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2章 第六百十二章
7月31日,尧国帝都一所科技会馆里人头攒动,向来冷清的科技会馆门口拉着一条红底黄字的横幅,两旁竖着一些立板。
下午时分,会馆里传来了一声饱满昂扬的女声,那声音从馆内冲出了馆外,以极高的热情喊道,「我宣布,尧国第三十八届科技大赛初中组的冠军是——帝都大学附属中学、初三A班的百里墨听!」
这一声宣布后,会馆内掌声雷动,摄像闪光此起彼伏,一瞬间嘈杂了起来。
一名清瘦的黑发少年走上了领奖台,他微微低头,被首席评委戴上了金牌、颁发了镀金的奖杯和木质的证书。
少年站在台上满身荣誉,可却无甚表情,好似没有半分获奖的喜悦。
底下记者狂按快门,一边喊道,「百里同学,算上这一次的比赛,您已蝉联了三年的初中组冠军,请问您在比赛之前就预料到这个结果了吗?」
被唤作百里墨听的少年稍一点头,代作答案。
「您赛前会感到压力吗?升入高中部后还会继续参赛吗?」
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片刻,大概自己也觉得这种表达不甚清晰,于是开口,低声道,「压力不多,会继续。」
快门又是一阵高频闪烁,将少年手中金色的奖杯都照成了银白。
不管是面对三连冠的成绩还是诸多镜头,少年始终面无表情,看不出半点喜怒。
记者们早已习惯了他这幅模样,所有尧国人都知道,王孙百里墨听是个沉着冷静的面瘫。
可仔细一看,少年握着奖杯的手指指尖用力到了青白,小腿肚也在微不可察地轻轻颤抖着。
面瘫是一回事,沉着冷静还待商议。
「听说您在去年年底觉醒了金系法师的能力,请问您未来是想从事科研方面的工作,还是走能力者的道路呢?」
少年道,「希望能…齐头并进。」说完,他立刻抿紧了嘴巴。
记者又问,「那您的最终目标是什么呢?」
百里墨听沉默了一会儿,倒不是故作深沉,而是为即将要说的长句子做心里建设。
片刻,他低低地说:「我想做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
「啊呀!不愧是王女的孩子,请问您有这方面的偶像、标杆吗?」
百里墨听点了点头。
「方便透露是哪一位吗?」
少年又沉默了一会儿,继而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嗫语,发出了点模糊的声响,「茶…主……」
「什么?」记者没有听清。
百里墨听抿唇,他捏紧了奖杯,鼓起勇气开口,道,「我的偶像是…茶树公主。」
「茶…不好意思,能请您跟我们具体讲讲,什么是茶树公主么?」
百里墨听从镜头前微微移开了目光。
他愿意讲,可是那个故事实在太长了,他怕自己讲不好。
虽然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但百里墨听却记了很多年。
茶树公主的故事是他四年级时从奶奶口中得知的,四年级时,奶奶给他和梦黎讲了这个故事的前半段,而故事的后半段奶奶始终没有告诉他和梦黎,直到他即将小学毕业时,奶奶才陆陆续续地将结尾告诉了他。
梦黎第二天就把那个故事忘了,可他却一直惦记着。
「那天他写完了作业,在宓茶检查时,忍不住又一次问:「奶奶,那个故事后来怎么样了,茶树公主死了么?」
宓茶哭笑不得,一手握着作业本,一手戳了戳墨听的额头,「你才多大呀,看待事物要积极乐观一些。」
「可严奶奶说,凡事都要做最坏的打算,不要抱一点侥幸心理。」
「那是用在实验和工作上的,生活和文学方面的事,大可乐观一些。」
墨听仰头看她,「那她到底怎么样了?」
男孩虽然不是她的亲生孩子,可却有一对和她幼时如出一辙的圆眸,宓茶笑叹一声,「好吧,那我就把后面的故事告诉你。」
墨听眼睛一亮,点了点头,往宓茶身边靠近了点。宓茶便搂着他,把后面的部分讲给了他听。」
「「茶树公主彻夜难眠,她无时不刻都在思考着黑森林的事情。在骑士沉浸于幸福生活的时候,忧心忡忡的公主却没法享受美好的生活和骑士的爱意。」
「过了一年,她终于下定了决心,不管有多么危险,她都要铲除那片黑森林。」」
「「是她亲自去吗?」墨听问。
「对,她亲自去。」
「可是她只是个娇贵的公主,能用什么砍树呢?」
宓茶道,「用树之女王给她的那柄法杖。」
墨听一愣,「法杖要怎么砍树?」」
在女王七十六岁的这一年,尧国展开了一场巨大的宗族变革,由此牵动了无数人的心神和利益。
尧国建立了新的权力机构——长老院。
长老院由五个对尧国有巨大贡献和深厚底蕴的宗族组成,除了进一步拥有了对政权的影响力外,还拥有了对全国所有宗族几乎垂直的管理权限。
长老院成立之后,很快颁布出了一系列的宗族管理条例法,对国内的宗族进行了严格的审查。
军队迅速涌入了各省各县,所有没有通过标准的宗族都就地取缔,不容拖延。
其余通过审查的宗族,亦需来帝都办理登记,获得长老院和女王同时颁发的资格证,方才合法合规。
这之后的数年时间里,长老院每一年都会修缮一次宗族管理条例,进一步规范尧国的各宗各族。
「墨听又问:「女王对公主那么宝贝,会允许她去做那么危险的事么?」」
「「当然,公主不是偷偷背着家人做这件事的。」
「她在前往黑森林前回了一趟家,将自己一部分想法告知了家人。一方面为了取得他们的理解,另一方面,也是让树之国做好准备,以免砍树时毒气泄漏,飘入树之国里。」」
「我常年不在谷中,对族中的事物也不尽心,作为族长,实在是汗颜。」在和沈芙嘉、严煦等人谈话后那个年底,宓茶回到了百里谷小住了一段时间,将最高级掌事们召来了面前。
「有赖各位的努力,如今外界谈论我们,已经很少会用「百里族」这三个字,」她望向在座的百里肱骨,「不管是国内国外,现在我们听到最多的,都是「百里政府」。」
「固然此时百里族的根还扎在这座山谷里,可说的放肆一点,在外人眼中,在座诸位管理的早已不是一座小小的山谷,而是整个尧国了。」
翡丝芮、樊景耀等一众掌事心中一颤,连忙低头道,「不敢。」
「哎呀,我没有怪你们。」她拢了拢披帛,笑道,「这样的想法是人之常情,你们也不必和我在这儿办虚礼。夏国分领土时,为什么族里不高兴?不就是因为你我还有诸多子弟都认为——这个国,是我们建的,是我们的东西,凭什么要分给其他宗族。」
掌事们一时语塞,答不上来。
「有占有欲是好事。从前各国不容我们,所以我们不得不龟缩在山谷之内,与世隔绝,现在外面安全了,我也希望我们的弟子能多出去走走,不要闭门造车,大半辈子锁在谷里。」
听她语气间没有怪罪的意思,反而大加赞成,掌事们便轻松了起来。
宓茶继而道,「我成为女王这么多年,百里族在这片土地上呕心沥血、耕耘不辍是为了什么?若只是为了经营这一处山谷,大可不必如此费力,说到底,不就是希望有一个更大、更广阔、更随心所欲的家么。」
「现在这家已筑成,各位要真正意识到,百里族再不仅仅是一个宗族,我们的家也不再只是一个三面环山、前面还得挡两块大石头的山谷,我们的家,已经占据了东南大地,是沃土千里,山河无数。」
「我去宗族,可百里族不是宗族,而是国。」她道,「未来几年——在我退位之前,我都会尽可能提高我族子弟在政府机关里的占比和位置,将百里族慢慢融进尧国的各个支柱。」
「年轻的子弟们早已走出了这座山谷,你们也不要局限于此,要将整个尧国都视为自己的家、自己的族。」
她将话讲明白了,新一辈的百里子弟对尧国有着极高的归属感,因为他们生长在这里、工作在这里,国家元首是他们的族长,各部大臣、各领域的掌舵者都是他们长辈。
尧国就是他们的家,他们可以在国内随意行走,从来不用看别人的眼色,相反,在别人知道他们是百里子弟时,还会露出羡慕佩服的神色。
百里族不再流浪了,可老一辈的族人们始终固守着山谷。
他们不习惯拥有一整个国家,对他们来说,国家、政府都和自己无关,没有一个靠得住,只有这座山谷才是他们的归宿。
他们是最致力于建设尧国的两代人,几乎都成为尧国各领域的栋梁领袖,但他们这么做不是因为真的把尧国当做了自己家,而是骨子里的恐慌作祟——
对他们来说,尽可能地渗入一个国家的方方面面,那么被统治者赶走的可能性就低一些。
宓茶这一代,是具备这种流浪思想的最后一代,这思想要在她这里打住,之后的孩子们再不能四处流浪、再不能觉得自己是寄人篱下了。
她回百里谷,将国和宗给掌事们说道清楚,要他们走出山谷,承认那强大的国家、那万里锦绣皆是他们的栖身之地,不要把国和宗分得那么清楚。
如今的尧国才是他们真正的家,百里族不再需要那么多的山石做坚壳了。
这一观念很难迅速扭转,掌事们懵懵懂懂,只能理解宓茶要「提拔族中子弟」和「削弱其他宗族」这两件事。
听起来,似乎都是好事。
「「女王也曾听说过毒气的危害,那是一种能够毒死整个国家的毒气。虽然她也不确定砍掉黑森林会不会造成更大的破坏,但最终还是决定支持公主的选择。」」
「墨听问:「那公主带上了骑士一起吗?」」
「宓茶摇头,道,「黑森林里毒气弥漫,公主不忍心在外漂泊了几十年的骑士再为她受苦。何况,如果连骑士也离开了王宫,那么即便不出意外,这个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国家也会失去国王,再度衰败。」」
「「难道骑士同意让公主一个人去吗?」
「是呀……」宓茶瞌眸一叹,虽是叹气,眼中却敛着几分缱绻的笑意,「骑士怎么能同意呢。但公主的意志坚如磐石,没有人可以更改。她找到了骑士,和她深谈了整整一宿。」」
这一年,百里墨听上了高中,自他五年级成立长老院以来,尧国宗族的数量从四十九宗变成了三十七宗、又变成了三十一……每年都会被曝出一些违反管理条例的宗族来。
所有违法宗族无一例外地被政府军队以雷霆之势迅速处置,各部总司令甚至亲自带队,王级仁级的手段下,没有任何一宗可以反抗。
到墨听高一下半学期,尧国仅剩十一宗,其中就连长老院也被去掉了田氏一族,从五宗变为了四宗。
又过了半年,在新年开春、女王八十一岁初始,她宣布了一件震惊尧国内外的事情——
受人爱戴的尧国女王百里觅茶宣布更改尧国的政体,尧国将从君主专.制改为君主立宪制度。
从此,这名带领百里族走出困境、带领尧国登上联合国首席的女王退出了尧国的政治舞台。
她拆改了王宫,回到了她的家乡百里谷,致力于办学、慈善和坐诊。
沈芙嘉深深凝望着房中的宓茶,许久,她用颤抖的声音问:「你真的…真的就不能留下么……」
那一顿晚饭,在宓茶对她说「我向你保证,生命的最后,我只属于你,绝不和任何国家、任何人民分享。」时,沈芙嘉便明白了,宓茶终将退出尧国的各项管理,不再担任国家元首。
宗族改革,是她为尧国做的最后一件事,此后再不沾手。
那个时候,她终于懂得了,为什么宓茶要对她说:
「有时候我真羡慕陆鸳和芝忆,要不是我是女王,凝希又还小,否则我也想早点退休。」
懂得了宓茶为什么要问她:
「不然,你之后有什么有出息的计划?」
懂得了为什么宓茶不愿意多收养子、为什么不在王储教育上花费半点心思——
她根本就不打算让百里凝希成为下任元首。
和去宗族的计划一样,沈芙嘉不敢问宓茶的这一计划又是想了多少年。
仅是那一句承诺,就已经是三十二年前的事了。
恍然间,她突然想起了三十多年前宓茶首次向她询问战事上的建议,彼时,宓茶感叹道,「嘉嘉,论政治、论军事、论经济思维,我方方面面都比不上你呀……」
当时的她因为得到了宓茶的信任而高兴坏了,如今想来,或许从那个时候起,宓茶便决定了尧国的下位领袖。
此后,她亲手铲除了对沈芙嘉有威胁的宋如玉、柏芳彤;
她跟着沈芙嘉上了战场,为了保尧国,更为了保护尧国的下任元首;
她为沈芙嘉这名本该只管内政的副首相安排了一场又一场的军事活动,放任她和宓军宓挺频繁交流,让她去熟悉尧国的军部和财政部;
她的每一场宫中宴会都故意晚到,只要女王不在场,沈芙嘉就会是群臣众宗间巴结讨好的对象;
她将沈芙嘉每一件功绩都大肆宣传,在沈芙嘉升为首相时更是安排了一场又一场的采访,让她在大众面前露脸,让尧国人民熟悉沈芙嘉、爱戴沈芙嘉,让群臣众宗都知晓沈芙嘉的分量;
那晚的升迁宴,她为沈芙嘉亲自挑选了裙子,将其反复和自己的旗袍作对比,要求设计师尽可能让两件衣服看起来一样。
同样的配色、同样的花纹,身穿旗袍的女王即将退场,而新的礼服、新的领袖则将展现在众人面前。
她对尧国下一任继承人百般用心、千般调.教,只不过,这培养的对象不是百里凝希,而是沈芙嘉。
宗族改革,是为尧国,也是为沈芙嘉。
沈芙嘉背景单薄,撑不起对两千年传统制度的冲击反抗,这件事,只能宓茶来做。
听到沈芙嘉的话,宓茶垂眸一哂,「嘉嘉,这个国家是你夺下来的,它理该归你,而不是我。」
「我没有玩弄权术的天赋。凡事都该能者居之,我不适合,也不乐于钻研此道。」
「现在天下太平,宗族问题也减轻了很多,」沈芙嘉悲伤地望着她,哀求道,「你不需要做什么,就在这宫中,不好吗?」
「尧国的问题告一段落,可百里族的许多事情还没有结束。我这半生都在为尧思量,如今,也该为百里族着想了。」
宓茶牵起她的手,两枚老旧的戒指相碰,她对着沈芙嘉道,「嘉嘉,我哪儿也不去,就待在百里谷,你随时都能来看我。」
「严煦还有秦臻一颜她们会留下帮你,等你整改了尧国各处,找到合适的继承人、可以把尧国放心托付给他了,就回来,和我一起在谷中养老,好么?」
沈芙嘉从来不能拒绝宓茶,从来不能。
她一直知道宓茶成为女王后少有开心的时候,整日被各项事务压得闷闷不乐、喘不过气。
她也知道,这王位,从来不是宓茶自己想要的,而是她不由分说强迫她坐上的。
她含着泪,点点头,哽咽着应下,「好……」
再苦再累,宓茶也从来不会任性妄为、懒惰怠慢,可如今她直截了当地说出「我不乐于钻研此道」,可想而知,是忍耐到了极限。
如果做女王真的让她如此难过……那便算了吧,这不是她的本意和初衷。
「「就这样,公主将王冠还给了骑士,独自一人离开了王宫,叮嘱骑士要好好管理国家,不要辜负她们这么多年的努力和国土上的花草树木。」」
「墨听问:「那骑士后来去找公主了么?」
宓茶弯眸,余光瞥向窗外的蓝天,「她当然找了。」
「十五年后,骑士找到了一位出色的年轻人,将国家托付给了他,自己则带着朋友们前往黑森林寻找公主。」
「在公主十数年的努力下,那片黑森林已经不再漆黑如墨,只剩下一层淡淡的灰雾。」
「骑士决定和朋友们一起留下来,陪着公主一起让这座森林越变越好。大家又聚在一起,像是回到了最初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