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雪错》

《序 雪错》

【壹】

老人坐在火篝边上,熊熊的火焰跳跃在他苍老而布满沟壑的脸孔之间,星辰披挂在老人微曲的脊梁上,洒下月光的银辉,斑驳错落在雨后潮湿的草地上,辉映着露珠中的星光,如同老人许久之前锐利如鹰的眼神。

夜宿露营的人们围坐在灼灼燃烧的篝火边上,一名昨日偶遇的白衣年轻男子取出怀中的笛子,随着林间传来的夏夜知了的轻鸣声吹奏起悠长遥远的地方的曲子。

“夏老,给我们讲讲以前的故事吧?”人群中有人向静静坐在篝火边上取暖的老人提议道,引得众人的附和。这是个有故事的老人,人们从他灰白的发间能看出岁月沧桑的沉淀,看见他白眉下有一道证明勇者战绩的伤痕,甚至他枯瘦的手臂中似乎还隐约留存着曾经力鼎千斤的力量。

旅团中流传着老者手中那根助行的拄拐是利用罗迦的脊柱做的传言。

“啊!那可是藏匿在鲸州择人而食的凶残可怕的种族。那个老人居然用他们的脊柱来作为助行的拐杖,年轻时候肯定是个不得了的人啊!”

老者微微抬起低下的头,燃烧着的篝火烈焰在他已经灰白干涩的眼仁中摇曳,同行的孩子脸上露出期待的神情等待着老人的故事。想必对这些年轻冲动的孩子来说这又是一个精彩之极的历险吧,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充满着幻想和热情,总有一日他们也会长大成为老者曾经那样厉害的人,挥舞着手中的剑刃斩尽阻路的敌人,亦或是立于朝堂之上,轻轻晃动手中的折扇,一言之中决定千百人的生死。

这不过是命运的重复而已,一颗星辰的陨落,然后另外一颗星辰的冉冉升起。命运的针线会一次又一次的重叠,交错,穿插汇合,那是汇集了多少时代的铁血和眼泪的交织,多少星罗骸骨的哀鸣,王朝更替的交响,才能够创造出这个世间的传奇和秩序。

这些孩子,会在老人的故事下,披着同样日月星辰,逐渐成长,然后拿起象征强者的权利;力量;财富,写下自己的故事,等待着某一日老去的时候,如同今夜一样围坐在燃烧的火焰边上,向同行的孩子讲述他们的传说。

“故事呵,”老人露出回忆的神色,用低沉的声音开始讲述他今晚要说的故事。

月上树梢,林间风动,只有微微的笛声伴随着蝉鸣,流淌在老者的故事之中。

【贰】

初元六百二十一年夏,立于云都的之中的王权发生了巨大的更替,壮年的帝王驾崩在属于他自己的寝殿之中。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权利的追逐者纷纷开始寻找逐利的机会。

王权之间的倾轧几乎比一场国家之间的战争更为残酷无情,无数的失利者在这次变故中失去了生存的机会,更多的数不清的新贵依靠这次变故踩着敌人的头颅站上了新权利的巅峰。

初元六百二十四年冬级的第一场大雪之中,关于这场王权的纷争在一场精心策划的政变中彻底拉下帷幕,新的帝王坐在了他的宝座之上,落马者被忠心的臣子帮助下逃脱出去。

【叁】

大雪从两天前就开始一直没有停止下来,鹅绒般的雪花飘落覆盖在整个云都之上,这条通往大疆的小道边上银装素裹,而谁也无法想到远在百里之外的云来京都之中,哪里融化的雪水流入护城的河道会渲染成猩红的颜色。

两日未停的大雪,这条几乎无人问津的近道之上还没有人来得及清扫积雪,一只行商的车队踏着深浅不一的雪地,在这条小道上向着大疆的方向前行。

车队从琉璃便开始出发,这只商队中的货物大多是些贩卖给大疆的游牧民使用的铁器以及绸缎布匹,吃力较深,因此拖拉着货物的轮辙留在雪地上一条深深地痕迹,而车队后面骑马看护的武者驾着马,看似无意的用马蹄破坏着车辙留下的轨迹。

这只商队在六天前进的京都,贩卖了小部分的商品,并且换上了一些大疆牧民喜爱的奢侈品,并且在京都停留了三天之后再次出发前往此次行商的目的地,恰好避开了当晚发生的动乱。

车队中间是一辆双马并驾的马车,驾车的把式在雪地中持着马笼头上的缰索,稳健的驶着车辆,张嘴就在冷冽的寒意中呼出薄薄的雾霭,说道:“主子,前面就是酒香岔了,等过了岔路口,我们再分开几辆车出去走,那群贼子就绝对找不着您了。”

“夏叔,我们这样走不是办法,京畿那边迟早会追到我们的。”车中伸出一只手,掀开车前的帘子,探出说话的男子的脸来。

帘子被掀开,雪中的风便猛烈的灌进车中,刺得那名英挺白净的中年男子的脸颊发红。

把车的夏叔回头见状,连忙用身子遮挡住了些须从正面吹来的风,嘴中却急道:“主子快坐回去,这外面冷风吹着刺人,车里小主子可受不了这样的凉。”

那名男子却没有退回去的意思,他用狭长的眼睛认真的凝视了许久身前驾着马车的夏叔,最后微微叹了口气,用一种恳求的语气说道:“夏叔,你带着非儿走吧。”

“主子!”

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又迅速归为平稳,驾车的夏叔却死死的捻紧了车把的缰绳。

“不要多说别的了,你如果现在还再迟疑,那么我们一个也走不掉,”那名男子说着又叹了一声,“我知道夏叔也明白,京畿那边是无法放过我们的,逃到哪里都得被搜出来,只是时间早晚的事情罢了,既然这样不如让你带着非儿离开,给我陆怀留下一脉。”

夏叔还想说些什么,却不等到他开口,那名自称陆怀的男子看出了他的迟疑,居然厉声斥道:“夏叔,你莫要多说什么了!我陆怀既然说了,那么你只需要去做!待会到了前面的林子,你就带着非儿离开。”

“是,主子。”

【肆】

“夏叔,就在这里吧。”车队中央护卫着的马车中传来男子的声音,驾车的夏叔本来还想再朝前驶去,手却一顿,还是扯紧了马缰,哟的一声拉住了双马的笼头,车子稳稳的在雪地中停了下来。

“主子,”夏叔还想开口,却被从车里钻出的陆怀挥手止住,知道再不容他多言,只好先下了车,替陆怀扫开车前积雪,伸手让车上站着的俊朗男子抚着下了马车,然后从车厢中抱出一名襁褓中的娃娃。

风和雪交加拂过,吹得睡得沉沉的孩子脸色通红,陆怀接过夏叔递来的孩子,揽在怀中,瞧着孩子冻得发紫的鼻子,将裹着孩子的衣袄扯了一角,正好挡住这个小巧的孩子的半边小脸。前后护卫车队的武者自觉的围了上来,替中间的陆怀挡去了许多风寒。

“主子,还是快进车吧,小主子还小,不能被这么大的风吹得太过分的。”夏叔站在陆怀的身后,口里说着,手里还托着才从车里取出来的毛披肩,正想要给陆怀披上。

身前的男子抽出一支手来,阻住夏叔想要递来的披肩。

“夏叔,我到几天前才知道,世人皆往繁花锦盛的云都,才是真正的穷山恶水。世人标榜的警训道德律法文章,也不过是棋中的一行规矩而已,好弈手擅勾心斗角则拿之己用,多添一条人和,便得死去多少无辜。”

雪花渐渐落满驻足男子的肩头,让他觉得寒意透过了肩上,使之更加搂紧了怀中睡得香甜的孩子。

“夏叔,非儿的娘死在了京都里,过会儿爹也得被这该死的权利杀死在这片荒郊,我陆怀的孩子虽然怕不得磨难,但我也再不愿意非儿受哪怕一丝的苦难了,”说着,陆怀低头深深的看了一眼这脸廓还未分明的孩子,“你娘叫你非儿也不过想瞧着你有一日能够腾天而起,直冲云霄,非如常人罢了,现如今你娘想来也只是想让你安稳的过一辈子便足矣,不受人欺,不欺辱于人,安然度日。以后你就叫做安然吧。”

他把孩子小心的递到夏叔的手中,然后袖袍一指路旁的林子,大声令道“现在就走!不要再犹豫,京都里的人早就跟在了我们车队的后面,现在快走,朝着林子深处走,去到大疆,哪里是穷山恶水的地方,才能安然的过上日子!”

【伍】

看着突然苍老了许多岁月的夏叔抱着孩子蹒跚着躲进了路边的树林,陆怀心头才松了口气,拍掉肩头落满的银雪,本是略微狭长的眼眸好像回复了往昔的明锐,一扫周遭护卫的武者,大声喝道:“上马,我们继续出发!”

车队再度开始倾轧积雪向着原定的方向前行,只是这一路上异常的沉默,所有人都明白这不过是朝着死路的反方向挣扎而已,他们一同静默着踏着雪地,跟随在身前已经换了车夫的马车前进,即使明白即将赴死也还是一路下去,不过是为了多年前发下的死誓,便得这样义无反顾。

就如陆怀所说,道德规则在执棋者手中不过是为之所利用的工具。便如这些依旧跟随着他的死士,依旧不过是他手中仅剩的棋子,而他也在利用这些棋子和他自己布下最后一次棋,不为他,而是为了与夏叔一道离开的孩子。

陆怀坐在点着暖炉的车厢中,还是感觉身子有些凉,不由得裹紧了肩上的披肩,眼神透过车窗看着路边朝着身后驶过覆满落雪的树林。正看着出神,车外传来扣门的声音,他眼中神色一凝,心里叹道还是来了,嘴中却问道:“外面何事?”

“主子,京都的铁骑已经快要追到我们了,只有一炷香的路程。”车外是早先派出去探路的死士在答话,声音因为风雪的缘故有些大,让车队其他的人也听了清楚。

“停下来!”陆怀又叫停了车队,隔着车内外问道:“他们来了多少人?何人带队?”

“禀主子,来的五百人全是云都虎骑营,带队的将官是常志。”

车内陆怀了然的牵起了嘴角,却冷笑一声,大声道:“我们就在这里等着,让他们知道,想要我陆怀的命,就得付出巨大的代价!”

“是!”车外死士齐声大喝,纷纷下了马匹,从货车中取出藏着的刀剑,握在手中,在雪花飘散下冷冽着寒气,袭人彻骨。

只过去半柱香的时间,前方雪地传来阵阵梭梭的马踏雪屑的声音,渐渐转而马蹄的轰鸣。

蹄声渐没,陆怀从车窗探去目光,森然的黑色铁甲反射着寒光,列阵齐整的骑兵横于车队之前,凛然杀气几乎泯没了空气,难以呼吸。

“陆怀何在!”列前一名披甲的英武将领口吐寒气,朝着车队大声喝道。

“原来是常将军。”陆怀从车中步出,口中懒懒应道,“不知道常将军如此念及旧情,千里相送,陆怀便在此谢过将军了。”

那名武将将手一挥,大声斥道:“陆怀,我知道你嘴上的本事,所以你也知道我不会与你做这些口舌之争。自己老实的束手就缚,回去见盛帝,或许还有生机。”

“常志,你也知道往回走就是那吃人的都城,我若是回去,还能活着吗?”陆怀说着,脸色突整,神色间充满战意,几乎燃烧掉四周冰冷的雪水。他反手抽过身边死士腰上的佩剑,朝天举起,口中大声喝道“我陆怀此生死,魂若不灭,看我来生如何再掌覆这片天地!你们愿与我一道否?”

“愿!”这震天的喊声来自于区区四十余人的车队,此刻却燃烧着熊熊烈火般的战意,对峙着数百人的精锐铁骑不落下风丝毫,震慑漫天飞雪不坠,林间耸动。

此战必死。却无人退,四十人的队伍组成了一套方阵,护卫着陆怀,所有人抽出刀剑兵器,冷冷凝视着身前骑着战马的无数披甲骑士。

“此身死,若魂不灭,来世再为大人一战!”

【陆】

初元纪年六百二十四年冬季雪落第二日,云来王朝第七顺位继承人陆怀身死。

无数学子前往陆怀身陨之地悼念,留碑以示敬慕。

碑文书:

三十载一生,十余日成败。耗去万次朝阳,方明晓,岁月无情,何物须惜。

传为陆怀身陨前绝笔。

初元纪年六百二十五年初春,云都新皇登位。称帝号佑君,增年号盛。

初元纪年六百二十五年,盛号初年夏,帝王大肆贬罚旧臣,扶植新臣,令书林苑撰写史书,以显帝威。

初元纪年六百二十六年,盛号二年,帝出伐鲸州罗迦,欲彰其功。

初元纪年六百二十七年,盛号三年秋,征伐失利,朝中耗损无数,无功而返。

而那夜鲜血沾满落雪的时辰,无人知晓那四十多死士曾经怒吼着发出赌上了来世的誓言,冲击过五百余人的铁骑方阵。

无人知晓,同样那夜,流落林间的中年男子怀中抱着襁褓中的孩子,一路跌撞着朝着大疆的方向前行。

此间风云将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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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罗演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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