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唱戏的姑娘
马车停了下来。
梅尧挑起车厢后侧的布帘,看到何管家快步追了过来,“何叔,有什么事?”
何管家将一个黑色小布袋子递给梅尧:“公子,这是赏钱。”
“哦,我怎么忘了。”梅尧接过钱袋,“这是……都赏出去?”
“公子,你看着办吧。”何管家干笑着说。
梅尧坐回车内,手里掂了掂那个黑袋子,估计有五六块银元吧。
“看个花鼓戏,还要带这么多赏银啊?”常小树瞪大了眼睛,“我们是要包场子吧?”
“不,这次是去顺安码头旁边的大戏楼。”
“我以为大场子的戏都是白看的,还要给赏钱啊!。”
“戏班子要生存,总不能白唱。即使是大场子戏,也是有人赞助的。以前,碧云镇商号多,财力雄厚的大有人在。这几年,城内闹腾,乡下也闹腾,生意不好做了。大户人家也拿不出多少赞助,这不,戏班子昨天到书院拜贴。我们好歹去捧个场子,赏几个钱,不要让这荆楚大地的花鼓戏失传了。”
说着话,马车就到了顺安场。戏楼前已经拥入许多看热闹的人。梅尧和常小树跳下车,从人群中挤到戏台跟前。
戏台上,两侧的乐师已入座,有的在调试琴弦,有的在调整姿式。两个大红灯笼挂在戏楼的挑檐上,戏台中间悬着一排马灯,乐师的身边还有高高的烛火,将戏台照得通明。
这会儿天还没有黑,戏楼前后躁动的人群中弥漫着浓浓的戏味。
台下两三米远的地方,摆着两排共六张八仙桌,每张桌子有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商号或大户的名号。桌上有四个小盘子,装着花生、糖果之类,还有四个小茶碗。
梅尧在第二排靠右边的一张桌子前坐下。
他瞅了瞅邻近的桌子,那桌上的牌子写着“镇远武馆”。他有些不服气,凭什么镇远武馆的位置比鹿鸣书院位置还要好,更靠近台子中央,难道他们给得出更多的赏银?
第一排中间最好的位置是留给陆荣号的,那是大地主陆永发家的桌位。
陆家的产业在碧云镇属一属二,他们不仅有山林茶场,有榨油作坊,还有几条大船跑运输,家业殷实。
戏台下的人越聚越多,嘈杂声越来越大,附近的叫卖声,不远处河里的吆喝声,以及小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声搅和在一起,梅尧觉得有点心烦意乱。
梅尧是正对着戏台。常小树坐在他的左边,背对着镇远武馆的桌子。
坐在这么好的位置看戏,小树激动得不得了,以前,不是挤在台下席地而坐,就是远远地爬在树上,或者骑在墙头。今天,算是把十几年没享过的福都享了。
已有四个桌位的主宾到了,还剩下镇远武馆和陆荣号的人还没有来。
这些大人物,梅尧有的认识,有的眼生。相较起来,别人是财主,而他所代表的鹿鸣书院,就像寒门。
这时,背后的人群骚动起来。
“让一让,让一让。”
梅尧扭头顺着那个浑厚的男声看去。一个披着红色斗篷的年轻女子迈着大步款款而来。
那女子生得福态,身边有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分开人群,给女子开辟出通道。女子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丫鬟。
红衣女子是镇远武馆馆长许镇远的女儿许如兰。
许如兰在第二排正中的桌前停下,摔了一下斗篷,轻轻坐下。壮汉和丫鬟分别站在她的身后两侧。
常小树好奇地扭头看过去。不看还好,只看了一眼,顿时荒了手脚,呲溜,就钻到桌子下面去了,快得像个泥鳅。
梅尧有些纳闷,用脚踢了一下小树:“怎么了,少侠,看见漂亮姑娘就躲起来吗?”
“别吱声,别吱声。”小树使劲冲他摆摆手。
这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戏台两侧“咚咚”发出两声爆竹的响声,紧接着两束焰火冲向夜空。
正当人们欣赏着美丽的焰火时,一个身着民团军服的年轻人,背着手枪,脚蹬皮靴,在两个护卫的陪护下来到第一排的正中坐下。
梅尧认得此人,是大地主陆永发的大儿子陆伟忠,他是县民团的团总。手下有三百多条枪,是黄江县保境安民的重要力量。陆伟忠的弟弟伟堂,就在鹿鸣书院念书,与梅尧的关系还算融洽。
陆伟忠刚坐下,就有人提着茶壶来给添茶,随后才给别的桌子的客人倒水。
陆伟忠端起茶碗尝了一口,随着他将茶碗放在桌子上的那一刻,戏台上的灯光暗了下来,随即,锣鼓乐器开始演奏,灯光再次放亮。
戏开演了,众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戏台上。这时,常小树才从桌子下面钻出来,背对着镇远武馆的桌子坐下。他将短褂的领子往上一扯,罩在了头上。
梅尧凑过去问:“你有啥见不得人的事?干嘛躲躲藏藏的?”
常小树用手指了指身后那张桌,低声说:“我大哥在那儿。”
梅尧往左侧的桌后看了看,站在许如兰身后的壮汉腰杆笔直,两手背后,俨然一个保镖。“许家小姐身后那个护卫是你大哥?”
常小尧使劲点了点头:“大哥见到我就逼我扎马步,他打人下手可狠了。”
梅尧笑了笑,端起茶碗喝茶看戏,不再理会常小树。
戏台的演员走马灯似的一圈一圈上来,又下去,唱的什么,梅尧没怎么听明白,他也没心思听。他几次想离席,又觉得不妥,硬着头皮看着台上的表演。
当晚演的戏是《红丝错》,讲一个穷书生在员外府上教书,日久与小姐生情,员外却要将小姐许配他人的故事。
故事情节简单,并不吸引人,梅尧对那些唱词也没多大兴趣。正当他心神不宁的时候,戏台上出现了一位身着粉红长裙、手持团扇的女子。
这女子生得俊俏,步态轻盈,眉宇间有一股英气,丹凤眼,樱桃嘴,张口一声唱,声音入耳入心。
梅尧的眼里一下子放出光芒。天底下还有这么好看的姑娘。
他又端起茶碗喝了几口茶,仔细聆听那姑娘的唱腔,眼神始终跟着姑娘的步子在戏台上移动。
常小树一边吃花生,一边晃动着双腿。他没用心看戏,也看不懂,只知道花花绿绿的衣服挺好看,他还不时侧目偷偷看周围的人群,生怕大哥常大柱发现他。
那姑娘唱完一段,退入后台,临转身时冲着台下嫣然一笑。
梅尧的心里痒痒的,这种感觉是他长这么大从未有过的。别的角色上上下下,梅尧一点都不关心,他只想再看看那姑娘。等了好一会儿,不见那姑娘出场,他就有点心急。
这时,那姑娘又出来,梅尧马上精神振作,不换眼地盯着姑娘。至于姑娘唱了什么词,舞的什么步,他没在意,只顾着欣赏那姑娘的身段和嗓音。
在一阵阵喝彩声音中,戏演完了。演员全体上台谢幕,台下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人群中还有嘻哈怪叫的声音。两个穿着戏装的小演员不失时机地端着盘子在人群中收钱。
台下人群开始散去,桌子旁边坐的这些主儿一个都没离开。
那位令梅尧心动的姑娘,在一个中年男子的引领下走下舞台,来到八仙桌前一一致谢。
姑娘在陆伟忠桌前施礼,纤手将拖盘举得高高。
陆伟忠哈哈大笑,往盘子里扔了一把银元,粗声粗气地说:“小女子,把头抬起来,给爷笑一个。”
姑娘稍稍抬了下头,却并不抬眼,只看着桌子。陆伟忠伸手捏住姑娘的下巴,将她的脸轻轻托起,哈哈大笑。
梅尧在一边看得生气,将折扇在手心打得“啪啪”作响。
唱戏的姑娘来到镇远武馆的桌前施礼。许如兰从香囊里摸出一个银元往桌子上一扔,起身就走了,嘴里嘟囔着:“长得那么丑,唱得也不好,还要什么赏银。”
梅尧看着许如兰那肥胖的身子,心里暗骂:“真是丑人多作怪。”
唱戏的姑娘终于来到梅尧的桌前,中年男子引见:“这位爷是鹿鸣书院的梅少爷。”
“谢谢梅少爷赏脸。”姑娘轻声细语。
梅尧有点激动,他从口袋里拿出装银元的小布袋,从里摸了几块银元,正准备往姑娘的盘子里放。
姑娘一双丹凤眼轻轻往上一抬,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
梅尧的身子轻轻抖了一下,他感到自己的脸有点发热,索性将整个钱袋放在姑娘端的盘子里,连着说:“唱得好,唱得好。”
姑娘再次曲身施礼。梅尧有点受宠若惊,站起来,拱手,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不换眼地看着那姑娘的脸。
“雪妮姐,是你?”常小树歪着头盯着那姑娘看。
那姑娘给常小树使了眼色,示意他不要声张。
这个小动作,梅尧看在眼里。等那姑娘走了,梅尧问常小树:“你认识那姑娘?”
“她是我表姐韩雪妮。”小树站了起来,指着戏台上一年轻人说,“看,那个拿二胡的小伙子,是我表哥韩铁虎。这戏班原来的老板是我姑妈和姑父。三年前,姑妈和姑父出意外去世,戏班就落入他人之手。”
“那姑娘是你表姐啊,太巧了,你,能不能给她传个话,我想请她到旁边的明轩茶楼喝茶,向她请教一下今晚唱的这出戏是什么意思。”梅尧觉得这个借口还说的过去。
常小树嬉皮笑脸地说:“你是看上我表姐了吧?”
“瞎说啥呢!常少侠帮不帮这个忙吗?”
“没得问题,我这就去。”常小树从戏台侧面窜了上去。
梅尧看到小树先跟韩铁虎打了招呼,又走到后台的门帘那里喊了几声。
韩雪妮挑开门帘,跟小树说了几句。说的什么,梅尧听不到。只见韩雪妮朝着台下的梅尧看了一眼,脸上带着一丝微笑。
梅尧的心里又颤了一下,心跳明显加快。
小树冲着台下的梅尧招招手,意思好像是谈妥了。
梅尧兴奋地端起茶又喝了几口。
如果韩雪妮来了,带她去喝什么茶呢?她喜欢不喜欢喝甜茶?要不要给她买点点心糖果呢?她卸了妆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还是那么好看?她的哥哥会不会也跟着一起来呢……
梅尧心里正在盘算,突然有人在身后喊道:“公子,公子。”
梅尧回头一看,是何管家。
“公子,戏看完了,赶快回家吧。”
“不急,我还有点事。”
“家里有急事,院长让我赶快接你回去。”
“什么事?”
“是,是,老太爷,快不行了。”何管家道出实情,一脸得无奈与紧张。
“我爷爷怎么了?”
“再不回去,可能就见不到老太爷了。”
梅尧心里咯噔一下。他自小没了父亲,跟爷爷最亲,爷爷快不行了,他必须回去。可是,他刚让小树约了那位好看的姑娘,怎么办呢?他一时为难,不知该顾哪一头。
常小树还在跟他表哥韩铁虎说话,雪妮姑娘卸妆换衣服不知要等多久。
梅尧冲着台上的小树喊了几声,戏台下乱糟糟的,小树好像没有听见。
梅尧一狠心,走,先回家看爷爷。这戏还要唱两天呢,明天再约也不晚。
想到这儿,他朝戏台上又看了一眼。那个将前后台隔开的花布帘子静静地垂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