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回门
()在喜婆的指点下,乔毓宁与公鸡行成婚礼。
随着礼成的炮响,乔毓宁被领入一间红彤彤的大房间,药气充盈,极其闷热,除却百字寿的红木屏风,最显眼的便是八仙桌配案上红蜡烛,莲藕般粗细,发光的桌面上摆满瓜果蔬食糕饼。
陈妈说,这里东西由她吃,只一条,不可哭闹。
乔毓宁惊叹地看着满桌点心,每样都好看像奉给观士音娘娘的供品,她不敢伸手拿,把这些漂亮东西咬碎太可惜了。她拿了两块最不起眼的粉蒸肉,闻闻肉香,虔诚又小心地慢慢品尝,也没注意其他人已离开。
吃饱后,她好奇地点数桌上餐盘,注意力很快给满屋闪闪发亮的家什吸引,她在喜房东走西摸,尽管一切都是仓促备下,那些金银玉器暗紫缕花家什滚金翠销纱帘还是让人瞠目结舌:汤老爷家比县老爷家还阔气。
尽管她也没参观过县衙后堂,但关于这一点她深信不疑。
摸索半夜,乔毓宁困觉,蜷缩在刻寿字的躺椅处睡了一晚。翌日天花亮,她给尿憋醒,急转到偏间边解亵裤边惊叹:汤老爷家好阔,连恭桶都是镶金边的!
净了手,乔毓宁坐到饭桌前,汤家婢女已布好香气四溢的热早点。
乔毓宁一样样挑选小样品尝,合嘴的就分成五份,用老荷叶包了,留待回家时带给爹娘兄长嫂姐吃。旁边侍候婢女听小新娘如此说,忧愁的脸上纷纷泛起笑容。
“漂亮姐姐,你笑什么?”乔毓宁奇怪地问道。
大丫环代为回话,这些糕饼不经放,回头她们给小少奶奶做新的。
乔毓宁哦一声不再说话,再吃了两个水晶饺,便说饱了。婢女们收拾了东西离去,乔毓宁在屋子里继续探险。午时,一拨新的丫环进屋伺候小新娘用餐。乔毓宁眨眼,问道:“早上那个漂亮大姐姐呢?”
“回少奶奶话,菊香有急事去别庄了。”新来的丫环非常小心地回话。
乔毓宁嚼完嘴里的鱼肉,不快地咕哝道:“她还说要给我做蟹黄包的。”
“少奶奶安心,菊香不会忘的。”新丫环忙应道。
晚间,名为菊香的大丫环果然重新出现在餐桌旁,伺候小新娘用饭。席间安静得诡异,乔毓宁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这样冷冰冰,早饭时大家还和自己有说有笑的。
她拿筷子拨弄小碗一气,不快地跳下高椅,跑到月亮门后瞧汤少爷。
老太医手在给汤少爷切脉,两个药童用无烟小炉煎药,汤氏夫妇愁眉不展,瞧见冲喜小新娘跑进来,汤老爷起身拦道:“阿宁,用过饭了?”
乔毓宁点头,脑袋还好奇地左钻右缩想探看究竟。
众婢女跪在月亮门外,汤老爷问少夫人吃了什么。菊香答了,汤老爷皱眉,众丫头神情惊惧,头磕到底。汤老爷和小儿媳说话时,神态是前所未有的和蔼。
“阿宁,想吃什么,就吩咐她们做。”
乔毓宁打个嗝,道:“阿宁吃饱了。汤老爷——”
汤老爷不乐意地嗯一声,旁边人赶紧提醒小新娘别忘了改称呼。乔毓宁忙改口道:“公爹,我想——”
那指点过小新娘规矩的嬷嬷又用力咳一声,乔毓宁心里直打鼓,还是鼓起勇气说道:“公爹,媳妇想回家。”
汤老爷笑,问小儿媳谁让她不高兴了,只管跟他说。
乔毓宁揪着春衫,摇头,她只想回家。里头汤夫人本就忧心儿子生死,一听到小姑娘任性的话,顿时生气,大声喝斥道:“汤家大门是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吗?还说什么报恩,一天都呆不住——”
“夫人。”汤老爷叫阻夫人发脾气,把被吓到的小姑娘带到外间,用软话安慰小丫头,等她夫婿醒了,让她相公带她回家。
乔毓宁小声再小声问道:“那汤少爷——”
汤老爷又一声尾音上扬的长嗯,乔毓宁敬畏地改道:“相公什么时候会醒?”
“那要看阿宁想不想自己相公早点醒了。”汤老爷莫测高深地说道。乔毓宁忙问有什么好办法?汤老爷故作神秘地和小儿媳低语,乔毓宁边听边点头,保证救醒相公。
这事儿说完,乔毓宁又急急分辩道:“公爹,媳妇不是反悔不报恩,媳妇想告诉阿爹阿娘阿宁在这里很好,让阿哥阿姐不要担心,明早就会回来的。”
汤老爷莞尔,说他知道阿宁是好媳妇呢,不会不管自己相公的。
乔毓宁惴惴不安的心平稳了,又露出笑容。这当口下人捧来两箱新奇小玩意,汤老爷摆手道:“阿宁跟丫环们玩去吧。”
“谢谢公爹。”乔毓宁欢欣地拣起一个小风车,鼓着腮帮子吹得高兴。不多会儿,她又给那可折装的小木房吸引了注意,乔毓宁捡起这个玩,又换那个,完全忘了晚饭前的打算。
不知过了多久,喜房里又只剩下小新娘一人。
乔毓宁想起汤老爷的叮嘱,解了外衫,爬到喜床上,小心地靠着绷带新郎睡觉。
隔日她还睡得迷迷糊糊,汤夫人尖锐的喝斥声闹得人不敢睡下去。乔毓宁睁眼,迎面是汤夫人一记凌厉的寒眼。乔毓宁害怕,小脚丫子一动,踢到一团棉絮裹的木板。原来她夜里睡不安稳,竟压住了伤员,难怪汤夫人要心痛地责备她了。
乔毓宁忙不迭地退开,心里充满了歉疚。
汤夫人尖着嗓子叫丫环把人抱走,汤老爷请进老太医为儿子诊治。乔毓宁在外头等得心焦,生怕把汤少爷压死了,顾不上搭理菊香劝食的话。
两柱香后,汤老爷送太医到外间厢房歇置。
等他返身,乔毓宁眼泪汪汪地迎上去,却问不出口。汤老爷叹声气,碰碰小儿媳的肩,让她去吃饭,怀谨还是老样子,不好不坏。
乔毓宁心神不安,只怪自己贪睡,不仅没有报恩,还累得恩公忧心不止,心里暗下决心:今晚绝对不睡。
到了这天晚上,乔毓宁抱膝坐在喜床角落,一手拿针,只要想睡就拿针扎自己。
三更天时,迷糊的乔毓宁扎自己扎得狠了,诺大血珠沁出,疼得泪水直冒。她自年幼,还是要家人疼爱的年纪,偏偏要孤身呆在这静得吓人的地方,忍不住小声哭将起来,她想爹、想娘、想兄长大姐,还有答应给她做糖锅巴的嫂子。
可是,汤少爷不醒,她就不能回家。新房的门外有好多人把守,她就是想去院子里晒晒太阳,都不被允许。汤老爷很和气,汤夫人很凶,丫环们像木头没人跟她说话,这里比县衙更吓人,想到此她哭得更厉害。
“爹,爹——”低哑的声音在围幔里回响。
乔毓宁以为有鬼,吓得掀开被子钻进去,连声叫着阿爹快来救阿宁。被窝里很黑,全是药气和血腥的混和气,还有明晰的痛苦声。乔毓宁惊恐地跳起来,掀开绸被,烛光下,她相公满面痛苦,好似在抽筋。
“公爹,公爹,相公醒了!”乔毓宁惊喜,急得从床尾一跟头摔下去,下巴处豁出个大口子也不记得疼,冲去拍门板。
夜深,喜叫声传出静天开外,门即刻被冲开两旁,汤老爷与夫人穿着白绸睡服,披着刺绣外袍匆匆赶到儿子病床前,药童捧着药箱,紧紧跟着老态龙钟的老太医进屋内。
“爹,爹——”伤员痛苦地呻吟,不停地喊人,好似在呼救。
汤老爷不敢碰儿子哪里,不住应话:爹在,怀谨别怕。等儿子安下神,汤沐恩又急问太医:“我儿如何?”
老太医左手搭脉,右手捏着黄羊须,换手切脉沉吟后道:“待老夫开副活血化淤汤。”
乔毓宁在外头听得眼笑弯弯,汤公子醒了,没事了。
“少奶奶,菊香给您上药。”菊香拿着药瓶,指着那半寸长的伤口说道。
乔毓宁摸一把下巴,一手血,心慌慌的眼泪滚滚。菊香小声安慰,手里灵巧地抹药缠绷带。乔毓宁吸了吸泪水,问道:“相公会好起来的的,对吗?”
“少爷吉人天相。”菊香为她包扎好伤口,退下。
乔毓宁一片热忱的心,又被丫环们少言少语的样子给冷却。她坐在月亮门边的小杌子上,继续用绣花针扎自己,一直等到天亮汤老爷起身送老太医回院子。
“公爹。”
乔毓宁刚唤了声,就让汤老爷阻了。
他面露心疼意,打量那包住头脸的绷带,关切地问道:“这是这伤哪儿了,阿宁?”
“不疼,”乔毓宁快快地说完自己的小伤,昂着头,不掩期待地问道,“相公醒了,媳妇可以回家吗?明天阿宁就会回来的。”
汤老爷笑道:“当然可以,这可是公爹亲口答应阿宁的。英奇,吩咐下去,准备少奶奶回门。”
乔毓宁欢欢喜喜跟着菊香等人到外间梳洗打扮,再坐着小轿子,由英奇总管护送出府门。乔毓宁刚数完台阶,轿子就停下,她正奇怪,菊香半打帘子,道:“少奶奶,到了。”
“阿宁,阿妹——”乔家五口人激动万分,她大姐和嫂子先行扑过来抱着她,乔母更是泪流滚滚。
尽管见到分别三天的家人乔毓宁也很激动,但是,谁来告诉她,为啥大家相会的地方不在乔家村那篱笆墙内四间瓦房,而是汤府斜对面的白墙黑瓦三进大宅子?
乔老爹见到亲家公出来,发话进里说,不要让外人看了笑话。
乔毓宁忙着把自己收藏的美味点心分给阿姐阿娘嫂嫂吃,那边乔老爷在跟汤老爷、汤夫人道谢。汤老爷直说亲家过分客气:“阿宁救醒怀谨,纵使谢你们金山银山都是使得,何况这回门是风俗。老弟这话可是要羞煞老哥了。”
“阿宁哪有什么功劳,那是贵府积善余荫贵公子,您可别惯坏了她。”乔老爹婉拒汤家买下的宅第做谢礼。尽管乔家日子不宽裕,也远远没到要卖女儿的地步。
汤老爷直说,亲家太见外,买送这宅子没旁的意思,只是疼惜媳妇年幼想家,两家住得近了,阿宁想什么时候回家都可以。
汤夫人便把小儿媳如何想家的事,细细说了通。
乔老爹听闻女儿过门头晚上贪玩不管汤家少爷死活第二天婢女侍候不合心意就甩脸使性子哭闹要回家,脸色顿变,只道:“女儿缺少管教,让贤伉俪看笑话了。”
他起身便把女儿拎到外头打屁股教训,打了五六下,终归心疼幼女,好言好语说道理:这女子过了门就是夫家的人,哪有天天回家的道理。
“阿宁,你现在是汤家的媳妇了,要听汤夫人的话。”
乔毓宁抽抽嗒嗒地点头,噙着泪说:她只是想阿哥阿姐嫂子。以后不敢了。
纵使年成不好家境困难,这顶小的女儿也是在乔家大人疼宠关爱下长大的,何曾见过她这般伤怀。乔老爹听得眼底水花直冒,强忍心酸道:“回头让你阿哥去看你。”
“那明天还来不?”
“你想累死你哥?”乔老爹臭脸。
乔毓宁掰掰手指头,道:“那三天一回。”
乔老爹哼道:“一月一回,没得多。”
乔毓宁委委屈屈地应一声,耷着脑袋回屋里,很开心地告诉兄嫂和长姐下个月的同一天,她请菊香给大家做蟹黄包,那小笼包刚出锅的时候吃,最香。
乔老爹见女儿活变脸,又是一番吹胡子瞪眼。
汤老爷阻止道:“贤弟太仔细,一屉蟹黄包哪里赶得上阿宁的救命之恩。”
“这话可万万说不得。”乔老爹坚决地不承认是自家女儿救活的汤家少爷,真正救人的是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