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1章 第六百十一章
王宫主殿·小餐厅
「抱歉茶茶,」沈芙嘉进门放下了提包,首先去抱了抱餐桌旁的宓茶,「我最近实在是忙,把你和孩子们都忽视了。」
宓茶打电话过去,只说是孩子们想她,沈芙嘉已经很久没有和她们一起吃过饭了。
她吻了吻宓茶的发顶,问:「那两个小家伙呢?」
餐厅里只有宓茶,并不见孩子们。
「他们饿了,就先吃了。」宓茶牵着沈芙嘉的手,引她到旁边坐下,「快坐吧,我叫人上菜。」
「真的对不起,」沈芙嘉坐下后还是歉疚,「等过了年、步入正轨,就能规律点了。」
「这有什么可对不起的,」宓茶笑道,「越往上事情本来就越多,要是连首相都一天天闲着没事干,那才叫人心慌。」
沈芙嘉倾身,抵着她的额头蹭了蹭,「我之后会把不必要的应酬推掉一些的。」
宓茶摆手,「你哪来不必要的应酬。」
说话间,菜已上齐。只宓茶和沈芙嘉两个人吃,就不必拾掇出一大桌子的菜,一人一块牛排加点沙拉水果就算了事。
百里月开了瓶红酒,为两人倒上,随后便退了出去。
沈芙嘉扭头,看了眼被关上的门。
百里月时刻紧随宓茶左右,所以一般情况下,她是和宓茶一起用餐的,省的之后再在吃饭上单独花费时间。
今晚的气氛并不旖旎,沈芙嘉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她望向对面的宓茶,「茶茶,是出什么事了么?」
她一如既往的敏锐,宓茶微微一叹,道,「……今天秦臻来找我,说了瑶木省的事。」
这么大的案子,沈芙嘉自然也有所耳闻,「听说办得还不错,基本都落网了?」
「是,美中不足的是,货物流出去了。」
沈芙嘉目光微移,她想要帮宓茶出点主意,可这样的事,她也实在给不出什么更好的建议。
违禁品各国都在打击,可几百年来屡禁不止,根治不了。
宓茶一边切着牛排,一边继续道,「我让秦臻去和蓝石省政府说一说,那边嘴上应得痛快,底下呢,什么也不做。」
「地方政府有难处,我们能够理解,何况那座政府大楼里一半都是田氏的子弟。可自我上位以来,蓝石省已经放任了几千几万吨的毒品流入国内,且丝毫看不见半点改善的趋势。」
沈芙嘉思忖着揣摩道,「你是想要整顿蓝石政府?」
宓茶摇头笑叹,「治标不治本呀。说实话,蓝石省是谁在管?政府么?」
沈芙嘉知晓这话的意思,觉得有些难办,「田氏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宗,百里族外,政治界的二把手要是红氏,商界的二把手就是田氏了。这个宗族油滑得很,全国各宗都和他们有利益往来,想要动他们,可不容易啊。」
「是啊。」宓茶颔首,「要解决田氏,就只能为它说话的宗族也一并处理干净。」
沈芙嘉一愣,怀疑自己没有听清,「什么?」
「我说,把反对政府的所有宗族都处理了。」
沈芙嘉不敢置信地看向宓茶,「茶茶,你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吧?」
若是柳凌荫,私下说一句这样抱怨的话倒也罢了,可说这话的是宓茶,她的脸上没有半点玩笑的意味。
沈芙嘉不由得睁大了双眼,宓茶说的话……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么……
宓茶放下了刀叉,望向沈芙嘉,面色肃然地郑重道,「我没有开玩笑。嘉嘉,宗族——不能再留了。」
沈芙嘉瞳孔微缩。
「四十八年了——」宓茶眯眸,那双黑眸中浮现了许多从前的旧事旧景,她念道,「前面五年,你我亲眼看见了宗族坐大,把尧氏逼成了何等憋屈的模样;后面的四十三年,你我又亲自体验了这股憋屈。」
「如果没有禹国作对比,我们可以得过且过,可这个世上已经有国家开始觉醒。不管是我们还是前线、地方,都不得不承认禹国去宗族制度是具备一定优越性的制度。」
沈芙嘉惊愕地望着说出这番话的宓茶。
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对自己的宗族无比热爱、对姬方缙恨之入骨的宓茶居然会心平气和、铿锵坚定地说出去宗族来。
可以说,去宗族制是宓茶此生最大的痛处,因为禹国的去宗族改革,百里族几乎全军覆没,她的至亲死的死、伤的伤,自己也是死里逃生,流亡在外。
沈芙嘉根本无法想象,禹国覆灭之时,宓茶想的不是大仇得报、扬眉吐气,而是禹国制度的优越性以及如何借鉴、效仿。
她是该恨死禹国的啊……
「可是,百里族……」若是要去宗族,首当其冲的就是百里族,连她都不敢想,宓茶又如何忍心?
宓茶垂眸,缓缓道,「嘉嘉,禹国和尧国的宗族并不一样。」
「禹国是老牌的大国,很早便有一套完整的宗族制度。能存活下来的宗族都不是普通货色,各宗各族在签约新人方面把控得十分严格,他们追求精而不求广,这就使得政府机关里面宗族弟子占比并不大。
「姬方缙此后筹备的数十年间,更是不着痕迹地降低了宗族子弟的比例,大力扶持非宗族的平民。」
「所以,他可以一朝事变,他有这个资本,但尧国不行。」宓茶摇头,「我们的政府机关、军队之中的高层人员至少七成都是宗族子弟,要真如姬方缙那般,死的只会是我们自己。」
「何况……」她低下头,笑了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和无奈,「我也不可能对百里族挥刀相向。」
她并不准备照搬姬方缙。
「那你打算怎么做?」沈芙嘉问。
宓茶道,「温水煮娃。」
餐厅大门紧闭,内部上了结界,这一餐饭吃到了深夜,宓茶向沈芙嘉详尽地阐述了她的想法和计划。
她预备设立一套严格的宗族管理法案,对宗族进行审核,符合资质的留下,不符合资质的就地取缔。
这套法案要把尧国现存的50%-60%的小宗、杂宗率先去掉,这部分宗族里,一大半是没有资格参加宗族大会的。
这些乱七八糟的小宗族对国家没有任何贡献,却很容易成为地方黑恶势力。几名能力者纠结起来,便是一个宗族,未来的尧国不允许再有这样不入流的小团体、小组织。
「虽然这部分宗族不在宗族大会里,但是大宗族们却有很多地方需要用到他们。」沈芙嘉微微拧眉,「恐怕也不会那么容易。」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宓茶道。
新的宗族管理法案不是由政府提出、颁布,而是由一个新的权力机构——长老院。
宗族大会的权力太过分散,票权被散在了几十个宗族手里,十分不利于中央管理。
宓茶要把权力集中起来,让话语权在她一手就握得住的范围里。
她设置长老院,由尧国最强最大的宗族组成这一机构,有如理事国之于联合国的地位,具有提案权和相当程度的决定权。
宗族相关的事物,只能由长老院来提,其余宗族没有直接提案的资格;
而是否通过也不再由全国宗族来投票,基本由长老院内部进行多数票决议。
要削弱宗族的权力难如抽丝,可要提高宗族的权力,那一夜即成,不会有半点障碍。
除了提案权和决定权这两大权力外,宓茶还要赐长老院所有宗族一等大公的世袭罔替;给予他们见君不跪的特权;每年各宗各族上缴的税收里,长老院的每位成员也能分得2%左右的红利。
她把长老院捧到至高无上的地位,让所有强宗都为之心动,想要加入。
尽管这样的特权必然会使无法进入长老院的宗族们心生不满,但话语权往往只掌握在强宗手中。
宓茶将长老院的数量限制在五位,眼下就可以确定前三位:百里氏、红氏、田氏。
这三大宗族若是同意成立长老院,那事情基本也就成了。
「可这么做不是进一步提高了宗族的权力么?」
宓茶道,「那套管理法案得靠长老院提出。」
沈芙嘉思索片刻,明白了宓茶的意思。
政府出手整治宗族,会引得全体宗族的不满;可要是强宗出手整治,依附他们的宗族便也会跟着赞同,执行起来也更加爽快。
「可无缘无故的,长老院如何同意取缔那些小宗呢?」
「这便是成立长老院的意义所在。」宓茶道。
「红氏、田氏是不可避免了,剩下的两个席位,务必选择对百里族亲近的宗族。」
全国唯有长老院具备提案的权力,所提方案由长老院的五名成员进行投票。
五个席位,百里族占三——如此,宓茶便能用三张宗族,去解决整个尧国所有宗族的问题!
这便是她不惜成本将长老院捧高的意义,长老院的权力越大,她的权力便越大。纵使所有成员都权势滔天,可最终投票时,那些权力全部将都回到宓茶、回到了政府手中。
听到这里,沈芙嘉眸中划过一丝错愕的震惊。
宓茶接着道,「把小宗去除干净,接下来就是再次抬高宗族成立的门槛,和一场长期的找茬游戏。」
宗族管理法案需要不断完善,一方面,要逐步削弱现有宗族的权力。
宗族权力中,首要的便是「领地管辖权」和「参政议政权」,两个权力,前者使得宗族随意管理地方,无视中央和当地政府的命令;后者使得宗族可以对政府指指点点,随时更改、叫停中央的政策和指令。
宓茶并不想像姬方缙那样对宗族赶尽杀绝,在她看来,宗族可以留,但这两大权力必须去除。
其次,宗族签约新人,需要去政府部门登记办理,否则该新人的宗族背景将不会得到政府、企业和社会的承认。
她不能放任宗族随意扩充人员,政府必须掌握所有宗族的成员情况。
以上的两点是宓茶对现有宗族治理的主要方向,另一方面,管理法还要不断提高新宗族成立门槛和条件。
任何物种、任何组织都需要繁衍才能一直存活下去。
只要减少甚至没有新的宗族诞生,那么现有的宗族数量也会慢慢凋零消亡。对普通宗族如此,对长老院的成员更要严苛。
长老院增添新成员必须全票通过,只要有一个宗族反对,便驳回加入申请。
和这基本不可能通过的加入申请相对的,是非常容易的除名制度。
宓茶将设立监督举报制度,发现有违反「宗族管理条例」的宗族,所罚的领土、财产40%上缴政府,60%归举报者。
她要用丰厚的利益驱使宗族内斗,让宗族自己消灭自己。
最后剩下的那点宗族,处理起来就简单明了了许多。
所有的监督举报制度不管是普通宗族还是长老院都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普通宗族由中央政府审核确认是否违规、违法;而长老院在政府确认后,再经内部投票,以少数服从多数的方式,决定是否将该宗除名。
与其他提案一样,只要多数票掌握在宓茶手中,那将红氏、田氏驱逐出长老院,也是板上钉钉了。
这些内容需要循序渐进,缓慢进行,一旦操作过快,就会令沉浸在权力金钱里的宗族们骤然清醒。
温水煮蛙,须得温水才行。
「至于百里族,」宓茶瞌眸,「我另有打算。」
沈芙嘉听完,久久失语。
半晌,她艰涩地开口,问:「去宗族制,你想了多久?」
她将每一个环节都思虑妥当了,这绝不是临时起意。
闻言,宓茶一笑,「十年、二十年?我也不记不清了。」
沈芙嘉指尖一颤,恍然间,想起了宓茶在大军凯旋时说的话,那天宴上,她举着酒杯,春风满面、笑意融融地对宗族们道——
「各宗各族,无有不用力者,有人的出人,有钱的出钱,靠着众人拾柴,咱们一轮一轮地凑,紧紧巴巴了四年,总算是把三军的火给稳住了。」
「我尧国官员从中央到地方,哪一处不是众志成城,哪一处不是上下齐心,哪里用得着什么新的监管制度。」
「好呀、好呀……今天我高兴,不是因为什么生日,生日年年都有,可大军凯旋、群臣众宗齐心协力、百姓歌舞升平的模样,天下能见几回?」
这番肺腑般的感激之语,距今还不满两年,而如何除去全国众宗,她已经想了二十年。
「这些话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和你说。」宓茶搭上了沈芙嘉的手,望着她,「此等拙计,瞒得过天下人,却瞒不过决缡长老。我不想他伤心,本是打算待他西去后再动手。」
「……」她沉默了片刻,叹息一声,只道,「嘉嘉,你觉得可行么?」
沈芙嘉尚没有反应过来,还在消化今晚的内容。
宓茶遂继续道,「禹国有太多要我们学习的地方,不止是去宗族,还有其他的方面。」
她说:「姬方缙一味集权,固然提高了效率,可总统过于坐大,便容易生出事端,禹国覆灭,绝不止是单个人出了问题,而是整个制度都有弊病。」
「有了他们的教训,我们不仅要在宗族间设立高强度的监督制度,政府机关之间也必须要有。谁来制约政权、谁来制约财政、谁来制约立法、谁来制约军权,这些事情都得有个结果。」
「我叫了严煦她们明天早上一起开会,你要是同意,我就去准备,你要是不愿意,那我们再缓一缓。」
沈芙嘉抬眸,她望着宓茶,那双圆眸在她眼里还是那样惹人怜爱,却令她怎么也看不透最深处的景象。
君心难测这个词,沈芙嘉从来不觉得需要用在她和宓茶身上,可如今,或许需要了。
宓茶说,「你要是不愿意,那我们再缓一缓」。
「缓一缓」而不是「算了」。
她对改革势在必得,无人可拦,纵是决缡也无法改变她的心志,只能令她暂缓而已。
沈芙嘉骤然明白了,为什么百里谷立新圣女一事被拖了那么久——
圣女是信仰,宓茶要淡化宗族的存在感,便不允许百里族再出现圣女这样的标志。
狠心。
这个词蓦地从沈芙嘉心底蹦了出来,她不由得反握住宓茶的手,小心翼翼地去打量她的神色。
「茶茶,」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突然小声地、忐忑地问:「你是爱我的,对么?」
她不确定了,什么都不确定了。她向来是崇尚不择手段,觉得善良无用的,可今天,她竟然心底发凉,生出了两分惧意。
宓茶一愣,随即一笑,反握住了沈芙嘉微凉的手。
「当然,」她微笑道,「你还记得二十六年前,我答应过你什么么?」
沈芙嘉愣了愣,「什么?」
宓茶弯眸,与沈芙嘉五指相扣。她轻轻开口,重复了当年的那句承诺——
「我向你保证,生命的最后,我只属于你,绝不和任何国家、任何人民分享。」
沈芙嘉瞳孔骤缩。
餐厅里静了下来,寂静得落针可闻,在这极度的安静之中,连冷掉的牛排所散发出来的味道,都显得十分扎眼。
许久之后,沈芙嘉点了点头,冲宓茶轻声道,「好。」
她从来不能忤逆宓茶,即便是此时此刻,她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只要宓茶高兴,尧国也好宗族也罢,她什么都无所谓——只要宓茶高兴、只要宓茶爱她就行……
这一夜过去,翌日上午,秦臻将严煦、柳凌荫、童泠泠、慕一颜都叫到了宓茶的办公室。
宓茶和沈芙嘉一起将计划讲给了众人听。
取缔60%的小宗需要由军队执行,务必要干净利落,不能留下一颗杂草。
今后的征兵和军官士官的晋升,首先考虑也将是没有背景的普通平民。
诸多的内容和细节还需一一考量,不管如何,宗族改革一事开始被商议了起来,各项进度如车轮一样,不停向前滚去,再也停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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