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公子世无双
【安都城下,千难万险逃出去的林思渺站在马背上,伸手揉着眉心,长叹出声。
她心里唏嘘:到底还是来了这儿。
孽缘啊孽缘,她心虚地瞧着自己的一身男装,接着打马进了安都。
她赶回来可不是回心转意,同意跟唐凛成个亲试试,而是将那俏公子推进火坑后,她心里总是不踏实。要怪就怪那人模样周正,被自己打包塞上花轿时,一副被逼良为娼的样子实在太惨了。
林思渺越想越不是滋味,最后还是来了安都。
唐家堡的柴房内。
哗啦一声,柴门打开,刺眼的日光让里头的人下意识闭眼。
匆匆赶来的林思渺依旧一身男装,看起来比昨日疲惫了许多,一进来就给秦渊解绑。
她粗着嗓子道:“对不起,对不起,您受辱了……上回来不及问,公子叫什么?”
“叫大爷!”
她扯着人,顺手把他一脸花了的妆擦干净,两团胭脂在他眼角揉乱了。她听着他说名字,很不客气地因为他的桃花妆笑了。
我做你大爷有这么好笑?
秦渊黑着脸,推开她自顾自活动手腕:“你送我入这虎狼地,如今算你有良心,你我权当扯平,你可以走了。”
林思渺“啊”了一声:“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子,我若走了……你怕是连这个小院都出不了吧?”
秦渊气得牙痒:“滚。”
“哎呀,行走江湖,我总是重义气的。前晌也是为了救人,这才唐突公子……如今我既然折返回来了,就断不会抛下你独自走的。”
见这人好声好气哄着,秦渊才有了好脸色,在林思渺的搀扶下靠着柴火堆缓慢发声:“你究竟是什么人,颠三倒四引我来此处作甚?”
她略带窘迫地说:“我……我乃江湖游侠洛无双,因缘巧合与林大小姐结拜为兄妹!她唤我一声义兄,我自然要助她逃婚。哪知在路上遇到你们那帮人在交锋,本着……扶弱济贫的原则。”林思渺讲到这儿,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觉得自己像个说书先生一样,瞎掰能力满分,“哪知那贼人实属可恶,竟拿我做挡箭牌,情急之下,我便只得挟了公子脱身。”
林思渺对自己信口胡诌的“洛无双”这个名字无比满意。她趁着秦渊怒气刷满之前,急忙开口:“我见公子也无处可去,我带在身边,也不甚方便……这才……嘿嘿,我也是为了公子你好啊。”
秦渊看着眼前自称游侠的“男子”,又刷新了对江湖人士,尤其是游侠这一角色的认知。
眼前自称洛无双的“男人”满不在乎,一拍肩膀:“我先带你出去,你莫要乱动。”
她的背很窄,却仍能将秦渊架起。她轻车熟路地带着秦渊躲过守卫,翻墙跃出了唐家,一路狂奔。
离唐家二里外的偏僻小巷子中。
“兄台,你吃什么长大的,这么沉?”林思渺把秦渊如卸货一般扔在麻袋上,一屁股坐在旁边喘气。
要不是秦渊身子虚,又灌了风,早就一剑取了她的性命。
林思渺不知眼前人的身份,对她来说,他就是一个需要女人保护的弱鸡。
思索间,三个黑衣人冲了上来,目标正是林思渺这儿。她心底暗叫一声不好,翻身从地上站起来迎战,银闪闪的刀光让人不寒而栗。打了数十个回合,黑衣人几乎刀刀致命,渐渐占了上风。
躲在一旁观战的秦渊也看得心切,心中却明白,这样的死侍不是普通的江湖货色,这定然是冲着自己来的。今日十有八九,是要交待在这里了。
林思渺心中也是叫苦不迭,她以为这些是唐家堡派出的杀手,可唐家再凶悍,也不至于只因自己逃了婚,便招招致人于死地吧。唐家定是发现避毒玉被偷了,才如此气急败坏的。
眼看林思渺难有胜算,手无缚鸡之力的秦渊顺手抄起一块盖房子用的青瓦砖头,抡向其中一个背朝他的黑衣人天灵盖,一击命中。令人惊讶的是,那人倒地后再也没有起身。
林思渺与秦渊的目光相对,一个兴奋,一个错愕。
“抡倒了?”
“这也行?”
秦渊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鼓舞,拖着病躯加入战斗。不知是因为秦渊的加入还是二人命不该绝于此,他们竟然从三个黑衣人手中逃了出来,再一次死里逃生。
折腾大半日,总算是勉强安全了。
两人坐下休整,良久,林思渺才开口道:“兄台,真对不住,都怪我连累了你。”
林思渺满脸愧疚,身为江湖儿女却频频牵连无辜的人,实在没有江湖道义,豪情从心底而升,颇有几分江湖诀别的悲情?:“在下原本闲云野鹤,与阁下相遇已是荣幸,无双不便叨扰太久,就此别过,江湖再见!”
秦渊见她要走,起身挽留:“无双公子留步,江湖险恶,多一人结伴也能多一份胜算。”
林思渺上下打量秦渊,除了俊俏些,便再无一处入得了她的眼,她忍不住吐槽:“不知公子能做什么?京陵富寡倒愿意将你金屋藏娇收作男宠,闯荡江湖可不看脸。”
秦渊摸了摸自己的脸,不但不气,反而是有些好奇地问:“这么说,便是你也觉得看脸,我是可以的了?”
林思渺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我可不是富寡,你莫要起旁的心思。”
秦渊“哦”了一声,一副理应如此的样子:“看你也没什么银钱,养不起我。”
我林家养八百个你都行!林思渺在内心咆哮,但懒得和他争执。
“是是是,大爷您可别跟着我了,我怕你身上的铜臭味太多,招苍蝇。”说罢,林思渺拍拍屁股就要走人。
秦渊见状,心中甚是不乐意。这年头有钱也是罪过了?
可是自己功夫一般,又拖着病体,后头还有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到的刺客……秦渊眯着眼,看着林思渺的身影,计上心来。
秦渊一只手拉扯着林思渺的袖子,一只手假意捂着肚子。
“哎哟,我肚子好疼啊,脚怎么也使不上劲儿了……哎哟哎哟。”秦渊一边叫一边观察洛无双的反应,可惜这些小伎俩林思渺在家惯用,所以她并没有什么感觉。
他嚷嚷了半天,嗓子都冒烟了,最后干脆一丢脸面,歇斯底里地吼起来:“你走吧,我的生和死都和你没关系,反正我就是活该被你劫持,活该在深山老林里被虎狼吃掉!”
林思渺并没有看秦渊的好戏,她一心要将攀在袖子上的手甩下去。但看着柔弱的秦渊,手却拉得十分紧,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人甩开。而秦渊被这一甩,颓然地坐在了地上。
秦渊本就柔弱,跟个兔子似的缩在那儿,真让人心生不忍。林思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颇有些“我怎么遇见你这个煞星”的无奈,只能扶着他,安慰道:“不是我不愿意带你,我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你跟我在一起,只会有更多麻烦。”
秦渊听话音觉得有戏,更加卖力地表演,一脸悲情:“我是从京陵来赶考的书生,哪知路遇歹人,他们看中了我家钱财,要劫持我。我本想交了银两保住性命,哪知又被你挟持,与家仆走散,带到这荒郊野岭,风餐露宿,食不果腹,追命逃亡,难见……”
“圣颜”二字还未出口,就被洛无双打住,这男人婆妈得像个娘们儿。
她无奈而又沉重地叹气,生无可恋地摆摆手:“行了行了,带你同行就是。”
“这就对了,进城爷请你吃饭。”
林思渺惊诧于他的变脸速度之快,心态之好。
但经过几番相处,这人理解起来也不难:富家少爷没经历多少磨难,对困难的处境有一种天然的乐观,俗称傻子乐。
此时的林思渺自顾不暇,满心都是盘算,想着进了城如何想办法把他甩掉。
事实证明,林思渺还是太过天真。秦渊倒是没拉着她的袖子,可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走了。因为她很快发现,她竟然没来得及带茶茶收拾好的包裹。如今的她两袖清风,是真的一分钱也无。
行走江湖,且不能风餐露宿不是?
吃喝住行,往日里都要依托家里,如今便也只能仰仗秦渊了。
为此,林思渺也十分识趣,痛定思痛,她要告别林思渺的骄奢淫逸,彻底迎来属于洛无双的大侠传说。
洛无双闯荡江湖第一步,十分成功,她成功地为自己寻到了一个钱袋子。于是乎,心怀鬼胎的二人踏上了同程的路。
客栈雅间。
两天没吃过一顿饱饭的洛无双,左手拿着鸡腿,右手拿筷子往嘴里塞牛肉,而坐在一旁的秦渊则自斟自饮,笑看无双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她哪是没见过世面,林家做了十几年的皇商,见过的山珍海味、珍馐美食怕是比秦渊这个四皇子还要多,只不过她天生神奇,自幼就比一般人吃得多。
秦渊将酒杯倒满递给她,口气温柔:“慢些吃,无人与你争抢,喝杯果酒顺顺。”洛无双正囫囵吞咽着,想也不想就将酒倒进嘴里,一杯接着一杯,并不觉得有什么。
然而秦渊递给她的不是普通的果酒,而是俗称“四杯倒”的陈年老酿,两杯半下肚,洛无双已经飘得找不到北了,像个呆萌小娃娃,乖得不行。
秦渊捏了捏她脸上的肉,问:“小朋友之后准备去哪儿呀?”
洛无双奶声奶气地答道:“去稷下书院!看书,还有画画……”
秦渊觉得眼前的“男人”也不怎么讨厌,哄小孩儿似的揉捏“他”的脸蛋儿:“原来你喜欢看书呀,真巧,叔叔也喜欢看你。”
秦渊无耻地占着洛无双的便宜,开心了许多,静静地等着她回话。
哪知洛无双没头脑地接了一句:“嘿嘿,叔叔见过我喝醉的样子吗?”
“没见过,叔叔还真挺想看呢。”自洛无双喝醉,变得呆萌之后,他就没停下蹂躏她脸蛋儿的动作,若不是喝醉酒,他也不能发现洛无双这么可爱的一面。
洛无双夺过酒壶,仰头往嘴里灌,唇如朱砂,映着雪白的脖颈。正常人都该想着这是个女人了,但是秦渊显然不是正常人,他的第一反应是:原来世界上真有这么像娘们儿的娇小男人。
是洛无双的平胸救了她一命。
她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酒嗝,然后眼神变得越发坚定了,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抬手就将面前一桌子酒菜全部掀翻在地。
不得不说,这一开场,震惊四座。当然,一同震惊的还有距离洛无双最近的秦渊。
洛无双的气场瞬间暴涨,她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去,极顺手地将大堂里的酒桌、条椅、板凳统统掀翻在地,佛挡杀佛,人挡杀人,谁也阻挠不了她拆了这家店的想法。
那边店家闻声从柜台里走出来,抱着洛无双的大腿:“爷收手吧……小本生意赔不起啊……您行行好,收手吧!”
她哪里管这么多,一脚踢开掌柜的,还嘟囔着:“这里怎么这么多碍事的东西,拆掉!”
掌柜的被一脚踹飞,转为抱着楼梯柱子哀号,连称呼都换了:“祖宗!求您了祖宗!这都是心血啊……”
秦渊回神后,差点儿笑得背过气去。他终于明白了,原来世界上还有像洛无双这孙子一般酒品如此糟糕之人,他倒要看看明天如何收场。
醉里不知乾坤大。
但当洛无双囫囵清醒,睁眼看到的竟然是房梁,不是床帐。她艰难地活动脖子,手脚冰凉、发麻,也幸亏她身子骨结实。她拍拍屁股上的灰,从地上爬起来。
一站起身,洛无双就愣住了,放眼望去,如蝗虫过境似的惨不忍睹—青花瓷碗、釉面净瓶儿……但凡值点价钱的,此刻都粉身碎骨,散在大堂中间。桌椅板凳也一样,但凡能看见的都缺胳膊少腿。不知是哪桌客人点的翡翠白玉汤,正顺着瓷盆豁口滴滴答答地淌落。
洛无双跄踉着往前迈了一步,正好踩在一瓣白菜叶上。那叶子发出滑腻的声音,洛无双跟着喉头哽了一下。
此刻日光透过窗隙照在那滴落的汤汁上,使得整个场面清晰地砸在她的脑袋上:我完了!
早说了不能喝酒,呜呜。现在她很后悔,非常后悔。
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洛无双陷入莫大的崩溃中。她环视一圈,发现掌柜的和小二哥都下落不明,心道:莫非他们昨晚被我打跑了?去报官了?
林思渺思来想去,越想越心惊胆战。毕竟她是个逃婚在外的身份不明人士,这要是一般的离家出走,被丢回凤州,父母亲赔了银子就得了。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她在江湖上一拍胸脯,都要自称“洛无双”,再也不是那个恣意妄为的林家大小姐了。心理落差宛如坠崖,洛无双垂头丧气地收拾了自己,准备趁人都不在,溜之大吉。
屋外朗日晴空。
多么好的天气……多么倒霉的人。
拔腿之时,她摸了摸脑门,忽然感觉自己似乎忘了什么?
唉,拉倒!
本人先行一步,你们追债慢慢追,山高水远,不要相送—
于是,当身在二楼的秦渊好整以暇地推开门,活动着手腕准备看戏时,一眼就瞥见了猫着腰甩袖就往外冲的人影。
“嘿,你跑什么?!”他扬手一指门口,迈开步子,几步从二楼栅栏处跃下。
洛无双被吓得一愣,竟然跑都不跑了,抱头蹲下就嚷嚷:“我……我……我错了,我错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别抓我去见官,我给你洗盘子行不行……”
二楼卧房那床板不行,硌得秦四爷一宿没好睡,身娇肉贵的他不习惯木板,熬到天明躺累了才入睡,所以到晌午才醒过来。他的功夫大约就比洛无双好那么一星半点儿,脚下快慢,全看当时发挥。说实在的,要是这人不当场求饶,还指不定谁追得上谁。
当然了,这可不能给她知道。
秦渊暗自缓着气,瞧她那倒霉样子,玩味一般掐着嗓子道:“你还跑,你跟我上衙门吧小子!”
完了,江湖未入,先落大狱。
洛无双鼻头一酸,都要落下泪来,连忙抬起脸想要解释,正撞上秦渊想低头瞧她真哭还是假哭,两张漂亮面孔撞在一处。洛无双“哎哟”一声,倒在门槛上。
“他”脑门真软。
混乱间,秦渊心底忽然涌出这么一句,这让他自己都吃惊了。
可他摸了摸脑门,忽然发现面前的一团又小又软,低头时露出的一截脖颈,白皙细嫩……像个,像个小姑娘似的。
秦渊被这突如其来一击,脑子撞蒙了。他想着想着,就听面前人啐了他一声,随后从地上爬起来,叉着腰道:“你有病啊?”
还以为是店家抓人,敢情是这孙子在装神弄鬼。洛无双这下想起,倒是把他忘了,气得咬牙切齿,一时都不晓得是先算昨晚灌酒的账,还是报这一脑门的仇了。
她的眼珠子乌溜溜的,在初醒后还有些水雾,当然也不排除是刚才哭的。她就这么瞪着秦渊,隐约瞪出了些骄纵风情。她顶着脑门上的一个红印说:“你走不走,不走我先撤了,你留着洗盘子吧。”
听这话,对方想甩了他散伙?情急之下,秦渊一把拽住洛无双,道?:“你走,是逼着官府下通缉令吗?实话跟你说,赔钱的话,银子我还是有的。”
洛无双抬起头来:“赔钱?银子?你要帮我赔?”
“啪啪!”
还没等洛无双下一句话说出口,秦渊抬起折扇照着她的脑门敲了下去,正好还是刚刚撞疼的那处。洛无双捧着脸,模样委屈,听秦渊拿腔拿调地道:“赔什么赔?你给我老实点儿,酒品这么差,本公子为什么要帮你赔?”
洛无双哼唧两声?:“不赔的话,那你说什么?还有,你……你扇子哪儿来的?!”
秦渊:“……”
散伙散伙,都别活了。
可能是假酒害人,这二位借着前一日未散的酒劲儿,在门口大吵了一架。
当话题向着一个诡异莫测的方向滑过去时,掌柜的才从后院苦着脸出来。昨晚那场面,他后半辈子回想起来都惊心动魄,半夜拉着自家婆娘将就一夜,直到现在被外面的动静惊起,才敢出来瞧瞧。
掌柜长了一张苦瓜脸,秦渊有点儿见不得丑人,尽可能地想避免双方交谈,于是赶紧把腰里玉佩摘下来,道:“这赔你。”
那店家接了玉坠,也瞧不出好坏,把他们推进堂里,关上门,便上当铺瞧成色去了。秦渊和洛无双对坐在大堂内,吹胡子瞪眼。洛无双实则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想着万一那是个贵重的东西,他浪迹天涯什么都没带就挂了它,这下还赔给了酒楼老板。
她越想,越觉得这人真是倒霉:出门遇刺受伤;将要脱险被自己杀了个回马枪;刺客跑了,他也被自己抓了丢上了花轿;好不容易毒解了,得救了,生活还不能自理,一个人完全没法活……
她用余光偷偷打量秦渊,他的侧脸在白日里轮廓分明,鼻尖唇面像玉雕的,此刻微垂着眼,笼下来一片阴影,像个扇形。就是还有点柔弱,不像自家大哥,硬朗得很,感觉能活一两百年。
唉,可怜,怪不得他受伤了,他家侍卫那么难过。
二百五的脑子,白瞎这张脸,挂牌一夜三万金。
洛无双咋舌,忽然叹了一口气。
秦渊莫名其妙:“拿你玉牌了?轮得到你叹气?”
“嗯嗯,没事儿。”
而秦渊低着头玩着扇子,翻了个白眼。他也不知道洛无双脑子里有多少坑,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笔钱花得冤啊!
约莫等了半盏茶,掌柜终于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
确如秦渊所说,这玉牌价值连城。岂止是价值连城,上面的皇族纹饰几乎闪瞎眼,又有哪个当铺敢收?当铺也算好心,告诉掌柜的这位爷是个惹不起的,好吃好喝伺候走了就算阿弥陀佛了。
于是,掌柜进了铺,看见秦渊一脸出神的模样,还以为是大人物等急了,赶忙点头哈腰地倒水。
秦渊被这种有人伺候的感觉捧着,算是找回点自我,点头道:“如何,玉佩可值点钱?”
值钱?确定不是抵命吗?
掌柜心里压着苦,赔笑:“值,值!两位爷爷看着还想砸点啥,不要客气,就当自己家里一样,可劲儿糟蹋,不心疼,不心疼……”
秦渊满意地向洛无双飞个眼神,洛无双的嘴角抽搐。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自己更“狗腿”的人!
秦渊一摆手,和掌柜的耳语两句,掌柜的便差人送上了文房四宝。洛无双看得一愣,就见那掌柜的拿笔舔饱墨,秦渊开口道:“今有洛无双,资不抵债,仰赖秦渊大侠仗义相救,为报知遇之恩,愿舍生忘死,肝胆相护。生死有命,概无数年。”
“等等,等等—”
洛无双越听越不对,扑过去盯着那张纸:“你干吗啊?这写的什么破玩意儿?”
秦渊:“天下还有白吃白拿的道理?我帮你免了牢狱之灾,你自然要以身相许……”
“许你大爷—”洛无双一掌劈下去,秦渊轻轻巧巧地侧过身去。
“说起来,我此行倒也要往稷下书院去,你……”
这句话让洛无双心思一动。
“你想办法帮我找一份文书,保我进稷下书院—”
“成交!”
秦渊笑眯眯地抓过洛无双的手,牢牢地在那文书上落了个手印,一切尘埃落定。
洛无双看着秦渊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在心里默念了一千遍:我是林思渺,不是洛无双,想跑就跑,你奈我何?!
洛无双和秦渊也不久留,只歇了一会儿就启程上路了。他们几乎没有包袱,只从掌柜那儿淘换了几套衣服和一些干粮。秦渊身上还有个小的紫金葫芦手把件,他想跟店家换些银子账票,没想到掌柜不但不收他的,还给他们献上了大几十两。
洛无双第一次觉得,行走江湖,赚钱也是件非常方便的事。
出了酒家,洛无双仰望酒家门匾,直说要记在心里,下次还来。
掌柜留下了“感动”的泪水。
此刻日头不毒,两人出了客栈没多久,秦渊就发现了不对,他们身后仿佛始终有目光追随着……秦渊猛然转身,街角几人条件反射般地遮住了脸。
那不像遮阳,倒像是怕被发现。
秦渊心里咯噔一下,怕是昨天闹得太大,露了身份……又或是,他的玉牌。
该死,怎么忘记了。
这儿的街道在午市后颇为热闹,秦渊拽着洛无双看似漫不经心,脚下却加快了,哪里人多往哪儿钻。走了三四条街,洛无双停住不走了,问道?:“你要晃悠到哪儿去?从这儿去稷下书院,打马半天就到,咱们不赶紧去买马?”
这二傻子。秦渊暗骂,又不能当场发作,只把折扇一发,低声道:“有人跟踪我们。”
“啊?”洛无双一僵,当时就要回头,被秦渊掐着胳膊咬牙切齿低吼:“别看!你缺心眼儿啊!”
不看就不看,你动什么手啊?
两人停在街边,正巧是个卖小物件的摊前,秦渊作势低头挑着东西,手指从几个发簪上点来点去,只瞧一伙黑衣的人越靠越近。洛无双心里发虚,一面学他,一面忍不住张望。
“二位,瞧上什么了?小本买卖,买一支送给家里娘子啊。”
十步。
秦渊算着,眉心一拧匆忙抬眼,根本没听对方说什么,随手拿了一根簪子塞到洛无双手里,高声说了句“这个好”,随后一掐掌心:“小心,情况不好。”
洛无双咽了口唾沫,握住五指,满手是冷汗。
老掌柜的眼睛都直了:“二位,这……这簪子是女款,要不换……”他来不及说完,洛无双忽然肩膀一抖,向秦渊打个手势,指了指后头三个黑衣男人。
掌柜:“换个男款,这两支一样,可以凑一双……虽是断袖,但也需个定情物不是?”
此时秦渊哪能让她乱指,赶紧推了一把,盯着掌柜也不管他结巴什么东西,含笑一点头,高声:“嗯,是,您说得对!”
六步。
洛无双倒是没再转头,因为她的腿都有些软了。她以为唐凛又带人来抓她了!
逃婚、戏弄唐家少主、偷走嫁妆。
她肯定会被唐凛揪掉所有头发的,呜呜呜……
思及此,洛无双下意识去抓秦渊。此刻秦渊还在算着逃跑路径和几成把握,突然被人一握,还有些吃惊。他瞥了一眼洛无双吓白的小脸,压低嗓子安慰道:“别怕。”
四步。
“一会儿听我说话,你就跑。”
老板高兴地将两支一样的玉簪分别插在了两人的发间,和蔼地笑道:“瞧瞧,多般配……真是一对璧人,比寻常男女还养眼呢!”
两人高度紧张,完全没在意老板说些什么,只是身后的人已经近在咫尺。
两步。
一步。
黑衣人已经来到摊前,状似无意,伸手一搭秦渊肩头:“你—”
“去你的吧!”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秦渊将肩一矮极快地躲开了。而对方的五指果然在落下时变掌为爪,鹰爪似的抓下来。秦渊咒骂一声,扬手掀翻铺子,东西如雨点一样往那群人身上打。他急促地喘着气,抓住洛无双的手腕,眼风扫来,凛冽非常。
“跑啊!”
洛无双被秦渊拽着,拼了命地跑。秦渊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滑到了她手上,两个人的手牢牢握着,竟然逃出了一股子亡命天涯的英雄气概。
幸而,他们钻在了人最多的一条街上。
他们在人群中穿梭,身后是小摊老板的乱叫声,两人拐进一个窄巷后,双双撒开手,靠着墙脚躺下,喘得要死要活。
秦渊重伤初愈,又睡木板床睡得腰酸背痛,跑了这么一趟跟渡劫似的,好半天说不出话。洛无双叨叨:“怎么办?出去肯定要被抓!可这城不大,他们迟早会找过来,而且,万一他们一人堵一个出城口,那我们就插翅难逃了……”
秦渊踢了踢她:“怎么办?凉拌!要不你出去,再给他们表演一个一杯就醉,看看能不能求他们放了你?”
呸,像话吗?
“我倒想呢!”唐凛也得爱看啊。
秦渊一皱眉:“嗯?”
洛无双摆了摆手:“没什么,要不我们乔装一下?”
这鬼小子眼里亮晶晶的,秦渊心里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秦渊:“你想干吗?”
洛无双:“嘿嘿嘿。”
春末夏初的京陵一场急雨,浇透满城繁华。
这场雨来得毫无预兆,行人匆匆躲避。人群中有双手拾起掉落在地的油伞,“咦”了一声,兀自打了起来。
那双手十分白皙,骨节匀称,可见该是个美人。
只是这人垂下时的衣衫破烂得不像样子,再往上看,就更不得了,周身几乎没有一块好布,全是撕破的布条或挂着或勾着,还像模像样地在腰间别了一把扇子。扇骨两面侧边镂有兰草花纹,坠下一个拇指大小、月牙形状的玉把件。
见过泼天富贵,见过褴褛乞儿,还就是没见过这样的“混搭”乞丐。
这人身量高挑,把一身乞服穿出三分洒脱放浪。当他撑起伞,从后头很快走来一个矮半头的人,轻巧钻进伞里,又一巴掌打在撑伞人腰间。
洛无双的嘴角还有瓜子壳,她呸呸两下,随性抹掉,站在伞下冲着秦渊摇头:“你能不能不站这么板正,显你个儿高是不是?”
撑伞人无他,就是堂堂四皇子,秦渊。
他最近与洛无双相处,习惯了洛无双这时不时好动手的习惯。他白了一眼没说什么,只抬开伞望了一眼。
天幕青灰一片,远处阴云还有挪近的趋势,看样子,这场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他们在茶楼听书,台上的老先生穿着青布大褂,正说前朝一些杂章野纪。秦渊听得很入心,时不时还拍案叫好,尤其在夸赞本朝天子时,巴掌拍得又响又脆,还爱丢银子。倒是洛无双,睡了醒,醒了睡,醒木几乎就是她的叫醒服务。
那玩意儿一响,洛无双就惊醒,开始嗑半场瓜子。
直到老先生下台,洛无双还叼着瓜子问秦渊:“戏开场了吗?”
秦渊:“都讲完了!来,我给你说说……”
出楼时天阴,不一会儿雨点就打了下来,洛无双压根儿不想躲,非但不躲,她还拉着秦渊,表示你也来淋淋:“幕天席地淋过雨,咱俩就是真的丐帮了,哈哈哈!”
秦渊对洛无双的建议嗤之以鼻,但最后他们还是一道走在了雨里。
这么些天来,秦渊也是发现了,洛无双这人的脑子不大,但就那么一点儿还挺精华。那天他们被追杀逼到巷里,眼看前后无路时,洛无双竟想到扮乞丐混出去,并且行动力很好,先拉上他,然后就近敲晕了两个在角落乘凉的大哥,将他们剥干净,再给他们留下些银子。
上天做证,若不是命在旦夕,他秦渊怎么也不愿意去抢乞丐的东西……还要扮成乞丐。
这人吧,由奢入俭难,但他们俩作为乞丐,可是真不给丐帮丢人。行头换好了,洛无双就拉着秦渊上街体验生活。
演技满分的洛无双等到两个铜板以后,秦渊狠狠地砸了那个破碗。
秦渊郑重地将腰上的钱袋拿出来,给洛无双展示了一番。意思很明显,虽然他们是乞丐装扮,但是别入戏太深,好歹大家也是怀揣巨额银票的贵族,不用真的跪着生活了。
于是接连两天,洛无双和秦渊都在京陵城中游荡,吃喝玩乐,好不快活。携手逍遥,快活无边,什么书院,什么仇家,什么未婚夫追杀,统统忘了干净。
经过磨合,洛无双很快就发现她和秦渊在吃食、品味、生活经历上是同道中人,不由得摒弃前嫌,一时间将其引为知己。
傍晚,一袭破烂衣衫的两人又到城中最大的万仙楼胡吃海喝,洛无双更是什么贵点什么,丝毫没有作为乞丐的自觉。两个特别有钱的乞丐吃起来,很快就引起了在万仙楼附近驻扎的丐帮分舵小分队的俩弟子的注意。
乞丐甲:“大哥,你说他们俩是什么来头,咱丐帮什么时候有了这两号人物?”
乞丐乙:“怕是有人混入我帮之中,要败坏我大丐帮在江湖中勤俭节约、朴实纯真、坚持光盘行动的名声!”
两人一合计,立即上报了长老们。八袋长老一听就骂:“这还了得?速速让我加入……不是,速速让我查清楚他们的底细!”
八袋长老即刻就带着帮派里的兄弟们雄赳赳地赶赴八仙楼,准备前去围堵秦渊和洛无双。
而此刻,八仙楼内。
一股子酒色财气在十里浮红间晃荡,是销金窟好梦,美人膝销魂。
歌姬舞动着曼妙的身姿招揽客人,丝竹管弦奏出的靡靡之音消磨人的意志。
临窗二楼,洛无双难得逛花楼,有些兴奋,以茶代酒,向秦渊举杯?:“好兄弟,讲义气!自此之后,有我洛无双一口饭吃,就绝不能让兄弟你喝汤。”
秦渊敷衍点头,看着对面这位一口气干杯,后知后觉吐茶叶的傻样。
没想到两天几顿饭的工夫,自己就把眼前的傻小子彻底俘虏了,看他长得挺机灵,敢情是拿颜值换了智商,不过这样也好。秦渊把着扇柄,颇有兴致一转。
这样的洛无双,不必提防,便于自己控制,再好不过。
想着,秦渊亦举杯:“无双兄弟,你我现在也算生死之交,这些客气话不说也罢。”
生死之交。
这话听得洛无双心头一热。
初入江湖就结识了这么个好同伴,这真是让人十分感动。
洛无双抄起酒壶就给自己斟了一杯,白酒烫喉,呛得她咳嗽不止,涨红了脸还要硬逞能说自己酒量极好,不需要秦渊照顾。
秦渊吓得直拦,上去护着酒壶:“洛……洛兄弟,有话好说,不要动酒!”
秦渊第一次同洛无双喝酒就知道,这矮个子大侠的酒品极差,可惜他阻拦的速度赶不上她吞咽的速度。
果不其然。
一杯白酒下肚,洛无双已经双颊飞霞,加上她白白嫩嫩的肌肤,哪里是什么江湖大侠,整个儿一油焖大虾。她晃晃悠悠的,一拍秦渊,又够不上肩膀,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说:“你……小子,够意思!从今天起,我就是你大哥!”
秦渊:“……”
你不是我大哥,我大哥见我就想弄死我。
酒过三巡,颠倒红尘间无人不醉。
只有秦渊是根本不敢多喝,他扶着洛无双上楼,可洛无双醉得一塌糊涂,脚步虚浮,踉踉跄跄,差点儿从楼上栽下去。幸亏他手快,否则洛无双就要摔破相了,她浑身上下就这么点优点也糟践了。
“你……你别管我!”洛无双被秦渊稳住后,颇为骄傲,觉得是自个儿定力好,转身抱着漆红的大柱子,上蹿下跳,振臂高呼,“底下的人听着—”
丝竹声一时间全停了,在众目睽睽下,秦渊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仿佛回到安都唐家,他在花轿里被拎出来那天,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也是差不多丢人。
洛无双打了个酒嗝,又道:“今天!我!洛无双!有幸找到了我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这就别亲兄弟了吧!秦渊捂着脸。
洛无双力气奇大,毫不费力地把秦渊拽到自己身旁,很是有江湖气息地连拍他的肩膀,接着未说完的演说:“原来我们是互看不起的,是丐帮让我们相知相许!今天,我要请全城的丐帮兄弟在这八仙楼吃饭!”
秦渊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洛无双:“你疯了吧?你哪来的钱请全城的叫花子吃饭?”
洛无双满不在乎:“怕什么,我兄弟秦渊有钱。”
秦渊欲哭无泪,后知后觉的冤大头是也。
楼下人起哄,就连乐师也应景地奏了几首欢快的秦淮小曲儿。
而就在众人欢跃、把酒言欢的时刻,一个老乞丐跃入楼内,未语先耍了一套打狗棒,耍得虎虎生威,花样子唬得众人拍手叫好。
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
出身林家,精修不敢说,杂学百家也得触类旁通,这可唬不住洛无双。
她醉眼蒙眬,看了个七八分,忍不住出言讽刺:“好好的棍法让你耍得跟个娘们儿似的!怎么,丐帮是不是后继无人了啊?”
来的自然是八袋长老。
他立身一听,哪里还能忍,跳起来回骂:“无耻狂徒!我丐帮祖传打狗棒法,岂容你置喙?非我帮派弟子却要穿我帮派服饰,意欲何为!”
洛无双酒劲上头,哪里听得见那老头说些什么,她站在原地认真地思考许久依旧不明白,于是很是冷漠地选择不回应。
对于跳梁小丑,你越是冷落他,他越是非要得到你的目光。
瞅着洛无双不搭理他,丐帮长老更是振振有词:“你莫要害我丐帮百年清誉,丐帮子弟一向本分做人,哪有你这种骄奢淫逸的弟子?尔等究竟是何人,速速报上名号,本帮便饶你们俩不死!”
话音未落,一片金叶子凌空直去,直冲那老头眉心,老头险险躲过。秦渊站在高台之上,冷声道:“百年?你们是哪朝的遗老,敢在这年月里称勇?”
这后生辈眉眼清俊,一身破衣穿着也能瞧出是个富家公子。而丐帮有点仇富,撞见少爷没事都要打两招,长老急火攻心,挥动着打狗棒,就要上前教育洛无双二人。
一旁的狗腿子见状,更是率先发动攻击。
洛无双醉步盘旋,身子左右摇摆,让人看不出章法,重拿轻起,就近从八仙桌上挑起三根木箸,只听到咻咻咻三声,方才上前的丐帮弟子就被强力击得连连后退。洛无双无心取人性命,此刻用醉眸睨人,倒有几分藐视众生的侠者风范。
丐帮人大惊,这就是失传已久的醉拳?若是能当众打败了醉拳传人,岂不是扬我丐帮威名?丐帮帮主之位更是囊中之物,势在必得。在这种心理的驱动下,八袋长老双眼放光,看见洛无双简直就像是瞧见了捧着金碗的乞丐,高兴得发傻。他大跨步上前比试切磋,可堪堪过了十几招就败下阵来。
丐帮的男人,不能输。
待洛无双稍一喘息,他就逮住机会反扑,攻她最为薄弱的下盘。秦渊见状,长臂一伸,将洛无双拉到怀里,疾步走到窗前,要越窗而出。
八仙楼内灯火迷蒙,灯下秦渊的脸触手可及处,一层浮红的光在他眼底流光溢彩。
此刻洛无双迷迷瞪瞪的,还对着秦渊傻笑:“嘻嘻,你长得真好看啊。”
秦渊哪有工夫细听她说些什么?
他紧蹙着眉,一把把人在摁在怀里,背过身,结实吃了五六下闷棍,咬牙滚身闯出门外。
楼外雨势不减,雨幕中,秦渊急促地喘着气,而街市上围来的丐帮弟子人数众多。他暗骂一声,干脆停在原地,一面缓着肩背的钝痛,一面脑内高速周转。
眼下的情况,他们根本无法脱身,
而这还不是最让他头疼的。
秦渊被大雨浇透了,他怀里的洛无双倒还好些,此刻正极其不老实地扭动着,嘟囔着“你弄疼我了”之类的话。他愤恨地攥紧拳头,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不知为什么,这时候的洛无双看起来就像个小姑娘,整个人如小动物似的蜷起来,白白软软的。秦渊几下推搡,洛无双还迷迷糊糊的,四周的丐帮弟子已经举着棍子靠近了,秦渊一把捏住洛无双肉乎乎的脸,道:“喂,喂你醒醒!咱俩要死在这儿了—”
夜雨落得又急又猛,洛无双被当头一淋,清醒了大半。她猛地坐起来,扯着嗓子嚷嚷:“怎么了,怎么了?谁……谁要杀我们?”
唐凛来了?!他是不是要薅自己的头发啊?
洛无双惊慌捂住头,看着秦渊,面色惨白。秦渊一把扯起她,往她怀里塞了一把小刀:“拿着,没时间挡雨了!”
洛无双也来不及追问秦渊为什么在身上藏刀,因为已经有棍风劈头盖下。洛无双与秦渊就地一滚,进入战圈。丐帮的人虽多,但多是混混。起初秦渊和洛无双两人还能招架,可惜洛无双喝多了,体力渐渐不支,不一会儿,他们就落了下风。
见情势大好,穷追不舍的八袋长老在后面欣喜地助威:“别让他们跑了,能抓住他们俩者,重赏!”
秦渊眼风利扫,暗骂一声:“这老东西,单挑打不过就群殴!”
正在这时,不远处的洛无双忽然喊他。他不明所以地靠过去,就听洛无双大喝一声,两只手拥在他腰际,用力一摸。
秦渊被洛无双摸得脊背都僵住了,反手一巴掌:“你有病吧!”
这回是真情实感的一巴掌,顺着清脆响声,洛无双扬手丢出一个锦囊,里头洋洋洒洒给对面下了一阵银子雨。
秦渊越看那钱袋越觉得眼熟,猛地一拍腰间:“银子呢?!”
这会儿洛无双刚从那一巴掌里缓过来,眼前还有星星,也顾不上骂秦渊,喊道:“别废话,快走吧!”
大雨夹着白花花的银子,看得一众丐帮弟子异常亢奋,纷纷拿出看家本领,用身体的各个部位接受银子的洗礼,然后假装倒地把银锭悄悄地装到自己怀里。
当他们再回头时,哪里还有洛无双和秦渊的影子?
“世人都说大侠好,大侠天天吃不饱。”
京陵外无名山道下,洛无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有气无力地哼着歌。秦渊抱着柴,正从远处走过来,听着风里的小调,拐得山路十八弯,忍不住丢过去一根木棍。
“别唱了,一会儿把狼招来了。”
洛无双“哎哟”一声,也没有心思打闹,而是仰躺下来。
星垂平野阔,这夜的风又柔又轻,如果他们不是正在逃亡,实在应该安静地躺下来看看夜空,谈谈人生。
可惜,现在又渴又饿,只能靠在秦渊堆的火堆边,长吁短叹。
由于三日前一场鏖战,盘缠都让洛无双当水洒了,两人生活水平直线下降。
原本为了避险,秦渊就把身上值钱的小件都变现了。现在他们没有银子,贵重的玉石也当不出去,只剩一把刀,也沦落为削柴火棍的玩意儿。
本来为了保险,银子分了两份,洛无双身上一包,秦渊身上一包,可架不住他俩一路吃吃喝喝,花钱如流水,洛无双那一包死撑到今天,已经空了。
对于此,其实洛无双想得极开。
她是真不知道疾苦,脑子里没钱的概念,大不了少吃几只鲍鱼海参,权当体验生活。
更何况—
她的目光落在秦渊身上。
秦渊正在添木柴,跃动的光照着他玉色的面孔,落进他漆亮的眼底,这让洛无双无端想起了那个混乱的雨夜。在八仙楼近百盏的灯火间,秦渊身上的光让洛无双心悸。
因为那不像是烛火照下来的,而是秦渊原本就比灯火鲜活剔透。
洛无双打量着,伸手托住软乎乎的腮帮子,品头论足着:唇薄而翘,是个寡心冷情的人。
眼窝春桃,风月里最吃这样的看客。
宽肩窄腰,身材比例也不错。
洛无双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嗯,实在不行就让这家伙牺牲一下,出卖色相换点盘缠,反正大男人被吃点豆腐,都说不上谁亏。她一面盘算,一面忽然想到了什么,怪叫一声,伸手拽住秦渊的衣袍。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秦渊扫了一眼抓住自己衣袍的爪子,默许洛无双问。
洛无双神色莫名:“你……你有没有被唐凛……”
秦渊:“啊?”
洛无双一闭眼一咬牙,捂住脸道:“你有没有被他糟蹋了啊?!”
咔嚓。
秦渊掰断了一根树枝。当然,如果情况允许,他想把这根树枝换成洛无双的头。
火堆在荒原上,被风吹得打晃。
洛无双捂着肿了的脑门,亦步亦趋地跟在秦渊后面。他们刚才动了手,秦渊凭借身高这一微弱优势,摁着洛无双弹了好几下脑门后,抄着行李就往前走。
洛无双心知,自己这事儿问得是有点儿欠。
人家一大老爷们,被她骗上花轿不说,还要被怀疑是不是跟男人这个那个了。前者可能是面子受辱,后者可就是尊严问题了。
四野狂风呜呜地刮着,落在洛无双耳边有些像鬼夜哭,她本来就在这上头胆子小,此刻跟同伴闹了一场,孤立无援的,更是心慌。
这片荒原,可不是无名之地。
京陵城外断魂崖,不知在哪朝哪代起被一群杀手当作一个杀人抛尸的根据地。大约是从京陵到最近坟头也有点距离,好些人杀了人,没地方处理,就顺手丢在这儿。
丢着丢着,就丢出一个杀手圈的观光地。
据说,到了这一朝,若是一个杀手到京陵城来,不管你出差公干还是旅游探亲,哪怕是度蜜月,也要提个人头过来意思意思,颇有点寒食节祭祀的意思。
保佑你这一年刀下无活口,想杀谁就杀谁。
洛无双不是杀手,这个黑道风俗是当年她哥给她说睡前故事时说的。
由此可见,家里有个兄长,多么长见识。
由此可见,林净川的皮相得有多好,才能在拥有这种性格的同时拥有颇好的女人缘。
算了,不要想他了。
洛无双叹了一口气,继续盯着秦渊的后脑勺走。不是害怕想家,而是这大半夜的,想起林净川,真的冷。
听到后头传来的叹气声,秦渊也放慢了脚步。毕竟洛无双比他小些,脑子里的想法又奇奇怪怪的,他也生不起气来,只是想尽快前去。秦渊停下来,感觉后面的人还在走着,他想回头看看洛无双往哪儿走,突然手腕一凉。
“啊啊!”
也不知误踩了哪一块,洛无双走着走着,忽然脚下一空,猛地就向一面斜坡迅速滑落。情急之下,她伸出手,有什么就握什么,拽着秦渊摔在了山崖底下。
尖叫声划破夜空,惊动了一片好月色。
不知晕了多久,洛无双从剧痛中转醒,周围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她勉强活动四肢,幸好骨头没问题。
她这才想起,自己滚落时好像是秦渊揽住了她。
那秦渊呢?
……不知道秦渊现在怎么样了!
她怕引来狼群,又担忧秦渊的安危,急忙在黑暗中摸索,于是就摸到了温热的皮肉。她缩了一下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那是秦渊。
洛无双压着嗓子,仍能听出颤抖的哭腔:“秦渊,你怎么样啊?”
秦渊的手因失血过多而逐渐发冷,身体也因崖底寒气太重变得有些僵硬。当洛无双发现无论自己怎么蹂躏、掐捏秦渊,秦渊都没有反应的时候,她终于接受现实:再不离开这儿,他们今晚都要死在这里。
洛无双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往外爬,手脚并用,嘴里还不停念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我们能活着出去,等我出去了,一定给您老人家塑个金身……”
听闻乱葬岗旁边都会有九死还魂草,只要嚼烂了给人送进嘴里,铁定能活着出去。此刻的洛无双全凭不知从哪儿来的小道消息给自己壮胆,顺着一排排白骨摸过去,她突然摸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出于好奇,便使劲儿拽了拽。
突然听到吃痛的一声闷哼,洛无双坐在地上,接连往后挪了两三步,惊恐试探:“谁?是人是鬼?”
夜漆黑的,即使双方面对面也没法辨认谁是谁,更何况在这人鬼和谐的断魂崖下呢。
“姑娘……”那道声音沙哑,几乎微不可闻。
洛无双一下子蒙了:“我……我只是途经此处,无意冒犯,无意冒犯的!”
风里有低促的喘息声,洛无双把秦渊抱起,护在身后。在无边的绝望孤寂中,她听到一声轻笑:“抱歉,吓着你了。”
这样一听,洛无双才后知后觉:什么鬼不鬼,只怕也是个和他们一样落下来的人!
她连滚带爬,摸索着前进。前头山壁间隐约有个黑影,她不敢伸手,忐忑开口:“你……你还好吗?”
靠得近了,洛无双才嗅见那人身边有浓重的血腥味。
那人慢声道:“大约,撑不住了。”语气倒是有些稀松平常,“所幸遇到姑娘……也是老天垂怜,不愿让我枉死在此。”
那人虽是进气多出气少,思绪却分外清晰。一段断断续续的交流后,洛无双大惊,面前这个垂死的人竟然就是戚风棠。
据传,北洲戚老将军晚年得子,有一个私生的幺儿,十分受宠。将军投身生杀帐,仇家甚多,于是这个金贵的小儿子从不为外人所见。听说他样貌随母,清秀出丽,内里却随父一般侠肝义胆,时常化名,在江湖中行侠仗义。
今日居然让她碰见了。
由于他不停地咳嗽,洛无双根本听不清他还在说什么。风里一直带着血的气味,洛无双心知,他大约活不到天明了。
洛无双表示自己可以帮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做。黑暗中伸来一只手,血迹斑斑,一把扯住洛无双的衣摆:“翎羽……帮我……交还给父亲。”
惨白的月色从云后照下,那只手青筋突起。
这本该是一双纵马挽弓的手。
洛无双的喉头有些发哽,她接过七彩翎羽,紧紧地握在手中,还想说些什么,但戚风棠的手跌回了沙石间。
大约如他那位兄长所愿,永久地沉默了。
洛无双无法去深思这中间的纠葛。在权力的车轮下,如戚风棠一般在荒野深谷中丧命的人,好似过江之鲫。他们不是少数,也不是死得其所,只是政治撕扯的牺牲者。
可惜戚老将军如此费心保护他,却忘了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
戚风棠活在大千世界的刀光剑影中,却死于手足兄弟之手。
洛无双上前,借着月色,为这个萍水相逢的人阖上双眼。
戚风棠很年轻,面上也干净,只有一点血溅在唇边。如果不是死在此地,他也可以娶个门当户对的小姐,生一双儿女,让哥哥给妹妹讲断魂崖鬼故事。
不可否认,洛无双此刻十分想念林净川。
她从来不知道外面这样危险,她只知道林净川十四岁就能背着一柄剑独自离家,像个天生的侠客。
等她落寞地回到秦渊身边,才发现他在轻声唤她的名字。她立即紧握住他的手,声音温柔:“我在我在,你醒了,能动吗?”
秦渊喉咙发干,艰难地舔嘴唇,沙哑地说着:“水……水……”
洛无双见状,连声答应着。四下寻找水源,最后薅了一大把杂草,顺着叶尖,将点点露水倒入秦渊的口中,湿润他干裂的唇。
月光下,秦渊本就白皙的脸庞显得有些失真,侧脸如同雕刻般五官分明。
尽管水少得可怜,洛无双仍在不懈地努力,想尽可能地多给他一些水。杯水车薪,不过徒劳。
没有什么天生的侠客,世界造你,也可以不爱你。
望着秦渊苍白的脸色,洛无双崩溃哭出声:“秦渊,你醒醒,你不能死在这儿……”
飙飞的泪水落在他唇上,淌进嘴里,从舌尖扫过,咸咸的,还带着一点凉意。秦渊脑子里满是洛无双带着哭腔的呼叫声,黑暗中努力寻找她声音发出的方向。
紧接着,他就收到一个潮湿而温暖的拥抱,带着扑面而来的草木汁浆的清香。
这一夜,洛无双不敢睁眼。
等秦渊在昏迷中安稳些,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洛无双战战兢兢地在崖底摸索,上去的路只能爬不能走,直上直下的,顺着崖壁下还有零碎尸骸残骨,分不清是人是畜。
若不尽早上去,他们的下场可能也落得如此。
两个人爬山崖,洛无双实在无法办到,但是一闭眼,她脑海中闪过的都是秦渊苍白如雪的脸,和下落时攥紧她的那只手。
萧萧风卷云舒,荒崖下重叠的人影显得无助又寂寥。
洛无双一咬牙,背起了秦渊。她绕着崖底走了几圈,幸而在山左的确有个小坡,比直接滑下来的山坡要好爬许多。这一处并没有多高,洛无双费了老大的劲,倒是把自己和秦渊丢了上去。当脊背挨着正经的地面,又困又累的洛无双终于无力支撑,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昏沉中感觉有人在身旁,洛无双感觉有人为给她盖上了衣服。在无光的梦境中,她奋力向对方呼救,希望能有人去看看秦渊。
她是真的担心他。
天光撕破黑幕,挣扎着透出稀薄微光。
等到洛无双醒来,她以为自己被人救了,身处的环境已大不同:身下是干爽的稻草,睁眼是木头支撑的斗拱红梁,他们在一个破旧佛堂内,而当她撑着坐起来,发现没什么救命恩人,
只有秦渊坐在火堆旁边,安静地烤着野鸡。
“醒了?”
洛无双茫然点头,猛地想起什么:“你……你没事了!”
秦渊一只手拿着烤鸡,冲她笑了笑:“真让我感动,我以为你会先想着吃鸡。”
这什么话?
洛无双很没出息地咽了咽口水,点头又摇摇头。秦渊摆摆手,示意自己还好,然后把她叫了过来,撕个鸡腿给她。
一时间,两厢无话,只有吧唧吧唧的咂嘴声。洛无双实在饿了,风卷残云地吃了半只鸡,才发现秦渊有些不对劲。她擦擦嘴,心里有些忐忑:“你总看我干什么?”
秦渊面上风云莫测,目光移开,盯着火堆,忽然问:“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洛无双抹嘴的手一僵,捂住脸,心底呜呼一声。
他是不是发现自己是女子了?!
见洛无双一副痛苦思索的模样,秦渊叹了一口气,伸手递出一样东西,是戚风棠的七彩翎羽。受人所托差点办差了事,洛无双将七彩翎羽拿了过来,直说自己糊涂。她小心翼翼地把翎羽收进怀里,这动作让秦渊的误会更深了。
他轻咳一声:“没想到,你竟然是北洲的人。”
“嗯?”洛无双愣怔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驳,抬眼就看见秦渊那副神情,洛无双想说的话,一时间都噎在了喉咙里。
秦渊淡然:“戚家三子,大公子骁勇善战……二公子出口成章……如何看,你都不属这两种!难不成你是那个素来神秘的戚风棠?戚家三公子?”
“啊……我……我不是……我……”
秦渊了然颔首:“你是被兄长挤对到这儿了?那这些时日,你如惊弓之鸟,莫不是……”秦渊眸光一寒,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一般,“所以之前一直追着我们的那群人,莫不是追你的?”
权力的厮杀,他再清楚不过。而此时忽然灵光一现,秦渊第一次开始由衷地怀疑,难不成自己才是被连累的那个?
洛无双已经被这一连串的问话问蒙了,然而秦渊还没打算放过自己,继续侃侃而道:“说来也是巧……之前你要挟我带你入稷下书院!我心里便盘算着,戚风棠素来神出鬼没,我为你伪造一份入学邀请让你扮作他便是,没想到竟是正主。”
洛无双苦笑:是,现在正主就在你脚底下呢。
但是想到稷下书院,洛无双便也不好再多解释什么,权当是默认了秦渊的一番鬼话。
“这样,我有个挚友就在京陵城内,我们可以先去他府上修整,再做打算。”
洛无双噎了一下,你这会儿又有朋友在京陵了,你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啊?
她不好发作,只困扰思索片刻:“这……就怕打扰你朋友。”
秦渊来不及开口,她就又问:“什么时候出发?”
“你再休息一会儿,午时启程。”
她频频点头,拍手称好,并极力表扬了秦渊的温柔和贴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