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情窦初开时

第六章 情窦初开时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洛无双一早踏出房门,就看到秦渊坐在凳子上,认真地磨什么药粉。她揉着惺忪的睡眼,冷不丁地站在秦渊身后,疑惑道:“你在做什么?”

秦渊吓得手一哆嗦,差点将东西掉在地上。他回头一看是洛无双,长舒一口气:“我刚磨好的巴豆粉,准备好好伺候伺候咱们的邓夫子。”

洛无双:“……”

这就是他想的办法,他可真是二百五的脑子……晨光底下,秦渊躬着腰,脊背上的膏药露出来,洛无双暗暗补一句:白斩鸡的身子。

不过,不得不说,秦渊这厮下手真的快。

午后日头晒,洛无双与秦渊一人一把伞,行在山路间。课自然是逃了,洛无双一夜未睡好,现在是昏昏沉沉的。他们来到山肆前,亭间一抹翠色倩影,正是舒遥。

秦渊一拍洛无双:“竟真约到了?”

洛无双咬牙笑了笑,心道:你个废物,要是你知道自己约姑娘不如一个小女子,怕是该用豆腐自裁了。

她与秦渊约定,她就在此处花树上等着,帮他们把把风,看四周情况。秦渊点点头,抱着琴就去了。

洛无双轻叹一声,秦渊听得真切,脚下似乎灌了铅,真想回头带着洛无双就走……可是秦渊知道不行,他还记得自己来稷下书院的目的。

这么想着,秦渊脚下生风,似是走出了几分私会佳人,迫不及待的意思。

他跑远的身影刺得洛无双的眼睛不舒服,但她只能靠在树枝间,远远瞧着。舒遥好似先是不大快活,可秦渊也是个俊俏公子,他今日收拾得不如早先富贵,倒有几分江湖游侠的洒脱,一双眼底淌着光,怎么看都像是个可托付的良人。

攀谈一会儿,秦渊将舒遥扶坐,为她簪上了花。

一刹那,山肆之间起了风。

洛无双所枕的那一树山花,都在风间扬起,像层叠的红帐笼上来,但帐后有秦渊与舒遥。

洛无双伸手一拂,嗅着都是香的,浓郁得让她鼻息痒痒。她耸耸鼻尖,却怕惊了红帐后头的人,只能捂着脸,一边颤一边落下树。

眨眼间,洛无双肩头一轻,接着就撞到一个怀抱里。

她被震得发蒙,满眼都是红,落下的那刻她想—满山的花都能吹向自己,只有舒遥那一束,是秦渊为其戴的。

洛无双为自己委屈,却无从可怨,而这时,顶上有人“咦”了一声,开口道:“洛无双?”

竟然是秦策。

洛无双轻身跳下,脸色十分难看。

原本秦渊和舒遥已经让她不舒服,又与仇人狭路相逢,真是不能更巧。她伸手一摸腰间,今天出门带了一根藤鞭,原本是怕等得太闲,想练练手的,这下正好。

她振臂一甩,藤鞭破空响动,惊了秦策。她低头嘲道:“巧了,你是不是还欠我一句道歉?藏书阁那回!”

秦策眼皮子一掀,当即想扭头就走。

大约洛无双与秦策误会实在太深,今日秦策烦得很,本想着下山散心,莫名其妙路过此地,这小子就从天上砸下来。而此刻,恐怕他再如何解释,洛无双也咬定他要去破坏秦渊和舒遥幽会。

实则,他们二人幽会,秦策哪里知道?

那边鞭子都扬起来了,无奈之下,秦策只用腰间折扇拆招。他无心缠斗,怎么抵得过洛无双密密而有章法的攻击。防御之际,秦策瞥到自己背后是一个陡峭的山崖谷,若是不仔细观察很容易认为是一个陡坡。他计上心来,假装不胜攻击,往后虚退两步,顺势便要往山崖下栽去。

洛无双一向有点傻,本来也只是找秦策发泄,根本无心取他性命,见状她用鞭一缠……

这一缠,秦策的脸色唰地就白了,他哪里料到洛无双的力气那么大。

“秦策,你别松手!”

洛无双一握,反手用力握紧秦策。这下好了,原本身侧稳稳的一块山石被她拽塌,二人双双滚落下去。

坠跌之前,洛无双听到有琴音从山亭而来。

是秦渊吧,他在给舒遥弹《凤求凰》。就算摔了人家的鹤首又如何?琴音照样能传八百里。

点背的永远是自己。

不知是不是出于赌气,洛无双整个人抱着秦策,白白让自己做了肉垫子。

崖壁上的兀石虬枝多,洛无双一一承受下来,用肉体之躯感受。等两人终于滚落在崖底,洛无双直接闷哼一声,晕了过去。而秦策并没有受到严重的伤,只是右腿和手臂磨掉好大一片皮,上面沾着灰和土,显得有些血肉模糊。

“呃……”

天空是灰色的,没有刺眼的耀阳,没有聒噪的蝉鸣。秦策咬着牙艰难起身,努力辨认身处的位置。

洛无双在后头,奄奄一息的,他一时心绪难以言喻。

这小子的脑子里到底里有什么?

秦策翻过洛无双的身子,想查看伤势如何。洛无双仰着脸,无意识闷哼一声。好似哪里不对,可又没有看到太重的外伤,秦策仔细想了想,忽然一愣。

洛无双的脖颈平滑如绸,并没有喉结。

这……这不可能……

秦策一时间难以置信,他伸手一探,洛无双的胸口厚厚的一块,分明是裹胸!

一向生龙活虎、不把人气死不罢休的洛无双,竟然是个小姑娘?

这件事,可真是非同小可。

只是此刻的情势不容他想这些,山的那头一片阴云将来,天色发暗,若他不早些走,淋了雨就怕不好了。

秦策神色复杂,思索片刻,最后将洛无双放在一块巨石后面。他鼻间还有洛无双身上的山花香味儿,好似在暗示他:这是你们两个人的秘密,现在你救下她,你们就再不相同了。

自藏书阁那日后,秦策一直记得洛无双坚定地说只有她一个人时的表情,她似乎一直在等着这一刻,等着他们之间的再不相同。

秦策看着自己软绵绵的手臂,苦笑一声,原来英雄救美也有有心无力的时候。他心里生了情愫,无论如何他总得救她!

“洛无双,等我。”

他受伤的手臂,因用了力而滴血,所以,在抬手想摸一把洛无双的脸时,他又迟疑了。

等我,我找人来救你,咱俩之间这事还没有完!

…………

《凤求凰》的琴音远在茫茫重山外。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

洛无双身上没有哪处是不疼的,只混沌地听着那琴声,好像一把裹满月色的银钩,把她从黑雾里钩回来。她眼皮颤了颤,随即有一双手紧紧握住她。

“无双,无双?”

秦渊?他不是在和舒遥花前月下的,来烦我干吗?

洛无双记忆里最后一个画面,是秦策的半截身子,她扑过去做了一回好人。秦渊的掌心太烫了。洛无双睁眼,果然看见那张脸—挂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秦渊一叫唤,秦渡也赶过来,翻着洛无双的手臂又号脉又查身体,末了道:“行了,死不了。”

秦渊轻捶了他一下,关切地扶洛无双起来。秦渊问的话太没有营养,导致洛无双完全不想搭理,只眨了眨眼,然后问:“舒遥呢?”

这下秦渊不乐意了。

“你有没有脑子,你差点儿就死了,你还问人家姑娘?”

洛无双木然地清清嗓子,秦渊叹了一口气,捧着水来喂。瞧着洛无双垂下眼,像个小猫儿似的舔水。

“你这次可吓死我们了,怎么弄的?一会儿不见就滚山底下去了。”秦渊絮絮叨叨着,“你知道我去背你那会儿,你都跟条黄花鱼上岸似的,翻白了都!你还问舒遥,人家听说你不好了,回去给你煲汤了。

“哎我说,这回你可不能说我不仗义了,秦策一来找我,我可是立马跑着去找你,舒遥是谁我都忘了……”

洛无双喝过水,嘴角还有些发干,她抿着嘴想:竟然是秦渊来救的自己,看来他还不算没有良心!可见话本子里成日寻死觅活的闺秀还是有智慧的—在关键时刻受伤,总是有用的。

这一回折腾,秦策和洛无双、秦渊被留下好生管着。

大夫日日查看,唯恐这三个小祖宗留下什么后遗症,自己成为千古罪人。

算起来,秦策、秦渊都没什么大伤,一个是手臂脱臼,一个是背人时扯破了之前的伤口。总的来说,养个两日便也能好了个七七八八。倒是洛无双,有三分小内伤,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碍于三人的身份太高贵,一个外宾、两个皇子,哪个都惹不起,强行被山长批准了大半个月的假期。

日子虽然无聊,但洛无双简直是躺在床上出风头。

有舒遥和霍雨萌天天来照顾洛无双,她的伙食水平简直直线上升。

日日午时,这二位千金小姐一人拿着一个食盒,准时出现在三人的病房中,一白一粉,摇曳生姿,着实让人羡慕。

洛无双躺在床上动弹不了,努力半天也只是跷起脚来,晃动两下手臂。倒不是她伤得有多严重,而是大夫包裹得太严实了。

霍雨萌和舒遥见状,赶忙跑过去,轻声哄着洛无双。舒遥满目怜爱和不舍:“今日可好些了?”

那边霍雨萌也不甘示弱,挤开舒遥也同样关心道:“无双哥哥,你要快快好起来啊,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闯荡江湖,双宿双飞了。快尝尝我做的玉米排骨汤,最是滋补……”

秦策一般是看看书,见怪不怪,而秦渊则气得肺都要炸了。

自己是个死人啊?就半点儿得不到姑娘关心。

每每此时,洛无双就装模作样地半眯着眼,享受左拥右抱带来的快乐。说起来看秦渊气呼呼的样子,那可比美人在怀有趣多了。

通常等洛无双吃饱后,才会想起来与自己共患难的两兄弟,热情邀请同吃。这日除了食物,霍雨萌还带来些消息。

例如,邓夫子整整休养了四天,身体才好转。

例如,藏书阁中,传闻被毁掉的半幅《苍柏巡山图》,并非真迹,而是一幅赝品。

真正的名画尚在书院,只不过是在藏书阁后面的无穷洞中。

“据说,由历代帝王亲手纳入无穷洞的书籍皆为珍品,那里藏的才是真正的宝典。”

闻言,秦策和洛无双都神思一凛。

连鲜少开口的秦策都问道:“无穷洞?我们可以进去?”

舒遥看了秦策一眼,不觉有他,倒是洛无双暗道他心急。

舒遥解释道:“无穷洞,除了每年新生入学考试第一名的人有机会进去上一炷香,剩下时候是没有办法进入的。

“只是那《苍柏巡山图》只是传言,到底在不在里面,谁也不知道。”

霍雨萌接道:“或者说,那宝贝到底在不在书院里,也不得而知。”

她们二人相视一笑,洛无双与秦策也是对望一眼。

这一眼内涵可就深了。

这无穷洞守卫森严,连优秀生都只能进去上一炷香,必然有其玄妙之处。

洛无双心里开始有了计较,她认为她要的东西,一定在那里。

秦策望着洛无双跃跃欲试的侧脸,不由得皱眉。

她既然是一个小姑娘,究竟受什么人指派要来偷这个宝贝?

此刻江湖上血雨腥风,唐、林两家决裂,林家二小姐被逐出家门,下落不明。

随着林家二小姐的消失,江湖上盛名的避毒玉与紫金芒刀也一并失踪,那一半《苍柏巡山图》不知在林家还是唐凛手上,还听说唐门内斗,少堡主已经越位掌家,所以才能下十三道密令,追杀林二小姐。

书院之内好似还太平,金贵子弟们在朗朗青天下读圣贤书。

而未来,更深更猛的风浪就快掀上来了。

秦策内心有些异样。

在识破洛无双的女儿身后,有什么不可控制的东西在蔓延,在生长。这样的风波,她若能避开才是最好,何苦纠缠在斗争的旋涡中心,螳臂当车?

这无穷洞,说什么他也要先探一探。

无论如何,倒是浮萍散影,一场虚惊。

当一切风波暂时平定,所有人终于可以踏踏实实上几天课了。

稷下书院的分班考试马上要进行了,各夫子也抓紧在上课。这一次有了无穷洞的由头,洛无双的目标非常明确,入选天班第一名。

幻想总是很美好,现实总是喜欢给人一巴掌。音律课上,洛无双就睡着了。

说起来实在惭愧,她前一夜奋战读书,晚上特意吃了双份还用了夜宵……坏就坏在那夜宵上:红豆糯米的团子。真是顶饱利器,偏偏书院做得又甜又软又糯,又什么又,反正很好吃,洛女侠连吞四个,然后夜半辗转难眠,直叹:人间食色误我,嗝!

于是,洛无双顶着乌青眼圈,伴着笛音,被周公勾魂勾得没边。起初,她还拼命挣扎,撑到一曲过半,她实在撑不住,一头倒在琴弦上睡了过去。

夫子噙笑唤醒她。

大家都道,夫子当真宽容,面对洛无双这种学生不批评不说,又弹奏一曲,问众人感悟。

秦渊率先侃侃而谈:“夫子此曲,我情与君,亦犹形影宫商之不离也,所谈虽为一曲,但如琴瑟在畔,彼此宫商皆合一也。”

夫子连连点头称好,表示他对于宫商的见解尤为独到。见状,秦策也站了起来,他从行韵说起:

“笛音即心迹,吐诉叙事虽是平常,拳拳之心却难用言语表达,直教人感叹,琴音易得,知音难觅啊。”

夫子亦是称好,同样夸赞了一句见解独到。

问到洛无双,洛无双倒也坦诚,抬袖一抹桌上可疑的水渍,直言:“弟子愚钝,夫子这一曲十分纯朴,而平静处又如泣如诉。”她挠挠脑门,颇为不好意思,“学生只觉得像家母在絮絮叨叨道别……不免……不免就睡了。”

许夫子若有所思,问:“你的梦中,是何场景?”

洛无双有些伤感:“我要从家里走了,母亲担忧得很……”

周围隐约有些议论声,瞧不出许夫子满不满意。夫子放置了底子,拿了张八尺古琴出来,敛袖又拢弦,弹得洛无双心里七上八下的,直敲边鼓。

这一曲比之前短。曲尽,许夫子点名一个平日籍籍无名的学子,他站起来扭扭捏捏说不上话。洛无双盯着他正觉得可怜,耳闻自己大名飘出来,脸色一僵。

许夫子问:“这回你的感受是什么?”

洛无双脑门上一层冷汗,磕磕绊绊道:“叽叽喳喳的……我最讨厌鸟了!”

在座会不会答这一题的都蒙了。

秦渊紧摁着琴弦,真是杀了她的心都有。

鸟?睡了一觉,怎么越发傻了?!

许夫子果然眉头紧锁,沉声:“继续说。”

“呃……不是,其实也不是很讨厌。落日余晖,黄昏夕阳……呃,总的来说,还是……”洛无双绞尽脑汁找词,根本不敢扭头看秦渊漆黑的脸,好半天,她憋出一句,“欲……欲下未下风悠扬,影落寒潭三两行。”

根本没人听懂她想表达什么……

许夫子不言,这次放了琴,又持一支玉箫。箫声婉转悠扬,久久回荡。

这次,洛无双没等夫子问,积极举手,恨不得把手指扬到人眼前:“我我我!这题我会!”

秦渊实在看不下去她破罐破摔了,猛地站起来,扬声:“夫子,刚才一曲—”

“殿下,且慢。”许夫子捋了一下花白胡须,打断秦渊,“老夫想听听洛公子是如何感觉。”

洛无双起身,眼底亮着光向秦渊暼一眼,好似炫耀,看得秦渊一脑袋火气。她清了清嗓子说:“这一首,嗯,饱含我哥对未来嫂子的殷切期盼!”

许夫子一言不发,所有人一言不发,只有不说人话的洛无双侃侃而谈?:“忠贞,美好!唉,可惜我还没见到未来的嫂子,真希望她能跟这首曲子似的,如山水画一样那么好看……”

洛无双说完,犹自可惜着叹气,这才发现全班同学的目光都饱含怜悯,而许夫子神色也古古怪怪。她心里咯噔一下,不知所措地坐下。只有秦策敏锐发现,许夫子看向洛无双的眼神错愕,又好似有难以言喻的……惊喜?

众人见许夫子起身,以为夫子终于要罚洛无双了,还顾不上替她求饶,就见夫子是抱着琴来的。到了学生面前,夫子竟然毫不拘礼,一把递给她!

洛无双烫手似的往外推:“这……这我……”

许夫子叹然:“老夫寻觅半生,以为要将一身技艺带入棺材,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能通自然之性。”

“啊?”

洛无双瞠目结舌,大约觉得是自己气昏夫子了。

许夫子继续道:“若你有意,老朽愿将你收作入室弟子。”

众人都听得云里雾里。这都是啥呀,随便说了几句话就能得到天大的好事?

许夫子清清嗓子,解惑道:“老夫方才三首曲,皆有名有典。

“第一首是《阳关三叠》。”

洛无双揉揉睡红的额角,似懂非懂地点头。

“第二首是《平沙落雁》。”

……我就说有鸟啊。

秦渊瞧着洛无双跟着点头那样,又气又好笑。

许夫子最后道:“而最后一首,名曰《潇湘水云》。

“《阳关三叠》富于激情,取离别之景,恰如你所说,诸位公子离家求学在外,会梦及家母,再寻常不过;而《平沙落雁》……”说到这儿,夫子笑了一下,摇摇头说,“‘鸟’,黄昏外成行,大雁南飞,倒是话糙理不糙,尤其是那一句‘欲下未下风悠扬’甚妙!

“而《潇湘水云》,是其中最清雅的一曲,可取四字称其:清、微、淡、远。若娶妻得此,倒也是一桩美事。”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敢情这洛无双竟然是个音韵怪才?

这下洛无双彻底反应过来了,心底快乐得起飞了,面上还拱手道:“夫子过誉了,都是夫子授课有方。”

“咔嚓。”

秦渊掰坏了自己的琴,这小子什么时候才能不来抢自己的风头?

乐理课上,洛无双的风头出得足,到了经纶课,可就不是她的天下了。

软烟罗透光,窗外的景色并不能一览无遗,略微可看出个模糊的轮廓。洛无双望着出神半天,才发现屋里十分静,她戳一戳邻座黑小子,那人说:“夫子要咱们抄录经论四十卷。”

洛无双咋舌,这么多?

正说着,秦筑忽而道:“夫子,我们也格外想供奉书院先贤,只是众人抄写笔迹不一,显然不够有诚意……”

许多人附和点头,秦筑继而道:“不如这样吧,推举一德才兼备的学生来抄录—就洛无双吧,大家看如何?”

洛无双突然被点到名字,一抬脸莫名其妙。

众人议论纷纷,都向她投去眼神。上一堂课才出了风头,这下她也有些飘然,便一拍大腿:“行,我来!”

于是,课后,洛无双一人留在学堂抄录。

“秦渊怎么也走了……没义气!这怎么这么多啊,写得累死了。”

咬着笔杆,洛无双又气又恨。忽然卷上一暗,有人从后面胡乱摸洛无双的头发:“又在背后编派我,你的良心过意得去吗?”

洛无双回头,秦渊一身白衣,吊儿郎当却难掩眉间山月。他将带来的食盒放在案上,漫不经心地笑着凑过来看洛无双抄录的经文。

两人靠得很近。不知为何,洛无双原本鼓着的那股气,瞬间便软了下来。

她撇了撇嘴:“我以为你又去找舒遥玩了……”

这话听着还真有点儿醋瓶子翻了的意思。

秦渊暗笑。

若洛无双是个小姑娘,他们俩还真有那点儿意思。他偷偷地把手边的食盒一藏,一会儿说洛无双这里不对,一会儿说那里写得不好。

拿着砚台捣乱的同时,秦渊一不小心,碰洒了桌上的墨,洛无双写的半卷经书都被毁了。她瞬间奓毛,看着秦渊,良久,又憋气地坐回去,委委屈屈地嗔怪一句:“秦渊你有病啊?!”

半砚台黑色的墨汁都洒在秦渊半开的衣摆上,如同一朵盛开的硕大墨莲。而洛无双的委屈样却比张牙舞爪骂人的样子还让人心疼几分。秦渊愣了愣,一句抱歉哽在嗓子里,半晌没说话。

莫名地,秦渊竟觉得这样委屈的洛无双有几分可爱,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你再同我服个软,我就帮你一起抄!”

洛无双:“啊?”

洛无双觉得,有些人果然会得寸进尺,给他几分颜色他就会开起斑斓的染坊。洛无双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想法,最后秦渊不但没有送成饭,还被洛无双揍出了大门。

空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无双一个人长吁短叹。

不多时,脚步声传来,洛无双以为是秦渊良心发现,抬头却发现是冰块脸秦策。他将带来的食盒放在一边,一言不发地走了,徒留洛无双一个人。她看着一左一右的两个食盒,一边抄书一遍纳闷:“书院里,就不能有一个正常的朋友吗?”

她急着抄完,根本来不及吃。等到秦渡匆匆赶到,她都不用抬眼就能猜到他拿了什么。

比起前人,秦渡正常许多。他坐在洛无双一边,指着另两个食盒“咦”了一声,问:“这儿还有两个?”

洛无双扫了一眼:“你二哥、四哥送的。”

秦渡好奇地打开,再失笑地摊开自己的:“你今天还真是有口福,加上我的,竟然是三份一模一样的午饭。”

洛无双笔下一顿,看了看秦渡,又看看菜,还是搁下笔吃起来。

她像一只仓鼠似的,腮帮子鼓鼓囊囊的,还忍不住骂起秦渊今天的行为。

秦渡拿过经书,很自觉地帮洛无双抄了起来:“四哥很在乎你的。只是他那性子,嘴硬心软—小时候,他喜欢一个小宫女啊,就成天提着点心去找人家,结果每次都弄哭了人才丢下点心回来……就跟今天差不多吧。”

说着,秦渡停下手中的笔,一抖墨字:“喏,原来模仿起来也不是太难。”

洛无双方才没注意,这会儿一瞧,简直要蹦起来了。

秦渡模仿他的字迹,简直一模一样!她如获至宝,直言:“厉害啊!都说素问公子妙笔,一双手能用针如神,也能笔走龙蛇,今日一见,真是绝了!”

她夸得秦渡很是受用,他换了一卷又抄两行,忽道:“哎,你一个北洲人,怎么对江湖事如此了解?”

洛无双惊得一愣,肉丸子卡在喉咙里,一面颓废咳着,一面摆手。秦渡赶紧哄着喂她两口汤,瞧着这小子跟兔子吃食一般,还得人陪,失笑摇头。

洛无双缓过来,拍着胸口:“我,喀喀……我一直养在……喀喀……中原嘛!”

得了,你这嗝打得,谁听得懂。

秦渡想想也不细究,埋头继续学她鬼画符。

那边是患难与共而来的惺惺相惜,这边秦渊被打出来,感觉自己的一番心意受到了侮辱,气得要命。

如秦渡所说,秦渊这个毛病,真是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秦渊觉得胸中郁气实在难抒。

他咽了咽口水,决定要去找个法子,好好消消自己的怒火。

从书院下山,秦渊很快找上沈泽华。

沈泽华是谁?京陵沈家吃半城,泼天富贵金银窟—而沈泽华就是这个沈老爷的嫡子。

入夜,烟花彩灯初上。

潇湘馆内,秦渊冷着脸自斟自饮。舞娘腰肢柔如西柳,举手投足,脉脉含情,但在他眼里好似根本不存在。

沈泽华打着扇,观望半晌,举着酒壶过去:“说好的带四皇子喝花酒,怎么就让您一个人独酌呢?”他一面说,一面冲那舞娘招手,“过来陪着我们四爷。”

论起来,沈泽华也是半个少东家,这舞姬是他亲手培养,要是能在四皇子那里得个贵妾的名分,那他们馆子可是沾了大佛。

那舞娘闻音便来,还没下手,秦渊眼风一扫:“滚。”

场子顷刻冷下来。

这屋里可不止他们,只是旁人不敢近秦渊身。一圈酒打下来,众人也微醺,喝大的沈泽华晃着手指在空中比画,酒后吐真言:“我……是真的敬佩四爷,不仅长得帅,还有才……还能上老子从来没上过的稷下书院……”

众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一群官家公子也发自真心地附和。

书院?

秦渊的醉意为这两字有了短暂的清醒。

人人羡慕的事,偏就有那些不开眼的,身在福中不知福!

想起洛无双,秦渊不由得觉得有些上头,他握住的杯子摇摇欲坠,琼浆倾出了也不在乎,他突然笑道:“这有何难,本王这就带你去稷下,你们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虽是醉话,可在座的哪一个不醉?

众人一拍即合。

当夜,一群酒鬼浩浩荡荡爬墙进了稷下。并非稷下没有守卫,而是历年来总有醉酒的公子哥半夜回舍,守卫见怪不怪,还以为是哪个苑的小帮派夜间聚会。

况且隔着老远,守卫就看到走在最前面的秦渊,谁敢问他?

于是乎,六七个酒鬼顺理成章地翻进稷下。秦渊也不挑,闭着眼随手拐进了稷下的南厢藏馆区域。

南厢藏馆区域,区别于稷下最有名的藏书阁和无穷洞:南厢藏馆多为一些古典字画和近朝代的著作,平日里供稷下的学生临摹借阅。

也不知道是谁提议,吵着要去南厢偷看书院奇画。

秦渊纵情释放,有求必应,在众人起哄中偷偷撬锁进入。一群大老粗对着大家真迹也觉不出个所以然,只知道这幅是金丝线装裱,那幅画了两只芦苇双鸭。

众人奉承打趣,一片哄闹中,玩得好不开心。他们对这卷画指点几句,又对着那卷书假装翻翻,总之,这群平日里胸中也不见得有几滴墨水的大老粗,竟然在酒后渐渐走上了风雅的不归路。

好景不长,随着一声惊叫,将大家都吓得回神。众人散开,发现有人踩住了一张卷轴,且不留意,好些人都胡乱踏上去。

“走开!”

秦渊冲过去一把抄起画轴,打开一看,酒意顿散。

是《玉人相思图》!

秦渊脑子里“嗡”的一声,望着画上女子脏乱且看不清的面目,恨不得一把掐死这帮混账。

他们不知,秦渊又怎么会不知道?

《玉人相思图》,那可是极其有名的孤本画,由李朝一位才女所画,因其画技高超,父皇亲口御赞,收入此间。

静默中,有人点亮火折子。秦渊瞧见上头一行题字,脸色几乎不能用难看形容。

父皇曾在这幅画上提字。

秦渊的酒彻底醒了,他也不知道今晚这一番胡闹是为了些什么,但眼下他确是捅了马蜂窝。

周遭的人大眼瞪小眼,基本不了解这情况。但是这又能怪得了谁,明明是秦渊自己打肿脸充胖子。他只得咬牙道:“还不快滚。”

沈泽华见状,还想出言挽留几句,却被秦渊一耳光扇出门:“我们酒肉朋友的那几分情谊,今日就断了吧……你若再多话,我就将你交给山长!毁画的责任你自己担!”

喝什么花酒,见什么狐朋狗友,他就该陪着洛无双抄书。

攥着那卷画,秦渊思索:稷下书院的南厢房,园中库点每七日会排点巡查,怕的就是珍品被偷盗。

而距离排点画卷只剩下三天,究竟是去买一幅仿画,还是实话认罪。

虽是夏时,山谷吹上来的夜风竟也有些寒凉。秦渊满脑子是洛无双赶自己出去时,那张气呼呼的小脸,他摇摇晃晃地就朝东苑自己和洛无双的寝居走去。

那四十卷书虽然多,但洛无双与秦渡两人抄着倒也快,尤其秦渡双手执笔,不花一夜便好了。

夜深时,洛无双才沉沉睡去,直睡到日上三竿。未合的窗口晒进日头,晒得她面上发烫,她伸手钩着帐子想遮一遮,却摸到个软乎乎的玩意儿。

“嗯……”

什么玩意儿,迷茫中,她用指尖掐了一把。

那软热的东西竟然动了。

“啊?!”

洛无双脑子里空白了一下,继而尖叫着翻身坐起,一眼瞧见在她床边趴着个男人。男人酣然好梦,她掀开那人枕床沿上的一张脸,赫然是秦渊。

咝,这人什么毛病?一身的酒味,像个百年酒坛似的。加之时值夏日,秦渊一身好衣裳都被酒糟践了,洛无双暗骂几声,缩回手烦得直拍脑门。逼不得已,这人醉得半死不活,她不能托着往屋里拽,万一外面有人看见也不体面。

衡量之下,洛无双敲开了秦渡的门。把秦渊丢进浴桶里,直骂他平日玉树似的,一喝醉了沉得仿佛一座山似的。

日光晒在水缸间,简直要热得漂一层白雾。

洛无双打着这水,往秦渊混沌的天灵顶一浇,秦渊被浇了个透,却没醒。洛无双在水间兑了些皂角,和着细碎的香味,又兜头一瓢下去。桶里那位少爷才哆嗦了一下,堪堪有反应。

他的面部浮红,显然完全是喝多了,嘟嘟囔囔着:“画儿……我的画儿……”

洛无双与秦渡对瞧一眼,什么画啊?两人正愁着,秦渡忽然脚下一碰,他弯腰在床榻底下钩到一张脏兮兮的画轴:“是这个吧,什么画儿让四哥喝醉了还念着……”

他翻着画卷,一面说一面好奇地把看,刚翻到一半,面色就变了。

等不及等洛无双问,秦渡手腕发颤,一把去攥住浴桶里迷迷糊糊的秦渊:“四哥?四哥!你……你怎么把这画偷出来了?这是怎么弄的,你……你是被谁灌了这么多假酒啊?”

洛无双接过画轴,那上头的画已经瞧不出本来面目,全是靴底的泥印和手指印,包括旁边一排题字。听了秦渡的话,秦渊这是偷拿了哪儿的画,还弄脏了,这不是跟烧了藏书阁差不多吗?

秦渊泡在水里,安静得像朵牡丹花,白里透粉,而秦渡是真没心思赞美他四哥的皮相如何了。

《玉人相思图》,当今圣上御笔亲提,收在南厢。

这么个宝贝,连天日都舍不得见一见的东西,秦渊怎么就把它搞出来,还糟蹋成这样了?这是什么罪过?洛无双烧了元武古籍这事儿还悬在头顶,他这儿又来一把。

双剑合璧,管不了了。

今日休沐,原本洛无双与秦渡昨日辛苦些抄好了书,打算今儿可以歇歇,结果这一上午光伺候秦渊,连晌午饭都没吃上。

蝉鸣梢头一声高过一声,秦渡托小厨房做了两碗莲子甜汤,用井水冰过,与洛无双分食。

洛无双将甜糯的莲子含在舌根,思索着,吃得很慢。秦渡说秦渊梦里都放不下的画儿是一卷宝贝,多值钱就不赘述了,总之如果让皇上知道这件事,大概秦渊能有一段时间被送到关外喝沙。

“怕是到时候回来,已经是秦策的天下了。”

里屋,徐徐有风穿堂过,罪魁祸首睡得酣甜。

洛无双狠狠一丢瓷勺:“浑蛋,他还睡得着?马上都要测试了,他是不是想跟我回北洲牧马啊!”

秦渡也是紧皱着眉头。这天下,不是无人能修补《玉人图》,只是再有三两日就要查库,现招师傅上山门都来不及,而此刻院中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碎瓷碰壁响当啷,这是夏日里最舒心的响声之一。

秦渊在昏沉的酒意里醒来,就听见这一声一声。他捂着脑门爬起来,就见洛无双坐在桌前吃着甜汤,莲子淡寡的香味儿从她的勺子下荡开,荡得秦渊喉咙发干。

“你……”

“哟,醒了?”

秦渊原本要问洛无双怎么在自己屋里,但很快发现,这儿似乎是人家卧房,而不过多久,他就把昨晚那些破事一一记起,包括那件弥天大祸。

他一拍床板,跳下来就要往外冲。洛无双把手一横,手里一把黑绢洒金折扇,瞧着眼熟,秦渊莫名其妙质问:“你拦我干什么?”

洛无双搁下碗,眼皮子一掀:“别忙活了,你的宝贝弟弟去给你想辙了。”

秦渊脑子一转,“哦”了声,回身坐下。

怪不得眼熟,那扇子不是秦渡的吗,还是前几年自己送的。秦渊摸着茶壶正要喝水,洛无双说秦渡发现了《玉人图》的事,现在去找人修补了。

秦渊顿了一下,又站起来:“不行,不能让他去!”

“你知道他找谁吗,你就着急?”

秦渊翻个白眼,抢过扇子心虚地摇头。

他能不知道吗?尽管嘴上十分不屑,但他的兄弟他都清楚,在修复古画这点上,秦策是打小就有天赋。

小时候,宫里有个小宫女发现《八骏图》的拓本上有虫蛀之缺,因生怕被罚,一时想不开要跳井,碰巧撞到秦策。而这二皇子当时才七岁,修补图画的能力叫人叹为观止。

圣上特许,让秦策为《八骏图》做出新诗,此事一出,秦策被赞誉为天降神童。

就是这样一个人,小时候还算乐善好施,怎么越长越歪,他们也说不清楚。只是,秦渊暗骂秦渡糊涂,这损坏宝贝的事,哪怕是自己去请罪、去受罚,也不能折了风度。

瞧他急得,洛无双疑道:“小命要紧,你就跟秦策服个软好了。”

“你懂什么!”

秦渊咬牙切齿:“最近朝中在争这一届花舟大赛的主政人,这事被他知道,他怕是急不可耐地就会捅到父皇面前,这简直是拱手送弹劾啊。”

说罢,秦渊去追秦渡了,留下洛无双一脸无所谓地喝着甜汤。

—找去吧,反正秦渡是被学妹叫去帮忙了。

她骗了秦渊,也没有把心底对秦渊这少爷做派的恼恨完全消散,于是到了傍晚,不怎么晒了,洛无双提着软剑出去散心。

这把软剑随她出入江湖,却全然无用武之地,最近一次出山,还是帮了秦渊倒忙。

……也是,自己跟秦渊,也真是一笔烂账。

烦啊!

此一片竹林偏僻,今日不知道哪阵风吹歪了,来人多了些。

于是,当暮色四合时,秦策追着红霞散心至此,就看见洛无双正在辣手摧竹。

从前就觉得这小子使的软兵器脂粉气重,原来……

秦策负手立在远处观望。

软剑扫过之处,落叶如琼珠碎玉,洛无双白皙的面孔在剑光之中,三分端正严肃,五分风流灵巧。她着男装不好勾眼描眉的,眉目更显得软润好看,一不留神,那软剑剑锋就掠过来—

“喂!”

突然旁边多了一个人影,洛无双惊呼一声,险险收剑。

竹影摇晃,秦策面不改色地走出来。

“你躲在那儿做什么?差点儿砍到你。”

洛无双嚷嚷着,剑是练不下去了,收手抹了汗道。

她眼底的光尤其亮,亮得秦策心底的问题无处遁形。

鬼使神差地,秦策开口道:“你……为什么不把我供出来?”

月下,洛无双抬起眼,似乎是根本忘了这件事。好一会儿,她才摸摸下颌尖,说道:“啊,那事儿……我说了也不见得有人信,还是算了。便是供出你,我也不能脱罪,那便一并算在我头上好了,罚一个总比罚一双好。”

倒是实诚。

秦策一时无话。

微风习习,扫过两人的发梢,洛无双在明,秦策在暗,莫名的情愫萦绕在秦策心头,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洛无双

—即便是男装扮相也俊美异常,倘若是红装……

不知何人有此等荣幸窥见真容。

洛无双凑近他,拿手在他脸上晃了几下:“发什么呆?”

秦策长睫一晃,眸子里映出整个笑着的洛无双,面色不大自然?:“喀,半月后的花舟节,你可来?”

“花舟节是什么?”好像秦渊也提到这个。

秦策解释道?:“是朝廷中乐师伶人的选拔会,四年一次,好比民间选秀,参赛多为江湖女子和奇巧匠人艺姬,虽然听起来风月,但其实花舟节……”

说至此,秦策欲言又止。

秦渊也正争取主政人的身份。

听得正入迷,洛无双不知秦策为何突然停下来,忙出声问道?:“怎么了?”

她隐约觉得,这之后的内容才是那两人争夺花舟节主政人身份的根本原因。

秦策清清嗓子,顾左右而言他:“所以,你到底要不要来看花舟节竞技?”

老实说,洛无双全无兴趣。

只是这一提,她想起了秦渊。她是了解秦渊的,人轴,说话也不好听,让他求秦策基本没戏。可她隐约知道,若是这事不能善了,对秦渊大抵是个很棘手的事。她不想秦渊因为这件事失了圣心。

于是她十分含蓄地问:“这个嘛……你这算是邀请我吗?我可以去!但是,你能否帮我个忙?

“我要修复一幅古画,那日我进南厢藏馆,不小心……”

话还没说完,秦策就打断了洛无双的发言,说道?:“我是不会帮秦渊的。”

洛无双暗暗一攥拳,敢情你全明白,白瞎我热情表演。

秦策也不绕弯子,直言:“我与他一直水火不容,政见相左,若是《玉人图》的事能让秦渊受到打压,无论是我还是背后的拥护者都对此喜闻乐见。

“谨小慎微,本就该是我们这些皇子的职责之一,他既不矜身份,不护名节,也别怪别人借题发挥。即便你对我有恩,我也不会帮他的。”

洛无双这才知道,秦渊这件事的严重性,与自己惹的事有多么不同。

她面色很差,本想开口再说两句,秦策忽然叹气道:“尽管我不会帮忙,但也不会主动让事情变得更糟,这是我对秦渊的最大让步。”

事已至此,洛无双耸肩表示理解,回以秦策一个无须挂怀的宽慰笑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我不会强人所难。”

他眸光闪动,有些动容地问道:“倘若朝廷需要北洲出面,你是否也会如现在这般偏帮秦渊?”

洛无双神色微怔:“这……这也是我父王做主。”

“倘若是你自己呢?你洛无双,又或者说……你戚风棠会帮谁?”

洛无双一愣。

尽管她一再否认自己的内心,但是仍然知道无论身体还是思维,她都已经开始习惯事事为秦渊着想。不过闲谈之语有必要如此认真吗,她释然莞尔:“谁给我大北洲的金银多,我便帮谁。”

瑟瑟竹叶相击,一时无话。

秦策丢出一张纸交给洛无双:“虽然秦渊惹人厌,帮他于我无益,但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愿意……提点一二。”

洛无双打开信笺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字,她仔细读过第一行,才发现是一篇完整的修补指南。

洛无双十分感激,无论是替秦渊还是她自己,连连拍胸保证:“若是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尽管提,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秦策笑着摇头,看着她为了秦渊的事奔前跑后,心中五味杂陈,只道:“报恩而已,你无须挂在心上。”

尽管秦策说是为了报恩,但是洛无双的态度十分坚决,仍然等待日后一个合适的时间报答回来,丝毫不愿占对方一点便宜。

秦策看着洛无双似有千万句言语要表达,他欲言又止,最后却只留下一句忠告:“若是要走,就千万不要留恋……人总要失去些什么,才能再得到些什么。”

洛无双脑袋空空,好似有些感悟灵光一现,却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离开竹林,洛无双倒不回屋了。

凭着直觉,她想着那幅《玉人相思图》的样子—缺少的边边角角,然后直奔稷下书院的储物库,翻找了一晚上修补材料。

于是,翌日一大早,洛无双拖着一个包裹和十分浓的黑眼圈,才回到房间。

那个大包裹砸得秦渊惊醒,甚至来不及同周公作别。

洛无双冷面盯着他洗漱,一面将清单丢下去:“喏,你的命抱紧了。”

“这什么?”

“如果你不想因为《玉人相思图》受罪,那就在今天日落前凑齐这些颜料,后天就是查库的日子了……再晚,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你。”

秦渊半信半疑,翻开包裹看了看,翻开那张清单。待看清是什么,他眼底一亮,抱住了洛无双?:“你哪里寻来的?可帮大忙了,哥哥甚是感激。

“可是,这些是那画的材料,并不是修补之术……也不知道秦渡会不会仿画……”

“你去寻东西,寻齐全了,我帮你仿。”

“无双,你简直就是我的福星!”

秦渊又是一个激动,再度将洛无双拥进怀里。他的拥抱又软又热,洛无双心下漏跳一拍,吓得挪到床角支支吾吾道:“我……我不过是去藏书阁多翻了几本书,你别烦了,快去找吧。”

说完,洛无双慌里慌张地转身就跑。

刚才一抱一揉,秦渊看出这人乌青的眼圈,便也不拦,放去休息。

他顺着单子细细看过去,除了几枚工笔画笔、刻章印,还有几种奇特异常的颜料:分别是画女衣用的是珍珠、贝母,还得是磨出的细粉,可是后面又添加了一味白栀子,不知是何用处。

秦渊好奇地看下来,配颜料还要一味止血消肿的药材,顺着读过去,后面赫然有两个大字:晕染。

传闻这样的颜料在光下会镀上一层浅浅光晕,还会隐约散发栀子花的香味。

通篇看完,竟也长了番学问,秦渊禁不住赞叹,到底是宝贝,真精细玄妙。

于是,当夜,月黑风高……收集来所有材料的众人躲在灯火通明的暖阁中,聚一处研讨画法和细节。

洛无双大梦一场后,神清气爽地赶来与众人汇聚。她左看看右摆摆,认真仔细一项项审阅,到了最后一项曼陀罗砂的时候,她使劲儿嗅了味道,皱着眉头说:“这味道不对……”

秦澄十分老实,答说:“曼陀罗砂远在西域,就是快马加鞭,也没办法在明天日落之前赶来,这是我们在市间收的,只能将就一下了……”

洛无双无奈点头,现在死马当活马医,也只能姑且一试。

众人心内都有些忐忑,而秦渊一反常态,为洛无双拉开太师椅,态度之恭敬,令人惊异。

笔舔饱墨,洛无双埋首了好几个时辰。当她最后一笔收完,室内鸦雀无声,只有秦渡拊掌,叹道:“戚三公子,果真比传说还要传说。”

而在秦渊惊喜的目光里,洛无双头一次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她在家什么都学不好,稍微可以一提的,就是仿画儿了。

不得不说,洛无双的画技的确不错,她本是女娇娥,下笔也的确也有几分女儿家心思的样子。待她成画,秦渡模仿着先帝字迹,题了诗,秦渊又用萝卜刻的仿章落了印……大功告成。

这一夜,几人和衣将就挤在一屋里休息了。

天色拂晓时,窗外有异样响声,秦渊被惊醒,睁眼是洛无双柔软温和的睡颜,好似个小姑娘似的,连唇面都是又粉又水嫩的。

他恐弄醒人,轻手轻脚下榻,走到窗前,窗外有一枝花。

原来是一枝带露的花苞落了下来。

他身后的洛无双在睡梦中嘤咛一声。

秦渊合上窗,没了睡意。他在桌前瞧着那幅亦真亦假的《玉人相思图》,不知在想着什么。

今日停课,山长按照惯例去南厢藏馆巡视。

山长像往常一样来回踱了两圈,随手取了一本丹青描法之类的书登记后就打道回府,丝毫没发现异常。一旁假装鉴赏名画的洛无双和秦渊、秦渡等人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危机可算是解除了。

众人对洛无双都十分感谢,击掌庆贺,好不热闹。不知是谁提议要出去接着喝花酒,想到花酒就心有余悸的秦渊,一个眼色制止众人。

众人感觉奇怪,问道:“四皇子素来最爱去花阁里热闹,怎么如今反倒转性了?”

“还不是因为无双……他不喜欢我去那些地方,对吧!”

秦渊鬼扯的功夫简直烂,他随手扯了洛无双来做挡箭牌,还朝着洛无双挤眉弄眼。

洛无双只能尴尬地笑起来:“是……是吧……哈哈哈。”

大家都纷纷调侃起来:“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四皇子,竟然愿意为了北洲三公子‘从良’,三公子真是教导有方……”

洛无双羞耻感爆棚,但秦渊就那么大大方方地应承着,像拎鸡崽似的一把揽过她的肩头。高度正合适,秦渊心情愉悦道:“本皇子乐意,你管得着吗你?”

众人哄堂大笑,直呼以后的四皇子妃命苦,往后怕是除了要防女人,连男人都要防着。

洛无双羞到没脸,无处安放的目光不经意地投向那幅《玉人相思图》。只见画中枝叶葳蕤茂盛,少妇裙裾熠熠生辉,只是裙摆周遭的海棠花却格外鲜艳,那朱砂似乎跟自己所画的并不一样……她皱眉仔细去看,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让洛无双十分敏感。

在他们庆祝的同时,没有人发现秦策正在南厢房边上满面落寞地看着这群人。

回到住处后,洛无双把最后的疑惑通盘告诉秦渊:“你说,是谁这么好心,竟然不惜伤害自己去帮我们?”

秦渊正春风得意浑身轻松,听闻此话也不甚在意:“谁知道呢,日后定会知道的,到时再还个人情不就得了。”

洛无双下意识地点头。

—这可是个大人情呢。

谁说不是呢?

秦渊也没想到这人情债来得那么快,且砸在洛无双头上。

查库平安过去。

当天下午,洛无双就看到秦策一个人孤独地去上课的情形,指间缠着纱布,十分抢眼。洛无双当即明白,那个好心帮忙上色的人就是秦策。

于是傍晚时分,洛无双带着药来看秦策。

她的内心其实非常惴惴不安,先前她已经明显感受到了秦渊对自己和秦策私交的不满,这次又偷偷溜出来给秦策送药,倘若秦渊知道,指不定又是什么腥风血雨的指责。

再一想,洛无双摇摇头,自己明明替他做事。

洛无双深呼一口气,调整笑容,敲门,不时打量四周。

东西苑审美上基本无差别,一水儿往皇宫那么布置,不知道这两兄弟这么爱好一致,为什么就不能化干戈为玉帛呢?

片刻间,秦策已经打开了门。

“你……”

他面上无多表情,先是一怔,当瞧见洛无双手上药后,只字不提往屋里走。

洛无双麻利地关门,坦言道:“谢谢。”

“谢我?那也该秦渊亲自来。”

秦策实在不喜欢她这种替秦渊奔忙的样子,更不愿意她对自己的示好是因为秦渊。

他越嘴硬,洛无双越觉得十分对不起他,也不反驳,拉过他的手就要强行帮他上药,冰冷的指尖触感让两人的心都软了几分。

洛无双和秦策终于可以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聊聊天了。

在洛无双认真又俏皮地将秦策伤口上的纱布系上蝴蝶结之后,她开心且满足地冲秦策微笑,甜美如糖:“好啦,多适合你!”

秦策抬起手左右端详,头一次见到这种系法也觉得有趣,如冰山一角慢慢融化:“嗯。”

见他态度和缓,洛无双试探问道:“你……为什么又来帮我们?”

我们?秦策毫不遮掩皱眉。

他的手是为了那幅画割伤的。

曼陀罗砂与官砂的区别在于一点点颜色的差异,前者颜色妖冶,官砂更为庄重。这样的差别,寻常人看不出来,然而山长那样的书画大家一眼便能识破。于是,秦策用自己的血重新点缀了海棠花,正弥补了这一缺点。

“你呢,你为什么还要帮秦渊?”烛光下,秦策的目光沉沉。

洛无双抿着嘴不答。

她的缄默像一种默认的暧昧,秦策心里为这种错觉而掀起风浪。

他被包好的那只手攥紧,隐隐渗血,却还是猛地砸在桌上:“无双,我是帮你。

“但我不能永远帮你……我更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做你和秦渊的垫脚石!

“我……我不是……”

秦策的指尖露出斑驳血迹。

洛无双慌张,一推药:“你先消消气,等我……过两天再来看你。”

洛无双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扭身就跑了。

烛火被那阵余风掀动,秦策的屋内落入一片黑暗。

而洛无双跑了这头,回身就被秦渊堵在东苑。

秦渊冷着脸,在桌前盘两个官帽核桃,咕噜咕噜响声里,笑道:“秦策的手包扎得挺好。”

洛无双红着耳根:“你派人跟踪我?”

“还有脸反问?”

秦渊不耐烦地瞧了她一眼:“这次倒算了,你以后少跟西苑有来往。就算是什么人情,自有人去还,不必你去讨交情。”

洛无双一言不发,她觉得秦渊很不讲理—自己明明一心为他,可他干了什么?

怀疑自己?监视自己?

洛无双皱眉,转身便是离别。她耳边都是秦渊的叫喊,但是脚下仿佛生了风,极快地跑出东苑。

她心里又气又怕,这样的情绪很陌生,像蝴蝶即将破茧,有什么心底的事简直呼之欲出。她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裹进这样乱的事件里,所有人的话都在她心头萦绕。

她无法面对秦策。因为在那一瞬间,她仿佛被秦策完全看透,秦策揭开了她“戚风棠”的画皮,质问她为什么帮秦渊。

洛无双。

林家容不下你,唐门下容不下你,还对你下了十三道密令,被你搞得鸡飞狗跳的稷下书院容不下你,可为什么你还能安心在这儿帮他?

你是不是……心里有鬼?

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敢去想的,名叫“秦渊”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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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萌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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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情窦初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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