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遗弃
“爸爸,你来找我来啊,咯咯咯……”
一个如清泉流出山崖似的甜美笑声,响在耳边。
随后,是一阵歌声:大河之畔,是吾家乡。遍地芳草,有猪有羊……
这是家族流传很多年的民谣,被童稚的声音唱出来,很是让人心醉。
山根猛地一惊:“是女儿吗?你在哪?”
“我就在树林里啊,你进来,进来就找到我了。”
山根寻着声音找过去,果然见到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女孩,正坐在草地上,对他甜甜地笑着。
山根看醉了,真美啊,也对着她笑。
草地上忽然出现大量的各式各样的花,瞬间在他们之间铺展开来。
“女儿啊,这就是你长大以后的模样吗?”
“是啊,想不到吧,我漂亮吗?”
“真漂亮,可是,你的脚呢?你这只脚,被屁股坐着了吗?这样坐可不舒服哦。”
“呵呵,你傻啊,你忘了,我这只脚被狼给吃了啊!”
“哦,是啊,我都忘了。可是——不对,我明明记得,你不是被狼吃掉了这只脚,你是被狼吃得只剩了这只脚!而且,那个时候,你还不到半岁……”
女孩脸色一变,呜呜呜,爸爸救我……哭声如利箭,从四面八方钻进山根的耳朵。
啊?女儿!——山根猛地一惊,然后就醒了。
夜色如墨,山洞里一片漆黑,洞口的篝火残焰,照不到里面。
被噩梦惊醒的难受感觉弥散开来,山根烦躁地翻了个身。
又梦到女儿了。
近来老是梦到女儿。
每次,都是先美梦,然后变噩梦。
这辈子最不喜欢的梦!
他睁开眼,后背全湿了。
谁让你没有保护好女儿呢?等你找到那只狼,并且把它杀死的时候,女儿只剩一只脚了。其他部分都没找到。
女儿的死,是年轻的山根心里最大的痛。
在这个残酷的时代,没有谁的生命是珍贵的,每个人的生命,都随时有失去的风险。
就这三年,部族里已经死去四个小孩。
那个呜呜呜的哭声,其实不是女儿的,她才半岁,哪有这种哭声?这其实是她母亲,也就是自己的老婆的哭声。
老婆就睡在身边,眼角有半颗泪水,大概也是做了差不多的梦。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子女,对心灵的冲击是最大的。
他轻轻拍了下老婆,她哼唧了一声,停止了啜泣,并没有醒来。
算了,不要打扰她,要是醒来了,就不容易睡了。
忽然,耳朵边又传来一个人唱歌,同样的歌词:大河之畔,是吾家乡。遍地芳草,有猪有羊……
不是女人唱的,歌声很低沉,很沙哑,很缓慢——原来是自己的父亲唱的。
父亲正在洞口,守护着大家的安全。
这是他为部族最后一次守夜,老头已经五十岁了。
山根左右滚了两下,睡不着了,翻起身来,走到洞口。
一看天,大概是下半夜,但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爹,为什么唱这首歌?”
“我不喜欢这首歌,家乡这么美,祖先为什么要离开?”
父亲默然停声,也停下了手里的活。
他正在捆扎标枪。
一根木棍,绑上一块尖利的石头,就是这个时代最有杀伤力的武器。
“那是一条非常大的河,大到望不到对岸。”
知道,知道,都知道。
父亲从地上摸起一根新标枪,递给山根:“给,这个你拿着。”
“你一晚上都在做这个吗?”
山根接过来一看,绑的石头很特别,黑色的,是稀有的黑曜石。
石头非常尖利,绑得很紧。
“谢谢爹!”山根大喜,拿过来挥了几下,很趁手。棍身磨得很光滑,没有倒刺。
“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做了,以后,得靠你自己了。”
山根忽然怔住,颓然坐下,非常抱歉地说:“爹,这两年食物非常少……”
“我知道,我不怪你。”
“是大家一起决定的,我也没有办法。”
“唉,我真不会怪你。这也是族里的规矩,人老了,就得离开……我已经是多留了几年了。像我们这样的老人,留下来对你们没用。”
山根不知说什么好,靠在父亲的肩膀上,忽然,轻轻地啜泣起来。
他是首领,夜深人静,不能大声哭泣。
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行了。这几年死了太多的人,我也非常难过。你放心,灾荒会过去的,野兽和虫子都会回来的。”
“可是,你能挺到那个时候吗?”
“无所谓的,多少辈都是这样过来的。”父亲眼睛有些湿润。
山根默默地坐在父亲的身边,一种熟悉的感觉,对,儿时的感觉。父亲的肩膀没那么宽阔了,但一样很温暖。
“儿子,你比我好,比我强。”
“那都是你教我的。”
“不,我说的不是狩猎。”
父亲沉默了一下,脸上露出难以描述的表情。
“当年你爷爷,也遇到了灾荒,族里也是一致决定,要他离开。他也在最后一晚上,为大家守夜,顺便也给我做了这个……”
他指了指那标枪。
“只是,我那天太累了,醒来已经天亮。不知他什么时候走的,没能像你一样,陪他坐一会。”
山根沉重地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虽然没有见过爷爷,但他的故事,今天还在族里流传。
爷爷也曾经是部族的首领。
也曾经是非常英勇的战士,狩猎高手。
只是,人总会老,而灾荒经常会有,人到那个时候,就会变成累赘。
没有人能一直挺过饥荒岁月,哪怕是英雄。
山根这一支部族,到明天天亮的时候,父亲走后,还会有十来个成年男子,九个成年女人,半大的孩子十一个,小不点四个,负担非常重。
最后一个祖母也已经死了,没有祖母来维系,部族就快解体崩溃了。
所有的老人,无论男女,都已离去或者死去,现在留下来的都是对部族最有价值的人,一个也不能少了。
“爹,最后给我说说爷爷的事情好吗?”
“你爷爷曾经独自一人打死一只大野猪……”
“这个都听了三百遍了。”
“但是,有一个事情我从来没说到过,那就是野猪的獠牙,把他的大腿给穿了个洞。当时大家都以为他活不了了,谁知他挺过来了。”
“哦,为什么以前不说这个呢?”
“那年,我还小,亲眼见到,他虽然活了下来,但身体大不如前。两年后,就把族长的位置让给了你二伯,再两年以后,遇到了比今年还严重的灾荒,他就离开了。”
父亲陷入了沉思,大概在缅怀爷爷。
原来,单独打死一只大野猪,这是爷爷最后的荣光。
为了这只野猪,他受了重伤。
把这个也流传下来,有损爷爷的光辉形象。
听父亲说到这几个人,山根心里有点难受。
二伯在猎野牛的时候,被野牛踩死了,这才让父亲当了族长。
但二伯死后被好好掩埋了,爷爷和父亲,却没有这个机会。
所谓的离开,换个说法,就是——遗弃。
人老了,部族供养不起了,就得“自行”离去,是生是死,再无瓜葛。
“我叫什么名字,你会忘了吗?”
“你叫圆石,我永不会忘。”
父亲很开心:“山根,大山之根,极稳极重,我很喜欢这个意思,所以把这个当你的名字。”
“我喜欢这个名字。”
父子俩,肩并着肩,依依不舍地靠在一起。
最后,父亲说:“你回洞里去吧,按照规矩,我应该独自离去,不能被你们看到。”
山根最后抱了抱父亲,眼睛很是湿润,虽然万般不舍,还是转身进了山洞。
山洞很安静,外面也没有了声音。
渐渐地,山根又睡着了。
终于天亮了,山根赶紧跑出来,父亲已经不见踪影。
山根鼻子一酸,眼睛红了,啪嗒,一屁股坐在地上——父亲,从此以后,再也不能见到了。
大家陆陆续续起身,开始忙碌起来,进进出出,该干什么去干什么,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山根难过了五分钟,抹了一抹眼睛,恢复了坚毅的神情,提起父亲昨晚新做的石矛,带着大家去找食物。
没有时间悲伤。
到了黄昏,族人们从外面回到营地,累了一天,仅仅维持个半饥半饱。
族人们带回一些艾草,一些泥土,把圆石平常睡觉的地方给糊上。
这是一种习俗,用陌生泥土掩盖老人的气息,这样,他就永远不会再寻回来了。
当老人走出部族的巢穴,就已经被视为外人,不允许留在部族传统的领地采食。
让老人自行离开,已经是很温和的做法了。有的部落会直接把老人杀死,大家分吃。
他会去很远的地方,如果恰好那里是别人的领地,很可能会被杀死。
没有谁会欢迎被赶出来的老人。
如果那里是个无主的空地,那么他也有可能独自生活一段时间,直到某个未知的时刻,比如,遇到一头熊。
作者的话:每个故事都有个开头,这个故事,就从山根的噩梦开始吧。
山根,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的名字。两三万年前的先民,没有姓氏,什么赵钱孙李,周吴郑王,都没有。起个名字方便呼唤,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