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与君生别离

第九章 与君生别离

【东苑,满屋药渣苦味。

洛无双坐在榻上,面前有大病初愈的秦策、置身事外研究自己毒材的唐凛、坐得最远但坚持待在自己屋里的秦渊……和相对正常,须要送药才来的秦渡。

药碗里黑漆漆的,秦渡被屋里摆阵一样气氛吓到了,磕绊说?:“有……有些烫,要不我先出去给你放着凉一下……”

洛无双刚想点头,秦策忽然站起来端碗:“我来吧。

“无双,你伤了胳膊不方便,我来喂你。”

洛无双望着自己胳膊一条浅印,匪夷所思。而不等秦策靠近,原本对书很有兴趣的唐凛一把丢开手里东西,起身也走过来。

并且争道:“我来。”

秦渡丢下一句“你们请”就没义气地跑了。洛无双头疼得要命,为了从根源杜绝这种无聊的战役,表示:“我其实好多了,药先放那儿吧。”

唐凛当然压根儿没接碗,他目光凉飕飕地往洛无双身上一落:“若真好了,那明日就启程吧。”

秦策一愣:“你们?你要带他去哪儿?”

唐凛言简意赅:“回唐门。”

带未婚妻回家,这有什么问题?

问题就是这个未婚妻在别人眼里是个男人,但唐凛本人毫无自觉,说完又坐回案前,不打算多解释,也不给洛无双回寰的余地。洛无双垂下脸愤恨,恨不得把毒材带着唐凛打包丢回唐家堡,让他回去看个够。

秦策果然没明白,转问榻上的病号:“无双,你真要跟他走?之前你无故失踪,就是要跟唐堡主去唐门?”

你……你还真会联想。

洛无双小心暗瞥,隔得远远的秦渊脸色难看极了,他身后门打进余晖残照,不大吉祥的血红色。正因为他们俩在,洛无双才无法和唐凛继续纠缠。本来求他来解毒已经是欠了人情债,再到送药营救失误,唐凛亲自来拖延时间……

本来就是逃婚出来,现在用完了人反悔,可真是丢颜面啊。

憋了半天,洛无双无奈点头:“对,我……有事,我得跟他回去。”

秦策惊异地还要说些什么,他身后一声巨响,是秦渊出去后重重合上了门。

洛无双望着门前那把花梨木圈椅,揪紧被褥,椅子从床前的桌边被生生拖过去,而拖椅子的人也在这屋里跟众人僵持,一声不吭地坐了大半日。

现在他终于走了,对自己失望够了就走了。

门被甩上的那刻,洛无双心里也“咚”的一声。她以为秦渊在跟大家置气,在责怪自己的“背叛”,而直到刚才,她说她要跟唐凛走,她才仿佛明白,他只是跟自己“僵持”。

放不下洛无双的伤势,可又不愿为背叛与放弃释怀。

洛无双颓唐地靠进被褥里,闷声闷气:“你们都出去吧,我累了。”

她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继续缩着头,希望拖延和唐凛回去的时间,希望日子久了,秦策忘掉自己是个女人的身份,希望……希望拖到能跟秦渊解释一切的那时候,好好告诉他:我可是真心实意跑去救你的,我可从来没有想过救别人而放弃你。

要是心里话有翅膀能飞就好了。

出乎意料的是,洛无双发现唐凛拿自己好像有点没办法。

她拖着病,能混一天是一天,唐凛每每揭穿她,都会板着脸再给她两日时间的宽限。直到最后一次,唐凛甚至大发慈悲地让她在稷下书院住两日,而他自己则要去解决些问题。等他再来的时候,洛无双就要老老实实跟他回去。

洛无双点头如捣蒜:“你去忙吧,千万别让我耽误你!”

唐凛:“……”

事实上,的确事情不少,唐家堡易主,唐凛有一堆事情没解决,但是抓到了逃跑的未婚妻,还顺手爱国了一回。唐凛看着洛无双喜悦的笑脸,倒不怕她再次逃跑,因为他拿捏住了她的把柄,有“这件事”,她绝对会在山上老老实实地待到他回来。

甚至可能,求着自己回来。

无论如何,唐门的人在第二日傍晚下了山。

…………

这一夜,是个少有的月夜,长街空寂,有人在三更天拜访了霍少谦。

来人摘下遮面斗笠,竟是洛无双。

他们算不上多么熟络,可是这些事后,霍少谦对她已是十分钦佩。

院落门响,霍少谦亲自来开门:“是你?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洛无双抖落身上肉眼不可见的浮土,有些踟蹰,笑得有些勉强:“这……进去说。”

她在门口转悠了不知多久,才有胆敲门。

洛无双有求而来,却无从下口。她道:“我……我也就是路过你房门,看你院子里亮着灯,想必是还没睡,所以就过来找你说说话……”

霍少谦不疑有他:“三公子心里有事,不妨直言,这一载小妹也添了不少麻烦,倒让大家费心。”

你那妹妹何止麻烦?

洛无双顾不上那些,屋内灯火照得亮堂,她心内百感交集:“霍大哥……这回真是有事求你了。”

江湖儿女重情义,一字千金,更别说这一句真情实意的霍大哥了。霍少谦摆摆手,直说有什么帮得上的都行,而洛无双一句话,真让他犯难。

过往什么事,哪怕是借人、借兵都有得缓和,洛无双这一回要讨的,是天苜莲。

天苜莲,霍家至宝,传女不传男。当世间知道霍家有这味奇药的人,一只手数得出来。

霍少谦面色沉郁:“天苜莲一在西丹,一在霍家。这事情,雨萌自小被叮嘱不可乱张扬,必然是有人指点了你吧。”

洛无双道:“抱歉,秦渊身上的毒……我原本想秦渡或唐凛总能医好,可这次真是……”

“他小时曾中过毒,虽是救回性命。可体内有余毒难清,这些年恐怕是一直用药压制着。此次西丹一战,烈毒激起了他体内的沉毒,有过这些时日,已经逼进心脉。霍家有一种药,若要得来还好说,若不行……我下回来接你,大约能赶上给四皇子奉香。”唐凛走前说的话,言犹在耳。

洛无双如何能不救?这是秦渊啊!

她不知秦渊少时受过什么,只是自从秦渊与自己相遇,每一次中毒都是受自己所累。而在唐凛走后,秦渊的身体也日渐垮下。不知是不是还在记恨自己,他每日精神很差,偏又不似从前活泼,整个人垂垂带着暮气,连秦渡都着急不已。

而霍少谦,他是不知也不必太懂这些的。

秦渊是皇储之一,霍家是领兵者之一,纵然他有心,也不代表就能代表妹妹决定这一切。

秦渊的性命,关系江山易主,何必犯险让雨萌,甚至整个霍家蹚这趟浑水呢?

见霍少谦不再开口,洛无双心知此事难了。她整个人颓然坐在椅子上,室中豆烛茕茕,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一时无话。

许久,霍少谦松口,语气寒凉:“我与秦渊的交情,不该见死不救,但是朝廷中,霍家却多处依仗沈贵妃,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站队……”

沈贵妃正是秦策如今的母妃,也是他的亲姨母。

洛无双无法应这话,只以为一切无望了,而这时霍少谦深吸一口气,道:“无双,我可以给你天苜莲。但是有一个要求。”

“什么?!”

“我要你娶我妹妹。”

若霍雨萌嫁去北洲,他们有戚将军在后,纵然霍家有难,雨萌也可保安泰。

洛无双一时语塞。

她已经欠下太多太多的人情,秦渊、秦策、唐凛,她哪一个没有辜负?全都食言。

且她是一个女子,如何娶另外一个女子?

可秦渊的毒……

—“短则三五日,长不过半月,你最好不要思考太久。”

唐凛说话时的脸在她眼前一晃。

洛无双手足发麻,慎之又慎说:“我……我考虑考虑……”

霍少谦也知道自己的确有些强人所难,明眼人都看得出霍雨萌对洛无双有情,但是洛无双从不回应,强扭的瓜是否又能登对呢?

只容洛无双考虑。

洛无双落荒而逃。

之后一连三天,洛无双不管秦渊理不理自己,日日都去秦渊房中伺候,陪他谈心聊天,偶尔还夹着几句斗嘴的玩笑话。

秦渊在病中,并不知道自己中的毒多么严重,有时被缠得无奈,对洛无双说:“你这算什么?怕你走之后,我派人追杀你?”

他们的相识,就是因一场祸事。

洛无双想起最初连累他许多也没有多尽心照顾,只觉得心里难受,含糊说:“别废话,你想来找我就来,我只是去办事罢了。”

秦渊这会儿连抬杠都缺乏兴致,只望着垂下的帐子,语焉不详:“我不想找你,你要走就早点走了好。”

洛无双干脆和他一起难过,为自己身不由己难过,为他言不由衷难过,也为他们难过。就算当时他扑上来质问“你为什么不救我”,她都有许多办法,可唯独面对他缄默的样子,她束手无策。

这三日,午后总起风,秦渊“患了咳疾”,每每受风就禁不住咳得厉害。有时洛无双带着帕子递过去,秦渊板着脸总说不碍事,接过的帕子却没有再还给她。

被他藏起来烧成灰的帕子上,想必是血迹斑斑,洗也洗不好。

唐凛说得不错,秦渊果然也就三五日了。

洛无双向霍少谦讨的日子,像事先算过命那么巧。三日后,一个雨水绵绵的暮日,秦渊昏迷了。

他只说,外头是不是还下着雨,遣她去瞧,才走两步,她身后沉闷一声响。

“的确是下着雨呢。”

那个在雨里支着伞隔门道歉,执意跟自己嚷嚷“明天见”的青年就剩一口气吊着了。

秦渡来得很快,根本没药可开。他只消看两眼,就跟洛无双摇头:“霍家真不肯给吗?四哥……撑不下去了。”

寒雨连江,就算在夏夜里原来也是会叫人觉得冷啊。

西丹人的帐子撤到了城外,一时半刻走不了多远,带着残存的伤兵扎在荒郊。

赫连慎再次见到洛无双,还以为这人要秋后算账。她浑身湿透,只提一柄软剑就破帐而来。掀进的山雨水汽连绵,赫连慎躲也不躲,任凭剑锋抵在咽喉前。而那双绿眼睛盯着洛无双惨白的脸,泛出笑意。

“我知道你会来,当初在山脚营地里,你的朋友骗了你。”

洛无双剑锋偏了。

赫连慎:“他说你们三人里只会死一个,所以我捏碎了解药让你选,你毫不犹豫给了那个看起来快不行的。他骗了你,真有事的是另一个。

“那个倒霉鬼短期内中过的毒那么多,你竟然放心他。”

剑锋在赫连慎喉口直晃,洛无双思绪有些混乱。唐凛为什么说谎?她救谁不救谁,都没有分别……除非他是看出了什么。

帐外的风声混着水汽,像夜鬼呜咽。赫连慎是个嘴碎的草包,藏不住心思喃喃:“他用毒技巧太高,不可能看不出来……且在那时候,他的话无疑会激怒我,亏你们当他在拖延,他只是借我的手在做事。”

赫连慎探究的目光,像淬满毒药,他眉心一皱?:“……若你是个女子,我都要当他在记恨你们那位殿下,好让你亲手选错一个,再看着他死。”

“你想死吗?!”

洛无双咬牙低吼,她心里怎么不清楚唐凛对秦渊有敌意,可要是作为致死秦渊的一层推力,那其中她自己也是凶手之一……她尽量稳住,不再听赫连慎废话:“给我天苜莲,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

赫连慎眼神锐化,安静了好一会儿,忽而嘲弄大笑。

“你……你竟真是……有趣,我原以为这样的事,只有我姐姐会做。

“我对你做的事致以敬意,只是你不会杀我,你甚至不会杀人。我帐外有四个守卫,而你的剑太干净了。”

他说得对。

就算秦渊在山上生死不明,她闯进来时也是打晕了守卫。她永远做不好什么,一路走过来,也只不过是有人在后头试毒挡刀。

剑锋到剑柄都在发颤,洛无双咬着牙才没有丢下剑,只是坚持要拿天苜莲。

帐外雨声大得像要把山浇塌。

洛无双不说话,听着对手沉叹一声:“若为了自保,我倒是可以给你,但天苜莲远在西丹,你一来一回也得三月。

“不知道告诉你救命方的人有没有说过,三个月,早来不及了。”

洛无双勉力支撑的气势也顺着雨声垮塌了,她眼底一瞬间竟然有些茫然,接着揉了把脸,二话不说就要往外跑。赫连慎无意再自找麻烦,又觉得让人这么想来便来的真失面子,不甘愿地冲洛无双喊:“你为了他放低身段,值得吗?!”

值得吗?

人影顿住,继而直转身进雨幕,没有过多思考,只有丢下的那句话如剑一般,刺进漆然夜色之中。

洛无双说:“值得。”

从前有个姑娘,不想嫁人,就打晕了别人替她遮掩逃婚;喝醉酒大闹惹了麻烦,还能一夜好梦;跌落山崖,有人死死攥着她搭救;连陌生人的故事、身份都能直取不讳。反正救命的,是个她说什么信什么的傻子。

哪有什么值不值得啊?

现在那个姑娘只要他还能活着,只要人好好的,什么都值得。

秦渊昏迷一天一夜,山中大雨方停。洛无双向霍家下聘,带着她曾经推拒的玉如意,求娶霍雨萌。

霍少谦说话远比赫连慎算话,这大约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当日随着嫁妆,那只金贵无比的药匣就被送到洛无双手中。

秦渡拿着那匣子,久久不语,他不知道若床上的四哥知道,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东苑小霸王,就这么草草娶妻,会是什么反应……可这里是秦渊的命啊,明眼人都能瞧出来:洛无双用自由换了秦渊一线生机。

而这一点,几乎比一百枝救命药莲都弥足珍贵。

天苜莲的确是可以救人,可是还需要练武人心头血做药引配服,之前秦渡想不到洛无双能弄来药,没对他说,洛无双有些出神望着帐子,里头安安静静的,她从来没见秦渊这么安静。

于是当秦渡犹豫说出需要,洛无双眉梢略微一扬:“用我的吧。”

她说得云淡风轻,就像有人向她询问了天气好坏。

洛无双被秦渡看得有些厌烦,她做这些,真不是为了兄弟情义。她奔波几日,又陪欢天喜地的霍雨萌谈婚事,如果可以,她真希望帐子里的人跳起来数落她的莽撞,搬什么身份也好,替她如常挡着……只是真的没办法了。

除了她,的确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当日下午,洛无双敲开了秦策的门。

秦策早听说三公子要娶霍家小姐的事,满腹疑虑。这时见她刚要说话,秦策摆摆手,自请去东苑走一趟。

秦渊的屋内缄默又热闹,秦澄在床前,秦渡小心护着一盅药,桌上有一只青花小碗、纱布、几瓶药粉。

“你们这是?”

洛无双对秦策笑了一下:“救人。”

秦策似懂非懂,西丹事件之后他一直在休养中,一方面是毒素短时间内清理不干净,另一方面,他也不想见洛无双。她与唐家不知何事,但秦策自己身上还负担了沈家的期望……由不得他任性妄为,浪费时间。

秦策问:“你需要我做什么?”

秦渡煎药的手打顿,听到洛无双向秦策解释:“没有什么,我想让你取我一点血,你得在我脸上……”她尽力说得十分详尽,伸手在自己额头上比画,表达自己期望的大小,“……别划太大啊,我就要一滴。”

秦策嘴唇翕动,在“你为了他还有什么不愿意做”和“他到底有什么好”之间难以抉择,最终问:“为什么找我?”

洛无双还摸着自己额头思索,听着话茫然“啊”了一声,很干脆答他:“我们想,书院里除了我自己,你的剑最快。”

她皱起眉,喃喃道:“说不定额头上的疤会小一点,还不至于特别难看。”

原来这心头精血并非从心中取出,而是两滴血。

一滴从右手无名指的少阳经脉处取出,另一滴血则是从眉心取出。只不过,都须在运动任督二脉时快速取出,稍有迟缓便是性命之忧,经脉尽断。

秦策有太多拒绝的余地。

他可以看着秦渊去死,少一个皇储路上的对手……但若不出手,难保秦渊救不回来,洛无双先走一步。

最终,取血在黄昏时开始。外头有整片晚霞和同窗结伴笑声,谁也想不到屋内有片刻极静,是有人在横渡生死。

如洛无双所说,秦策的手的确很快。他用的针又粗又尖,白光一闪而过,像夜里的昙花开了,刺出宝贵一滴血。

洛无双咬紧牙关,却有一阵说不出的轻松。

—秦渊不必死了,而在这一针落的瞬间,她也找到了困顿多日的答案。

不是柳畔畔逼她回来,不是唐凛狭隘误会,也不是赫连慎嘲弄揣测……她的心就是奔着秦渊去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好死不死就送了出去。

她动情了。

服过药这天晚上,洛无双让其他人都走,自己坐在秦渊床边。

这个人天生金贵,就算昏迷,也有人伺候得很好,不至于在这远山书院里像秋花似的枯败。这应该是他们皇族的脸面要事,保证这位贵人纵然死也死得体面。

夜深了,烛焰被吹得晃悠。

洛无双摸着自己脑门上缠绕的白纱,又看看沉眠的秦渊。睡着的他像一块玉璧,被收拾得跟昏迷前一般光鲜,她伏在床边说:“快醒了吧,有什么可睡的。”

醒了,笑话我额头上的印子,做些什么都比现在好。

现在的秦渊半口气吊在鬼门关,偶有人来瞧,会哭他这样好的年纪就要没了。只有洛无双陪在这间屋子里,反复做梦。

梦到那些泥地里滚过来的沙石,狼狈逃窜的日子,被人追着满街乱蹿的时候,秦渊灰头土脸的模样,一点不像当今皇帝最疼惜的四殿下。洛无双穷得骗吃骗喝,也不是什么三公子。

亡命江湖的日子里,只有他们两人。

大道之上各人行路,各有各的热闹辛苦。

且说那头,霍雨萌自从知道洛无双愿意娶自己以后,一改往日嚣张,竟然有模有样地在学院里上开了女红课,还亲手给洛无双缝了一个荷包。

尽管那鸳鸯交颈,活生生被绣成了水中两块有眼巨石……洛无双还是收下了,并且日日随身佩带。

假若不能给霍雨萌一个承诺,至少一个梦也是好的。

她在心中打定主意,秦渊苏醒后,她便悄悄离开。

唐凛既然能看透自己对秦渊的心思,此人行事实在难以揣测,自己留下也不能如何,恐怕还会给霍家带来灾祸。洛无双送去的聘礼很厚,但其中最为不起眼的一本书,其实才是她心意所在。

林家的机关术,多年来为江湖人士觊觎,她凭记忆仿制了一本,只写些实用的,保证外行人也看得懂造得出。对于霍家行军,该是相当有利了。

如此一来,也不算白拿人至宝。

唯一愧对的,就是霍雨萌的一番痴情。

茫然无绪的日子,一日掰开能有百年那么长。不过是最寻常的一天,洛无双开了窗,外头风好一阵吹进来,她听到后头有人咳嗽,手里支窗的东西一下子掉在地上,她回头看见床上那人侧过脸,神情有些无奈。

洛无双走过去,给秦渊倒了水,十分熟练地把人扶起喂了两口。秦渊被照顾得愧疚,哑着嗓子:“……怎么你在,我以为该是阿渡。”

洛无双鼻子泛酸,缓了缓,捏着那只杯子有些憋气:“就是我在。我在这儿好多天了,你还记得你怎么了吗?”

秦渊睁着眼睛的样子的确比睡着好看多了。

他眼底还有茫然雾气,不知道是不是过了这么久,还记恨洛无双当初没有救他的命,只斟酌着说:“我……睡着了?胳膊酸得很,难不成我睡了好几天。”

洛无双眼眶发红,使劲眨了眨,还没说话,就听秦渊问:“你……怎么没走?”

记忆里,洛无双该早被唐凛接走,山川湖海,也不知去哪儿,各自逍遥自在。

秦渊见洛无双的表情凝固了,不免多看几眼,这一看,他就发现了不对。

“你怎么续了额发?这么长,都挡着眼……”遮在后头的疤立在眉心,洛无双偏开脸,心想那儿昨晚正好落了痂,就被人看见了。

秦渊声音一沉:“怎么弄的?你又跟谁打架了?”

洛无双:“……”

她猛地站起来,让软发遮起的眼睛暼着地面,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但也显得模样更小,说了句“我还有事”扭头就跑,半路把秦渡赶进秦渊房里。

至于他们说什么,洛无双也不想知道。前段时间她刚看明白自己的心,想着秦渊如何如何,但这会儿人真醒了,她却发现自己什么也不该做。

外头书院张罗着一桩喜事,霍雨萌隔三岔五地邀约、试衣服,而秦渊只像做了一场浑浑噩噩的梦,醒了的第一句是“你怎么在?”洛无双甚至疑心,想戳着对方的心口问一问:你睡得这么舒服,你这场梦里有没有我?

像停驻的岁月一瞬间拨动了,秦渊转醒,洛无双才惊觉时日不多。

她就要迎娶霍雨萌了,而自从那天跑走之后,秦渊也没有再找自己。听说他开始喜欢去山下楼里喝酒,每回夜半才归,满身洗不掉的脂粉味,好像同从前没有差别。

一次被门外吵声惊醒,洛无双在被褥里,听着秦渡小心翼翼在哄:“四哥,你小声些,大家都睡了。”

“阿渡,阿渡?你来……”秦渊的声音浸多了酒,飘然钻进她屋里,他说,“你帮我给霜儿带话,就说……喀,就说我念着她……”

一阵手忙脚乱的开门声把浪子王孙送进去,洛无双始终睁着眼盯着黑漆漆床幔,想什么呢?

她想,他们也曾醉酒。

在一处捧着空坛胡乱吹嘘,那时秦渊说他日称帝,定然不能忘了同生共死的挚友。称帝道阻且长,但王孙的心意却很好忘。

隔壁的门关上了,秦渡在外头叹气。他的确很不容易,秦渊躺着要操心,秦渊能跑能跳更要操心,他叹着气说:“怎么人醒了……就变成这样了。”

其实他还是他,洛无双想劝秦渡一句,但拽起被子翻身要睡,就发现连自己都劝不了。若唐凛知道自己的未婚妻为了旁的男人毁容,对方醒来没日没夜买醉花楼,定然要手刃了这个废物,免得败坏唐家门面,“绿”都“绿”得委委屈屈。

三五日一过,书院开始传言:东苑四殿下一病病走了心,那三公子的皇妃位怕要不保。

洛无双偶然一听,觉得有点意思,连着两天搜罗,发现自己也不是全然委屈的受害者。

这样的风评里有一半人,听了会立刻反驳:三公子又有多情深?一面照顾着人,一面也不耽误去霍家提亲。

以讹传讹,混杂着一说,两个都薄情寡义,谁也不配提真心。

对此,当事人之一洛无双给出话是:“也挺好。”

他们在流言里情投意合了那么久,靠编纂才有了一点影子,就算要尘埃落定,也只能是在流言里。

事实上,故事中的三公子轰轰烈烈,盛宠衰荣,可比洛无双强多了。

她本人的爱情,则短暂得如昙花一现,且马上要落荒而逃。

大婚前三天的黄昏,没有再下雨。

秦澄久违地来跟洛无双蹭饭,这次没有那么多花样。秦澄吃得很安静,洛无双让给他一个鸡腿:“这也没什么吃的,你吃我这个吧。”

秦澄摇头:“无双哥,你受委屈了。”

看着他一边说一边还是在吃,洛无双有些无语,只能给他倒水:“我……还行。我也要成亲了,没什么事委屈……你吃慢点儿。”

“你是为了药才成亲,他们不知道才会乱说!”秦澄灌下一大口茶,出离愤怒,“四哥明明知道,可他最近就好像着魔了……我跟阿渡怎么劝都不听,他成天把自己往女人堆里送……”

洛无双觉得自己是惨,秦澄也差不了多少,不知道怎么在皇室里混的。

“无双!洛无双!”

秦渡这么急匆匆跑过来的时候可不多。洛无双抬头,秦渡站在门口,衣摆上被泼了大量的酒,非常直观地体现打哪儿来的,他咬牙切齿坐下说:“你去,去给四哥两个耳光,让他清醒清醒!”

洛无双匪夷所思。

“我可以吗?一边一个还是叠着打?”

秦澄慌里慌张拦下她的摩拳擦掌……

因是有人相求,洛无双无奈随秦渡下山。到了那个地方,她才发现这里一片都是风化场所,她遥想秦渊身上的脂粉气,隐约觉得难以定性。因为这里转一圈回去就能有那么大气味,但你可能一个姑娘都没抱到。

秦渊还好,秦渊不亏。秦渡拉着洛无双进去,就看见这位偎红倚翠,两排五六个人,秦渊活生生靠那张脸,让他像个被消费的。洛无双在心里劝自己回去再气,走上前分花拂柳,把秦渊捞出来。秦渊半醉半醒,一把捞过她盯了半天。

“你……新来的?”

洛无双翻了个白眼,招招手让秦渡一起扶。秦渊这时的力气特别大,碰也不给别人碰,只拽着洛无双:“别动……别动我,我就要你!

“我就要你,你别怕……别怕。”

三人连拉带扯,从大厅撞进后院。此时月亮升上来,洛无双看见秦渊眼角淬着红—他也不快活,还是花钱买不快活。

大把大把银票乱七八糟往洛无双怀里塞,秦渊盯着她的脸,一会儿要她不许动,不许皱眉头,一会儿又要她笑一笑。洛无双极不耐烦给他一推,后头就是树,秦渊将满怀银票雪花一样撒,听着洛无双问:“秦渊,你看看清楚,我是谁?”

穿堂风吹得树梢直响,秦渊一个激灵,眼底那层雾逐渐散开,但他试探开口:“霜儿?”

洛无双狠狠皱眉。

这“霜儿”是个叫“冷无霜”的花魁,她在半个月前被卖过来,成为花魁也不过半月,头一天出门不情不愿地揽客就撞见四殿下。据说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连个名字都没有的小流莺一抬头,就让秦渊在呼吸之间决定走进楼里。

秦渊当晚让她陪着吃酒,她不负所望倒酒往杯子外倒,弹琴唱曲一样不行,除了力气大些,基本告别风月行业。旁边伺候的小二都看不过眼,想替他换一个过来。秦渊却就着湿漉漉的酒杯,抿上一口:“不换了,就她吧。”

后来的事,洛无双在秦渡添油加醋中得知:秦渊为小流莺起名“冷无霜”,秦渊为冷无霜一掷千金。

这个传奇的花魁一入行即顶峰,从此一跃而红。但秦渊出手阔绰,只许她跟自己喝酒,琴棋书画一样不必学,隔三岔五坐着闷聊一时半刻,就足够吃喝享乐。

秦渡说起这些,同为皇子都有些肉痛,末了思索着,还加一句:“不过,他要求这位姑娘不许穿红,衣裳也尽可能……少。”

回想一路听的,洛无双气得头疼,面前秦渊叫了两声“霜儿”。见她不回,他上手就来拉扯,嘴里嘟嘟囔囔:“你穿成这样?谁许你穿成这样?!”

洛无双忍无可忍,扬手掀过去一个耳光。

她喉头发颤,说话时掌心麻得厉害,攥紧成拳。

她说:“秦渊,我知道你没醉。这一巴掌我打你对不起我们—

“我、秦渡、秦澄。”

秦渊被打得偏过脸去,好半天没出声。他看着从屋里跑出来一个人,水蓝色的纱半遮半挽,云鬓梳起,露着光洁饱满的额头,此时正瞪着眼睛看过来。

几步外,冷无霜讶异地捂住嘴:“你们……你们……”

而洛无双抬起头,面若寒霜,直截了当吐出一个字:“滚。”

月色下,秦渊如梦初醒。

秦渊低道:“无双。”

洛无双愣了一下,随即冷哼,语气跟从前争吵时一模一样,她说:“四殿下,你在叫我吗?”

秦渊艰难呼出热气,猛地伸手,把她抱紧。

他埋在洛无双肩头,做好了再挨一巴掌或是直接被打翻在地的准备,在这一瞬间,如释重负。

秦渊:“我们当了这么久兄弟,我却让你为了我被迫成亲,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洛无双,我很想你。”他眸光黯然,低声轻叹。

洛无双原本仰着脸,在这个拥抱里始终望着树梢尖上的那捧月亮。她原本可以哭出来,或是继续打完剩下的巴掌,结果,她只说?了一句:“我也是。”

我也很想你,在你给别人一掷千金的时候,在你陪别人吃酒谈人生的时候,在我捂着额头上的疤,想走又舍不得走的时候。

他们之间一笔烂账,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无从算起了。

夜间醺然酒劲上浮,秦渊被洛无双这一句话哄得迷糊,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是那时胡乱签的卖身契,他道:“我一直避着你,是因为我接受不了……我亏欠你,当日我是为了利用你的功夫护我一路……今日你来了也好,我能向你说清楚。

“这张纸,这也没意思了!我把它撕了,咱们以后……以后……”

秦渊当着洛无双的面几下撕碎,一扬手散开,落下的纸上还有墨字和一点红,原本该是个完整的手印。

洛无双面色一僵。

以后如何?撕了……他们就能两不相欠了?

她偏过脸,瞧不出高兴的样子,只说:“亏欠?”

秦渊这副努力想解释的样子,真是太晚了。

洛无双从他怀里退开,肩头落了一片碎纸,不会像雪那样化开,只能被可怜抖落。她斟酌着如何说能让人死心,转念一想,真是再容易不过。

洛无双:“秦渊,你真不必这样想,因为从头至尾,我都在骗你。”

仓促下山来,洛无双只戴了玉冠。当秦渊错愕的目光投来,洛无双伸手一抽,及腰的发垂散下来,像一把柔软的绸子,凝聚在青年眼底的水光打战。洛无双不禁想,这事情在任何时候说都好,但绝不应在此刻,可此时此刻,她又不得不说。

秦渊的嗓子哑得要命,他甚至来不及撤下面上一派缱绻情意,只是有太多事在脑中回闪—逃婚的林家小姐、突然出现的洛无双、唐门无端追杀……

紧接着就是在西丹人撤退后,唐凛追在洛无双身后,板正又说不出哪里不对的神色。

“你……你与唐门……”

洛无双颔首:“唐凛只给我一段时间,我选择用来救你。”

“我救你,因为我有太多事隐瞒你,而我回到唐门后也不知道是否还能再见。”撒谎需要技巧吗?洛无双不清楚,她现在紧张得厉害,手心满是汗,却不得不强自镇定,“所以……所以你不必对我感激,也……也不要有所误会。当日害你无辜受累的人,本就是我。”

砰!

后院木门被一股重力推开,院内两人回头,竟然看见霍雨萌与霍少谦站在那里。

他们不知道站在那儿多久了,只是见霍雨萌双目通红,该是一切都听得差不多。比起妹妹,霍少谦显然更为愤怒,他快步挡到霍雨萌前,好像要向洛无双讨个说法。而洛无双目光一凛,忽而搂住秦渊:“抱歉。”

流水似的发遮住两人,秦渊下意识伸手接她,只拢到一段檀木香,借着青年身形。洛无双猫儿似的跃上树梢,翻过了矮墙不见人影。

擦肩而过时,秦渊听见她说:“秦渊,忘了我吧。”

谈何容易?

矮墙下只有苍树与那轮圆月,洛无双带不走它,它还要继续看着这人间。

书院中再没人知道是何原因,洛无双就这么消失了。

至此,稷下书院再也没了那个让夫子头疼的洛无双。

而霍家大小姐霍雨萌,本次事件受影响最大的人,自此一夜后,好似也丢了魂魄一般,神思恍惚,很多人说她受不了刺激疯了。

当然,这也只是传言。

因为没多久,西丹人大举入侵,霍少谦领命,南下抵御西丹兵。

不过多久,从无穷洞传来消息:原本该藏妥的《苍柏巡山图》竟不翼而飞!

这年的冬日似乎来得比历年更晚。

学院小径人影稀少,勉强看到一两个下学回来的学生跑回自己的宿舍歇息,唯恐惹到两派人马。

洛无双这个名字,随着当事人的失踪被提及的次数越来越少。

大家回归了各自的生活轨迹,偶尔书院里会有人回忆过去,想到曾经的时光,洛无双带来的快乐,纷纷感慨那场梦竟做得如此真实。

对此秦策与秦渊难得心意一致,两个人下了封口令,在书院中,谁也不准提“洛无双”这个人。

似乎一切洛无双留下的痕迹,都被他们两人刻意抹去了。

而秦策和秦渊俩人短暂的友谊,也回归了正常—党争又起。

东西两苑人马也已被秦渊、秦策收买殆尽,不站队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他们再也不顾夫子同学之间的情分,全然把学院当成了斗兽场。在洛无双之后,两人全然放下道貌岸然的伪装。

十一月七日,京陵大雪。

京中皇帝恶疾严重的消息传至书院。而江南水灾、塞北兵变,正值乱时,一时间流言四起。

秦渊与秦渡率先赶回京城,在圣上病榻前侍疾。

沈贵妃自有打算,第二日也召秦策回京。他们以为陛下寻药之名,在朝中广纳良才:帝位之争一触即发。

与那处龙争虎斗比,一人漂泊在外的洛无双则是在离开稷下书院后,南下直奔林家老宅,川城。

洛无双还是那个洛无双,虽然存着心事,但仍留着那一身不趁时宜的侠气,这日还顺手救了个卖身葬父的姑娘。

得救的姑娘一身孝衣,头戴白花,楚楚可怜,上前对洛无双行礼?:“多谢公子相救,承蒙公子不弃,奴家愿意以身相许。”

洛无这才回过神来,看着眼前欲语还休的姑娘,对卖身这词汇尤其敏感。这张清纯的脸总是让他想起霍雨萌,一个被她伤害至深的姑娘。

“别别别,我这儿还有些银两,你拿去自谋生路吧。”

洛无双想也不想,转身离开,独留姑娘一人在雪中。

许是那姑娘从未见过如此宅心仁厚之人,提高了嗓门问道:“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洛无双摆摆手。

做好事不留名才是英雄所为,又不是需要别人歌功颂德,何必惹这一身麻烦。

又在街头继续收拾了两个逼良为娼的小毛贼后,洛无双这才寻了客栈落座,要了两壶好酒准备好生犒劳自己。

毕竟今天的洛大侠也没有停下脚步。

这些时日,她总想到离开的那个晚上,也不知道是不是作孽太多,一贯没心没肺的她竟有些失眠。她只能用入了江湖来安慰自己,虽是全新的世界,但似乎也只有每日例行公事的“多管闲事”,才能让她心里舒服一点。

可她知道,她心底深处也在期盼—若……若老天在看,希望让自己将功赎罪一回。

毕竟有些人沉在心底,就不容易丢掉了。

客栈里说书的小哥正卖力地说着江湖事,洛无双爱听那些,不免多注意几分。

“话说当年那个传说中被唐门退婚、顶顶温柔贤惠的林大小姐,竟然是跟了情郎逃婚!

“唐门素来以百毒闻名天下,林大小姐的出逃着实让唐大少丢尽面子,不仅不管唐家堡事务,还直接消失人间蒸发,据说是为了寻找逃妻。这唐大少也是个苦命人,前段时间不仅被传不能人道,还被人传什么龙阳之癖……”

客栈里的人哄堂大笑,洛无双近旁一个贼眉鼠眼的客人,嘴里叼着花生米,搓着手问:“那林家小娘子不是被逐出家门了吗,怎么唐家大少还当个宝贝似的?容貌肯定是一等一地好。”

说书人微微一笑,道:“且听我缓缓道来。后来黑风谷的几个小毛贼知道唐门与林家交恶,仗着自己是林家管家媳妇的亲戚,竟然惦记起唐门药库,策划要偷取自卖。”

众人唏嘘,大喊?:“这狗贼也太不是个东西,这不是置林家于死地吗?”

议论纷纷,洛无双低下头,烧心的不知是酒还是事实。

有人急着大叫:“后来呢,后来呢!”

那说书人喝口水润润嗓子,捏着胡须眯眼笑:“后来,唐门确实是一点面子都没给,毛贼被尽数诛杀,参与其中者尽数被唐家堡的人丢进药池炼药,死无全尸。”

那群人哗然,其中便有好事的嚷嚷:“谁问你这个了!我说的是林大小姐为何被逐出家门!”

“哟,说到林大小姐。她逃婚后,林家脸上也不太好看,再加上林家管家做的腌臜事儿,着实难堪。

“后来,林家管家给唐家堡那边予书一封,内容暂且不表,可是到底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讽刺唐家堡人不顾情义。这事算是彻底捅了马蜂窝,当日林大小姐逃婚时,林家可是扣下了聘礼避毒玉的,而且那林家传闻中的嫁妆紫金芒刃也未入唐家,我猜十有八九是林家使诈,假借婚姻之名骗走聘礼。

“说起来,这唐凛倒是个好气度的主,没说什么,可是没几日江湖上就传出了唐家堡十三道追杀密令,目标只有一个—林思渺。

“闹得这样难看,林家老爷子一看没办法了,只好舍女保平安。”

座下众生百态,独洛无双面色陡然一白,她蓦地搁下酒杯,扬声:“什么叫舍女保平安?”

“这位公子关外来的?您竟然不知道?林家已经发了江湖令,称与那位林小姐断了关系,不认她了。”

酒烧喉口,辣得洛无双连连咳嗽。这一次洛无双没有醉,她清醒地听完了故事。

这故事也让她意识到,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实在太多,甚至多过她每个夜晚念起自己无疾而终的感情时,辗转叹气的次数。

近冬,行人已经寥寥。

驱马而来,洛无双远远驻足,见自家依旧是高门阔匾,一行而来的担忧才消失,能够安心一些。

幸好……林家还不至于为自己而门楣衰倒。

洛无双翻鞍下马,摸着门却近乡情怯,做了好半天思想工作,她才动手,没想到敲了许久,也不见人来。

难不成如同话本,为了躲避自己和那唐门什么密令,爹带着娘和哥哥搬家不成?

“怎么会,他们自小……也是疼爱我的啊。”

思前想后,又敲了一阵,气喘吁吁的洛无双撸起袖子,干脆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等待。白天等到黑夜,月朗星稀,她终于逮到一个外出归来的小厮。

“黑子?还真是你!快快,让我进去。”

那小厮先是一愣,继而惊道:“小姐……?!”

这是个后厨里自小玩到大的小子,洛无双看着他眼圈发热,点点头:“我回来了。府里都如何?我都坐了一天,都不见人。”

黑子苦着脸:“您行行好,别进去了。

“老爷已经下令,把您逐出家门,就算给我十个脑袋,我也不敢放您进去啊。”

旁人怎么传,洛无双自己都可以不信,可这眼睁睁摆在面前的事实,也宛如晴天霹雳,打得她头晕眼花。原本赶来匆忙,加上一整日坐在门口根本没挪窝,洛无双跟黑子争了半天也进不得门,最后实在是没力气,直接一屁股坐下,饿得两眼泛白,道:“我不进去了,你……你去府中给我偷几个馒头加几碟小菜来……”

洛无双当日从林家逃走的时候,是两袖清风。与秦渊一番交情,她兜里也算是有了些金银存货,可耐不住这位大侠一路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反正钱是花了个精光。此时,她是真的饿啊。

月色照着黑子的脸,连这点儿事都让他犯难。洛无双眼前一黑,咬牙道:“就算……就算他们不认我!难道我饿死在门口,你就能交差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才短短几个月?

黑子果然是不禁吓唬,答应着就往里去,顺手一关大门,将曾经的天之骄女拦在黑夜中。

天可怜见,即便她与秦渊在外躲避追杀,流离失所,也没有受过这种委屈……秦渊,秦渊。

洛无双想不到有一天在家门前,饥寒交迫,只能倚靠门前石狮子,一遍遍把那个人在喉口心里撕扯着。

你要知道我离了你不好,会不会笑话我?

“小姐,小姐你醒醒,茶茶给您送饭来啦。”

风刀割面,吹得洛无双一个寒战,她以为自己在做梦。

而那小姑娘的声音又软又甜,洛无双不争气地努力睁开眼:“哎呀茶茶,你也饿死了?”

郁茶抱着食盒,满心无语。是谁谎报军情说小姐快饿死的?这不还有心情开玩笑。

再三确认不是在做梦,洛无双红着眼圈埋进小侍女怀里,抱得不肯撒手。

饭盒拿出来,一掀开白色的笼布—水晶肴蹄、酒糟排骨、肉酿生麸,还有西湖莼菜汤,这些都是她爱吃的,之前在书院时食堂不称心,她还偷偷让秦渊去拿银子骗掌勺师傅下山学了学手艺。

洛无双愣怔低头,手背一大滴水渍,她这会儿感觉自己哭了。

出门在外,漂泊如浮萍,她以为自己都忘了如何哭,只咬牙一味坚持。

郁茶又搂着她哄:“小姐,你别哭呀,这些都是夫人交代我做的。夫人是惦记着你的,您走的这些日子,夫人是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啊……”

她劝也劝了,恨不得比洛无双哭得更惨,弄得洛无双有些不好意思。洛无双抹着泪,见郁茶掏出一大袋碎银子放到自己面前:“这是夫人给你准备的银子。”

洛无双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继续掉眼泪。随着食物一点点进到胃里,心也开始变得暖和起来。洛无双和茶茶排排坐在墙脚,回忆着往日的点滴,听着茶茶将府中的事娓娓道来。

“是唐凛?他将爹爹抓去说了什么……为什么爹爹回来后一病不起,还要赶我出家门!”

郁茶摇头:“谁也不知道。只是老爷那会儿病得昏沉,他最后一句话,就是要逐你出宗庙,夫人不愿,却没有办法。”

洛无双狠狠皱眉:“那爹爹现在可好了?”

“休养半年,万幸是好了……只是身子骨到底不如从前健朗,所以夫人也不能违背老爷的意愿。”郁茶喃喃,“老爷到底是对唐家存了愧疚之心的,倘若林唐二家能再次结成秦晋之好,这事许是就能了结了。对了小姐,你这些日子如何?可是如话本子一般有什么奇遇或姻缘?”

别提了吧。

这一路,奇遇不曾有,奇缘倒是不少……只是自己这命途坎坷,缘来了也暂无福消受。

洛无双叹一口气,幽幽道:“还秦晋之好!他现在大约满世界追杀我。”

在家门口坐着,又冷又寒,洛无双吃饱了便再也坐不住,向郁茶委屈道:“爹娘真如此忍心?我……我住客房也不是不行。”

郁茶怜惜望她,拉着人送到巷口。

“这些银子,足够小姐住间上房了……哎,对了,这些日子以来,大少爷每逢十五必定会替夫人去普月寺上香。

“你若是等得及,再过两日去普月寺寻少爷便是。不过,可别说是我说的啊。”

洛无双捧着银袋掂了掂,心叹这哪是银子,这是娘亲的一片心啊。

她再次抱紧面前少女,真心道:“茶茶,真没白疼你,等我回了府第一个给你论赏。”

郁茶靠在她怀间,笑得也是无奈。

我的傻小姐,你若能回府,论不论赏又怎样呢?

“真希望这场风波快些过去吧。”

普月寺门前香客如织,洛无双站在门前仰首,思绪万千。

在洛无双的记忆里,自己似乎从未陪母亲上过香,这次偶然来到佛门清净之地,到让她感觉有些不自在。

孙猴子见了如来佛祖,哪有自在的理呢?

更何况,洛无双这个皮猴儿,今日要见的是阔别一年之久的哥哥。

那个比佛像更面冷又更能普度她的哥哥。

按照茶茶的计划,晌午上过香后,各家香客往往会在厢房小憩片刻,等待下午大师讲授佛法或是离开。因而,在厢房后山佛林见面最为稳妥。

郁茶未说林净川对约见的态度,只说“少爷在那儿等你”。洛无双焦虑地灌了个水饱,眼看人都进了厢房,正琢磨该不该去观望,突然林中一阵声响,她机敏地动动耳朵判断人声方位。

说时迟,那时快!

洛无双腰间软剑抽出,同背后偷袭者同时出招,丝毫不慢,两人竟同时把剑架在对方脖子上。

“哥!!”

来人收剑,面目比佛相端冷,但唇口与洛无双一般形状,薄而红,抿出笑影。

正是林净川。

“剑,收一收。你若不是我妹妹,你的剑这辈子也指不了我。”

林大公子语气带着嘲意,动作倒是温柔,见洛无双手忙脚乱收着剑,捏了捏她的小脸,叹气道:“小渺儿,瘦了。在外浪迹,竟学会叫哥了。”

洛无双久违地撒起娇,朝林净川一笑,忙问:“我听那说书的讲,爹爹是因为我败坏了林家名声才把我赶出家门的……哥,爹爹怎么会如此狠心?”

说起这个林净川也黑了脸,狠狠地在洛无双的脑壳儿上敲了三下,目光沉沉:“还怪家人狠心?你可知你犯下了多大的错误。”

洛无双无辜地捂住脸。

对着自家妹子,林大少终究是叹了一口气:“你逃婚带走了避毒玉,走得倒是轻松。你可知道,我和爹以及整个林氏家族有多骑虎难下?

“唐凛一夕成了家主,断了唐林多年交情,更是连下十三道追杀令,情急之下爹只好宣布林大小姐私自离家,林门教子无方,将不孝女林思渺逐出家门。也只有如此,唐家得了交代,才算是取消了那十三道追杀令,不然你怕是早成了唐门刀下的枉死鬼了。”

果然是因为唐凛与避毒玉。

洛无双不再开口,在袖里攥紧手指。如今避毒玉被她给了秦渊……情没定,又丢了要命的宝贝。就算现在她回来,也无法给唐门一个交代。

见自家妹妹垂下脸,林净川不知个中缘由,拍拍她的肩头,很是语重心长:“之前哥哥总觉得林家就算是天塌下来,都会有我替你顶着,你只要做好自己就好。可我没想到是我的纵容让你越发意气用事,闯下此等大祸跟我也脱不了干系,是哥哥的不是。”

洛无双紧紧握住哥哥的臂膀,踟蹰:“可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定要我嫁给我不爱的人?又……又是为何爹爹要寻《苍柏巡山图》?”

林净川神思一晃,目光落在洛无双小脸上,掌心温热,过了半晌才缓缓道:“没事,都过去了。我马上要娶萧家嫡女,林家的危机也会随着联姻之事而消散。”

洛无双瞪大眼:“萧家,可是你与茶茶—”

“林思渺!”

林净川手下一扯,洛无双吃痛,见她兄长面色一冷,比泥坯菩萨还难看些。

他背过身:“你不是孩子了,有些话,有些事,不该再提。”

山寺间钟鸣,禅师将为香客指点迷津。

洛无双本就想回家一探究竟,没想到事情远比她想的要复杂。自己的一时任性,竟然要搭上哥哥的幸福。

她在心里把自己骂了千万遍,可这始终无力挽回。

这天下第一富商与天下第一兵器家族联姻,乱世之中,有几分情爱可言?

不过又是误了两个人的平生快活。

念及茶茶,念及林净川当日背着自己一步步将她送出旋涡中心,洛无双捂住脸哭得抽噎。

林净川作为大哥,怎么忍心自家妹子哭成这番模样。他像小时候一样把她搂进怀里,不停拍打她颤抖的肩膀,哄道:“家里要添嫂嫂,这是喜事,你哭什么?”

她明知道哥哥是在故意逗弄自己,却始终没办法瞬间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抽泣着:“哥,你该过得更好的……”

“林思渺,眼泪擦擦。”

林净川捏一把她的小脸:“什么叫好,什么又不好?你还小,不必说这些。”

你本也不该回来,我将你送出去,就是不愿你涉险。

万事,到底自有缘法。

安慰好洛无双,林净川总算提及些正事:“你可知,三年一度的花舟会将要举行?”

这词洛无双有些熟悉,茫然点头,林净川继续道:“在花舟会上夺魁,将有一件彩头。历年都是珍宝、名画、书卷,可今年不同。”

正是这份不同,迫使人人追逐。

林净川抬眼:“今年的彩头,是一枚碧玉麒麟扳指。

“《苍柏巡山图》是一张武宁帝留下的寻宝图,上下二卷合在一处,可得武宁帝当年铸的金银山所在……而这地方相传有一道外力无法破开的门。门上二兽环咬,只有一个圆槽。”

洛无双恍然大悟,倒吸一口凉气:“那这次花舟赛的彩头,是……钥匙?”

林净川不置可否。

洛无双默然地皱了眉,一些纷乱的线在她脑海中闪过,她像是抓住了什么关窍,却又似一闪而过。她只觉得所有的事似乎都隐隐指向一个方向,江湖也好,朝堂也罢,似乎都剑有所指。

半晌后,洛无双握拳:“哥,我若是能得了魁首,是否就能赔唐家的那避毒玉了?”

林净川本也有此意,只是听她这么说,有些感动:“你能这么想,真是长大了。

“萧家有大半造船产业,届时给你做一条漂亮的花舟,剩下的便要靠你自己了。”

兄妹二人商议之后,林净川安排洛无双暂住别院。好歹也是个小姐,成天在家门口打转像什么样子。

洛无双眼睛晶亮,好似离家又近了一步,那岂不是见到她娘亲指日可待?

她急忙拍胸脯保证:“哥哥放心,我一定不负重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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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萌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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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与君生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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