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6章 起舞
翌日清晨,阎忠洗漱完毕后,静静地坐在案前。因满腹心事未了,他望着面前酒食,竟是一丝食欲也无。想想自己远涉千里,竟是无功而返,心中一股抑郁之气难消。他勉强吃了一点儿东西,就唤下人领着他前去找皇甫嵩辞行。
在他身边伺候的,正是皇甫郦的新收的贴身丫鬟财儿。昨日夜里,财儿被皇甫郦暗暗叫去,仔细叮嘱了一番。于是天不亮,财儿就来到客房,赶走了阎忠身边的仆役,自己亲自伺候在屋外。她一边领着阎忠前往皇甫郦的书房,一边在心中暗暗佩服皇甫郦的料事如神。这唤作阎忠的客人,果真一大早的就向主人请辞。
“你家二公子此时可醒了?”阎忠状似随意的问了一句。他苦思了一夜,知道皇甫嵩严正方直,性格内敛,不会小觑天下英雄,更不会说出“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这样的豪放之语。所以临走之前,他特别想再见一回那个让自己此番作为折戟沉沙,并口出狂言“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年轻人。
财儿昨日得了皇甫郦的嘱咐,要她想方设法将这汉阳名士领到西院。她正在绞尽脑汁,就见客人主动提了出来,心中顿时无限欢喜。
“奴婢在寅时鸡鸣的时候就已经服侍我家少爷起床了。”财儿看着温柔娴静,其实是个喜笑爱说的性子。她挺着胸膛,小嘴巴巴的将皇甫郦教给她的话说一字不差的学了出来,“我家二少爷胸怀大志,是个有抱负的人,每天半夜一听到鸡鸣,就披衣起床,拔剑而舞,刻苦锻炼数年如一日。此时天光大亮,二少爷练剑已经结束了,早饭也用过了,应该正在苦读诗书。”
阎忠听了,心中微微吃惊。他看了看小丫鬟财儿一眼,怎么也不相信一个槐里侯府的下人口里能说出这么有见识的话。他想了会儿,吩咐道:“既如此,你便领我去你家二少爷院中一叙。”
财儿答应一声,转身西向,脚下的步伐立时轻快了许多。阎忠在后面跟着,眉头微微一皱,脸上便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小丫鬟宝儿站在西院门檐下,远远的瞅到了财儿过来,立刻躬着身子一溜小跑儿进了皇甫郦的书房。
“来了来了!”小丫鬟宝儿深深呼出一口气,站在早已摆好了架势的皇甫郦身边,抿着嘴不发一言。
皇甫郦凝视着案上的白绢,将精气神灌注于右手,心随意动,笔走龙蛇,挥毫泼墨: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少爷,阎先生来了。”财儿领着阎忠走了进来,压低了声音轻轻的禀报。
皇甫郦慢慢将笔墨放于书案之上,整整衣衫,拢袖给阎忠见了一礼。阎忠静静地望着他,神色间略带考量:“听闻公子素怀大志,每日闻鸡起舞,勤练不辍,可惜我来迟一步,竟未赶上一睹公子舞剑的风采。”
皇甫郦听他说话的语气平淡,既无惊讶,也无赞叹,隐约猜到小丫鬟财儿那儿露了马脚,心里虽道可惜,面上却一如既往的平静,淡然道:“晨起无事之时,独爱弄剑。些微末技,难登大雅之堂,倒让先生见笑了。”
阎忠摇摇头,正色道:“剑为百兵之君,昔有荆轲刺秦王,今有虎贲王越名满京师,焉能说是些微末技?贤侄若不嫌伯父鲁莽,可否舞上一番,让伯父开开眼界?”
“有何不可?”皇甫郦示意丫鬟取了宝剑过来,望向阎忠的眼神里,竟是满满的自信。小丫鬟财儿宝儿在一边傻站着,心中都是好奇,听说这皇甫郦自小体弱,又爱文厌武,于武学一途并无造诣,也不知道他到底哪里来的自信。
皇甫郦并不理会丫鬟们惊讶的目光。三国的皇甫郦自然只懂诗书,不会武艺,但是穿越而来的自己,却是正宗武术世家子弟,少年学武,自有一番功底在。如果阎忠提出要和他比试剑术,他肯定会敬谢不敏。但他说的却是“开开眼界”,皇甫郦别的不行,这观赏性极强的武术表演却很拿手。
他身绷背直,平剑向前直出,力达剑尖,臂与剑成一直线。剑刃朝下,正是立剑的起手式。阎忠对剑术略有涉猎,见他行的规矩,暗暗点了点头。
宝剑通体银白,映着冬日,闪烁着隐隐寒光。皇甫郦提剑在手,默念着形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神合的剑诀,时而提腕点剑,时而撩剑外旋,身随意动,意随心行,或点,或刺,或架,或崩,快慢相间,刚柔相含,一时之间耍的如同乳虎啸林,蛟龙入海。让围观众人不知不觉看了个目瞪口呆。
皇甫郦的目光渐渐迷离,仿佛穿越了千年,回到了父亲督促他练剑的旧日时光之中。他手分阴阳,步踏九宫,内合其气,外合其形,将前世家传的太乙剑法淋漓尽致的挥舞了一遍,直到待到阎忠击掌声传来,他才自回忆中渐渐清醒过来。
阎忠心中叹服,击掌不停:“剑势凌厉无匹,身形潇洒飘逸,若无数年苦练,焉能有此‘剑如飞风’之美,闻鸡起舞之事,果然不是大言相欺!”。
皇甫郦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也知道阎忠其实并没有看懂自己的虚实。想起前尘往事,他的心里莫名的有些难受,突然就没有了人前炫耀的心思。他还剑入鞘,自嘲道:“华丽有余,实用不足。平日里震慑宵小尚可,若是遇到行家里手,只怕三五招就要被人揍得鼻青脸肿。”
阎忠闻言不由动容,平板的脸上也终于挂上了几分发自内心的赞赏。有真才者必不矜才,有实学者必不夸学。不管是皇甫嵩教子有方,还是皇甫郦少年早慧,槐里侯后继有人,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他缓步上前,走到石案前,静静观瞧。他自负名士,腹有诗书何止百卷,一眼便识得皇甫郦所书乃是汉乐府的《长歌行》。想到皇甫郦文武皆有涉猎,这般年纪便知晓时光易逝的道理,心中赞赏之意更浓。只是当他仔细打量皇甫郦所书字体之时,眼神慢慢的就直了。那笔法古拙劲正,风格质朴方严,一望便知乃是浸淫了十数年功夫。更奇的是那字体似隶非隶,笔画简爽,如楷树之枝干,挺直而不屈曲,俨然便是传说中汉初王次仲的楷书。
“贤侄,这一笔楷书学自何人?”魏晋三国的名士皆以一笔好字而传著于世,阎忠西凉名士,自书法一途上也有钻研。他看着皇甫郦的书法,心中隐隐生出自愧不如之感,羞惭之余,对皇甫郦的的老师生出高山仰止的崇敬之情。
皇甫郦想着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三国传奇人物,信口将黑锅推了过去:“不才曾偶遇天柱山左慈先生,书法一途上得其指点,遂有今日小成。”
阎忠愣了一下,素闻天柱山有隐士左慈,精通五经,晓房中术,懂占星术,却没想到书法一途也造诣颇深。只是天柱山距离洛阳何止千里之遥,这皇甫郦师从左慈的话可信度颇低,想来是这年轻人曾得嘱咐,不肯将自己老师的名讳告与他人。
想到此处,阎忠也不好再刨根问底。他反复观赏着皇甫郦所书的长歌行,爱不释手,问道:“贤侄这一笔楷书,字字点睛,堪为字帖,却不知可否割爱?”
皇甫郦本是存了卖弄心思,眼看已经得逞,心中得意,脸上却摆出一副赧然表情:“伯父若是看得上眼,自管拿去添薪生火便是。”
阎忠心中喜悦,恨不得立刻回屋仔细钻研书法,立刻就要走,皇甫郦却是急忙唤他止步。阎忠以为他生了反悔的心思,忙将书帖置于背后,神情之中满是戒备。皇甫郦哭笑不得,遂温声道:“眼下已过了十二月,伯父何必在年节将至之时受那长途跋涉之苦,不如留在槐里侯府过年。叔父得知必喜,侄儿也好朝暮请益,长长自己的学问。”
想到自己留在洛阳可以更清楚地观察当今大势,也可以更深入的了解皇甫嵩人品习性,还能就近观察眼前这个看不透的年轻人,阎忠略一思量,便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依靠着几分真本事和几分算计,终于成功的忽悠了阎忠,皇甫郦神情中不见多少欣喜。小聪明毕竟不是大智慧,古人也只是少了千年的经历与见识,智商并不低。自己若想有所成就,只有不断的丰富自己的学识,不断地增长对当今世道的阅历,否则终有一日,要泯然众人,沦为碌碌小人一流。
小丫鬟景儿自回廊中迂回而来,怀中抱着一鲜艳红冠的公鸡。
“给中常侍张让家中门客的信笺送过去了?”皇甫郦瞅了她一眼。
“先替少爷送的信,然后去集市上买的公鸡。”景儿低眉顺眼的回禀。
皇甫郦眯起眼睛,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历史上的中平元年十二月,豫州刺史王允在破黄巾贼后,得到一些中常侍张让门下宾客和黄巾贼私通的信笺。报国心虽切头脑却有些简单的王允认为这是扳倒宦官集团的良机,于是将此事上报了朝廷。皇帝训斥了张让一番,张让磕头谢罪,然后一场风波化为乌有。事后,王允下狱。紧接着这一年的最后一日,皇帝刘宏改元,将光和七年正式改为中平元年,天下大赦。
借着这件事的由头,皇甫立思索了很久,然后给中常侍张让写了一封有些示好意味的信。告诉他有些朝臣将以捕风捉影的黄巾贼之事污他“清名”,请他早做防范。
虽然早就知道王允会失败,早就知道任何人也阻止不了他扳倒宦官集团的决心,早就知道自己写信给大太监的时候王允已经向皇帝告发完毕了,但是皇甫郦心中依然有些愧疚。和王允这个诤臣比起来,他终究还是显得渺小了一些。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大家都是在救国,无论手段如何,这结果却是殊途同归。和历史上的名人们比较起来,他唯一的优势就是熟知历史。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尽量不让历史发生大的偏差的前提下,火中取栗,左右逢源,给他自己谋取一些实实在在的福利。
皇甫郦苦笑一声,掐灭了心中那一丝不忍。对不起了,王允大人。你做不到的事,我来做吧,谢谢你毫不知情的一臂之力。
“少爷,这公鸡如何处置?”景儿仰着脸问道。
“院落里找个角落,造个鸡笼给它,莫让它到处乱跑。”
皇甫郦盯着那火红冠子的大公鸡,意志渐渐坚定下来。汉末时代想要求官容易,想要真正有一番作为,名望和出身缺一不可。之所以趁着阎忠来访的机会,弄出一幕闻鸡起舞的雅事,正是打了借名士之口替自己扬名的目的。
闻鸡起舞的名声一旦在外,自己早晨再想睡懒觉就不可能了。不过话说回来,若是他学着其他豪门公子般飞鹰走狗,浑浑噩噩不知进取,却是辜负了这一番两世为人的折腾。
自这日起,皇甫郦正式开始了闻鸡起舞之事。每日半夜起床练剑,晨食之后就练习书法,阅览百书。阎忠钻研书法之余,也在鸡鸣之后起床窥探,见皇甫郦果然日日勤练不辍,心中愈发的赞赏。他在洛阳城遍访名士好友时,隐隐约约便将皇甫郦夸赞了几句。
数日后的京师洛阳,在平民百姓、乡绅名流和大儒名士口中,曾经凭着长街之上殴打袁术博得了勇武之名的皇甫郦,凭着“闻鸡起舞”的雅事再一次被人津津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