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7章 第六百零七章
六月底,尧南最后一次夏收,宓茶前去视察。
车子停在田外,门一打开,满眼金绿,绿油油的杆上坠着一串串饱满的金色稻米。
百里月扶着宓茶下车,抬头眺望间,远处打出了几波稻浪,接着站起来了一名头戴草帽、身穿短袖衬衫的年轻女人。
她搂着一捆割下来的水稻,垫着脚对宓茶挥手,笑着喊:「这儿!」
宓茶从埂上走去,女人也从田间出来,三人在埂上相会。
「雨衔,你好自在啊。」宓茶见到她便忍不住泛起了笑容,指着身后道,「农业局问了一圈都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儿,我转了果林转竹林,转了竹林又转药园,可算是找到你了。」
女人正是云棠的关门弟子林雨衔,听了宓茶的抱怨,她失笑出声,将手中的水稻放进了旁边的篮子里。
「这哪是什么自在,」她摘下头上的草帽扇了扇,「你宫中冷气暖气二十四小时不断,我呢,寒冬酷暑、台风暴雨都得守着这些作物。」
「怎么?以你的等级,十二节气哪天能把你累着?」
两人皆笑了笑,就着田埂坐下。
林雨衔指着宓茶的脚,「小心您那鞋子。」她私下从不称宓茶为女王,这句话中的「您」也只为调侃用。
宓茶将脚上的平跟鞋脱下,收入储物器里,和林雨衔一起赤脚踏入了水田。
林雨衔取出一支热水壶,在盖子里给宓茶倒点水,「麦茶,就当是龙井吧。」
「你手里还会没有茶叶?」宓茶瞟了她的腰带一眼,「那储物器里什么灵芝仙草没有,我大老远来一趟,就喝点麦茶?」
林雨衔立即将水壶盖往自己嘴前送,「你这辈子什么好茶没有喝过,不喝就算了。」
「嗳,开个玩笑!」宓茶伸手,将她的水壶盖夺回来,双手捧着咕噜咕噜灌了下去。
她喝完感叹道,「你手里的麦茶都要比我的好喝许多。」
林雨衔接过盖子,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宓茶初见她时,只觉得她纤尘不染,三十三岁来到尧国时也是一副只吃浆果雨露的精灵模样。
现在林雨衔面朝黄土背朝天,脸上的笑容多了许多淳朴炽热,少了两分清逸,宓茶曾调侃她,是从森之精灵变成了土之地精。
两人静坐了一会儿,轮流喝着麦茶,望着眼前广袤的水稻。夏日炎炎,蝉鸣从远处传来,温热的暖风一过,将那水稻抚起一阵阵的稻浪。
世界从未如此简单,只分为上下两个色块,上面是蔚蓝,下面是金绿。这广阔的蔚蓝和无垠的金绿包容了所有小虫、飞鸟,还有土地上的人们。
许久,林雨衔道,「决缡长老的事,还请节哀。」
宓茶一哂,「到了这个岁数,送走的人两手两脚也数不过来,早该习惯了。」
林雨衔转过头来,微讶,「我还以为你会消沉一段时间。」
毕竟,决缡是宓茶幼时最后一位长老,也是陪伴她最久、给予她最多支持的那个人。
宓茶缓缓道,「对牧师来说,死亡是不被允许的。如果有人在一名牧师眼前死去,那就是对这位牧师能力的根本否定。」
她仰头望向上方的蔚蓝,垂肩一叹,「可这些年来,我目睹了太多的死亡,也亲手造成了无数死亡。从数不尽的尸骨中,我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
林雨衔问:「是什么?」
流云浮过,宓茶抬手,微微遮住眼前的骄阳。
「人也好、亡灵也罢,纵使是天极牧师、生命女神也有死去的那一天。」她道,「死亡不过是生的延续,是生的必然历程。开花结果、落叶归根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规律。」
「决缡长老走得没有一丝痛苦,反而像是终于可以回家了一般。既然他自己泰然接受,那我也无话可说。」
林雨衔深深一叹,「没想到当今世上等级最高的牧师竟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来,二十八岁的你要是听了这番话,肯定得气得半死。」
「那时候哪里见过什么人,只知道治病救人是天下最好最大的善事——可为什么是好事,糊里糊涂的也没闹个明白。」宓茶半垂下眼睑,「如今见了许多人、许多事,才知道救人绝不该只是延年、治病而已。」
「那什么才是救人?」
「如闻校长、姬方缙、花百音,」宓茶抚了抚眼前弯下的稻穗,「我可以让他们不死,但于他们而言,活着未必是件乐事。」
她捻着穗尖,上面的一只小飞虫振翅飞走,从金绿前往了蔚蓝。
宓茶目送它离开,没有强行挽留,任由它飞向另一处去。
她轻声念道,「生与死该是个人选择,活到现在,我才明白尊重二字。」
牧师,是为选择生的人提供帮助,而不是切断死亡的选项,强迫所有人都必须继续活着。
生死二者间,杀人者强迫人死,牧师强迫人生,那与杀人者何异。
林雨衔一叹,「宓茶,我就没有见过像你这么累的元首君王。」
宓茶转头,定定看向她,「那你觉得,当今政界,谁做元首会游刃有余?」
这话题太过突然也太过庞大,林雨衔缓了缓,道,「我只是个种地的。」
宓茶笑了起来,「雨衔,你我相识那么多年,何必这样搪塞我呢。」
林雨衔抿了抿唇,又喝了口麦茶。
「你要真的问我……」她低声道,「那当然是沈相沈芙嘉。」
轰——西边天上忽然电闪雷鸣。
「六月的天,娃娃的脸。」宓茶仰头,看见远处有乌云飘来。她起身,拍了拍身后的泥土,对林雨衔笑道,「快下雨了,我先回去了,你跟我一起走吧?」
林雨衔摆手,「我习惯了,你去吧。」
宓茶没有勉强,她冲她略一点头,道,「今日多谢你的茶。」
说罢,她转过身,和百里月一起,踩着细细的田埂朝外走去,离开了这色泽分明的世界。
林雨衔坐在埂上望着她的背影。女人那头白发一丝不苟地挽着,身上裹着兰色旗袍,行走间娉娉婷婷,步步踏实,她在泥泞的田间也没有含胸驼背,将那旗袍撑得上下笔挺。
……
宓茶从尧南回到王宫时,听人说付芝忆在会客室等她。
她脚步一顿,直接往会客室走去。
当看见沙发上坐得端正的付芝忆时,宓茶不禁一笑,「少见你来单独找我,怎么了,有什么事么?」
付芝忆从沙发上起身,等着宓茶坐下后,再与她一同落座。
她脸上的表情和平常不太一样,不见半点嬉笑,坐下后也没有立即开口,似乎是在犹豫着如何措辞。
这幅表情令宓茶也收敛了笑容,她正色问道,「怎么了?」
「宓茶……」付芝忆浅吸了一口气,终于抬眸望向了她,那双黑眸里的神色让宓茶预感她要说的话题并不简单。
下一刻,付芝忆开口,对她道,「我想申请退休。」
宓茶和正在倒茶的百里月皆是一愣。
「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这话,是不是有哪里…」
话未说完,付芝忆便打断道,「不,你待我很好,尧国也待我不薄。只是……」
她沉默了一会儿,继而道,「我来尧国已经四十七年了,和禹国也打了三次仗。」
「虽说禹军和姬方缙政府是我的敌人,但禹军里也有不少我的同门、朋友。之前碍于立场关系没有联系,这么多年过去,我想去找找她们,否则有些人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高级能力者,七十五岁对中低能力者来说也已是暮期,不剩多少时候了。
「原来如此,」宓茶颔首,「如果是这样,那我可以批你一段长假。」
付芝忆摇头,「宓茶,战争才刚刚结束,各地都不安稳,明年开始国防部又要推行改革,空军司令的位置不能一直空缺,何况我要的也不是一年半载。」
她抬眸,那双黑亮的眼睛盯着宓茶,闪烁着宓茶身后落地窗外的蓝天白云,还有阳光。
「这些话我在心里埋了很久,从来没有和人说过,可那天去了C省的百里谷旧址,让我觉得,也许是时候了。」
她道,「我其实一直很羡慕陆鸳。我三岁上幼儿园,二十二岁本科毕业下连队,一直到七十六岁……我名为风系,却从未真正领略过天涯海角,一生都按部就班的活着,我总是在想,什么时候我能像陆鸳那样,可以两界自由来去,天地肆意游览。」
她将一份申请推到了茶几上,「宓茶,空军部发展得不错,几位副司令都是我亲自挑选出来的,前途无量,可以托付。尧国短期内大概不会再有战乱了,如果有,不管天南海北我一定立刻赶回。」
宓茶望着她,这才明白,付芝忆那天在C省恋恋不舍的原因。
重返故地,陌生的禹国让慕一颜感伤,却让付芝忆升起了探索的欲望。
那里本该是付芝忆的家,是她连累了她,让她被迫与家国为敌。
自付芝忆来尧国的第一天,就没有停歇过。
三次御禹、抗击北清,她建立了尧国第一所大型空军基地、培养了尧国第一批正规空军。
可以说,尧国整体空军体系都是付芝忆一点一点建造而成的,以至于有了后来的六万米空降袭击禹军指挥部,有了尧国如今的天罗地网、满天蓝云。
四十七年的汗马功劳,够了。
「你真的要走?」她问。
付芝忆点点头,复又道,「如果你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办,那我等事情办完再走也不迟。」
「尧国大定,我哪还有什么事。」宓茶一笑,「我明白了。这份申请今晚就批,你去做交接准备吧。」
付芝忆沉默了一会儿,片刻起身,对宓茶敬了一礼,拿起一旁的军帽,离开了会客厅。
宓茶目送她离开,那天去往南方的家燕,也不知让付芝忆想起了谁。
很早之前她就知道,付芝忆看似大大咧咧,可内心同样敏感细腻。
这份申请,她也许已经默默构思了数十年,只等着尧国安定、等着空军有了稳妥的接班人、等着帮她完成所有事情,才终于找到可以放心离开的节点。
如付芝忆所说,是时候了。
半个月后,付芝忆交接完毕。
她和所有人道了别,卖掉了所有资产,只留下一间自住的小屋,所得钱款全部捐给了财政部。
她最后走入了王宫,向宓茶和沈芙嘉辞行。
这一次,付芝忆的表情和提交申请时截然不同,她和往常一样,嬉皮笑脸,不太正经。
「好了,你这里就是最后一站了。」她对来送她的沈芙嘉和宓茶道,「别送了,我中秋和过年还得回来吃饭呢。」
和陆鸳一样,付芝忆决定每年中秋、除夕都回尧国来过,这里毕竟是她的家。
沈芙嘉问她,「第一站去哪儿?」
「去找我的一位老班长。」付芝忆提了提手中的剑,「慕一颜只帮我查到了点眉目,也不知道她还在不在。」
提到慕一颜,沈芙嘉不禁一叹,「你走了,一颜该是最伤心的。」
「可不是,」付芝忆笑道,「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她对我感情那么深。」
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偶然,付芝忆来王宫道别的这一天,秦臻慕一颜刚好出了外勤。
沈芙嘉又问:「见完了故友就回来吗?」
付芝忆摇头,「把人界走完,我也想去冥界看看。」
沈芙嘉拍了拍付芝忆的肩,「缺钱了、被揍了,尽管来消息,整个尧国都在你背后呢。」
「嗐,你就不能盼我点好啊!」
三人一笑,宓茶问:「国防部,还有柳凌荫她们,都见过了吗?」
「早就开完欢送会了。」付芝忆咧嘴,露出几颗亮白亮白的牙齿,莫名得意了起来,「我衣服都被哭湿了两件。真是的…我又不是不回来,九月中秋,也就两三个月而已,全都一副生离死别的模样。」
「得了,」她后退一步,对着两人挥手,「不多说了,我要走了,你们也回去吧,回去吧啊。」
说罢,她率先转过身,扛着她那把青剑,一摇一晃地走出了宫门。
她不开车,也不去传送站,就这样徒步离开,一步步丈量、一步步打量她守护了大半辈子的城镇领地。
宓茶和沈芙嘉立于宫门,目送她离开。
她什么也没有带,从前喜欢的跑车、账户里的资金、那穿了一辈子的军装……一样也没有拿,她只带了一把剑和伴在身侧的两缕帝都晚风,孑然一身朝着天边走去。
那黑黑瘦瘦的身影愈行愈远,跨出宫门后,她口中响起了歪歪斜斜、跑掉走音的哼唱。
从那个偷偷在天台上抹泪的女孩一直唱到一往无前的空军总司令,她唱得不着调,可自在快活,坚韧铿锵。
沈芙嘉看向宓茶,「就真的这样让她走了?」
宓茶垂眸笑叹,「付芝忆十八岁时,伯父伯母便知道,他们的孩子是风,留不住。我又哪能强留。」
没有人能留住风,朝阳、晚霞皆不能令她驻足,风有她自己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