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何需见血方封喉
那些黑云翻翻滚滚地压过来时,田笑正把身子倒挂在钟楼的飞檐上。
他用两只脚绞着檐顶的兽头,身子倒悬,腰尽力往前探出去。
这钟楼很旧,可相比它脚下的咸阳城来说,已算齐整的了。
那些黑云四下里合拢过来,越积越厚,乌深深地往下堆压。越压越低,象推翻了一盒墨。那墨汁溅到天上,因风成势,遇雨逞威,泼肆开来,化就一只鬼斧神工、巨大无比的黑狗。
那黑狗毛毵毵的、鼻息咻咻地、咸而腥地往下嗅,逼嗅着下面的咸阳城。
而脚下的咸阳,历经千载,终于破败。仿佛小孩儿们手里玩旧的木头盒儿,边角犹存、规矩已乱,漆彩凋零、可怜巴巴地支离在那里。
这——就是那个先秦故都?
钟楼里还有人。
一共是两个。看穿着打扮,一个像县城里的典吏,一个却像乡间的里长。
今天对于他们仿佛是个重要的日子,所以两个人打扮得格外隆重。
但那隆重也只是小地方的隆重。那典吏干瘦平整得像衙门里的板子,脸色却像衙门口敲旧了的鼓皮,唾面自干加上凛然不可侵犯两种神色竟如此奇妙地统一在了一起。
像里长的那个年纪大些,穿得却更花哨些,一件绸员外衫在他身上开出富贵如意的花来。那富贵也是披在这黄土塬上的富贵,像戏台上的装扮,裱糊的仪杖,穷家子的喜事,没有底气的架式。
他们两个攀爬到这个钟楼上后,隔上一会儿,那里长就要抻抻自己绸衫的后襟,口里喃喃说道:“过先生怎么还没来?”
终于那典吏被叨咕烦了,只听他粗暴地道:“你念了一千八百遍了!你觉得别人是什么人?别人可是弘文馆里的来头!是皇上也信重的文华阁里闻阁老的私人!你觉得怎么着?见你我这么两个小脚色,也值得他老人家先来等我们?真真好笑!”
那乡绅却不恼,仿佛倒高兴终于跟这个不爱说话的典吏搭上腔一般。
“那弘文馆究竟是什么来头?馆里随便出来一个什么人都那么重要?他又没有官职。”
典吏有点不耐烦又有点炫耀地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朝廷对凡是江湖中在野的、不入武英殿掌控的人物,就都由弘文馆打理。不说别的,就说他们每三年一大考的龙虎榜,就已搜罗尽了江湖上各大门派与世家甘于受他们的辖制了。当今江湖,门派纷杂,可除了少林‘水木堂’与武当‘大北仓’还稍可以自撑门户外,剩下的有几个不受弘文馆与武英殿辖制的?凡是上了龙虎榜的,那可是平步青云,可以直接入武英殿执事,那就是江湖中人人羡慕的出身的正途了。这过先生过千庭虽没有官爵,但他可是执掌弘文馆的闻阁老最有力的一个幕僚。等闲的在职三品大员,想见他一面可都不那么容易呢。”
说着他拿眼乜斜了那乡绅一眼:“古老,要不是叙上家谱,看在你跟那古杉多少有点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的面上,这过先生又么如何见你?”
那乡绅古老赫颜一笑:“都是那些不长进的子弟。他们都只道摔碑店的古家一向人脉凋零,也从不肯读书从正途出身,一向还瞧不起别人,不肯跟他亲近。现在果依了我说的吧?做人要厚道!他们哪想得到我这姓古的侄儿……居然这么争气,山南海北的大家巨族都对他倾心在先,何况还有朝廷眷顾呢。”
他说到“姓古的侄儿”几字时,因见到那典吏微微一笑,口气里便有些心虚。想来自己也知两家虽都姓古,前代似乎有些关系,其实并未联宗的,就是这辈份也是他估计着年纪虚拟的。
那典吏却亲狎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和气道:“咱咸阳城出了古少爷,那真是咱咸阳城的福气。古老,您今后攀上了这门亲,可不能富贵即相忘,别忘了提携下小弟啊。”
外面檐顶的田笑听到楼内两人的谈话,不由就留了心。他一向都离那富贵权势远远的,这时听了那两人的对话,不由感慨:那古杉声名虽盛,但一天到晚被这些小人算计着,想来也未必怎么开心。
正想着,他耳朵一竖,隐隐听见了什么。身子忽一缩,一隐就隐到檐底,连呼吸都小心起来。
他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那走来的人行走呼吸间,让人一听就知是个断不可忽视的高手。过千庭——那来想来就是过千庭了,行走气息间真有千庭信步,瞬息而过的气度。
田笑由不得调息静气,免得被人发现。他拨开瓦缝偷窥,却见那钟楼上已走上来一个人。那人年纪好有三十余许,面色青白,衣着洁净,仿佛一个先生模样。
就见那典吏已施礼先叫了一声:“过先生。”
旁边那乡绅古老也忙不迭地施礼。
却听那过先生笑道:“这位就是古老?”
一双细目开合间,精明隐现。
他语气虽客气,但自有一种身居高位的人故意装出的亲和之感。田笑暗暗“呸”了声,可那典吏与乡绅却很吃这一套,面上都露出受宠若惊之色。
却见那过先生伸手往袖子里一摸,沉吟了下,摸出个柬封来。接着将它递与那乡绅道:“兄弟初来咸阳,却要烦古老代传个拜贴与古杉兄。说在下是闻名已久,甚渴一见。”
说着顿了一顿:“还有,就是这比武召亲之事,古老想来都知道了吧?”
那乡绅连忙点头,才要措辞作答,那过先生已道:“古老就跟古杉兄解释一下,这也是闻阁老应江湖诸大家所请,上秉朝廷后,给古兄添的一点小小热闹。在下也情知古杉兄一向生性清简,不爱这些虚热闹的,万望他不要见责为好。这比擂召亲的事,还要古老跟古杉兄细细地说说。我们弘文馆现参与其事,却也是下承江湖诸世家厚望,上领朝廷的一番盛意,万望他不要峻拒。”
塔檐上的田笑听了不由一愣:怎么,这闹得这么沸反盈天的比擂,来了恨不得有近千余个江湖角色,恨不得掀翻了半个咸阳城,那么多女儿加鞭快马的都赶了过来,而那古杉、居然还不知道?
却听过千庭微笑道:“这事儿怎么说也是上达天听的。古老如办不好,只怕就不好说话了。那古杉兄虽说骄傲得紧,怎么着也要顾念一下族人吧?哪怕是远支。他年年都要出嘉峪关一行,到新疆草海沙原一放心志,这些事我们都是知道,也从来不曾扰他。前两天才听人来报,最近他刚刚回来。古老不要耽误,现在就去摔碑店为好。”
那乡绅脸色白了白,他一直根本都没得空儿说话。却见那过先生面上分明是谈话已经结束的神色。他呆了呆,应了声,告了个罪,再猜不透里面的机关,先行疑惑地退下了。
他才走,就听过千庭冲那典吏道:“我叫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那典吏恭恭敬敬地道:“在下查了。确实,四望乡郊外那些乡民都说,这些天来,是听到四野郊外,时或有一个疯女子疯着喉咙唱歌。唱得什么也听不清,更看不到她的人,可出没就在四望乡那一带。”
过千庭脸色阴沉,望着楼外黑云,哼声自语道:“当年就是她惹出的事,现在,有我弘文馆出面,她还想出来捣乱吗?”
钟楼中一时一静。
那过千庭的脸色,不只让那典吏,就是田笑在暗地里偷偷见了,也不由心底生寒。
只见过千庭踱到窗口边上,手摸着窗棂,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田笑好奇地看着他——以田笑的出身,和这样的人打交道的机会原少,而这人身后,就是那个田笑所一直不能理解的一阵儿看似臃肿无用、一阵又显得强大无比的朝廷。那些混迹其中的人,个个手眼通天,一想到食利贪赎,他们马上就可以把那整个系统变得臃肿无用;可一旦想及镇压,他们的手又是沉重的,会立刻显出一种强大无比的力量。
却见过千庭的面色忽然微微一变,挥手冲那典吏道:“你快走,我约的人要来了。”
田笑不由愣了愣,是什么人,居然让过千庭这样的人物一提起都忍不住骇然色变?
那典吏才向钟楼下退去,田笑就听到一声巨大的“咣”的声,那响声好大,以至响过了后四下里突然地一片寂静。
田笑忙不迭探眼向那钟楼内望去,却见钟楼后面的窗子已被撞开,一块巨大的黑色的棺盖样的事物直冲进钟楼内来。细一看,那棺材盖原来并不是木头做的的,其实是个纸鸢。只是它做得太像,颜色也漆得刚好,简直像一块沉重无比的檀木棺盖。
那纸鸢上还坐着个女人。那女人也一身黑衣,身段娇小玲珑。只是她的黑衣与座下的纸鸢不同,虽同为黑色,隐隐地却浮泛着光彩,像鸽子脖子上的羽毛,深深的色泽中潜藏着流动的蓝光紫晕。
那纸鸢像撞破了一道时光之门,它的后面,洞开的破口处天光一绽。它突然出现,蓦地撞碎窗棂,可接着,时间在它四周似乎忽然变慢,只见那被撞破的窗棂、糊纸在空中竟似顿住了,然后才缓缓地向四下里散开。
那女人的出现也就由一声暴响开始,接着,却在异样缓慢的碎纸、断木的飘落之间出场。只见她的面上黑纱飘荡,黑纱里织着金的、银的、五彩的线,但合在一起,它居然还是黑的。
而四周,那碎纸破棂,轻轻散落,几近无声,却像一队灵棺经过时那飘落在荒野里的纸钱。
过千庭轻轻叹了口气:“你每次露面,都要搞出这么大的声响吗?”
他微微蹙着眉尖,有一点装模做样的架式,又有一点讨好的语气。
田笑却感觉出,他这架式下面,却透着说不出的谨慎与防戒。
以过千庭的身份,一个人能让他不得以不开玩笑的方式显出讨好已难,何况还暗地里叫他如此谨慎的戒备?
田笑登时不由对那女人好奇起来。
——她是谁?
却听那女人格格地笑了。那笑声像一把冰糖撒落,落的地方一朵朵罂栗花鲜艳的开放出来,她的笑声是有颜色的。
她笑得身上都轻轻地颤动着,连带着座下的纸棺都一阵轻摆。
——这女人是谁?
只听她格格笑道:“我只觉得这样才好玩儿。”
过千庭微笑道:“你说好玩儿就好玩儿好了。”
他语气里有一种他这样的男人面对一个他也不得不尊重的尊贵的女人时那一种放纵与讨好交杂的滋味。
只见他微笑着:“可是,面对我这样一个无趣的老男人,不解风情,却也相当煞风景吧?”
那女人皱皱鼻子,她的鼻子尖而翘,隐隐地贴着面纱,皱得那面纱一阵轻颤,扇出的气息仿佛她喘气儿在你身边儿似的。
只听她道:“你少给我扯些闲蛋。说吧,你不惜出动闻老头儿,坑杀六士,连黜天师那老天阉都给你发动了,逼我出来有什么事?”
田笑听说,心头不由已微微一阵扯动,她语气虽然不恭,提到的可都是些顶尖儿的人物了。
过千庭微笑道:“没别的,只是想给你做个媒。”
那女子嘻嘻一笑。
过千庭笑道:“阿姑娘想来还是小姑独处吧?虽说,据传,你也结过好多次婚了。每每见着可眼的少年郎时,就把他们杀了,好让他们跟你睡同一个棺。可据说,你回回把他们一放进棺里,就倒尽了胃口,再不想进去同睡了。生不同衾死同穴,阿姑娘特立独行,却耐满这天下的须眉浊物倒尽人的胃口何?”
他玩笑着,接着却半正经半玩笑地道:“可这次,我介绍的这个人却坚决不会让你倒胃口的。”
“谁?”
那女子眉毛一挑,挑得面上薄纱也微微上翘。
她这举止让人心痒痒的,真恨得田笑都要恨不得揭开她的面纱来看一看,看上个通透才罢。
过千庭故意沉吟不语。
好半晌,他轻吐了两个字:“古杉。”
田笑情知,直到此时,他才说到正题。
见那女子不说话,过千庭笑道:“我们知道阿姑娘视钱财如粪土,只怕没耐烦料理那以妆奁杂物,所以我们闻阁老这次愿敬送珍珠十担,楠棺千口,锦缎九千匹,外加上滇边一年的翡翠如何?”
田笑在屋檐上已听得下巴都快要落下来。他早知这不是普通的说媒拉纤,而是一场交易,却没想到弘文馆肯出的价钱如此之高。分明是过千庭见那女子不说话,在以财货动其心呢。
那女子犹不说话。
过千庭叹了口气:“阿姑娘还嫌少……这样吧,我虚答应一声,负责说服武英殿,把川中酆都还给你们如何?”
那女子眼神微动,却还是不说话。
过千庭喃喃道:“这可就不好说了。阿姑娘也知,我们闻阁老为操心阿姑娘这亲事,这样也算倾家了。何况,附送的还有那号称‘咸阳玦’的古杉的那一身玉色。他这样的人,保证生前死后,就是放在楠木棺木中,也强过世上男子千百倍的。那一身肌骨,据说人人见了都会动心的。我知道阿姑娘不是不想答应,只是明知,那古杉哪怕知道阿姑娘有这些小小陪嫁,加上阿姑娘的身世家门,以及如此声名丽色,还是不见得会动心的。所以才会沉默以拒吧?”
他口气里微涉调笑,却已用上了遣将不如激将的法子。
无奈那女子还是全不为其所动。
过千庭只有拿一只脚的脚尖在地上直划,划来划去,就是再也不肯说话,似乎他这边底牌已尽一般。
忍了有一刻,那“阿姑娘”才笑道:“少给我扯你娘的屁。这点点东西就想让我动心?别给我玩心眼儿,我问你,巫、仙那里怎么办,你们给我什么条件?”
俩人这时算话已入巷。田笑听了一愣,什么“巫”、“仙”?难道是……
却听过千庭笑道:“巴人重鬼、楚人重巫、蜀人重仙。你们这世外三门相互之间的争端可不比那浊世里的世家门派,我们弘文馆怎好插手?”
阿姑娘冷笑道:“你们一向插手还少了?一句话,我不管你们闻老头子用什么办法,起码一年之内,要叫坑杀六士与黜天师那些王八蛋不再监视我的北氓山,我要回到酆都,以后,我跟那些楚巫蜀仙之间的事,你们通通都不许管。”
过千帆好一时都不说话,沉吟着用脚尖儿划地,好半晌,才吐出了一个字:“好!”
然后他展颜笑道:“我这已是越权。不过为阿姑娘喜事着想,倾了力也该。这样,阿姑娘就肯嫁了吧?”
阿姑娘冷笑一声:“嫁个屁!”
然后一双眼睛冷厉一扫,怒声道:“你别跟我花言巧语,以为我不知你们打的什么算盘。他古家自当年骆、易之后,屹立江湖数百载,都没人敢打扰。你们这次是不得已而为之了。旁人只道你们是为传说中他看上了迟慕晴那小丫头,怕他跟邪帝扯上关连,以后你们的麻烦就大了,所以搞出这么个荒台之擂来。让我来揭你的皮,你别以为我久已脱堕民之藉就不知道这其中的底细了。你们怕的是剧秦!当今江湖,剧秦被你们逼得有如垓上项羽,四面楚歌,满江湖的人都闻之色变,没有人敢跟他们打交道。可让我看得上古杉这小子的就是:我知道、他敢!这几年,不是有他的支持,剧秦才得以一直不倒?你以为我是傻子?光邪帝那老儿,功夫是高,但门下太杂,他也不耐庶务,组织极烂,你们怕他何来?你们怕的是剧秦!更怕的是你们一直最视为眼中钉的剧秦与邪帝通过古杉联成一脉,所以,少给我扯你妈的蛋!”
她那里还在说着,田笑在檐上,却已如雷轰电掣一般,被震了个呆!
——江湖!
不为别的,就为那女子口中所说的,才是真正的江湖!
田笑自幼流落,也算很早就进入这所谓“江湖”之中了。
但只有他知道,这世上满世界的人吵吵嚷嚷,用以吹嘘,用以幻想的江湖其实又何尝是真正的江湖?
少林的“水木堂”?武当的“大北仓”?“晋祠”三家?汝阳王府?绿靶子山……
他们这些所谓“江湖人”个个称诵的地方又何尝是真正的江湖?他们早已融入朝廷的体制,三年一大考,一个龙虎榜早已延揽尽当世人物。连他们的考题都不出他们上面钦定的“武八股”范畴的。
不过是一些门派磨磨折折、削削砍砍、再细细打光,折尽天性,弄出些所谓的人材来,再交由那个制度齐备的地方,让他们腐烂耗尽罢了。
这是一个老朽的世界,老朽的世界里唯一的规则就是利益与安稳,所谓“五十可以食肉”矣,这世上人人敬慕渴望的社会,不过是一个“五十可以食肉”的社会罢了。所以他们最惧怕的无过青春与力,他们先用各门派的师承教授延揽少年子弟,来砍折它,再用一整个的朝廷制度恩养来耗散它。这就是过千庭所谓的朝廷大事了。
而剧秦,是不同的!
剧秦,那是在江湖中唯一让田笑仰慕的人。
他出身堕民,揭竿而起,屡败屡战。仿佛来自原始洪荒,有着野外巨人一样的强悍的力。怎么,古杉跟他还有交道?
一时,田笑心目中,头一次有些羡慕起古杉来。
他记得,说起龙虎榜的事,听人曾给他讲过一个故事,说那是从唐太宗时起订出的制度,当年太宗看见一批批天下才俊鱼贯而入科举之门,曾拊掌大笑道:“天下英雄尽入我糓中矣!”
——装在一个罐子里的英雄还叫什么英雄,在一个小小黄汤罐子里折腾的江湖还叫什么江湖,田笑一向鄙视着这个江湖的。
只有,只有那不入其中的巴人之鬼、楚巫、蜀仙……剧秦、邪帝……甚至闻阁老、黜天师、坑杀六士……现在甚至不能不包括进古杉那小子,他们这些可以凭一己之力小肆自由的少少的人,才能构成田笑心目中真正的江湖!
而这来自“江湖”的冲击如此这大,以至田笑都不再能控制住自己,身子竟像一个十四五岁孩子一样在激动时抖了起来。
钟楼里的是什么人,就只是这极力控制的轻轻一抖,他们就早已发觉。
“轰”的一声,那女子所坐的纸棺忽冲檐而出,过千庭的大袖一摆,“袖手谈局”之功已发,同向屋檐上的田笑击去。
这两个都可谓当世绝无仅有的高手了。
田笑大惊,好在他还有他师傅传给他的“五遁”。
只见他人轻轻一退,有如蝉儿脱蜕,人已从自己的衣服里钻了出来。
可那夹击之力如此太大,以至他还是给那余锋伤得一个趔趄,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五遁”之术。田笑留下了一身蝉皮样的假人迷惑敌手,转身就亡命似的逃了!
咸阳城外的春荒荒的,广阔的黄土原上,到处都有雨水冲出的深沟。
深沟旁边,一个个土塬就那么孤绝地壁立着。崖岸陡峭,那崖上的树也是孤独的。而点点尘灰覆盖的绿,挡不住那一望无尽的苍黄。
田笑跟着几个人影,就在这一片苍黄间疾奔着。
——他之所以疾疾地跟着那十几个人在追,是为弘文馆的过先生已派出了他手下的“犬牙”。
过千庭这人的声名田笑早有耳闻。这世上,不是越能含笑杀人于无形的人声名越盛吗?
而“犬牙”这两个字在江湖上可是令人人惊惧的,他们该是弘文馆的杀手。他们得名之由是因为他们使用的兵器名为“犬牙错”。那可不是一般的利器,而是承闻阁老的情面,由“岁寒”韩家拿出他们的压箱底的技艺与“铸恨楼”的楼主的铸造之术结合在一起,在“贯一炉”中煅就的一代奇兵。
田笑知道他们在追踪疯喉女。
因为过千庭一声令下,命令手下剪除掉那个惹厌的女人。
“犬牙”中人用的是猎狗搜兔之术。
田笑缀上他们,又不要为他们发现,却也大是费神。好在他学艺的第一个师傅精擅五遁之术。一路上田笑藉着黄土掩身,也算勉勉强强地跟踪了下来。
估计探子传来的消息是说疯喉女就出没在这附近一带,所以“犬牙”之人就纵横突驰地在这数里方圆内细搜着。他们追踪之术大是高明,田笑只见到他们队内时时有一二人出列,站向一个高处,耸着鼻子细闻。
——他知道那就是他们的“闻风”之技了。
他追踪之余,还不忘好玩,也要时时学着那“犬牙”中人把一个鼻子耸出去,东闻闻,西嗅嗅。可他却闻不到那传说中的人味儿,只是闻到:春来了……
哪怕迟,哪怕脚步缓缓,哪怕那黄土之塬对这必来的春欲迎还拒,还是让田笑在风中闻出了它的消息。那消息里,有榆芽儿的偷笑,麦草的青涩,还有遥想中枣花的香甜,河水的暖气儿,与牛马的鼻息……
田笑只觉得开心,在这一场刀兵之逐中,毕竟,那春、还是挡不住的。
远处忽传来一阵“咿咿呀呀”的歌声。
那歌声不成字,只是随意的鼻哼。听得人正放松,仿佛一个人懒懒的起于春日之暮,见了那点点星星的绿意,睡眼惺松中的随口而唱。
可接下来,那声音却猛地扯心扯肺地起了一个高调,像一道钢丝往空中抛,仿佛一个人在尘土中拥鼻浅哼之余,猛地醒过来,突然抑制不住自己,放风筝一样的要把自己的灵魂放飞出去,放飞出生命中所有的爱恨苦痛、思念纠缠,要把它放到天上去,好让自己认认真真,离得远远的、清晰明澈地把它一看。
可那声音一到天上,那做为歌者的人似乎就痴了,惊心于自己的心里的感受竟如此的真切执着——低哼不过亵玩,高歌才是畅响。那声音越拔越高,似乎歌者为那往日所经,今日所痛,他生之空与此生之痴,此岸的怯懦与彼岸的怅望,都引起痛爱来。
她想一撒手,任着那灵魂飞出天际,再也不收回它来,让这一个身子跌进泥土,化为腐泥,心甘情愿,寄此生涂中;却又再也不甘心,再不情愿把那风筝的线割断,如同远离自己生命中仅有的美好……
看来那绰号起得是真的,哪怕那歌中无字,那歌也是疯的。不可容于世的,裹挟着生命中如此沉痛的伤心与惊心的美好的……
那真是、一场“疯喉”。
田笑只远远见到那“犬牙”中人一惊,他们正凭风而嗅。那歌声有若无形的钢丝一样钻进了他们的鼻孔,在他们久已麻木的脑中猛地一抽,抽得他们的身子都有若羊癫疯似的猛地一抽。
可他们只短短地一愣,身上所负的职责唤醒了他们,接着他们就向那歌起处疾扑而去!
田笑一急,他本来就是为了要救助那想象中的女子而来。他身形一沉,疾快地要抢在那批“犬牙”之前赶到。
但他还要隐住身形,不为“犬牙”中人发现。
只见他头脸一缩,身子藉“五遁”之术化做一片土色,在那黄土塬中向前疾赶。好在“犬牙”中人为那歌声已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并没有注意自己身后。
那“犬牙”中人目标即现,立成围捕。他们围捕之术极为高明,只见那十几个人影立时分开。因为那歌声起处飘渺不定。他们只把放圆两里许一整块地包抄起来,再一点点细索。
田笑心下焦急,急着抢先发现那歌者的藏身之处。那歌者似乎也查觉到了自己所处的险境,她的歌声忽然恍惚起来,东西南北,四处乱飘,似乎想藉着那歌声想冲破这犬牙交错的包围。然后猛地一下,那歌声忽然停了。
停了歌的旷野象一下猛地失了最后的一点人味,空荒荒地显出它残酷的寂静,那寂静压得人心里都荒了。
可在那歌停的一刻,田笑猛然发觉了那歌者的藏身之处。原来她就在他的身边。田笑身边不远有一个土塬,那土塬之侧有个很小的土洞。那洞黑黑的,不深,但似可容人。田笑悄悄靠前,猛地,就在那洞中见到了一双眼睛!
可“犬牙”似乎也发现了,他们相互一声呼哨,已远远地向这边赶来。
田笑身子一动,收了“五遁”之术,以后背一挡,就挡住了那洞口。他无可掩饰,往身上拍了些尘土,扯散头发,涂脏了脸,顺手折了片草叶,在口里吹了起来。
这原是他小时玩惯的把戏,一时,却有一头牛误以为那是他的主人召唤,三步赶两步凑了过来。
田笑的草叶吹得不错。那头牛越靠越近,听着听着,就在他身前二尺之地卧了下来。
田笑只见那“犬牙”中人越靠越近,四周都是渐渐凝聚起来的杀气。他刚才虽然担心,却多半担心的是那歌者的险境,这时却发觉,连同自己,也已一起跌入这险境了。
以他一个习武之人的本能,分明已感觉到,以那一份杀气,自己就算逃得出,但万难再带着一个人一起逃出。
不大一会儿,那“犬牙”中人已聚拢到了田笑跟前。他们见到一个乡下小子在吹草叶,那头卧倒的牛半好奇地望向他们。“犬牙”中一人问道:“小子,有没有看见一个疯着喉咙唱歌的女子。”
田笑故做惊慌地停下了吹秦。抬起一张弄脏的脸,把目光也扮呆了,张口结舌的望着那发问的人,好半晌,口里“咿咿呀呀”地发出一点声音来,用一支手指着自己的耳朵。
那问话的人一见不由就没好气,旁边人已笑道:“原来是个哑子。”
“不只哑,而且还聋。”
田笑有意要扮得更象些,手舞足蹈的,口角还无意识地流下一行涎水来。
那些人见了他这样,就待走。那为首的人却沉静,只见他默想了下,忽然一挥手:“不对,刚才那歌声的尾韵我觉得就是从这儿传来!”
犬牙中人一静。
田笑心下一慌,却见那为首之人目光一炽,直逼向自己:“小子,你少跟我装疯卖傻。说,你可见过什么人来?”
田笑才要答话,正不知该如何欺瞒,却见那人身子忽然一晃,田笑本能地就要一躲,却马上想到若躲的话必露出背后的洞口,那就摆明了要和对方干上,可他实无把握对付得了这十几个人手中的“犬牙锉”。
却见那人影并不是欺向自己,而是晃向了那头牛。
那头牛可怜,只见那人疾快地出手,一把竟把那牛角给生生地掰了下来。
那牛痛得悲鸣一声,疯了样的弹起,头上血迹殷殷,痛得直在原地打跳。
田笑心中一怒:居然对一个不会说话的畜牲下这般狠手!
那首领之人随手把那带血的牛角抛给身侧一人,那人会意,一翻手,已掏出一柄怪模怪样的兵刃,空中只听到一片刺耳的聒噪声,那生硬的牛角在那人手中竟被那莫名其妙的兵器转眼挫成粉末!
田笑不由大骇:当真是不负盛名的犬牙锉!怪不得就是一方巨寇耿芽儿在其下逃生后,一提起它还是声色俱变的胆裂。
那“犬牙”脸上挂着残酷的笑,“现在你给我站起来,把裤子脱了。天知道疯喉女长得什么样,说不定就是这脏脏的丑小子样,根本没有女人相,要不古杉怎么退她的亲呢?我也要看看你身后有没有藏着什么。”
田笑一咬牙。
他出道以来,因为一向跟人并没有什么真正可以互相争夺的,所以真还很少跟人直接开战,今天看来是免不了了。
他正在打主意怎么装傻先施计伤他们几个,然后再伺机带着那个唱歌的人逃走。就在这时,就在他的正前面,远远的,忽传来一阵歌声。
“犬牙”中人一愣,这分明还是他们开始听到的歌声!
这次的歌声居然是有字的,而且象图谋好了直向这边扑过来。歌声起处却就象在那些“犬牙”中人立身背后的天空。
那歌声音调极怪,空荒荒的,才一起调就大不平常,直闹得人心里一时如茫然不适,又似乎好堵。
田笑侧耳听去,却听那一个女声高高低低地唱道:
……
蓝天灰蓝的,
白云苍白的;
咸阳是黑的,
土塬焦黄的;
……
田笑拿眼向“犬牙”诸人身后歌起处的天边望过去,只见头顶那色泽浓重的黑云泛到天边已经淡了,那是一抹薄阴的青灰。
那声音却突然拨高上去,如渴望,如梦想,如不甘于平淡,如怅想到辉煌:
……
而你骄傲着,
风骨剔透着,
枉自锋凌着,
可觉孤独么?
……
最后一个问句猛然拨起,把人心抽得老高,又象落到极低处,落入深渊里一般。
田笑为那歌声所感,忍不住在那歌声尾音摇曳处默想着它的歌词:
……蓝天灰蓝的,
白云苍白的,
咸阳是黑的,
土塬焦黄的;
而你骄傲着,
风骨剔透着,
枉自锋凌着,
可觉孤独么……
她在唱的是谁?可是那个古杉吗?那个与她已退了亲的古杉?
即已退了亲,断了线,为什么还这么焦灼着,渴念着,同时又放涎凄凉地又一次把他唱起念起?
“犬牙”中人人都觉得那声音就发自自己身后,他们二话不说,身子一扑,已疾向歌起处扑去。
只有田笑知道,那声音虽来自外面,歌者其实就在自己背后的。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可以疯着喉咙唱歌的女人的脸?
——直到“犬牙”中人身形已渺,田笑才回过身,也才看到了那张脸。
她的歌声很疯,可她的面容很平静。她微微张着口,可上唇与下唇都不对碰一下。那歌声直接从喉咙里吟唱出来,仿佛吐自肺腑。她的脸上有一道斜斜而过的伤疤。那伤疤极长,划过了她整张脸,伤疤的结口处紧紧地收敛着,仿佛永世的缄默与永生的闭口。
她还在奇特地吟唱着,她要迷惑“犬牙”中人,要把他们引得更远。
直到她确信无碍了,她才从那个小小的土洞里钻出身来。洞外面那头牛犹在伤痛的悲鸣着。天上是铅沉沉的云,压得那牛的痛叫在乌云与尘土间的狭小空间里回荡,格外刺耳。
田笑只见她走到那牛身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用指捏碎了它,把药粉撒在了那头牛的伤口。
然后就见那牛角断折处的伤口猛地腾出一片红色的烟来。那牛痛嚎起来,身子往上直冲,竟蹦起了数尺高,落地后一弹,再落。这么弹了两下,才四肢抽搐地倒地,昏死过去。
却听那女子对着她脚下的牛轻声道:“痛吧,痛痛快快地痛吧!这一个恶痛的梦醒来后,伤口就结痂了。然后,麻木了,收口了,你再也不会痛得叫了,也再不会觉得痛了。”
她轻轻捏碎那薄如卵壳的瓷瓶时,手指割出一点血来。
那血滴在黄尘里。她茫然而立,指间就醮着那血轻轻抚向自己脸上的伤疤,低声道:“可是,为什么我已用了这么多号称灵验的‘息红’,可已经结疤的伤口还会撕裂呢,还是会觉得痛呢,还是忍不住唱歌呢?”
她声音里有一种自伤的意味。
田笑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奇怪的女子。虽然她脸上有疤,可这并不妨碍让田笑感觉到她身上那独特的风韵,那远脱离出这世间一般脂粉、钗环、绮罗包裹出的、其实相互间没什么差别的女儿之味。
他看着她,象平生头一次在这荒沉的世界中看到一点野艳。
她和古杉是怎么回事?她的歌、与他的擂;为什么她的疯喉、唱着他的骄傲……
田笑对古杉真的是越来越好奇起来——这个庸碌的人世他早已见惯。悲欣啼笑,**纠缠,那些浮腻在人生表面的泡沫,象澡盆边沿渍着的垢腻,人生的烦恼更像是楼板上一堆洗也洗不完的脏衣服。可难道,这个庸碌的世界里,竟真的还有这么一线传奇?
田笑望着她,只觉得一场传奇的影子在自己面前轻启开一条缝来。
却听疯喉女低声道:“你也是……江湖人?”
田笑点点头。
他忽想起自己前几天的名句,“江湖不过洗脚盆。”
疯喉女诧异地看了一眼他,神色间颇起知音之意。
“为什么救我?”
田笑一怔,是呀,为什么?
那女子脸上却忽柔柔浅浅地一笑:
“是因为古杉吗?”
田笑听她一语间就扯到了古杉,心中本能地升起股郁闷,可仔细想想,还真的有些是的。
他心里太好奇了,忍不住直接地问:“我想听听你和古杉的故事。”
却见那女子微微一笑,脸上有一点超逸式的骄傲。
“我和他的故事?我和他之间有什么故事,他连我的面都没见过。”
她扬起头,想了想,“如果,我们之间还有什么相同之处的话,那不过是,我们都出身于一个极古老的家族罢了。”
顿了顿:“还有,我们其实都不算江湖人。”
这一语说完,她就陷入长长的沉默。田笑本都要以为她再不会开口了,这时她突然慢慢地说:“他们家,世许清华,在外人看来,如何脱逸有贵气,其实,这么一代代传下来,不过是一个守钥人罢了。”
“守钥人?”
田笑愣了愣,那是什么意思?
疯喉女仿佛好久没跟人说过话,接下来一说起来,竟说得很长很。可她言辞之间,生涩得跌跌撞撞,象一颗颗小石子,不停地敲打着她的牙齿。
“守钥人,你不知道?这是江湖中的一个秘密。他生来就要守着一个秘密,生下来不过是为了要守住一个秘密,一个对外人来说极大的秘密。”
田笑再也忍不住好奇,眼巴巴地想听她说下去。
疯喉女先还看了他一会儿,似在想该不该把这些话告诉给他,接着,却不由陷入自己的陈述中了。
“这个秘密,却是他们咸阳古家与长安封家一代代人从娘胎里就带着,也一向共同保守的。”
“我们两家,一起守护着同一把钥匙。所以,我们世为姻戚。从我很小很小时就知道,我们封家每一代,都必将有一个女孩儿要嫁入咸阳古家的。也只有她会被视为封家的多余人。那个嫁出去的女儿,真如泼出去的水一样,再都很难见到她的。那是个让人向往又让人害怕的使命。因为,我们私下提起它,总管它叫做‘封喉’。只为那个秘密是绝对不能外泄的,所以,凡是嫁到咸阳古家的那个女孩儿,从她嫁入古家那一天起,就必须封喉。她从此不能说话,除了对她丈夫与对她孩子外,她不能对任何外人说话。所有的悲喜都闷在怀里。嫁入古家的女人,如同嫁入一个古墓。她终生的使命就是永远缄口……但谁曾想到,这一代,命定嫁入古家的人却轮到我了。”
“而且,除了这个之外,嫁入古家的女儿近年来还要承担另一重限制。”
疯喉女猛地一抬眼,看向天上沉沉之云,心中也如有压抑。
“弘文馆的闻阁老你听说过吧?他承蒙祖荫,壮年入仕。他们家掌管弘文馆已垂九十余年了吧?说起来,江湖中,对古家的封喉之秘最为关心的人该就是他家了。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觊觎的就是这个。古家远避于野,不与世交结,他们逼迫不了古家。可我们封家,号称侯门,终是身在朝廷中啊!不知那是从哪一年起,我们就受到他们的逼迫了,头尾算下来,已接近百年了吧?侯门侯门,说起来好听,可这么些年,提心吊胆,灭门之祸始终迫在眉睫一般的。小时我还不懂,长大了才算明白。古家近百年来一直支脉凋零,人口不兴旺,倒底为了什么?”
田笑知道她不需要自己插话,也就不开口。
只见她顿了顿,自顾自地答道:“只为每个嫁入古家的女儿,出嫁前即已承严令,只许为古家生一个儿子。有多出的,必需溺毙。这个秘密,只有我们封家知道。因为近百年来,闻阁老一脉对我们封家暗中构陷,随时掌握着我们封家的把柄。他们想知道古家守护的秘密,想得到他们掌管之钥,也有耐心有时间等待。所以他们一不要那秘密失传,二也不要那古家兴盛。我们封家,为了家门存活,也只有答应下来。我实在难以想象,我那些当年嫁入古家的姑姑,不能对外人说话,可以交谈的只有自己的夫与自己的子了,可对自己的夫与子还要保守着一个额外的秘密。她不能把这些告诉他,因为怕他一旦得知,必有反应,闻家的人一直会监视于侧的,那时首先遭殃的必是夫家,这样的闷痛,她们是怎么承受下来的?怪不得古杉的妈妈生下他不久就已死去。因为如果再有多余的孩子,她该要怎样才能忍心亲手将之溺毙?”
田笑听得已忍不住心头惊耸,只听得疯喉女的声音突转激越。
他见她神情激动,却忽顿住不语,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即然你们婚配之约是世传下来的祖训,那古杉为什么还敢退你的亲?”
疯喉女愣了愣:“是我退了他的。”
田笑不由一怔——你、退了他的?
疯喉女的脸色忽变得很奇怪,又像是开心又像是惨痛。那极喜与极悲的神色统一在了一起,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苦痛的尊华。
田笑怔怔地望着她,却见她那悲喜交集的脸上,底色居然是……一片温柔。
“就是为了不愿受那闻阁老之逼,就是为了不想亲手溺毙自己的孩子,就是不想受那封喉之罪,你才叛出家门,退了这门亲的吗?”
田笑顺理成章地这么想道。
疯喉女却微微摇了摇头:“不是的。”
她微哑着声音道:“为了一家上下的老小,按理说,什么样的苦处我都能吃。其实我现在的苦处,又何尝比那样为轻?”
却听她声音忽转温婉,只见她的脸色也一时柔迷。
“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封家,而是……为了他。”
田笑不由怔住。
却听疯喉女絮絮地道:“自从我知道自己注定要嫁给他,我就开始无限的关注他。那好奇心的折磨,其实对一个正慢慢长大的女孩子来说,也是一件最快乐的事吧?本来,在我及笄之年,我就该出嫁给他了。可在那一年之前,我就曾、偷偷地出来,跑到咸阳看他……”
疯喉女的眼中忽闪过一片快乐的光辉。
那光辉不只让她眼睛,让她的整个人一时都熠熠发光。
只听她带着笑,轻轻低柔地道:“果然,跟父亲所说的一样,他是不同的。他不只跟我从前见过的男人不同,也跟他们古家的祖祖辈辈不同。古家祖祖辈辈的画像我都见过,个个温谨得很呢。可他,却是温谨中爆出光华来。我曾暗地中打听他的事,我知道,其实从他十六岁起,才及弱冠,他就已悄悄的出现于江湖了,只是这世上没几人知道。他一出江湖,就与当今最大的势力对抗上。弘文馆代朝廷辖制江湖百数十年矣。七十年前,闰虎之年,就开出‘闰虎’榜,检校天下江湖名士。以名利二字,勾引收纳江湖草莽入其糓中。另秘著《大野龙蛇录》,肯与其合作者为龙,不肯与其勾结者即为蛇。暗里构陷,明面追杀,七十年来,江湖中野逸不朝之士几为其杀戳尽矣。你知道古杉为什么每年都要出嘉峪关一行吗?他是要去新疆。从很多年前起,他就开始收纳被追杀的野逸之士及其子弟,助其一臂之力,好送往其至关外沙海绿州中。这些年,经他送出去的,怕少说也有两三百家了。他的抱负胸襟,果然与众不同。”
“那时,他做得还没有现在这么大。可我已见出他温润如玉的气度中,他心中,他骨中,那丝不肯与众谐和的裂纹。我花了好多好多时间来想,要一个温润如玉的丈夫就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福吗?做个温润如玉的丈夫,就是他此生最大的幸福吗?就算是最大的幸福,那是不是也是以最大的妥协换来的呢?当今江湖,传名他为‘咸阳玉色’,可我知道,最让我触动也最让他有以自傲的却是他那玉中之裂!我为什么还要耽误他呢?以守钥之命约束他?以终生缄默封沉他?以溺沉婴孩儿来背负他?那可不是我之所愿!哪怕,哪怕陷整个侯门封家于不测之险,哪怕悔婚抗祖!哪怕……枉费了这一生的心,我也要亲手剥掉他身上的桎梏,好让他飞腾起来。”
“因为,我情愿,他那玉中之裂从他身上爆出,倾覆整个天下!”
说着,她忽然满眼含笑,脸上俱是憧憬,缓缓回波看向田笑道:
“你说,我做错了吗?”
田笑简直受不了她这回波一笑。他见过的女孩子可谓多了,一向都可以爽朗相处,可这眼下这回波一笑中若娇俏,若愁烦,若有隐情,若掩深爱的一瞥却让他心尖都忍不住一动。
“所以,当我疯傻近十年后,当听说,满世界的红尘都落向咸阳,都想罩在他的身上,我还是忍不住来了。我要看看那纷纷洒落的红尘落在这咸阳黄土之塬上的情景。这一次摆擂召亲,只怕是弘文馆对他最新的构陷吧?所以刚刚才有人来杀我,我知道,当年我即抗命,他们当然也就容不下我……”
说着,她声音渐渐低沉下来,“可我还是见不着他了,我不敢想象那样的一见,也不知见到他该说些什么……”
接着,她的语音却有些热情起来。
“可你,只怕还有机会见到他。你是我这一生少见过的率性之人。如果真的见到了他,你会喜欢他的。他想来也会欢喜于你。”
田笑怔了怔,不知她突然说起这些干什么,还说着说着就有些开心。却忽见她脸上极疯的一笑,“我是不是疯傻得紧了?”
田笑摇摇头:“你不疯。”
“那是你太正常了。”
疯喉女微微一笑:“女人是按照男人的程度来疯的。”
说着,她一身黑衫地飘飘曳曳地就走了。
田笑还自怔在那里。她为什么忽会对自己说上这么大一篇话,为什么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肯讲出自己心中的隐秘?
她是……爱着的吧?可是她这样骄傲的人,怎么肯跟一个不相干的人说起自己心中的爱呢?
接着,田笑脑中雷轰电掣地一击,想起她后来说的:“但你,只怕有机会见到他的……”
原来,原来她毕竟渴望着自己所做的无人得知的一切,还可以有一个或然的机会毕竟让那古杉知道;原来,她一直想的还是可以在那号称“咸阳玉色”的人儿心底多少投上那么一颗石子——即然把这一生的心都交待进去了,投一颗石子也不过份吧?她如同所有寻常的女子一样,多少渴望着那颗石子泛出些涟漪,那也是对她这荒凉一生多少有一点安慰吧?
田笑这么想着,心中一时也说不上是悲是欣,欲啼欲笑。却听那远去的女子忽有歌声传来:
……
整个春荒了,
树叶蛀光了;
等的人灰了,
该守的飞了;
寻寻重寻寻,
寻的是什么,
枉费一生心,
可惜没着落;
……
这歌儿听得田笑五内俱灰。
有好一会儿,他才想起疯喉女的最后一句话,突然大怒:那不是贬低自己来夸那古杉吗?什么叫“女人是按照男人的程度来疯的”?
田笑心中腾腾一怒:何物古杉小子,骗我听了一段不知是真还是假的故事,就要把我都搭进去给他做陪衬吗?
可这怒也不太象怒,怒得没心没肺的,竟自有他的一份开心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