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心有千千结
【洛无双被秦策带回西苑上药,连带着燕岁桐也被安排在西苑静养。
燕岁桐一身鞭伤,夜里疼得无法睡好。夏月伤口容易恶化,秦策找人照顾着,洛无双依旧不放心,整夜陪着为燕岁桐扇风。
好几夜,她握着燕岁桐的手不断安慰。她心疼这小孩,竟顾不上自己面上鞭伤隐隐作痛。
秦策隐讳地告诉她,如果不好好休息,可能会留疤。
洛无双只是恍惚答应。她心底总放着那一日的事情,包括秦策对秦渊的质问,她一瞧见燕岁桐的伤口,一摸到自己的脸,就想到那日听到秦渊对山长的话。是呀,若是秦渊不与山长说那一番话,她与燕岁桐又怎么会受伤呢?
可她瞒了太多事情。
她心里很乱,谁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一切都不对了。
于是经过这一次之后,洛无双对秦渊刻意回避,她不想见他,更不想想他。
尽管秦渊的补品源源不断地从东苑送到西苑,但是秦策和洛无双两人都十分有默契地不提及此事。
再半月,燕岁桐总算能起身,背上的伤口也逐渐结痂愈合。秦策总会来找洛无双,说些有的没的,或者提一只烧鹅、烫一壶酒,像是多年熟稔的好友,时间长了,洛无双倒也不再推拒。
洛无双在西苑,尤其是秦策面前,十分小女儿情态,有时掷骰子连着输,她就索性撒泼,让他把赢的钱连本带利地全都还给自己。
秦策表面佯作难为情,其实暗地里接连多给了许多。
他便是爱看她如此,看她肆意,看她高兴,看她不再缄口不语。
说到底,秦策享受这种偷来的时光。
看她耍赖,只对自己一个人提出无理要求的时候,说不出来的满足和欢愉。
欢愉有时尽。
最后一晚,秦策的骰子摇出六点,洛无双倏尔长叹一口气,眼里有阅尽千帆藏不住的疲惫和轻松:“不玩了。”
秦策手下一顿。
“那明日……”
“不了。”
洛无双道:“明日我便启程,多谢你对我和岁桐的悉心照顾。”
“你要去哪儿?”
洛无双直视秦策的眼睛。
她有满腹的谎话可说,但如今只是摇头:“不知道。”
“反正我努力了许久也没进成无穷洞,原本答应你拿到《巡山图》就远远地离开,这也没做到。”语气稍顿,接着说,“不过这样也好,你同秦渊,我谁都不欠,大家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她说了太多谎话,每一句都为此付出过代价。
骰子哗啦响了几声,秦策依旧像最初所见那样,忽而一笑:“好。”
男人永远比女人更加理性和无情,即使他对洛无双的感情是从未有过的特殊体验,也绝不会因此而葬送自己的前程,不如就永久地收起自己的感情,送她远远离开。
这样也好。
原本洛无双还很愧疚,害怕秦策说出挽留自己的话,他出人意料的爽快让她舒了一口气。
良久,秦策才出声询问:“要同秦渊告别吗?”
秦渊这两个字一出,就仿佛烫着她的心,她有些慌乱,也没想好要不要跟秦渊告别,只能推脱说?:“既然打算要走,搞那么隆重也没意思……他也不一定在意。”
听完这话,秦策以为或许自己在洛无双心里比秦渊更胜一筹,不由得开心许多。
洛无双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神情变化,十分好奇:“我走了你就这么开心吗?”
秦策满脑子都是自己比秦渊重要的优越感,脸上舒适享受的表情还来不及换上,就匆匆忙忙回答:“一点都不开心。”
洛无双:“……”
在她看来,不加掩饰的明显笑容真是太让人生气,亏自己还认为秦策是好战友,都怪自己太年幼无知,对男人这种道貌岸然的动物过于相信。
洛无双翻个白眼,连敷衍秦策的心情都没有,只说:“我累了,少爷你可以把自己卷一卷滚蛋了。”
秦策十分不舍,但又不能厚着脸皮撒娇,轻咳一声,两侧脸颊有些发烫不敢看她:“这样吧,等燕岁桐醒了,我给他再诊一次脉,以防不测。”
洛无双左手托腮,右手有节奏地敲打桌面,想着他的话有几分真实可靠。大概过了一两秒钟,洛无双抬腿就踹在燕岁桐的屁股上,肉肉的小山明显颤了三颤,燕岁桐这才睁开眼,对着现实的世界一脸蒙,揉着惺忪的睡眼:“啊?怎么了,师父,你和二皇子都在呢?”
洛无双很是慈善地摸摸燕岁桐的狗头:“乖,快让二皇子给你瞧瞧伤口,正好省了咱师徒二人的诊金。”
说是那么说,可当秦策为燕岁桐换药时,看着小童忍痛扯着被褥的手指,洛无双万分懊悔惭愧。
这一切都因自己而起。
倘若能早些离开,这一切都可避免。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洛无双心里也十分烦闷,借着说是休息的机会,蹲在荷塘边念念有词,将荷塘里的所有荷花都拔了。
月色如过往,所有夜晚一般明亮。
洛无双手边有一把莲子,她一颗颗丢进池塘,当丢出最后一颗,她终于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既然不能一本正经地告别,就用莲子作别吧,一别生欢喜,二别生新缘,三别岁岁不相见。
《苍柏巡山图》,她不要了,这个破地方,她也不待了。
洛无双告诉自己,从今天起,自己不再是北洲公子,她要做回她的游侠洛无双。
东苑洛无双的房中留书一封—
信中回顾了每一个书院里的战友和自己的相处时光:秦策、舒遥、霍雨萌、秦澄、秦渡,连山长都提到了。
唯独秦渊,只字未提。
只在话说得狠绝,心却一片柔软。她仍是去了一趟秦渊的小屋,然后将怀中那块价值千金的避毒玉放在了秦渊房中。
趁着夜色,洛无双匆匆离开了稷下书院。燕岁桐带伤,到底行走不便,洛无双几番思考,还是让他暂在书院疗伤。安顿好燕岁桐,她有一瞬间的迷茫—现在她该去哪里呢?她又有哪里可去?
她一路晃晃悠悠,最终选择了最江湖的方式,既然无处可去,那就随处为家吧。于是她选择了天香楼,豪气地点了一桌子好菜,顺带要了一坛十年的女儿红。这些银钱,还是在书院时,秦渊给她的。
怎么又想起秦渊了?去他的秦渊……
洛无双喝着闷酒,听着说书人绘声绘色地讲着林、唐两家联姻的事?:什么唐凛断袖难改,谋杀娇弱小姐……唐家易主,世上哪里有三十年“太子”……
洛无双听得有滋有味,多喝了两杯小酒,夜深时才脚下打晃地从酒楼里出来。
一转身,她就被青楼里的老鸨拉进了春风渡。
那老鸨见洛无双相貌不凡,腰间鼓鼓的钱袋子,是个多金的主儿,更是喜笑颜开,耍着半老徐娘的风骚姿态:“这位大爷,姑娘们都等着您哪……”
洛无双脑子里空空的,晃荡着半坛子没喝完的酒,木木地点头,傻呵呵地搭话:“姑娘好啊,我看你就不错……”
那老鸨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名艳八方的主儿,到老了竟然还能得到俊俏公子哥儿的夸赞,不由得心花怒放,笑得脸上的粉都抖落三层,用傲人的胸脯肉使劲儿蹭洛无双的臂膀,娇滴滴的声音转着弯儿,让人身体发酥:“不如……人家今晚陪少爷……你我二人共度良宵,不收钱……”
敢情这老鸨看上了洛无双的美貌,还要免费睡了洛无双。
不明状况的洛无双大手一挥,直接把老鸨揽在自己怀里,用手抬起她的下巴,努力瞪大眼睛看清她的面容:红唇绿眼影,吊梢眉三角眼,鬼神见了都发颤,吓得洛无双几步退出三米之外连连摆手:“不好不好,你还是给我找你们楼里的头牌吧。小爷我有的是钱……”
那老鸨见洛无双躲自己如洪水猛兽,登时也没了推销自己的兴致。不过钱还是得赚,老鸨依旧热情地同洛无双介绍:“今晚花魁柳畔畔的闺中舞竞拍,爷您若是感兴趣又财力雄厚,倒是可以一试。”
醉意阑珊的洛无双一听这话,登时就不乐意了,什么叫可以一试,小爷我出马,自然是手到擒来。她将腰上的钱袋子一甩,闷声炫耀财力的雄厚。
将酒坛子扔到那老鸨怀中,使了个眼色:“走。”
整个花楼红袖盈满。
三层楼的大厅里坐满了前来竞价的达官贵人。洛无双在二楼落座,手里握着一个啃了半口的苹果,半梦半醒,看着楼下台子上的戏班子,呓语:“磨磨叽叽的跟个娘们似的。”
然而,今晚的花魁柳畔畔本质上来讲就是个娘们。
终于,在洛无双打瞌睡的时候被一声刺耳的锣鼓声敲醒:“花魁柳畔畔闺中舞竞价开始—
“三两银子竞拍开始—”
“五两。”
“十五两。”
“一锭金子。”洛无双醉眼扫过全场肥肠大肚的男人们,一个个有色心没色胆,全都在算计如何花最少的钱办最大的事。好歹也是春风渡的当红头牌,怎么出个价都如此不豪气。
洛无双对此向来不屑。
洛无双这一出手,全场哗然。都探头想看看为了一个青楼的女子抛出一锭金子的人,是哪家的便宜儿子。
拍卖的龟奴似是怕洛无双反悔,下一秒就带着签押字据来到洛无双的面前。
他点头哈腰:“爷,您签字交钱,我们楼里的花魁柳畔畔今晚就是您的人了。”
洛无双闭着眼,摸索腰间的钱袋子,毫不在意地掏出一枚扔到桌子上,大笔一挥,唰唰写下三个大字:洛无双。
那龟奴赶紧把金子收到怀里,笑得胡须发颤,眼睛眯成一条缝,朝着楼下所有的嫖客说?:“恭喜洛大爷拔得头筹,一掷千金,抱得美人归!”
龟奴带路,洛无双打着酒嗝醉醺醺地进了花魁的闺房。
层层纱幔迭起,迷迭香的味道酥麻人的毛孔,洛无双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踩在云朵上,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进了闺阁一盏茶的工夫,也没有脂粉香风,更没有投怀送抱,只有冷冰冰的美人柳畔畔隔桌相望。就在洛无双怀疑自己拍来个假美人时,窗外忽然飞来一只翠鸟,柳畔畔终于动了,她看着翠鸟脸色煞白,当即翻窗就要走。
洛无双眼明手快,抓着柳畔畔的肩胛骨,把人拉到屋子里,怒道:“你们是玩仙人跳?也不看看小爷我是谁!”
她死死拽着人就不松手,大喝:“小爷可是花了钱的,虽然不用你真伺候,但也不能这么敷衍吧……”
那花魁面色痛苦,直呼:“您身份尊贵,着实不是奴等凡夫俗子可以招惹的,您还是别作践自己了。”
洛无双觉得好笑。
什么时候自己的威名已经连青楼头牌都知道了?
她盯着柳畔畔那张妖冶的脸,好似要同意了,忽而面色一冷:“不行。”
迷迭软香竟然对洛无双不起丝毫作用!
柳畔畔眼底闪过一丝阴鸷之色,瞬间变了张脸,阴狠起来,勾起凌厉的指甲朝洛无双胸前袭去。
还好洛无双有所防备,没能让对方得逞,抬手反击,只听得刺啦一声,柳畔畔身上的丝绸舞衣裂成两半,就连原本为闺中情趣准备的抹胸都跟着遭殃,显然此刻的柳畔畔不宜大动。
她捂着胸口,只好说出实情告饶:“大侠饶命,奴家主上此刻正被围困在稷下书院里,奴家急着去救人,您且放过我,日后做牛做马都凭您处置。”
洛无双只听到“稷下书院”四个大字就惊了神,怎么到哪儿都逃不开稷下书院的阴影,忙问道:“稷下书院怎么了?你的主上是谁?”
柳畔畔不愿多吐露信息,方才已经破例,言多必失,她自然是紧抿红唇半个字也不愿说。
洛无双抄起桌上的茶壶,拔了盖子兜头泼自己一脸,顿时酒醒了八分,顺势抽出腰间的软剑,架在对方的脖子上,厉声威胁:“说!不然我现在就把你杀了!”
豆大的汗珠从柳畔畔的额间滑落,胸口被汗水濡湿大片,带着魅惑的情色。房间中的迷迭香太过强劲,她自己都差点要被摄了神志,神色痛苦,她只好承认:“是当今四皇子……”
洛无双登时慌了神,连连后退几步,道:“我同你一起走。”
晨雾微起时,书院山门紧合,而一个人影不断在那前头来回打量张望,个子不高,瞧着犹是少年。
有人在山雾朦胧处来,深衣湿了袖角,抬手间漫出许多夏花的香气。
那是东苑的花香。
燕岁桐向着山门外不断张望,又不好意思在秦渊面前表现得太明显,只能每日早起过来。此时,离洛无双不告而别已经过去三四日。书院山门紧闭,也无人去议论为何北洲公子不见。
最初倒是有,只是被秦渊赶回去了。
只说洛无双是一时兴起想去山下,绝口不提那封信与避毒玉之事。秦渊想起那信,便是满心不自在,洛无双竟然在信上只字未提自己!
“别瞧了。”秦渊一拍燕岁桐脑门,“走了也好,这个时候,山上大半的学生都想走呢。”
他说得没错,书院中除却他们几个皇子,几乎没人不想快些离开。
从燕岁桐远望的这角度,可见在山雾间有些游移的东西。
一把把白得发亮的枪尖。
三日前,在洛无双走的第二天清晨,西丹人突然将整座山包围。
当日迎战的是秦策。他一身战袍,手提长剑,站在山门前,举手投足之间好似战神在世。他手下的公子哥们面露窘色,但也都愿意与他共进退。
那蒙着绿头巾的西丹人隔着院门大叫:“里面的人听着,现在开门投降还来得及,不然等会儿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山门外的西丹人肆无忌惮的笑意更是激怒了秦策:“一群人围堵算什么本事,有本事来单挑!”
“两军交锋哪有单挑这一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好商好量,那还打什么,磨磨叽叽不如让老子送你归西。”
而当他们正在胶着之际,秦渊带着人来支援。各路人马还没动手,打一边冒出个人。秦澄这个天然呆忧心忡忡道:“听说西丹人善毒,二位哥哥小心……”
他的话未说完,一阵南风过境。
在秦渊眼下,浓郁的一阵烟瘴弥漫整个稷下书院。
秦渡大喊:“蹲下!!捂住呼吸—”
这会儿已经晚了,山门边一阵慌乱,人接连地倒下。直到最后,除却自保得当的秦渡,就一个秦渊还好着。
对此秦渡也不理解,而秦渊不说话,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洛无双给自己的避毒玉在帮忙。
洛无双。
想起他,秦渊心里更加难受。
西丹人这一次攻山,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他们不仅想一举拿下《苍柏巡山图》,还想顺手牵羊解决本朝两个继承人和大部分显贵之子。只可惜他们的如意算盘只打对了一半,贵子们倒下了,但也倒在安全区—稷下书院易守难攻,这群西丹人根本打不进来。
眼下就是熬了,看谁先把谁熬到山穷水尽。
再过些时候,雾就能散开。
山脚之下,飞奔而至的洛无双和柳畔畔除了干着急,竟有些束手无策。
西丹人已经渗透到了城中几日,这座城池也被围得七七八八。护主心切的柳畔畔急得翻鞍上马?:“他们用毒了……不行,管不了这么多了!我冲进去!”思来想去,她甩手一鞭,说是硬冲也要冲进去。
洛无双一见掉转马头,拦腰截下她:“我知道你急着救秦渊,但是现在去只能送死!还是得……从长计议。”
老天开眼,这也是洛无双生平第一次说出要从长计议的话,实则她心里也没数。秦渊倒是个倒霉鬼,也不知会不会有多大事?
可他身上有避毒玉,纵然西丹人用毒,料也无妨。
柳畔畔到底是风月中人,性情天然得要命,说着纵然是死也要死在一处。然后她毫不顾忌地甩开洛无双就冲上山路……说是至诚至真也好,说是胸大无脑也罢,总之,洛无双也是心累,干脆不去追她。
洛无双蹲在山脚,寻思着她这都不能算守株待兔。人家兔子一个个人高马大,还有刀有枪,合计之下,她掉头向城内去。
实则,与书院相隔不远的京陵城此刻也在戒严中。
洛无双凭借当初三两日交情,畅通无阻进了霍家别府后院,正巧霍少谦就在前头。他在院中几乎未上几天课,城下动荡,他被父亲抓来带兵。洛无双下马都来不及,隔着十米远喊人:“霍兄,江湖救急!”
一番交涉后,洛无双与霍少谦还在当初亭下。
霍少谦对洛无双妄图借兵包抄的想法提出否定,洛无双沉沉叹气。
她来时已是黄昏,此刻火烧云落在她的茶碗中,嫣然不祥。同样,此情此景,却已经换了天日。见她愁眉不展,霍少谦忽道:“我若是向朝廷请命,少也三天……只是你也说了,院中众人中了毒,以我与西丹交战的经验来看,他们中了毒,怕是撑不过三天!”
“不是有秦渡吗?他可是有名的素问公子。”
霍子谦叹口气,摇了摇头才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西丹既敢如此谋划,就不会让书院里面还有可供解毒的草药。”
“那怎么办?”洛无双显然是急了,一双眼都有些泛红。
“对了,我听说唐家的人马在镇上,若是唐凛愿意帮忙,以他出神入化的毒功,没准可以一试。”
“唐凛?”洛无双一怔。
霍少谦自然不知他们能有什么牵连,只当洛无双顾及唐家不肯借人,只说若不愿意去,他自己也可前去投帖一试。
按唐凛那小气劲儿,怕是悬,且洛无双又担心若他知道,会不会对此事也横加参与。真是点背,洛无双愤恨喝空茶水,喉头苦涩:“我……我跟你去!”
唐家休整的地方在远郊某一处。此地茂林深嶂,洛无双丝毫不怀疑,若唐凛愿意,她洛无双今日傍晚就能被埋在这一片好风景里。
霍家也算强龙,交涉自然是霍少谦开口,洛无双是个陪衬。只是不知道为何,唐凛的目光始终向她而来。
怪了,他不该认识自己啊。
整个沟通过程让唐凛简化得十分精炼,无论霍少谦开出什么利诱条件,到唐凛嘴里永远都是:“不行。”
大哥,你好歹找个理由,这样摆明了不想合作,是不是有点不给大将军面子?
这也正常,洛无双心想,江湖上名门大族,好些都是看不上朝廷的。他们自认生存在武林的规矩之中,与天家无关,那个高位上坐的是谁,都改变不了自己的地位。
霍少谦在后的手攥紧袍角,这让洛无双看在眼里,心下忽然一动。
他也着急,他的妹妹、兄弟此刻都在山上,若是书院那一群人出了闪失,国家动荡,苦的倒是百姓。
死就死吧!
洛无双忽而清清嗓子:“唐凛!”
众人这会儿才回头望洛无双,她结结巴巴道:“我同你有话要讲。”
这下轮到霍少谦吃惊,北洲三公子难不成还和唐家堡少主有一腿?
唐凛的目光有如剜肉的刀。
他看向洛无双,不怒反笑:“这位是。”
“……朋友,这……”霍少谦也不知道洛无双要干什么。
洛无双咳了一声,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低声道:“霍兄你先出去,稍作等候,一切交我处理。”
茶室内苦涩暗香萦绕,只留下洛无双和唐凛两个人。
洛无双道:“你……你帮帮我吧!”
唐凛原本还打算好好羞辱她一番,一听这话,当即就恼了:“帮你?你以为我认不出你?以为可以瞒天过海?
“你和林思渺究竟什么关系!”
洛无双迎上他逼问的目光,忽然就不想避了。压在心头许久的一句话,就那么破口而出:“我就是林思渺。”
唐凛:“什么?”
这小子疯了?
他甩手一个茶碗砸出去:“别以为你长得像个女人,我就会你相信你的鬼话!”
嘿,会不会说话啊?
洛无双脸色难看,噌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唐凛面前伸手一拔束冠簪子,泼墨的长发倾泻而下。她随手擦了擦脸上故意画平的眉眼,仰着脸颇为孤注一掷的样子,咬唇嗔道:“你……你现在相信了吧!”
斗室内静极。
唐凛的面色在洛无双说话间越变越沉,他忽而攥紧拳,骨骼的擦叩声分外清晰,下一秒,洛无双就被他掐着颈骨扣在墙壁上。
肩背之后是一副白虎下山的挂画,名家工笔,栩栩如生。
下山虎的双目被她压在脑后,而前方唐凛深潭似的一双眼睛也如一头狼。
唐凛越欺近,身上的古怪香味就越盛,就在洛无双觉得自己要被那股子忽然炸开的幽香裹死,唐凛切齿一笑:“你扮男人真差劲。”
嘁,那不是也骗过你了。
她不敢说,但隐约也有感觉:唐凛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却是不舍得对自己下手的。
纵然他现在一紧拳头就能掐死自己,可喉骨间虎口从未真正压扣,像个虚张声势的幌子。
洛无双依旧是那句:“一句话,你到底是帮还是不帮?”
唐凛眸光扫底,像巡视自己不听话的猎物:“怎么帮?”
不等他说话,洛无双急切道:“只需要你带你的人帮书院里的学子们压制毒性三日,待霍子谦的大军赶到,我们便有胜算!”
“哦,那于我来说,有什么好处?”
“你此次出手,满山王孙都会感激。听说你是刚上位,不知若无朝廷相佐,你的位子能否安泰?”
她倒会拿捏,只是她也不想想自己是何处境。
唐凛冷哼,瞥了一眼了她这一副奋不顾身的样子,只觉得心头阴霾更甚。他指节一收,问道:“这么卖力,是为了你在书院的姘头?”
鬼使神差地,洛无双心里浮现的竟然是秦渊。洛无双吓了一跳,连忙甩开这些奇怪的想法。
只见唐凛缓缓开口道:“我可以帮你……但是,我有个条件!”
…………
他们的交涉全隔在屋内,因而霍少谦只能在外焦急,等着等着,看洛无双发冠不正,衣衫不整地出来了。洛无双道:“成了,咱们先回去。”
“你这—怎么弄的?”
江湖传闻,唐家这位新晋东家有断袖分桃的爱好,洛无双该不会是被迫……
没注意霍少谦打量的目光,洛无双气喘吁吁,一摆手:“说来话长!你现在就回去带人,我虽然说通了唐凛,但并不是就有十足把握。
“他的毒能拖几日算几日,霍兄,咱们山上见!”
实际上,稷下书院内的确是风雨飘摇。
他们若知道有人在山脚下为他们的性命东跑西颠地忙活,定然感激不已,因为这时的秦渊与秦策,是真束手无策了。由秦渊安排的逃跑计划,在昨夜被西丹人识破,他们来势汹汹,不但山门外逼势更猛,还平白地搭上了霍雨萌和舒遥,被他们抓为人质。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真可谓是祸不单行。
于是再三合计之下,秦策提出了一个看似十分愚蠢的办法……
当夜。
唐门的一支精锐队伍悄悄潜入山中。
霁月隐在云后,洛无双咬着手指胡言乱语:“可真是个杀人放火、救死扶伤的好日子……哎哟!”
冷不丁地,脑门就被人敲了一下,她愤恨回头,只见唐凛面色冷如玄铁,薄唇一掀颇为挑衅,为他的莫名动手只解释一个字:“烦。”
洛无双满脑门火气,这死唐凛!和他一比秦渊真是眉清目秀。她向黑面煞神努力咧嘴,撑出来一个笑,心说,今天就算了,等我用完你再和你算账!
众人在夜色间小心翼翼,偶有石子碎声,像山里出没着敏捷的野兽。他们走小径,虽陡峭一些但绝对安全,可等队伍顺着这路摸上书院才发现,这里竟然早空了。
看样子,人应该是被集中起来避难和治疗毒伤去了。
众人站在四向通透的道路中,不知去哪儿。
手下瞥了一眼洛无双:“哪边?”
洛无双胸有成竹似的站到前锋与唐凛前面,一抬手,在众人期待目光里,点着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念念有词:“天王盖地虎,唐凛是蘑菇!”她眼睛一闭,反手一挥,颇为笃定道,“走这边!”
这真是个人才。
唐凛望着洛无双手指方向,生平头一回怀疑:林家难道持着气死他的目的培养的这个未婚妻?
天可怜见,真是错有错招。尽管选择很随机,但是洛无双的运气的确很好,顺着这条路竟真的躲过西丹的埋伏。他们摸上山后,稷下书院的人马竟然就在这西山坡留守。
走了没多久,三人就看到了前头有火光,而光亮边则是忙里忙外的秦渡以及受伤疗养的同学们。因为情势紧张,大家都低着头各自忙活,还是秦澄在第一时间注意到洛无双,欣喜地朝他们挥手:“无双哥?是无双哥!”
他这一嗓子把秦渡喊得一愣,精神紧绷下,本能地就想捂住秦澄的嘴,生怕他把西丹人引来。而不等他去拽,秦澄已经忘乎所以地飞奔了出去,一把撞进洛无双怀里:“无双哥,我就知道你不会抛下我们!”
这小子,撒娇还挺行……不过是分离了几天,洛无双以为只有自己一人满腔愁绪,没想到却得到大家的关心。她此刻真实地感觉那些同窗的感情,竟然已经这么深厚。她扫了一眼四周,不见秦渊,心里隐约有点痛,晃晃悠悠地在心间,像是水将要溢出来,却又不好意思明问,只说:“你们没事吧?”
秦渡走来,眼底诸多情绪压着,不能跟小孩子一样,便宽慰她:“我们没事,只是你这两日跑到哪里去了?害我们担心得不得了。”
洛无双尴尬一笑:“下山办点事,这不是又回来了嘛。”
秦渡挥手拍在她肩膀上,感慨:“你小子……回来就好,还算有点良心。”
随着他们谈话,陆续凑过来几个中毒不深的往日同窗,也不管之前是打过架的,还是结过仇的,此刻患难见真情,对于洛无双的到来同样十分欣喜,热情地同她讲话。
喧闹中,唐凛冷咳一声:“再扯没用的天都亮了,到时候一个都跑不掉。”
这像是兜头泼下一盆冷水,顿时把所有人又扯回现实。
一旁的秦渡见状适时打圆场:“说得极是,情谊什么时候都可再叙,眼下最重要的是商定计划保命要紧。”
山长坐在一旁,经历了交换人质一事,这会儿对生命更是十分珍惜,连连称是。原本仙风道骨的白袍此刻也是灰不溜秋地裹在身上,胡子上满是乱结,他一边擦汗一边说?:“西丹人阴险狡诈,的确该先设法脱险。”
洛无双询问:“大家中的毒可有所缓解?”
这话一问,唯一有行医资格的秦渡当即面色凝重,向洛无双摇摇头。
这里每一个人的脉象他都清楚不过,西丹人下毒路数邪性极大,山中可用药材却不知何时被尽数盗走。于是,大家的毒一时半刻根本解不了,他能做的也只是压制下来,让大家不再那么痛苦。
洛无双咬了咬嘴唇:“唐凛,你看呢?”
唐凛?秦渡目光闪烁一下,向着洛无双问的那青年望去。
耳闻江湖变动,唐家堡换血,未料到这新晋堡主—“毒公子”唐凛竟会被洛无双带到稷下书院来。
面对众人疑惑的目光,唐凛面上八风不动,盯着看了洛无双半晌,才开尊口:“你们没药,我更不会有。我看,不如以毒攻毒。”
洛无双满脸问号,这个关头还搞文字游戏,她真担心唐凛走不出这里就被人群殴。而秦渡思索一阵,不知想到什么,忽而一拍手,往往日存毒的草庐里跑。洛无双皱眉,一路紧追着他,打算去给他打个下手,当然也是心里有事。
洛无双气喘吁吁地跑进药庐,看着秦渡忙里忙外地找着那些幸存的毒材,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扯着袖子,支支吾吾、旁敲侧击地问道:“对了……呃,为何都是你一人在忙前忙后,其他人呢?”
下山前,她把避毒玉留给了秦渊,如果唐家没送赝品,那他应是没事的吧?那此刻他该大出风头,主持大局才是,怎么不见人影了呢?
莫非……
一种不祥的猜测笼罩在洛无双的心头。
愁思间,秦渡叹惋,手下煎药的炉子火光忽明忽灭。
他向洛无双沉声:“你们没来时,西丹人围攻山门,我们不敌……雨萌和舒遥被抓去做了人质……”
洛无双一惊:“他们连女子都下手?!那……那秦……”
知道她所问为何,秦渡垂下眼有些闪躲,言语间尽是自责和愧疚:“二哥和四哥为了救她们,用自己去换人了。”
去换人了?
洛无双试探着问:“我看你这样疲惫,这毒是很霸道吗?”
秦渡沉重地点点头,半晌才道:“是西丹烈毒,大家中毒已经三日,毒入肺腑……再过两日,毒入经脉……再过两日,便是华佗再世,也回天乏术了!”
“唐凛是毒药的老祖宗,难不倒他的!你们抓紧解毒,然后……”洛无双忽然想到什么,眉头一皱,侥幸问道,“秦策与秦渊出去应战,所以他们俩应是没中毒的吧?
秦渡摇头:“四哥尚好一些,中毒不深……二哥却比我们的状况都糟糕,昨日已经毒入经脉了!”
浑褐药汤在火上滚沸,满室苦涩,洛无双的心揪成一团。她不知道自己在紧张谁,在怕什么,兀自绞紧十指,望向药庐外浓重黑夜。
这一晚,大约很少有人能睡得踏实。
洛无双一闭眼总想到秦渊在西丹军帐里,五花大绑,奄奄一息……而她不能出声不能动,竟然只能远远看着他。那种滋味她从来没有尝过,像被人心口刺了针,密密麻麻地翻来覆去,难受。
天色微明时,秦渡与唐凛从帐中前后脚出来。
唐凛照样是一副棺材板似的样子,只把一张字条交给手下,然后自己一敛衣袖,竟然颇有心思问了洛无双一句:“早上吃什么?”
“……你看我合你胃口吗?”洛无双眼眶子乌青,咬牙切齿。
唐凛倒惬意,漆黑眼珠子上下打量一滚,神色鄙夷:“不合。”
你爱死不死!
她翻个白眼,见秦渡的背影好像不对,赶上去扶着:“你没事吧?”
不明白为何同样出来了,秦渡倒是面色浮红,脚步虚浮。他勉强摇头,听到洛无双压低声音又问:“他没怎么你吧?”
秦渡听得脚下一滑。
没怎么着?他还想怎么着?!
他是真没想到,唐门用毒那么……重于实践。
秦渡回想昨夜与唐凛入了帐后,原本想着是会翻一夜古卷,找能相克相生的药来。而唐凛一落座,就备了一壶清水,秦渡一无所知,痛快地吃了两大杯—然后,唐凛就开始拿秦渡试药了。
整整一夜,不知道试过多少,唐凛手快,见势不好就给他逼毒,一口血没吐干净就用下一种,完全不拿人当人。好歹秦渡当年学医也是师父心尖上的爱徒,这药人当得实在不济,熬不住后半夜就神志昏聩……昏沉间,他就只记得唐凛白玉寒冰似的面孔……
太吓人了,像个玉面罗刹鬼。
洛无双扶着他歇了一会儿,秦渡又提着半口气钻进药庐。医者,济世为人……不管怎么说,折腾并非白受。等唐少爷用过不大称心的早点,秦渡又一次惨白着脸从药庐里出来,解药终于有了。
按理众人服过药,再歇半日就行,但是西丹人却等不及了。
山门前上来一队前锋振臂叫嚣,说的话听着像舌头系起来了。洛无双听不懂,只听旁边秦渡拧着眉说:“那人的意思……说是交不出宝贝,那两个‘贵人’就要吃苦了。
“贵人”,可不就是秦渊和秦策吗?
洛无双攥紧拳头,而唐凛在一旁闭目养神,隐隐听着,开口问:“他们说什么宝贝。”
洛无双嘴唇抿得泛白,颓唐坐下,有气无力道:“《苍柏巡山图》。”
没错,就是唐家当初用来娶她的那幅画另半卷。闻言,唐凛眉梢一动,却未再说。
大约是小孩子身体结实,秦澄好得最快。他们皇子闲着没事都要掌握外语,山外叫得响彻云霄,秦澄也听着了,从帐里跳出来咋咋呼呼?:“洛大哥,你画技超凡,不如你临摹出一幅假的《苍柏巡山图》糊弄过去?”
一旁恰好有不知情同窗正走过来,一听乐了,打趣:“哟,还有这一招?无双兄弟,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画画呢?”
秦澄得意一哼:“那是,之前玉人……”
“玉什么人!”洛无双猛地跳起来恨不得一把给秦澄捂死。
她堵着这小子的嘴,一边讪笑跟山长颔首,一边压着嗓子心虚骂道:“闭紧你的嘴!老子要是这么厉害,还用在这儿跟你们磨叽?你哥真是太宠着你了!”
秦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惊恐地点点头,这才被洛无双放生。
她是不能决定西丹人先杀哪一个。但如果可以,她倒宁愿他们把秦澄捉去煲汤。
“你也知道自己的斤两?”
唐凛的嘲讽悠悠传来,洛无双无奈,现在可真是虎落平阳。她抿了抿唇回身靠到这人身边,唐凛襟袖间幽浮的冷香扑来,洛无双深吸一口气,赔笑:“唐大少—”
唐凛退也不退,瞧着面前猫儿似的人,挑眉:“我只说帮你解毒,可别想多了。”
洛无双未料到他软硬不吃,直言:“那就说解毒,现在贼窝子里还有两个中毒的,你怎么说也得给我送佛送到西吧?”
唐凛冷着脸:“我不会参与朝政,更不会直面西丹,你死心吧。”
她一摊手:“行,不去就不去……你把解药给我。”
什么意思?难不成她还想自己去?
唐凛想不到洛无双倒真做得出,一时心内不知什么滋味,有些犹疑,但看着她那双坚定的眸子,还是将解药给了出去。他看着洛无双毫不留恋扭头的背影,忽道:“这毒太阴,你……”
“什么?”
身后是一片扶苏山木,唐凛瞧着她回头一眼,也不知记挂着什么,竟就如此无知无畏了。他一贯说不出好话,顿了一下,只说:“你自己注意些,就算是有避毒玉傍身,也挡不了全部毒性……莫要太刚强,给自己惹了麻烦。”
洛无双眨了眨眼,姑且回应着点头,走出去半路又想起什么,猛地回头向唐凛招手:“喂—
“谢谢。”
远处的唐凛闭目养神,肩膀端得板正,再不搭腔。
洛无双捧着金贵的解药去做准备了。
树下青年倏然睁开眼,满树荫翳落在面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左不过是逃跑多月的未婚妻,如今要涉险去救别的男人。
一旁有学院中的几人来道谢,与洛无双一般的少年,唐凛觉着烦人,他们一会儿也就散开了。这些人感激他搭救,但“毒公子”从不做这些客套。
“洛、无、双……”
唐凛低念这个有些陌生的化名。
我不为别人高兴,只是因为你央求了我,希望你也能遵守承诺,别让我今日白做。
山间入夜,添起一丝寒凉。洛无双一身漆黑夜行服,从密林里猫腰闪过,不多费劲就从后山的小路摸到西丹人营帐。他们的一些精锐兵还在山门口堵着,上头人下不来,这后卫也就不必要防守了。
正是这一点疏漏,让洛无双这原本的踩点行动,一探一个准!
守营的兵不多时换一批,且大帐只有一处还点着亮,就是这儿了。洛无双心道天助我也,趁着两队交换的间歇从草间滚进帐边,干脆利落翻进去。
虎皮金罗帐掩春色,雕弓一张悬下白玉璧。
这一间帐子的装饰让她顿感无语,看来与秦渊他们无差,但凡贵族就爱在方方面面讲究排场……角落铜瑞兽吞吐着祥瑞熏烟,洛无双蹑手蹑脚地进入里帐,一撩帘—秦渊和秦策果然被五花大绑地丢在这儿。
洛无双想也没想,把秦渊扶起来:“醒醒?秦渊?!”
秦渊的面色实在不好,她这才想到唐凛所说避毒玉并不全然有效,当即慌张起来。秦渊呼吸有些断断续续,一直叫不醒,洛无双只得从腰间拿出药,正要喂时,颈侧一阵异风!
“谁……”
身后闪过的人影太快,又是偷袭,洛无双不防,被人一把掀倒。对方劈手夺过她手里的解药,啧了一声:“怪不得总放不下心,原来你们还留有后手啊!”
洛无双狼狈抬头,撞上对方一双绿眼睛,那异邦人介于少年与青年间,模样好是好,可洛无双现在无心欣赏,她只知道,事情被自己办砸了!
那人把玩着解药,嗤笑问:“小子,你胆量不小,可惜身手太差,总会被好猎手捕到。”
洛无双恨声:“你!”
不给洛无双反应的机会,她已经被敲昏转移了地方,再醒来时是更小一个营帐。油灯昏黄,可以看见旁边秦渊和秦策歪七竖八倒着,气色都不大好。
回想方才失利,洛无双直想抽自己耳光,而眼下只能盼霍少谦的人马早到,也许还能寻到转圜的余地,只是……
“呃—”
洛无双担心望着,却见秦渊好似痛苦地挣扎转醒。她眼底一亮,不管不顾挪过去,道:“秦渊?你怎么样,你哪里不舒服?”
那边被捆来有些时日的秦渊只觉得在梦里。他最初的确不曾受毒影响,只是被丢在这帐里越发不对劲,而与他一道的秦策,一日前已经挨过一回,如今生死未卜。
可今天醒来,他竟然听到洛无双的声音?
“秦渊,你说话啊?!”
秦渊僵着身体回过头,竟真看到洛无双,且是与他们一样,被五花大绑着。
“你……你怎么在这儿?”
洛无双脸上无光,嗫嚅:“西丹的毒药霸道,怕你们挨不了几日,我便先带了解药来救你们……没想到,唉。”
没想到赔了夫人又折兵。
秦渊听过也是一阵恼怒,望着洛无双那张愧疚的脸,心底不知什么感觉。他本该好好过太平日子,却又折返回来;自己见到他本该高兴,却恨不得他丝毫不顾情义,逃得越远越好!这么个人,从来不让自己宽心!秦渊暗骂,这不是来送药,分明是来送死!
“洛无双,你不是走了?你这时候回来做什么?”
洛无双怕看秦渊的眼睛,也怕他板正着面孔问,一下子委屈也上来,直说:“你山下的相好绑着我回来的,我这才上来寻这个霉头!我是想救秦策,谁说要救你?!”
帐里没几个人,显得有些空旷,洛无双尾音甩着哭腔,秦渊心里一下子软了。
他问:“我哪个相好的?”
敢情是太多记不得了!
洛无双越听越气,挣着坐直身子,冲他嚷嚷:“柳畔畔!”
出乎意料,秦渊竟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们竟然真有……那什么,下流!
洛无双深感自己冤得要命,本来走就走了,偏偏半路被拉扯回来。人命不能罔顾,可这秦渊,现在看起来还是该死。
地上的秦策几乎是个透明人,帐角熏香撩过秦渊,散到两人中间,洛无双气呼呼的脸蛋粉白粉白的。秦渊一时嘴快,晃声:“……你气什么,像是吃她飞醋似的。”
没等洛无双开口,帐外横进来一把刀,封在鞘里,伴随一句诟骂!
洛无双知趣闭嘴,没忍住又问:“他说什么?”
秦渊:“他说让咱俩闭嘴。”
“哦,你看我猜得还挺准。”
秦渊真不知道洛无双的盲目乐观是不是和脑仁大小有关。
帐外仍是夜,有影子在照,是许多人。他们屏息,听到一个青年说话声,嗓音又冷又锐利,像冬月里的松枝。洛无双听出那是唐凛,可他怎么会来?
若不是搭救,就是同谋了。洛无双相信唐凛不会无聊到先救你再杀你再救你,虽然他小时候就是个无趣的人……但他竟然特地赶来,为了救他们也太冒险了。
茫无头绪,洛无双摸不透这个便宜未婚夫婿,只能听墙脚。外头有些风声,吹得唐凛声音七零八落,他说:“我不介意跟你们耗,赫连慎,我敢跟你赌。”影子扬过来,落成一片灰,“那里头最多死一个。”
洛无双和秦渊对视一眼,同时望向秦策。
“而我给你手下下的毒,不到半日就会毒发。”
真狠啊,洛无双腹诽。
听到唐凛对面的人咬着牙冷冷地答:“你们想拖延时间,是觉得来了救兵,西丹大军就会作鸟兽散?”
秦渊重重哼一声。
洛无双绝望被他连累,仨人一块儿被丢了出去。
原来帐外还有一片大空地,周围灯笼火把亮如白昼,唐凛跟那个西丹二皇子分别坐一把太师椅,比刚才她想的那种局势和平很多。
“你们死到临头,话还挺多?”
洛无双离赫连王子最近,直接被拽起来质问。她怕得要命,身后来自唐凛的目光能把脊背烧穿了,她刚想说话就被推开。王子手上拿着解药玩味看一眼,忽地捏碎一粒!
“喂,你—”
坐镇的两边都按兵不动,洛无双叫了一声,赫连王子那儿只有一粒解药,他的目光在秦渊与秦策间周旋,忽然问:“小子,你想救谁?”
他竟然把药塞到洛无双手里:“我卖唐堡主一个面子,你想救谁,把药给他。”
洛无双心里一震。
她当真是想让秦渊吃,可秦渊身上戴着避毒玉,而秦策做蛊人的破烂身体,怕是再不救就来不及了。那王子手下一脸不耐。洛无双狠心闭上眼,也不管许多旁枝末节,只是秉承先救一个算一个的宗旨,把药送给了秦策。
洛无双几乎不敢去看秦渊的眼睛。像是补偿一样,她不动声色地站在了秦渊身前,将男人高大的身影护在身后,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表明她的立场,才能证明她并未放弃过他,无论生死,她愿与他同赴。
然而洛无双心中所想,秦渊不尽知道。他只觉得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朋友送药,他却莫名地倒吸一口气,不知为什么心里抽搐般疼了一下,他竟觉得有些委屈。
秦渊觉得自己嘴里发苦,原来在洛无双心中,自己始终比不上秦策。
对座上,唐凛始终不发话,直到赫连王子笑着鼓掌:“有趣有趣,这小兄弟若是个女子,今儿可算一出精彩的大戏了。”
洛无双觉得这人精神不好,但秦策已经咽了药,呼吸逐渐顺畅很多。这头赫连王子于是说:“唐大少,你当时说这三人只会死一人,现在他吃了解药,有一个可活了,你是不是也该拿出解药?”
西丹军队间有些躁动,洛无双知道,再说死士,也是一群普普通通的人,她想劝唐凛拿出来,没想到唐凛此时竟然……笑了。
从自己自揭身份到如今,洛无双从没见他笑,他一笑像是一夜冬梅花开了,夜里竟有些凉飕飕的。唐凛漆黑的眼睛抬过来,夹着笑意:“无药可救。”
“你说什么?”
“我说,无药可救。就凭你们,也配我亲自下毒?”
“你!”
赫连王子咬碎银牙,一拍太师椅扶手要发怒,忽被叫住:“阿慎。”
是了,赫连二皇子。赫连慎回头,打头那侍卫首领摘下面巾,露出一张素雅白净的女人脸。洛无双大惊,怎么还有女人?
赫连慎见状不慌不忙地下辇行礼,神色冷淡:“姑姑。”
其余西丹官兵侍从也收好武器,盔甲相击发出冷肃的声响,整齐划一:“卑职见过镇国将军。”
声势浩荡,势镇山河。
这正是西丹公主,赫连真真。西丹这一代,最善战善谋的女将军,号称西丹战神。
洛无双深陷虎潭一脸茫然,左右环视。她哪知道西丹公主还有这种爱好?!
也不怪赫连真真对洛无双有这么大的敌意,赫连真真小时候在北洲做人质时,没少被北洲人欺负。此刻手上有洛无双,赫连真真恨不得敲开洛无双的胸腔,问问洛无双为何装作不识自己。
若是真正的戚风棠见到赫连真真,说不定还有几分童年回忆可言,而洛无双是个冒牌货,她又怎么知道这两人也有前缘?
赫连真真娇容带七分怒,贝齿紧咬:“废话少说,拿命来!”
电光石火间,洛无双手上的扳指银光一闪。
随着她射出的银针,有人痛呼,有人坠马,却也有人反应极快,用兵刃格开了她的银针。
唐凛进山前特地给的,倒真好用?
只是赫连真真不同。
她有玄铁护体,别说银针,就是银矛枪都难以攻入半分。洛无双的举动在她眼中,简直是不值一提。
赫连真真是典型的心狠手辣,反正洛无双留着也得不到《苍柏巡山图》,也不管什么江湖道义,当机立断让所有人一起上,以迅速杀掉洛无双为目标,除敌先除王。
如果赫连真真好好学习这门外语,就会懂,人家那是擒贼!是抓不是杀!
洛无双打得眼前发黑,兵器虽占优势,但围住她的人实在太多,均不是等闲之辈,加上那个难缠的女首领,急切地围攻她,一时间,她被逼得手忙脚乱,险象环生。
双拳难敌百众,一边打,一边大骂?:“你这个女人是魔鬼吗?我告诉你,这辈子你都嫁不出去,你一点不像女人,比我还不像女人!”
洛无双打急了眼,气得口不择言,但是她心中还想着如何找机会救出秦渊。转身的瞬间,她看向秦渊—与秦渊的目光相对。电光石火间,秦渊闪躲开眼。洛无双只觉得眼底发涩,她知道,秦渊难过了。
赫连慎随着洛无双的目光,看向秦渊。他几乎是瞬间便有了主意,踏地飞扑,朝着秦渊而去。洛无双着急上前去阻,却被周围人挡开。秦渊中毒阻碍经脉,身形滞慢。洛无双眼看着赫连慎,轻功掠过,一把提起了秦渊的衣领。
“小皇子,看你的情人如何救你。”
秦渊心里一惊,努力挣扎试图挣开被绑的双手,嘴里塞了破布条仍试图说话:“你是不是瞎!什么情人,那是兄弟……”
赫连慎揪着秦渊的后领,一个转身旋落在最高的轿辇上,一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样子威胁洛无双:“你若再动,我现在就杀了他。”
洛无双疲于应付赫连真真的虎狼进攻,还要分心去照看秦渊的情况,一时落了下乘,小腿被狠狠击打,重心不稳,被打趴在地,一口血落在地上,将地上染出一朵血花。
洛无双有些如释重负,仿佛这一口血是用来补偿秦渊的。纵然迫不得已将解药给了秦策,但洛无双最在乎的,还是秦渊。
耳边是呼啸的西丹大军呐喊助威声,眼前是秦渊焦灼担忧的眼神。
洛无双昏迷前,只瞧见有一支箭破空射来—
是霍少谦?他们来救援了?
胳膊上的刀口隐隐发麻,洛无双眼前一黑,重重倒在地上。
营帐内一片狼藉。
赶来的霍少谦,正遇上洛无双被人一刀掀倒,当即恨得提剑破进阵间,和动手那人打在一处。
彼此胶着间,赫连真真有些实力不敌,再加上霍少谦剑眉星目,她心念一动,柔声道:“小将军,你这剑不错。”
霍少谦提剑在缠斗中,只见对面打过来的是个女人,原本生死关头无所谓这些,可这女人说话间,三分颤音。霍少谦的剑锋一抖,“铛!”他咬牙撑下对面钻空的偷袭,直说不对。
她的身法根本不足为虑,可她但凡开口,三尺青锋就要软下大半。
仓促赶来救命的霍少谦哪里知道,正跟他打对手的这位,就是西丹的“妖女”赫连真真。
虽贵为赫连一族,且是西丹常胜将军,以女子之身为将的赫连公主却因习幻术被族人背地里纷议,有人爱她如痴如狂,亦有人视她为洪水猛兽。
可惜在此地,她碰上的是武痴大木桩,霍少谦。
见对方依旧杀势不减,赫连真真不甘心,屡屡近身却不强攻。她的那刀柄从霍少谦剑锋擦过,像个逗猫的棒子,引着在笑:“别这么急动手,你看看你的朋友。”
什么?
霍少谦只恐有诈,不敢分神,余光一扫,才发现周遭无论西丹人还是自己的兵,都有大半脚软手软的,歪七扭八倒在一处。
被赶到杀阵外的洛无双对阵上的情况一无所知,霍子谦赶到后,她就再没了鏖战的心情。她趁乱帮秦渊、秦策解绑,一只手抓一个往密林里拖。秦策吃药之后迟迟不醒,洛无双除了静等别无他法。
空气中是淡淡的血腥气,她有些不敢看秦渊,她甚至不敢抬头。自从把解药给秦策后,这人的脸色就没有好过。想到方才一闪而过的疼惜,洛无双只觉心底的愧疚蔓延更甚。
自己既不能义无反顾地救秦渊,又不能把所有事情和盘托出,可在最紧要关头他总是表现出对自己的在乎。他们之间,不知还能容得下多少失望和隐瞒……
感觉到身后那人清浅的呼吸声,秦渊的心重重一沉。望着厮杀乱斗,他没有一丝获救的轻松,残留的毒依旧盘桓在每次动作中,而现在更甚:身体里的毒来自西丹,心里的钝痛却来自洛无双。
他以为洛无双单枪匹马来涉险送药,没想到紧要关头,这人的选择竟成了扎在自己心头最重一刀。
—“我是要救秦策,谁说要救你!”
洛无双那时倒真这样说了,原来他什么都说过,反而是他秦渊自作多情。
身后有叶动,四面异乱中,秦渊还等着洛无双上前给出一个解释。
若他来说,是什么信口雌黄的理由自己都能囫囵听下去,只要他来说了。只是,他却一个字也不愿解释。
树叶震得更乱,一阵马蹄声渐近,秦渊在又一次失望中等来了霍少谦调派来的援兵。
霍家军的死士悍不畏死的攻势,差点让赫连真真功力反噬。她一招没接稳,一口鲜血吐出,胸前银亮的盔甲粘连红色腥花,矮身跌下去,帽盔都滚进灰泥中。
手下均无力应敌,而自己也失了护命的本事,丢盔卸甲,赫连真真狼狈至极,直让赶来支援的将士们看了场鼓舞人心的好戏。
白色的将军袍上落满风尘,赫连真真面如金纸,见霍少谦扬手接过一柄亮银枪,横柄挑来,绝望闭上眼—
“当啷”一声锐响。
枪尖挑断一缕青丝,把上头碧绿素钗打落,霍少谦面色冷凝,眄来目光三分不屑,扬声:“回去告知西丹人,让女人替他们冲锋陷阵,只会让我们瞧不起。”
赫连真真咬紧唇跄踉爬起来,听到霍少谦又道:“你的草包侄子早就跑了。我不杀女人,你滚吧,日后西丹宵小胆敢踏燕冀边境一步……
“杀无赦。”
轻飘飘的一句“杀无赦”,还伴随着霍少谦长枪挥下,就近斩落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首级滚在地上,胜负高低当下立见。赫连真真深看一眼,狠狠啐了一口血水,袖里撒开阵粉雾隐匿跑走。
“将军,这……”
手下捡来地上那支钗,霍少谦接过,心底一闪而过赫连真真含恨浸透水光的眼睛,与这钗一样,翠绿鲜活。
“行了,你下去带兄弟们回山上。”
他收起东西,隐约有种预感:他们之间还会有几番恶战。
一战方结,已是残阳铺满山阙。稷下书院一场无妄之灾,到落日时分总算险险度过。
伤患休养,书院整顿,霍少谦与妹妹短暂叮嘱两句,又领着人下山去了。
霍少谦说的是:“你要好好照顾无双兄弟。”
而事后洛无双得知,在休养中咬牙切齿,谢过了他全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