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小张心中的大儒
回首一生,年少时的颠沛流离,苦难时的相依为命。
直到行将就木时的生死离别,这条路漫长而艰辛,难以与外人言说。
润泽不能判断这可就是那种真正的生死相依。
在这个时代裹挟大半生,又可会有人置身事外。
他这一生坎坷,到了暮年才有一个安定的居所。
可怜其他人也可能同他一样否?
然而刚有一些安定,便是老病相催。
润泽已然是白发苍苍的老人。
他已经将要走完了生命的尽头。
这种直到随时都会告别这个世界感受,并不太好。
这种自己添加的压力,让他不得不拖着病躯,争分夺秒的翻译。
让自己更加的焦灼。
他甚至在计算这,这部楚辞他每日能完成多大的翻译量,何时能完成这部作品而自己不会死去。
纵使这么艰难,他亦没有请人帮助。
这个时候他怕是跟着组织说一声,总会有人照顾他的衣食住行的。
然而并没有。
他就这样用这残躯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他似乎又在跟死神赛跑,或是祈求着死神能等他完成翻译的时候再来造访。
每天书桌、卧室、厨房三点一线的工作。
他忙碌着,他甚至祈求这太阳能落的再缓慢再缓慢一些。
他走在人生的边界处,他无法确知自己还能往前走多远。
寿命是不由自主的,是老天注定的。
他很清楚他们一家人快‘团圆’了。
这近百年沾染的污秽,他没有宏图之志,他只想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平静的翻译完他的设想。
心静如水,沉浸在屈子的作品中,尽最大的能力,做到翻译的贴切。
平和地迎接每一天,不浪费一分一秒,过好每一天,准备跟曼琳与阿明的团聚。
是盛夏了,院子里的栀子花开正盛。
只是润泽每每在深夜星光里看它,怎么都觉得凄凉。
只有在夜晚的时候,他才回味这一生的岁月,重温一遍,或有太多的遗憾。
他都可以放下了。
盛夏了,但他的手是依旧是冰冷的。
团聚与孤寂是那么的和谐。
不过是隔世而已。
骨瘦如柴,他已没有力气说话。
“润泽你倦了,闭上眼,该睡了……”
润泽颤颤巍巍,一瘸一拐,似在梦境中踏上了那个在自己梦中重复了千万遍的古驿道。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曾以为归途不过是旅行路间中的客栈。
曾以为的团聚,终还是走散了。
寻寻觅觅,流浪才是归宿。
这一生,争与不争,都是过往,结局不过是一笑免恩仇。
这一生,他热爱文字,热爱哲学,他烤着生命之火取暖。
如今火就要萎了,他也准备随时的离开。
那一夜,他梦见了曦月,还有曼琳。
他梦见他本是跟阿月一同散步,说说笑笑,看周遭的景色,似乎是在牛津的河边。
然而,他俩走到了不知名的一个钟楼的巷子里。
那钟生清亮,牛津多雨。
此刻雨水淅淅沥沥,然而却能看见西边太阳的痕迹。
那太阳就要跌落在水面之下了。
黄昏薄暮,苍茫之中,他看不见阿月了。
他四顾寻找,大声呼喊,没人应答。
再以转身却是看见曼琳。
一脸诡异而莫可名状的笑容挂在脸上,手边拉着阿明,还有阿坤,都是五六岁的样子。
他看见了家人,正要喊……
那三人却转身走了,只留下背影……
梦中的润泽,很是懊悔。
原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将挚爱的人都给弄丢了……
喊声落在旷野里,连一点依稀的回声都没有。
寂静,还是寂静!
这沉沉夜色更显得分量浓重了。
他更加孤凄了,“阿月是先回家了吗?曼琳不要自己了吗?”
一种心悸的感觉,润泽似乎更加焦虑,满额头的汗水……
“世伯……世伯……”一阵喊声将润泽从这个焦急的梦中喊了醒来……
润泽浑浑噩噩的睁开昏黄的眼睛……
这开看清,周围围绕了一大堆人。
家里来客人了。
志胜来了,还有许多润泽单位里的同事。
地上散落着翻译的稿件,润泽的手中还拿着一支钢笔。
“怎么了?”润泽问道。
志胜将润泽扶了起来,后面用两个枕头靠着。
这样润泽能坐的舒服些。
“盛老,这位你的本家小辈来上海出差到单位来找你,我们这些日子都没有见到你了,大家有些担心你,这不过来看看您老人家。”
“你们费心了……”
“盛老,你该有个人照顾你了……如今你这身体也不是年轻的时候了,家人就你一个,好歹让我们派的人来照顾你吧……”
“我知道组织担心我……我没事……”
“盛老,你这身体要不让你这子侄带你去医院看一下……我们也派人陪着你……”
“不用了,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盛老,你是对国家有贡献的人,你就是大熊猫,是国宝啊……我们的任务就是要照顾好你们这样的国宝啊……”
“没事的,小李……既然这个孩子来了,就让他待两天……我不舒服了自是会去医院的……”
润泽口中的小李其实并不小了,看样子也差不快50了,鬓角也已斑白,只是跟润泽比起来,一个“小李”的称呼似乎更加妥帖。
志胜捡起地上散落的一张又一章的稿件……
又寒暄了许久,这小李又将单位带来的慰问品放在客厅上,又寒暄了半天。
润泽提起自己正在翻译的楚辞,说是再有一章就要结束了。
说是自己怕是还要至少细细的校对一遍。
这小李慢说派个人将翻译好的稿件好好校对一遍。
润泽慢说,第一校还是自己来做。
说二校、三校还是再麻烦。
小李听到润泽这么说,自是也不好反驳了。
他当然知道,是盛老自己对翻译的要求高。
他有着自己的标准,他对于学术对于翻译要求是鼎鼎高的,从来不糊弄。
这时间也不能太久了。
盛老的身体很是虚弱,不便长久打扰。
这小李带着两三个同事也就出去了。
这润泽虽是身体虚弱,还是拄着拐棍将这四人送出了门,看着大家下楼,消失了,这才转身。
墙角处,这三四个人朝着盛老挥手。
一人说道,“盛老果真是大师,为人谦逊,我们这几个只是行政事务工作的人,他还那么上心,要看着我们直到看不见了,才回头……”
“可不是么,这就是大儒的做派啊……”
“本只觉得自己是个事务工作打杂的人儿,却没想到能得到这样的大儒这样的对待……”
“哎……可不是,是不是有种被尊重的感觉……”
“是的……”
“是啊,这就是早先的‘礼’啊……现在哪有啊……”
“是啊,你看看现在所里的那些年轻教授,一个个不可一视,眼高于顶……”
“你这个成语可是说对了……咱们这些‘打杂’的人可不就是仰人鼻息么……”
“你这成语也用的不赖么,看着也有几下文采呢……”
“可不是,我们在这高知的环境中,自己也不学的文绉绉的才算是不白‘打杂’一番么……”
“你们两个能不能不要再贫嘴了……‘打杂’就打杂……有什么大多数不都是打杂的么?”
“是啊,你们两个也不要再埋怨了,说让自己技不如人成不了教授、研究员,是个研究生又怎样?该打杂就打杂,好好打杂,不管怎么样也是份工作……”
“是啊,‘打杂’也是份工作,既然要伺候这些教授、研究员,就摆正了心态……”
“是啊,摆正心态你说的没错,可是看着那些所谓的教授,目空一切,德不配位的感觉还是不由自主的几分气……”
“可不是,他们哪有盛老这样谦卑、儒雅的大学者的风范……”
“好了,是你们要求太高了,这个世界的学者也不能都要求跟盛老一样吧……”
“这是‘德行’又不是学术……”
“李主任……从什么时候,我们丢失了‘德行’一个人有学术能力,有才华,不也应该是有些德行么……”
“哎,小张,你生活在什么时代啊……古往今来不就一个孔夫子么……你要求别人这么高,你不痛苦么……咱们这些教授一个个什么脾气摸透了不就可以了么,把他们伺候好了,自己工作做好了就可以了啊……”
“可是……他们一个个教授都还不是带学生,学生一个个有样学样……这一代代的不是更加持才傲物,更加张狂了么……”
“小张,所里给你发多少工资啊?”
“拿到手不到五千啊……”小张实诚的回答。
“小张,你这还真是实诚啊,所里给你发了不到五千块钱,你操着比所长还大的心,我看你连教育部长的心都操了算了……你这么忧国忧民的给你发奖金么……”
“你啊,给你发多少钱,干多少事情,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不就行了,你这还操心起来教授该如何的培养起来了……我看不给你一个教育部长当当,白瞎了一腔你的才华与热心了……”
小张这下被呛的满脸通红,只是心里气的很……
“我……我……我关爱社会……关爱社会风气……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怎么能不可以么!只是你操心下自己的文凭行吗?你有博士学位吗?你留过学吗?你是排名前十的学校毕业吗?你有能力当教授吗?你一个普通学校的硕士生,就干这点事务性的工作,把自己这份活干好就行了,现在是看文凭看背景的时代,你啥都没有还想指点江山,为人民服务么?别是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自己的一滩事情做不好,整天一副忧国忧民的愤青样……这个世界缺少愤青吗?你还不如拿着自己这点工资,操心操心晚上吃点啥比较实在……”
这一席话,直呛的小张差点没被噎死……
“是啊,老李说的对啊……他不过是心里期望着这些教授的名号,他们是整个社会的脊梁,是这个社会的精英代表,他可能内心深处不过是希望这些一个个学术大咖,能倡导以往那些大师特有的德行,他希望大咖是德才兼备的……他希望这一个个教授皆是君子的典范……”
然而他不得不接受现实,随着人民一点点富裕,这些古老的,老掉牙的标准似乎都渐行渐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