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五章 不失国体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陆游《冬夜读书示子聿》
女学学馆院内,宋龄娥微微皱眉,看着跪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的李莲英,缓缓说道:“有什么事慢慢说来。”
雷廷昌见宋龄娥有事要问,行了一礼说道:“娘娘有事,微臣先行告退。”宋龄娥缓缓说道:“也好,雷大人记着去上海看看。”雷廷昌说道:“微臣谨记。”说罢退了下去。
宋龄娥转过身仍旧看着女学馆内的景致,口中说道:“小李子,你起来,喘好气再说。”
李莲英站起身来,摸了摸头上的汗水,深吸几口气,说道:“午后,奴才和安公公到了礼部衙门,大堂之上,三位大人早早的到了,过了一会儿,英国、法国两国使节,一个姓包的,一个姓布的带着手下人到来,我和安公公都是头一次见到夷人,那高鼻深目的......”
宋龄娥皱眉回头打断他说道:“拣要紧的说,别人长什么样,不用你操心。”
李莲英缩了缩头,定定神接着说道:“两边开始谈判之后,英法两国使节分别递交了国书,要求代为转呈皇上,并说了两国此次修约的要求。”李莲英记性甚好,当下把英法两国的修约要求一一背了出来,果然和宋龄娥预料的一样,修约条件第一便是要求清廷全国全境开放,其二便是要求公使能够长驻北京,其三英国要求长江通商,其四英国要求鸦片贸易合法化,其五要求和清廷商议关税税率,其六便是允许两国商人在中国各地可以进行土地租借建房。
宋龄娥听了微微一笑,英法两国当真是狮子大开口。这第一条,其实在宋龄娥看来,全面开放是迟早的事情,一个封闭的国家是永远不可能得到长足的进步,只有和外界接触,扩宽视野,才不会固步自封,不过如今的中国闭关锁国几百年,对外来文化和习俗还是有极大的抵触思潮,就像广州城,作为原本唯一和洋人通商的口岸,那里的百姓一边享受着全国唯一通商口岸带来的更多致富机会,一边也承受着外来文化的冲击。
江宁条约签订之后,广州百姓抵制英人进城,一方面是因为痛恨英国人炮击过广州城,另一方面也是担心外来文化的影响,所以抵制得很激烈。现在英法提出全境开放,倘若真的答应这样的条件,民间定会有强烈的反抗。所以此时开放时机未到,不过宋龄娥也想过,但凡两种文化冲突,所带来嬗变的阵痛,必须有一代人,甚至是几代人去承受,这是一个变革时代所无法避免的现实,她打算在洋务运动新起之后,开办各类报纸,首先通过这些媒介,向国内的民众介绍国外的情况,让国民百姓了解国外,慢慢的改变观念,开始去认识世界。
其实畏夷如虎,在这个时代,是几百年闭关锁国沉积下来的恶果,人们渴望认识世界,但又对未知的世界感到害怕。宋龄娥希望以其他方式唤醒国民百姓,促使他们去认识世界,而不是像自己所在时空的历史上那样,是被人用大炮打开了国门,被迫无奈之下,在迷茫之间徘徊了一百多年才重新和世界接轨。其间付出的代价便是大片的国土和民族的自信,在付出了多少牺牲之后,才重新拾起了民族的自信,而失去的国土则成为了永远的伤痛记忆。作为一个穿越者,宋龄娥当然不愿亲身经历这样一次体验,她虽然不确定自己的方法是否有效,但循序渐进逐渐开启民智,再来开放和世界接触,可能会比历史上好一些。
所以这一条,现在时机尚不成熟,宋龄娥不会答应,咸丰也不会答应,肃顺、奕?、乔致庸更不敢答应。第二条公使长驻北京,其实和第一条是一个道理,除去咸丰自己那怕丢了皇帝颜面的古怪想法不说,朝臣们和京城百姓中间反对的人肯定是占到了大多数。所以这一条在现在也是不可能答应的,不过将来洋务运动开始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开办之后,各国使节常驻北京倒是会成为大势所趋的。
第三条和第四条完全是英国人一厢情愿的想法,长久以来除了鸦片,没有其他商品能够打破中国自给自足的经济模式,西洋舶来品向来都是奢侈品,英国以世界工厂自居,很重视中国这个潜力巨大的市场,但是增加通商口岸和鸦片贸易是无论如何不能被接受的。
第五条和第六条,完全是在侵犯主权,一个国家的关税税率怎么能够拿出来商议?但宋龄娥也明白英法为什么会把这个拿出来作为谈判条件,因为五口通商口岸开放之后,咸丰早些年也下过旨意,着五口通商大臣定出五口海关关税税率,一体公办。但各处通商口岸官吏良莠不一,除了关税之外,各种形势的额外暗税就很多,比如征收船钞,船钞征收的办法是将外国商船的长度乘以宽度,按体积大小分为一、二、三等收税。办法是死的,可大清官员是活的,所谓的一、二、三等可完全由他们说了算。光量船的长度,就有两种量法。一种是船头至船尾,还有一种是从后桅之前量到前桅之后。虽然后一种量法是当时唯一合法和照例的成规,但中国的丈量员不接到贿赂是绝不按常规来的。这令各国商人很是苦恼。宋龄娥是在广州的时候才从方忠善哪里知道了此事,也向咸丰说起过,但咸丰下旨清查之下,但都是查无实据,最后不了了之。宋龄娥也知道毛病出在哪里,这便是大清国特有的欺上瞒下,但此刻宋龄娥不愿意出现像后世历史上那样,一个外国人来做中国海关的官员,所以不能拿关税议定作为修约条款的。
而租地建屋,还是想变相的殖民、侵占土地,回想那个时空里,旧上海租界林立,宋龄娥可不想重蹈覆辙。所以英法两国的修约条件一条也不可能同意,吵起来也很正常。
宋龄娥思索一阵问道:“恭王爷、肃中堂他们怎么说的?”
李莲英说道:“恭王爷听了还没开口,肃中堂直接把两国的国书抢过来,还给两国公使,说这是无稽之谈,大清一条也不会接受。英国公使说肃中堂藐视递交的国书,就是藐视什么大英帝国,法国公使也是这样说的,结果就吵起来了。”
宋龄娥点点头,以肃顺的脾气吵起来是很正常的事,想到历史上的肃顺就曾今在二次鸦片战争和英法谈判的时候,公然撺掇咸丰扣押英法两国使节,并对使节施以酷刑,以为英法两国会投鼠忌器。肃顺的骨头的确是很硬的,但也没有估计到后果,扣押使节和侮辱使节,让英法联军愤怒之下直接攻陷了北京。这个时空,历史开始改变,肃顺也还是很强硬,估计若再不管,没准肃顺还真敢把两国使节给关起来,那时候可就不好收拾了。这倒不是说怕了英法两国,但国家之间互通使节,予以相互尊重,这是俗例,中国自古也有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俗话,把使节关起来于情理上有亏。
宋龄娥也明白英法两国堂而皇之的将上述种种苛刻的条款写在国书之上,这样的国书,任谁也不敢接的。此刻的大清国,虽然经历了上一次鸦片战争,但自上而下还是固执的认为自己还是天朝上国,上次战败只是偶然,对待泰西诸国还是一副天朝上国的架势。咸丰虽然经过上次美国公使的事件,稍有开化,明白躲着不见总不是个事,此次授权奕?、肃顺、乔致庸三人为钦差大臣,负责谈修约一事,但英法的国书从内容上看更像是有些挟着上次战胜国的姿态写来,字面上看很是不够恭敬,是问三人如何敢接这样的国书?事关国体,事关官声,这样的国书谁也不会接的。
一边是要不失国体,一边又要能安抚住英法两国,咸丰临行时的交待,本身就是一个悖论,自己又不能亲自出面和两国使节谈判,可是有些为难了。宋龄娥思索一阵,说道:“李莲英,找笔墨纸砚来。”李莲英听了连忙?了一声,小跑着下去了。过了一会儿,李莲英拿了笔墨纸砚过来,宋龄娥在女学馆院内的石桌上,铺开纸张,飞快的写了起来。写好之后,宋龄娥将纸张折好,递给李莲英说道:“火速送给恭王爷,他看了之后便知道如何办了。”
李莲英得了信函之后,飞也似的去了。宋龄娥皱皱眉,长叹一声喃喃说道:“这难办的面子、规矩问题,何时才能绕得过去?”
李莲英带着宋龄娥的信函,回到礼部公堂之时,只见公堂之上,英国公使包令正口沫横飞,肃顺也是一副不甘示弱的样子,两人通过通译翻译不停的争辩着,李莲英一听是在争论上一次签订江宁条约的时候,到底是谁战胜了谁。一边说是英国战胜,不愿意两国商贸长期断绝,才通过和谈之后签订条约的;一边说是大行皇帝(指道光)不忍彼国商人万里而来商贸,辛苦一番没有回报,特赐恩惠给英国,才签订了条约。
奕?和乔致庸皱着眉头一言不发,脸色有些难看,其实包括肃顺在内,三人都明白十二年前为何会签订条约,但此刻在礼部公堂进行正式的谈判,每说的一句话都会传到咸丰那里,如何敢吐露一句有损大清颜面的话语?肃顺和包令从国书开始争论,一直争论到前面的江宁条约,又争论到战争胜败,其实三人都明白是在说废话,但又不能不说,事关国体啊。
见到李莲英进来,奕?和乔致庸面露喜色,知道他肯定带来了宋龄娥的锦囊妙计,就连肃顺见了李莲英,也说了句:“争论良久,前番条约中开篇已有定论,不必争执,休息片刻再说。”说着瞪着怒气冲冲的包令,肃顺缓缓退到奕?座前,只见奕?已经打开李莲英带来的书信看了起来,皱眉低声说道:“恭王爷,宫里那位说些什么?我可没耐性再绕下去了,惹恼了我,把这些夷人都给关进大牢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