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第二章

卫虎续弦,王狗子算是大媒。这个媒人完全不懂做媒的规矩;其实也不必懂,懂了反而不好,因为这头亲事,根本就不是从规矩道理上来的。

敲开了门,门里的尤三一见是王狗子,马上脸色就变了,但不敢不敷衍,那龇牙咧嘴硬挤出来的笑容,比哭都还难看。

“便宜了你,尤三!”王狗子跨进门来,一只脚踏在板凳上,仰着脸说,“跟你老婆多做半个月的夫妻。你听清楚了,日子改到七月二十四。”

“王、王大爷!”尤三结结巴巴地说,“这件事,实在……”

“什么?”王狗子不容他说完,一声喝,“我看你是犯贱!一百二十六两银子,买你老婆这个破货,你还噜苏?”

“老天爷在上头,”尤三气急败坏地说,“原来只借了卫头儿二十两银子,利上滚利,滚成这个样子。做人要讲良心!”

“你说谁没有良心?”话落手起,王狗子一巴掌扫过去,把尤三打得跌跌冲冲,撞到了土墙上。

站定脚,捂着脸,尤三的眼都红了,但是,他还是没有那个胆量跟王狗子斗一斗。

“你他妈的,也不想想,你老子死了,睡的棺材,是哪里来的钱买的?利上滚利,你不会不叫它滚吗?废话少说,”王狗子走过来,当胸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瞪着眼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此刻再替卫头儿做个主,拿一百二十六两银子来,还你老婆的卖身契!”

嘴里在吼,手上也加了劲,抓住那个老实人的衣服,推来搡去,把尤三搞得头昏眼花,大声喊道:“放手,放手!”

越是这样喊,王狗子越不肯放,而且变本加厉了。他是开道神般的身坯,手往上一提,尤三顿时双足凌空,然后他使劲往墙上一推,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问道:“你说,你是舍不得老婆,还是舍不得命?”

尤三被王狗子推抵在墙上,丝毫动弹不得!毵毵一只大手压在胸前,连呼吸都觉困难,哪里还说得出话?唯有口中发出“嗬,嗬”的怪声,拼命挣扎,但怎么样也逃不出王狗子的手掌。

一个不肯放手,一个已翻白眼,就在这快要出人命的当儿,听得一声凄厉的叱斥:“姓王的,你好狠的心!”

王狗子不由得就松了手,转脸看时,布帘掀处,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少妇闪了出来,穿了一身青布裙,大概正要梳头,一头漆黑的长发,从肩上甩了过来,握在极白、极丰腴的手里。她有一张长圆的脸,生了一双丹凤眼,在此愤怒的时候,特别显得有股凛然不可侵犯的神色——王狗子不由得有些气馁。

“你逼死他也没用,有话跟我说。”

“尤三嫂,”王狗子想到半个月后,她的身份便大不相同,越发赔了笑脸,“我不过跟尤三闹着玩。转眼大家要结成亲戚了,应该客客气气的。喏,”他转过身来向正在喘气的尤三作了一个揖,“我赔礼,我赔礼!”

“哼!”尤三嫂冷笑道,“你少来这一套!说吧,你要干什么?”

“我是奉了卫头的差遣,来送个信,改了七月二十四的好日子。到那一天,尤三嫂,你就成了我们的卫大嫂了——金镶玉嵌,绫罗包裹,真正好风光!”说着,王狗子把眼斜瞄了过去,盯着尤三那件打了补丁的竹布衫。

尤三把个头低了下去,是自惭形秽,觉得配不上他妻子的神情。尤三嫂的脸却越发板起来了,胸脯起伏着,仿佛有句话,几次三番冲到喉头,又咽回腹中似的。

“怎么样?”王狗子看着她问,“有你一句话,我就好回去交差了。”

“好!”尤三嫂咬一咬牙,答道,“你们不是要人吗?到时候来抬好了。”

王狗子把大拇指一跷:“女中丈夫,有担当!这才真的配得上我们卫大哥。”说着,做了个告辞的姿势。

“且慢!”尤三嫂把他喊住了说,“当初原说再贴我一副妆奁,这话怎么说?”

“这话自然算数。不过——”

“好了,”她打断他的话说,“你再叫卫家送二百两银子过来,妆奁我自己来办。还有把那张借契,明天一起给我送来。”

“明天?”

“你不放心?”尤三嫂冷笑说,“宿迁县里,谁不知道卫头儿?就算无凭无据,还怕人逃得出你们的掌心?”

“这倒是真话。”王狗子想了一会儿说,“明天可不行,过个几天,我一定给你送来,总让你还来得及办嫁妆就是了。”

王狗子算是做事扎实,防着万一到巡按御史“放告”时,尤三夫妇收回了借契,便好去控告卫虎强占霸娶,所以那张借契,还要暂留一留,等按院过境,才能给她。

按院刘天鸣就在王狗子离开尤家的那一刻,已经悄悄到了宿迁县。他预先派了从人安排,绕城而进,在东门外的鲁肃庙,借了两间空屋住下——明朝的制度,文臣武官,都可以自畜家将,作为护卫。刘天鸣有两个家将,一个叫李壮图,一个叫林鼎,都是四川人。等在鲁肃庙略略安顿好了,刘天鸣把他们两人找来,说要进城私访。

这套花样,他们在西南是见惯了的。自入江苏省境,这还是第一次,所以李壮图脸上略有踌躇之色。因为入境尚未问俗,而且地形不熟,口音不对,他们负有暗中保护的责任,干系甚重,不能不谨慎。

“大人此番是上任,”李壮图说,“等到了任上,细细询明各地情形,再出来私访,比较妥当。”

“妥当是妥当,”刘天鸣笑道,“只不过到那时候怕访不出什么来了。你们不必担心,快去改装。”

听得这样吩咐,那两人唯有遵命。林鼎扮一个“货郎儿”,挑一副南北杂货无所不有的担子;李壮图扮成身背药箱、手摇串铃的走方郎中;刘天鸣自己扮作会看相的游方道士,用竹竿撑起一条布幌子,捏在手里,幌子上七个大字:小纯阳相天下士。

李壮图摇着串铃开路,林鼎挑着担子,摇着“拨浪鼓”殿后,中间是刘天鸣,由林、李二人前后保护着,进了宿迁的东门。

大街小巷,一路吆喝,李壮图的买卖不错,林鼎也有人请教,只有刘天鸣还未开张。心里在想,这样下去不是回事,得要设法找人搭讪,才能从看相算命之中,访出此处地方官的政声来。

正在这样思量时,忽然看见有家人家,主人出门送客。那客人的态度却很奇怪,怒气冲冲,仿佛刚吵了架出来。做主人的一脸惶恐,不断地在说:“请回来、请回来,我还有下情奉商。”

那客人站定了脚,回过身来,断然拒绝:“再没有什么好商量的,我这个媒人,在你们两家当中,把个头都轧扁了。总而言之一句话:男家已经有话,七月二十四日非办喜事不可。男家也不发轿,也不来亲迎——这不是男家不讲道理,发了轿来,你们女家不肯让新娘子上轿,男家这个面子丢不起。到了那天,府上如何,男家不管,反正花轿不到,男家另有准备。言尽于此,尊驾自己斟酌吧!”说完作个揖,头也不回地走了。

送走了大媒的那人,正待回身进宅,转脸之际,不由得站住了脚,心里喝声彩:走江湖的也有这么一副好清贵的相貌!他自然不知道“小纯阳”是按院大人,只觉得清癯秀逸,气度高华,特别是那双眼睛,神采奕奕,不怒而威,一接着他的眼光,心头自然而然浮起一种敬服信赖的感觉。

于是他很客气地问道:“尊驾也会合婚择日吗?”

刘天鸣原是有心兜揽,就不会也要说会,何况他本就懂些皮毛,所以点点头说:“星相合参,略知一二。”

“好极了!请里面待茶。”

主人领路,刘天鸣后随,一路走,一路打量。房子不甚华丽,但用的是上等材料,建得极其坚固,可知主人家是不尚表面的殷实人家。果然,等请教姓氏时,那人自道名叫朱建伯,并不讳言他是白洋河镇的首富,因为城里有好些买卖要照料,所以建了这所房子,作为歇脚之处,家还是住在镇上。

“舍间人丁单薄。”朱建伯说道,“我只有一个女儿,小名青荷,今年整二十岁。不是自夸自赞,我这个小女,真正是才貌双全!要讲她的外场能干,敢说没有哪个小伙子赶得上。”

“二十岁早过了摽梅之期,何以至今不曾出阁?噢,噢,”刘天鸣说,“我明白了。大概是贤伉俪舍不得这颗掌上明珠?”

“倒也不是——”

是朱建伯夫妇太相信星相。青荷在七岁时就已许配了刘老涧的陈家。

陈家也是当地首富,他那长子名叫陈家骐,比青荷大四岁,颇肯读书上进,而且虽然生在富家,却无浮华习气,是个好子弟。

“敝处有句话:‘不会选的选高房,会选的选儿郎。’这头亲事,凭良心说一句,没有什么好挑剔的。唉!”朱建伯叹口气说,“偏偏好事多磨。”

这一说,刘天鸣格外注意了:“怎么好事多磨呢?”

“我那亲家年岁已高,自然巴望着早点抱孙子;就是愚夫妇,也何尝不想早早了掉这件大事。无奈前后送过三个日子,不是对小女不利,就是有妨家门。先生,你是行家,当然识得其中利害,请问,我怎么能答应得下?”

原来如此!刘天鸣指着拜匣中的那个四幅梅红全帖问道:“这是第四个日子?”

“对了!”朱建伯顺手把那全帖递了过来。

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的是:谨詹正德五年七月二十四日,敬备彩舆,喜迓淑媛于归,谨求金诺。下面具名是:烟愚弟陈德成顿首拜。

“这又教我为难了!”朱建伯眉心上打了个极深的结,“今年是庚午年,与小女生肖相冲,只怕会有灾祸,怎么好办喜事?”

刘天鸣的幌子上写着他的“行当”,自然不能说星相之事渺焉无凭,只好这样回答:“既是亲家,总有个商量处。不妨婉言解释,就在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挑个好日子办喜事,也不过迟了半年把的工夫。”

“我也是这么说,坏就坏在我那亲家闹意气,媒人也帮着男家说话——那言语实在厉害!”

“怎么说?”刘天鸣刚才已约略听到了,但为慎重起见,特意再问一声。

果然,朱建伯所说的与他所听到的一样。陈德成下定了决心,要在七月二十四为儿子完婚。如果朱家不发花轿,他们另外备了一位新娘子补青荷的缺。

这事严重。刘天鸣心想,倘或朱建伯固执己见,不但坏了一头婚姻,而且女家也担不起那个被退了婚的名声——

可想而知的,亲家变冤家,陈家一定会四处扬言:“朱家那个青荷是我们陈家不要的!”为何不要?不是不贞,就是命太硬,要克夫家。这一来不但青荷一辈子嫁不出去,说不定还会羞愤自杀,平白毁了这么个才貌双全的好姑娘,这不正是自己代天子巡狩,化俗移风,为民造福,职司所在,不能不管的事吗?

打定了主意,他把梅红全帖合了起来,神情益发严肃:“我懂足下的意思,要我把这个日子与令爱的八字合参,可有化解之处?不过,我老实奉告,不用推算,就知必是个好日子。”

一听这话,朱建伯既惊且喜,张大了眼说:“倒要细细请教。”

“不瞒足下说,我这幌子上‘相天下士’的这个相字,只相善恶,不相吉凶。积善之家,必有余庆,逢凶自能化吉;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似吉亦凶。这是我三十年间行过万里路的一点浅历。”

“嗯、嗯,高明之至。”

话是这么说,朱建伯脸上却是不以为然的神情。刘天鸣自然看得很清楚,不过他也不急,话还只开了一个头儿,说下去一定可以让他信服。

“至于合婚择日,世俗相沿如此,实在没有什么道理。足下请细想,古往今来,许多姻缘,成就于仓促之中,既来不及挑日子,更来不及排八字,可是那些都是好姻缘。远的不说,就说本朝,第一头好姻缘,请问是哪家?”

“这——”朱建伯嗫嚅着说,“这还要请教。”

刘天鸣先不答他的话,站起身来,理一理身上那领青绸道袍,整一整头上那顶黑纱纯阳巾,恭恭敬敬地朝上作了一个揖。

这好像是向朱家祖先敬礼的表示。朱建伯慌忙站了起来,不知是还礼还是谦虚,竟有些手足无措了。

客人却是越显得从容,徐徐抬身,说道:“本朝第一头好姻缘,是太祖皇帝与马皇后的婚配。请问,可是?”

原来他的作揖是为此。“是,是。”朱建伯连连答应。

“太祖皇帝不曾得天下之前,投身滁阳王郭子兴帐下。马皇后是滁阳王故人之女,父母双亡,由滁阳王抚养。许配与太祖的时节,何尝合过八字?那时是在濠州军中,拣日不如撞日,仓促成礼,谁曾想到贵为帝后?”刘天鸣一口气说到这里,微笑着点点头,“尊驾难道记不得这段美谈?”

朱建伯怎会记不得?马皇后就是宿州人。刘天鸣拿这一双天字第一号的人物来作譬,因为来头太大,已经打动了朱建伯的心。

刘天鸣猜到了他的心思,越发不肯放松,紧接着又说了一番委曲求全的大道理——亲戚快要破脸了,就是有好日子,新媳妇过门,未见得能邀公婆的欢心;倒不如七月二十四日亲自送了亲去,那时陈德成自觉失礼,歉疚于心,一定会厚待儿媳妇,敬重新亲家,真正结成一门至亲,岂不甚妙?

这番话说得朱建伯拨云见日,既痛快,又佩服。他实在是把女儿当成命根子,唯恐她受委屈,所以一再要挑个一无瑕疵的黄道吉日。如今听刘天鸣一番开导,恰好利用此机会来达成有利于青荷的环境——不过是自己辛苦一趟,稍觉受屈,但女儿在夫家却是从此受公婆宽容喜爱,那又何乐不为?

于是他一揖到地,表示诚恳受教,随即吩咐备酒,要好好款待。刘天鸣也想借此因缘,从事私访,只是门外走方郎中的串铃和货郎担上的拨浪鼓,摇得十分起劲,这是催他的表示,不便耽搁,起身告辞。做主人的坚留不住,封了十两银子出来作为谢礼,刘天鸣倒也不客气,这种情形他遇得多了,有个处置的方法:把所有的这些谢礼,捐了给同善堂,或者书院里,为清寒士子添助夜读的膏火。

辞出朱家,天色将晚,三个人互相以目示意,循着原路回到鲁肃庙。李壮图和林鼎,分别向他报告私访所得。

“大人,此地的知县,好用酷刑。”李壮图先这样提了一个结论。

“莫轻下断语!”刘天鸣告诫他说,“且先说你所见所闻,何以见得此地知县好用酷刑?”

“那是受刑的人自己说的。”李壮图从头讲起,“我看了一个病人,受的是火伤——那真是第一次得见有这样烫伤的人,前胸后背,几乎肉烂见骨。那人自己告诉我,他被冤枉牵连在一件盗案里,到了堂上,自然没有口供。知县便叫用刑,刑具名叫‘一品衣’——”

“一品衣?好新奇的名字!”刘天鸣打断他的话问,“何所取义?”

“大人请听下去,自然明白。”李壮图用手势比画着,“两寸宽、三寸长的铁片,用钢丝穿了起来。每排四块,一共六排,在火里烧红了,往犯人身上一搭,就似穿了一件坎肩似的。胸前背后,炙得吱吱乱响,油烟直冒,大人请想,这还有个不招的吗?”

刘天鸣勃然变色,“竟有此事!”他握紧了拳,使劲捶着桌面,“非追究不可。”

林鼎比较持重,赶紧摇一摇手相劝:“大人,请先息怒!还有内情。”

看到他神色郑重,说话时左右相顾,似乎唯恐隔墙有耳似的,刘天鸣不由得有些惊疑,只重重地点一点头,静待他说下去。

林鼎是借着一副货郎担,从妇女小孩嘴里探出的实情。“一品衣”原是卫虎所创制,这样一件残酷的刑具,不管加在什么人身上,口供予取予求,要他招什么便是什么——千百年来办理罪案,都以犯人的“亲供”为定罪的根据。有了亲供,不论是情真罪实,还是屈打成招,案子就算结束了。文卷报到上台,这个官儿被认为是个能员,考绩优异,指日高升,所以这样惨无人道的酷刑,被加上以“一品衣”之名。

刘天鸣听到这里,脸色发青,大口喘气,雷霆之怒,爆发在即。于是林鼎又加以警告。

“此人是一条地头蛇,而且是一条毒蛇。俗语说得好,‘打蛇打在七寸’,不可打草惊蛇。大人,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说,说!有什么不能说的?”

林鼎的看法是,只此短短小半天工夫,已探听得卫虎的许多劣迹,可惜的是一鳞半爪,首尾不全。而且还有勾结江洋大盗的情事,须得慢慢查访。不如先到了任,密查确实,布置齐全再动手,那样才可以致卫虎的死命,为民除一大害。

这最后两句话,刘天鸣不以为然,“这个人,死有余辜!”他说,“明天‘放告’,只要有状子进来,就把他提到堂上,拼着担些处分,活活打死了他!”

“立毙杖下,自然大快人心。不过,大人,死的只是这一个人。要除恶务尽,可就办不到了!”

“啊,啊!”刘天鸣醒悟了,也沉着了。

当时商定了一个宗旨:不动声色。在这个宗旨之下,应该减去那种令人莫测高深的神秘色彩,态度上不妨随和些。因此,刘天鸣派了一名差役进城,到县衙门里去通知自己的行踪。

县官一听巡按莅境,不报驿馆,却寄宿在鲁肃庙,心里发慌,赶紧派人去找卫虎,同时吩咐立刻备齐床帐被褥,日用什物,另外办一桌上好酒席,火速送到鲁肃庙。

卫虎用不着他去找,先已赶到衙门,因为他已经得到了详细的报告。

“按院是未末申初时分到的,随即进了城……”

“什么?进城了?”

“是!”卫虎相当镇静,“不但进城,而且私访过了。还不止按院一个,另有护卫跟随。”

县官张华山急急问道:“访着了些什么?”

卫虎笑一笑不响,意思是他问得多余。张华山也意会到了,现在要问的,不是访着些什么,是私访的作用何在?以前的巡按,也有乔装改扮,悄悄寻找民隐的情事,但不是为了老百姓申冤理屈,只不过想抓住地方官的把柄,便于受贿而已。

张华山心里在想,刘天鸣果然是个铁面无私的清官,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宿迁,进城私访,那就该一直保持隐秘,才可以多知道一些地方官的政声、老百姓的甘苦。现在特地派人来通知行踪,就可以证明,绝不是真心来寻访民隐。看起来这位新任按院大人,并不像外间传闻的脾气很躁,难以伺候。

“想通了,想通了!”他欣然自语,“不必惊惶。”

“原来就不必惊惶。”卫虎指着随身携带的包裹说,“东西我带来了。”

所谓“东西”,是预备送巡按和他属下的两千两“程仪”。张华山想了想问:“孙老师那里办得怎样了?”

“还来不及送。我马上去办。”

“你快去办了来!”张华山吩咐,“孙老师那里送二百两。一共两千二百两,都换成金叶子,交上来,我自有道理。”要别的也许没有,要金叶子是现成的。卫虎回到班房,写张条子,立刻从他自己所开的一家当铺,取来了足值两千二百两银子的金叶子,亲自送到上房。

张华山这时已经衣冠整齐,并且把轿子提到大堂等着。金子一到,立刻上轿,关照:“拜孙老师!”

到了县学,因为“明伦堂”上供着至圣先师的木主,文武百官,到此皆须下轿,所以特意避开,轿子一直抬到侧门。

侧门进去就是厨房,孙师母正以巡检送了好大一方猪肉来,十分高兴,亲自动手在烹调,不防县官驾到,吓得赶紧奔了进去,通知消息。

这是三伏天气,孙老师一身短衣,不好见客。正忙着穿戴衣冠,张华山已笑嘻嘻地管自踱了进来。做主人的只得一面扣衣纽,一面迎了出去。

而那位宾客,却是既亲热又恭敬,跟孙老师寒暄过后,还要拜见“师母嫂夫人”。

“不敢当,不敢当!”孙老师作着揖,“实不相瞒,拙荆从未见过宾客,不知礼数,反倒害她受窘。”

张华山这样闯了进来,原是想看看孙老师清苦到了什么程度,略略四顾,只见连窗前挂的竹帘都已破旧不堪,心里便有数了,于是点点头说:“恭敬不如从命,改日命内人亲自来接嫂夫人,到我署里去盘桓一日。”

“多谢,多谢!”孙老师急转直下地问道,“大驾光临,必有见教?”

“按院大人到了。”

“噢!”孙老师问道,“住在哪里?可要去参见?”

“自然要的。按院驻节鲁肃庙,我特来奉约,一起去参谒。”

“现在就去吗?”孙老师踌躇着问。

“怎么?”张华山略感诧异,不知道他有什么急要的公务,一时不得抽身。

“说来也惭愧。”孙老师不好意思地说,“多蒙见赐一方猪肉,正想大嚼一顿——”

“嗳!”不等他说完,张华山就皱着眉笑了,“按院那里有我送的一桌海味席。你们老同年,怕他不留你一起享用?”

“那好!”孙老师咽了一口唾沫,整一整乌纱帽,“就走吧!”

“不忙!”张华山一把拉住了他,“先借一步说话。”

从他的言语神色中,孙老师已看出端倪,是要托自己在巡按面前说几句好话。“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少不得见机行事,略略替他遮盖。

哪知到了书房里,一关上门,张华山从袖子里取出一大一小两个布包,解开来一看,竟是黄澄澄的金子,这可难了!不等县官开口,他就先把双手向外一封:“使不得,使不得!我那老同学绝不受此物。”

“何以见得?”张华山极从容地问。

“自幼同窗,我如何不知道他的脾气?”

“孙老师,恕我直言。”张华山徐徐说道,“做了官,脾气会变的。按院大人非复当年了。”

“我不信。”

“不信你就试试看。”张华山紧接着又说,“当然,话不能说得这么直率,总要请孙老师婉转陈词。这不过略表敬意,又不是有所请托,而且也是出在钱粮的‘火耗’‘节余’上,取不伤廉。”

孙老师老实心软,又不善辞令,无法坚拒,只好这样说:“倘或不肯收呢?”

“我们的心意到了,收不收在人家。不过,我想,一定会收。”

说着把一大一小两包金子都包了起来,大的一包交给孙老师,小的一包依旧纳入袖中——他立刻就会叫人送进去交孙师母亲收。此时是特意亮一亮,好叫孙老师心里先有个底子,等下孙师母把金子交与丈夫时,他才不会觉得突兀。

“我带了一乘空轿来。”张华山又说,“孙老师你就留着用好了,三名轿班,在县里支工食,不用你费心。”

孙老师含含糊糊地答应着。他遇到了难题,一颗心在那包金子上,根本就没有听见张华山说些什么。

于是鸣锣喝道,两乘轿子出城到了鲁肃庙。差役禀报进去,刘天鸣听说老同年也一起来了,便做了个不同的处置,吩咐把孙老师先请到后轩休息,然后在大殿旁边一间客室,公服接见宿迁县知县。

巡按御史跟知县的品级一样,职司不同,真是俗语说的:“不怕官,只怕管。”所以张华山一见刘天鸣缓步出现,立刻以堂参的大礼,拜了下去。

依照往常的习惯,刘天鸣遇到这样的情形,一定会谦辞避开。他不喜欢摆官派,只重视他做巡按御史这个官所应该尽的责任。但是,这一天他不同,坦然受了张华山的大礼,仅不过略略客气两句:“不敢当,不敢当!”

他这样做的用意,是要让张华山得到如此一个印象:新任按院跟别的那些作威作福的巡按,没有什么两样。果然,张华山心里是这样在想:此公也是爱过官瘾的,那就容易对付了。

于是相将落座,开始寒暄。问起地方风俗人情,擅于辞令的张华山,有条有理地扼要陈述。刘天鸣手抚长须,不断点头,做出很满意的样子。

“启禀大人,”张华山谈到正题,“刑名、钱谷、学校,先看什么,后看什么,请吩咐下来,县里好预备。”

“不必了。”刘天鸣平静地答道,“我这次是过境接任,等接了印再出巡。你不必费事。”

张华山喜出望外,却不敢形于颜色,想一想又试探着问:“大人自然要‘放告’,请示‘公堂’设在何处,县里好早早预备。”

刘天鸣使劲摇着头:“天气太热!”

意思是天气太热,坐堂问案,一大苦事,所以不放告。张华山一听这话,越发放心,趁机巴结:“是,是,天气太热。大人勤劳国事,太辛苦了。县里早备下了行馆,起居供应,比较方便,请大人移节进城吧!”

“费心,费心!”刘天鸣拱一拱手,“这里清静凉爽,很好,我只住一宵,明天趁早凉赶路,一动不如一静了。”

“恭敬不如从命。”张华山站起身来,“学里孙老师,听说是大人的同年,多年不见,想来要一叙契阔。卑职不敢耽误大人的工夫,明日一早再来伺候。”

“不敢劳步。”

“礼所当为。”张华山又说,“我马上派驿丞来听候传唤。大人有什么话,尽管吩咐他好了。”

“好,好!承情不尽。”

张华山自觉这番应付十分漂亮,刘按院看来又是个极忠厚的人,外间的传闻完全不确。再加上孙老师从中斡旋,不但这一次安然无事,连下次按临,都不会有什么风险。所以心满意足坐了轿子回城。

刘天鸣也觉得自己的处置不错。他精于风鉴,一看张华山的神态,再听他那番花言巧语,就知是个滑吏。这种人最不好对付,先把他稳住了,慢慢收集证据,一下子把他剪除,确为上策。

因为觉得张华山不好对付,连带对老同年孙老师也存着戒心,怕他已被知县收买,说了真话,会泄露出去,所以相见之后,欢然道故,却只叙旧,不谈宿迁的情形。

由于刘天鸣的坚持,彼此以“老年兄”相称。张华山所送的一席盛筵,也只有这两位“老年兄”享受。酒已半酣,反是孙老师忍不住,腹中有许多话要说,碍着伺候的下人在旁,欲言还休,频频回顾。刘天鸣察觉到了,便使个眼色,示意他们回避。

“老年兄!”孙老师略带不解的神情,“听说你在蜀中有‘青天’之称?”

那是疑问的口气,刘天鸣还不知他的用意何在,只好客气着说:“哪里,哪里!”

“老年兄的清风亮节,我是素来知道的,此番南调,真是东南黎庶之福。”

这时候他看出孙老师的本意来了,是真心称颂与期望,并非有意试探他的态度——由于这一点把握,他才撇开无谓的应酬话,谈到正事。

“张某在本地的政声如何?”

“你精于风鉴,看此人是何等样人?”孙老师带着一丝鄙视的笑容反问。

“是个会做官的人。”

对于刘天鸣的审慎的回答,孙老师似乎大为失望。“你就看得他会做官吗?”他问。

“老年兄!”刘天鸣正一正脸色,很郑重地问,“你话中有话,请道其详。”

孙老师却又不响了。但是,刘天鸣已看得很清楚,他是深深不满张华山,不过赋性胆小,不敢畅所欲言,所以先教他宽心。“你不必怕!”他很直率地说,“这一次我按兵不动。你有话尽管告诉我,张某绝不会知道你说了些什么。”

“张某我倒还不怕,我怕的是——”孙老师很吃力地说了两个字,“卫虎。”

“我知道!我知道卫虎是宿迁一大害,简直就是一条毒蛇。”

“对了!”孙老师拍着手掌说,“形容得一点不错。”

于是他断断续续地说了卫虎许多为非作歹、强凶霸道的行为。刘天鸣很冷静地记在脑中。

“老年兄,我还有件为难的事,”说到临了,孙老师道出来意,“张某有一包金叶子托我送来,我怕你收,又怕你不收,心里矛盾得很。”

刘天鸣省得他的意思:收了是受贿,变成他陷老年兄于不义;不收,他自己受人之托,在张华山面前不好交代。

考虑了一会儿,他想到一个绝妙的处置办法,但对孙老师这面的情形,不能不问清楚。“恕我直言!”他说,“老年兄可曾受了张华山的好处?”

“有的。”孙老师也答得很率直,“他派人替我设法置学田,又叫巡检每日供应食料。”

“学田是学里的,只要你不染指就可以了。供应食料,倒是尊师重道的好事,也不妨。”刘天鸣问,“可还有其他好处?”

“没有!”孙老师有些不悦,“老年兄难道还信不过我?”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刘天鸣以歉疚的声音答道,“我是怕将来害你为难,非得问清楚不可。既然如此,那就无所顾虑了。”

听得这样的解释,孙老师方始释然,便指着那包金子问道:“那这包东西——”

“你不必怕我不收,更不必怕我收!且看我处置。不过,老年兄,须烦你挥洒数行,把此物的来龙去脉,说个明白。”

孙老师不明他的用意,未免迟疑,只是一向拙于言辞,心中有好些话要问,却说不出口来,两眼怔怔地望着刘天鸣,好半天才说了句:“你要我写我就写!”

听这语气是无可奈何,看他神情是有所顾虑。刘天鸣便安慰他说:“老年兄只管放心!写此数行,无非请你做个见证。”

“见证?”孙老师问,“在哪里做见证?”

“这也还不知。”刘天鸣说,“总有那么一天吧!”

话越说越玄妙,也越启人的疑窦。孙老师取笔在手,只觉无从写起,放下笔摇摇头说:“这可真是难倒我了!”

“老年兄,我跟你实说了吧!”刘天鸣看了看周围,招招手把孙老师邀到面前秘密低语。

说不到三五句,孙老师叫了起来:“原来如此!我知之矣!知之矣!”

一知道就好办了,孙老师提起笔来,一挥而就,把这一包金叶子的来源、用途、送交刘天鸣的经过,原原本本写在上面,最后署了自己的官衔姓名,还加了一个花押,表示是他亲笔所书。

于是刘天鸣亲自打开书箱,看了一会儿,挑出一部书来,名叫《洪武宝训》,一共十五卷,分订成“元、亨、利、贞”四本;大字殿版,黄绫封角,装潢极其讲究。这部书是取它的版口大,便于夹藏金叶子。一叶一叶在书中夹好,然后把整部书用木板夹紧拴住,取纸来重重封裹,包成四角方方的一个长方形纸包。

孙老师双手捧起,掂一掂分量,摇着头说:“不妥,不妥,不像一部书。”

“像什么?”

“倒像一方砚台。”

刘天鸣也试了一下——书页中夹着金叶子,分量加重,果然像一方砚台。“那就当它一方砚台好了。”他说。

于是取一张朱笺,他提笔写道:

端溪旧坑石砚一方留奉

无虚上人清玩

少鹤手缄

“你不怕他识破机关?”孙老师问。

“怎么?”刘天鸣不解地问,“哪里露了破绽?”

“‘无虚’者,‘无须’也!无须有其人。‘虚’字更刺眼,‘子虚乌有’,一望而知。”

“哪里是‘子虚乌有’,确有其人,是蜀中的一位高僧,我借他的声名来用一用。”

“噢,真有其人就不碍了。”孙老师欣快地说,“这样处置,一定瞒得过张华山。”

张华山当然做梦也想不到,那一包金叶子变成了一方“端砚”;他也没有想到,老实无用的孙老师,居然也会说假话——说刘天鸣欣然收受了他的“敬意”。因此,第二天再来谒见巡按时,神情显得格外轻松自如。

陪着说了半天的闲话,快要起身告辞时,刘天鸣叫人把那方“端砚”捧了出来。“有件小事奉托。”他说,“我有个方外至交,蜀中青城飞赴寺的无虚老和尚——”

他说,无虚老和尚曾到贵阳去访他,说要到海内四大灵山之一的海州云台山来观沧海,预定在云台山法起寺挂单。无虚性好翰墨,写得一手好字。他在旅途中购得一方端砚,正好留赠无虚——宿迁离海州不远,特为托张华山转交。

“是,是!”张华山满口应承,“不知那位老和尚到了云台山没有?”说着亲手把那部《洪武宝训》收存了下来。

第二天,将刘天鸣恭送出境,张华山算是松了口气。不过奥援越多,靠山越硬,升官发财的路子越宽,所以他把卫虎找了来,谈起刘瑾的那条路子。

“卫虎,”他说,“眼前这一关是过去了。将来有没有麻烦,还不知道。你以前说的刘公公那条路子,现在怎么样了?”

“回大老爷的话,正在走。”

“要加紧些!”张华山扳着手指算了算,“后天是中元,离八月中秋还有一个月。我想这样,趁送节礼为名,我们好好替刘公公备一份重礼。你看如何?”

“是。”卫虎问道,“大老爷看这份礼该多重?”

“那要问你。我想,总有个‘行市’吧!”

“是的。大致有个行市,三等九级,一分价钱一分货。”

“你倒说说看!”张华山心想,有了行市,事情越发好做。就怕没有行市,是个无底洞,那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填得满。

“一百两银子登‘门簿’,五百两银子递一张帖子,一千两银子见一面。能见到一面,小事情就不怕了。”卫虎又说,“倘或出了大漏洞,另外再论价钱。”

“五百两银子递一张帖子,这句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大老爷的名帖,刘公公看得到了。”

张华山想了一会儿,踌躇着说:“光是看到帖子没有用,他哪里会记得我的名字,见一见呢?我又不能无缘无故上京里去,这件事倒有些为难。”

“大老爷,我倒有个主意在此。”卫虎这样说了一句,停下来看看张华山。

卫虎是张华山时刻不离的一颗“智珠”,向来他说什么,“大老爷”听什么,此时话说半句,令人奇怪。张华山便一迭连声催促:“咦,你怎么不说下去?快说,快说!”

“我说了,大老爷休生误会,疑心我平时瞒着大老爷‘吃独食’。”

“这叫什么话,我们在谈京里的事,与这里有何相干?”

“话不是这么说。”卫虎做出极其郑重的神情,“我平时对大老爷忠心耿耿,承蒙大老爷也以心腹看待,言听计从,为此我要替大老爷想一条又省事、又得力的路子。这纯然是我借箸代筹,与我自己毫不相干。不过我要是说了,大老爷心里或许会想,原来如此,这必是卫虎的经验之谈,以后倒要防他一手。果真如此,我宁死不说。”

“咳!你太多心了。卫虎,你我之间,何来猜疑?你尽管放心,我知道你的忠心。”

“是!”卫虎停了一下说道,“刘公公日日陪侍皇上,也实在难得有工夫——说句不怕大老爷见气的话,天下十五省,一百四十府,九十三州,一千一百三十八县,刘公公怎记得那么许多?不要说见过一张帖子,就算见过大老爷本人,也未见得能印在脑筋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多靠刘公公贴身一个小太监叫贾桂的替他记着。所以走刘公公的路子,有个捷径,就是先打通贾桂这一关。大老爷一共备一千二百两银子,五百两送刘公公,二百两是门包,另外五百两送贾桂。只要有他得便说一声宿迁县令张某某如何‘孝顺’,大老爷就指日高升了。”

“对,对!”张华山大为赞赏,“事不宜迟,你就上京去走一趟吧!”

这句话,卫虎却答应不下,迟疑了一会儿,只好实话实说。

“大老爷,”他躬身说道,“卫虎的女人,死了好几年了,没有留下一儿半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卫虎托大老爷的福,精力也还够得上,所以同事好友都劝我续弦,就在本月二十四日办喜事。有心想请大老爷吃杯喜酒,却又不敢屈尊,所以还不曾禀告大老爷!”

“噢!那是好事,可喜可贺。上京的事,慢慢再说吧!”张华山满脸笑容地又说,“喜酒是要吃的,不过不便到你那里去,你送到衙门里来。”

“是,是!”卫虎一迭连声地说,“到那天我送一桌席来,请大老爷、夫人、公子、小姐吃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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