禁止任何人在宫中食梨,饶是如此,他有时候做噩梦,梦里还是拿着半只梨的先太子。
他不想死,他要当说话能算话的皇帝,便有了飞星盟。
那真是很好的四年,在朝有与母后抗衡的宋相,在野有无往不利的飞星盟,他也逐渐长成了少年,在宋相的指点下学习该如何处理政务……可惜好景不长,仅仅四年而已,这一切又变了。
从北疆战场活着回来的萧正则变成了明觉,又于某个秋风萧瑟的夜晚,重新变回了萧正则。
当他看到母后带着萧正则走进暖阁时,便知道飞星盟再也藏不住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传出一道血衣诏,望宋相来救驾,只要挺过这一关,母后还是他的母后,但他能成为真正的皇帝了。
然而,在宋相带人闯宫之前,母后让人准备好的一盘梨就被端了上来,没有蜜饯罐子。
她只对他说了两个字:“吃吧。”
他不想吃,母后就让萧正则掰开他的嘴往里塞,他哭着爬向母后,便听她道:“宋元昭很快就到了,你是想继续做皇帝,还是想吃梨?”
不当皇帝就会死,不听母后管教的皇帝要吃梨。
他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梨,涕泗横流地道:“我、我是皇帝,我要当皇帝。”
“……”
意识猛然回笼,永安帝惊觉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伸手狠狠扇向殷令仪的脸,怒道:“你敢向朕套话?谁给你的胆子,反了天了!”
殷令仪没动,尹湄抓住了他的手,永安帝顿觉手腕疼得想要断了,他哀叫着,想要让侍卫进来救驾,可外面静悄悄的,人都不知哪儿去了。
他颤声道:“你们平南王府……真要谋反不成?”
“陛下多虑了,”殷令仪目光沉静,淡淡道,“太后崩逝,您重病在身,若无灵丹妙药相救,也将不久于人世,届时藩王入京、世系转移便是定局,纵观当今在世宗亲,无人能及我父王,我何必多此一举呢?”
“你、你——”
“刚才那只梨能救陛下,并非是清和斗胆欺君。”殷令仪道,“陛下,下药需对症,治病先寻根,您不妨想想自己是何时染病,又是因何病情愈重?”
永安帝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想到了冬月初二庆安侯府大殓,想到了那些狗胆包天的乌勒人,以及……九宫余孽,玉无瑕。
他从侯府回宫便病了,吃药总不见好,还时常梦见宋相和薛先生他们,飞星盟到底有哪些人,他其实并不清楚,可在梦里,这些没有脸的人总是如影随形,他在阴云惨淡的路上亡命狂奔,最后一头扎进迷雾林里,才发现每棵树上都挂满了梨。
只有美人能让他勉强开怀,只有丹药能缓解失眠和头痛让他好受些,他每晚都要吃很多丹药,临幸各色美人,然后……他就成了这般模样。
“陛下怕的不是梨,是太后,而太后已于今日一早猝然崩逝了。”殷令仪直视着永安帝的眼睛,“您患的不是怪疾,是心病,只要您心存不安,便无一日不受悔恨折磨。”
尹湄松开手,永安帝身子一晃,直接跌坐在地上,他语无伦次地道:“朕是皇帝,朕是皇帝……谁敢……朕没病,朕……”
“陛下的龙体确实没病。”殷令仪垂眸看他,“您登基二十六载,后宫嫔妃众多,曾有过三位皇子,可惜都过早夭折了,这并非陛下有疾,亦不是天咒皇家,而是……您的心早已病了,您害怕皇子们长大,害怕册立太子,更怕自己当不了皇帝。”
永安帝脸上的肌肉猛抽了一下,额角青筋暴起,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殷令仪,声音细如蚊呐:“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因为我想治好陛下的病。”殷令仪跪坐下来,清澄如镜的眼里映出永安帝此时狼狈不堪的模样,脸上没有嫌恶,语气也平静如初,“太后娘娘已然崩逝,只要陛下有心治好这病,我敢保证药到病除。”
“如、如何治?”
“请陛下裁撤听雨阁,取消其凌驾于六部之上的特权,重审旧案,将真相公诸于世,还宋相、还九宫飞星、还天下人一个公道!”殷令仪一字一顿地道,“而后,下诏罪己,祭天告祖,请大靖历代先皇为见证,使二十六年来万千冤魂得以昭雪!”
“你大胆——”
“陛下,您固然可以不思过往,亦能闭目塞听,杀人灭口,毁尸灭迹,可这天下有千千万万的人,无论是您还是太后娘娘,都不可能杀尽天下人堵住悠悠众口,这些被捂着的声音终有沸反盈天之日,到了那时,就真的是药石无灵了。”
清和郡主殷令仪,柔弱静美,像水做的人,可水滴能穿石,亦能汇聚成海。
永安帝仿佛被海上巨浪打翻的破船,先是晕头转向,然后沉入水中,喘息声愈发粗重,几乎不能呼吸。
他用手抓着胸口,直勾勾地看着殷令仪,而殷令仪言至于此,已不打算再说什么了。
她站起身,又从另一只大袖里摸了个跟之前同样的锦囊出来,倒出来的还是冬果梨,弯腰放在了永安帝的手里,低声道:“阿湄,我们走。”
尹湄神色复杂地看了永安帝一眼,跟着殷令仪走了出去。
“他这次会吃吗?”一直走到了寂静处,尹湄才开口问道。
殷令仪道:“会的,因为他怕死。”
“可他根本不是病重,而是江烟萝给他用了药虫,等这段时间熬过去,他就不药而愈,到时候……”
“所以我们得抓紧些。”殷令仪沉声道,“国丧期三十日,从明天开始,你去给他‘治病’。”
尹湄一怔,旋即明白了过来,她缓缓捏紧双手,低声道:“可我想让他死,他就算是皇帝,也该死!”
“有资格取他性命的人,不是你我。”殷令仪抬头望向天空,慢慢勾起唇,“阿湄,天亮了。”
东方,一缕阳光如剑般刺破云层,晨曦晕染,橘红色的旭日正在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