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这是现场之:酿造回忆的地方1
“情投意合多年,男未婚女未嫁,四面墙一个屋顶,晚上七点……”
“噗!”
张雯已在Z城考古研究所档案处工作了大半辈子,又是Z城博物馆馆长的夫人,丈夫有声望且本分,自己物质生活无虞,宝贝儿子又刚给自己添了白白胖胖的孙子,她愈发觉得日子越过越顺畅,工作之余的重心从打听哪个大商场在搞促销,转移到了单位年轻同事的终身幸福上。此刻她刚说出上面那句话,倒先惹来小安和小爽两位实习生的一阵笑。
张斐笑哈哈的,兀自接下自己的话头:“你们觉得会发生什么?”
小安正要回答,她举起一根手指抵在嘴唇前,眼角冲旁边的钟丹丹一眨,拉长了语调:“哎,说点有趣的。”
钟丹丹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日子一度孤苦。但她的女儿有出息,大学毕业后出来创业,至今已成立好几家分公司,还拉个学化学的小伙子当了上门女婿。她同样也觉得自己的日子越过越舒坦,早年的阴郁也散了。接收到张雯眼角飞来的信号,她哈哈笑着用手肘捅了张斐一把:“干柴烈火?”
小安掩嘴一笑:“钟姐,晚上七点还早着呢,估计姚师姐跟她男朋友正吃饭呢,大庭广众的,灯火璀璨的,不至于吧?”
“大庭广众怎么了,灯火璀璨怎么了,欺我是多没见过世面的老大妈呗,现在哪里有年轻人不把约会时间延长到次日的?他傻帽呀。”钟丹丹用一根手指点着小安的额头,“况且,你以为梁亿那小子谁?”
大多数人都知道梁亿是谁。于在考古研究所工作了大半辈子的老干部,张斐和钟丹丹知道长得眉清目秀的梁亿在事业上小有成就,碰到她们时,会恭敬但绝不至于谄媚地对她们点头微笑,有一种意气风发的自信。于刚来实习的小姑娘,小安和小爽都知道,梁亿等待姚恩澹多年,苦追多年,王子终已抱得美人归。
大家心领神会,咯咯咯地笑成一团。
“姚师姐,你跟梁师兄什么时候结婚呐?”
对于年轻人来说,能进入研究所工作并不容易,哪怕只是实习。所有与研究所沾边的人几乎都来自名校,并在名师的护航下顺利毕业。不仅如此,小安的祖父是省鉴定委员会的会长,小爽的父亲则是远近驰名的收藏家。
然而除此之外,谁也不知道谁到底还有没有更雄厚的背景。太优秀的人都并不刻意张扬,但也绝对无法低调。就像姚恩澹,Z大的研究生出身,她们的直系师姐,无论是学业还是其他方面,在Z大考古系是模范级别的存在。她不多话却爱笑,时而素净时而妖娆。上班时除了整理档案就是填写材料,整天埋头苦干,下了班也是一头扎进宿舍里二门不迈,可如果你问她什么样的香水适合约什么样的男朋友,什么样的教材适合学三十天就能冲锋杀敌,什么样的稿件适合什么样的出版社,她全知道。她智商高,情商也是高得很——
第一天来研究所上班的小安终于可以跟姚恩澹近距离接触,看着姚恩澹粉嫩的双唇,惊羡中带着点酸气:“姚师姐,你的唇色好美。”
姚恩澹的唇色确实美,天然的红透着一股强劲的生命力,微微一笑,就非常璀璨迷人。但被一个比自己年轻有资本的女孩子用那样的语气夸赞自己,总不算什么大好事。姚恩澹挑眉一笑,非常惊讶和喜悦的样子:“看不出我涂了口红吗?”
然后伸长了五指,挡着唇微微一摇:“不过我只涂了一点点哦。”
也是奇了怪了,智商高、情商高又长得漂漂亮亮的姚恩澹有一双颀长的腿,居然有一双又短又粗又粗糙的手。
假装不经意地瞥过姚恩澹的手,小安掩住心里的诧异,咯咯笑个不停:“师姐,这是什么色号?回头我去买呀。”
“不知道什么色号,我朋友买错了颜色就随手丢给我了。看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要分情况呀。”
一句话逗得整个办公室里的人都笑了起来。小安和小爽至此更快地融入了单位,与这位传说中高不可攀的师姐的距离一下子拉进,平时也一起说说笑话,顺便还彼此八卦一下。
此刻,秉着一种专业的八卦精神,问她什么时候结婚时,她们正用四只眼睛直直看着姚恩澹。
但是,俏皮灵动的主人翁不回答。
张斐和钟丹丹觉得奇怪,转过身去看姚恩澹。
姚恩澹早已整理好自己手头的文件,走到放置在档案处办公室门口一旁的储物柜前,一只手把自己的柜门打开,另一只手利落地解开白大褂的纽扣。她把最后一个扣子解掉,双手轻抓两个衣襟往后一拨拉,被脱下的白大褂在手中一打旋,已从她身后变到了她跟前。动作潇洒而大气。
她微微低着头,阳光打不到她脸上,专注的脸上显得有些发白——她显然没有参与到大家的话题中来。
张斐站起来,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方如梦初醒,微微笑着看着张斐。眉弯,眼弯,唇弯,星眸贝齿。“怎么了?”
不远处的小安和小爽被她的笑容晃得有些呆。
张斐却已收起了那玩笑的语调,在姚恩澹洁净姣好的脸颊上轻轻捏了一捏:“下班了把自己化得漂漂亮亮的再去约会吧。”
以及姚恩澹呵呵地笑出声来,一边把自己叠好的白大褂放入储物柜,一边回答:“张姐,您的意思是我现在丑得吓人。”
张斐也笑:“你这伶牙俐齿的坏丫头!要不是……”
“要不是您儿子已经结婚呐,我成了您的儿媳妇多好!”姚恩澹挤挤眼睛,笑声愈发爽朗。
自从姚恩澹调到档案部以来,张斐对姚恩澹的喜欢就从来没掩饰过,只恨自己当年没多生一个儿子,以至于错失了这么一个媳妇。那句话也几乎已经成了张斐的口头禅,无论是当着姚恩澹还是当着别的大伙儿都说了无数遍,此刻张斐的嘴唇一动,姚恩澹就知道了她的下一句是什么。
那个周末,从档案处里传出来的笑声在张斐的率领下,比平时还要大声。
姚恩澹甩手向大家做了个再见的动作,走出办公室。关上门的一刻,还能听见同事们的笑声。她心里却是多少有些觉得好笑的:大概就是因为自己儿子已经结婚且儿子儿媳之间感情稳定,所以才能开出这样的玩笑来吧。如果儿子真还单身,刈薪刈长,娶妻娶良,谁愿娶来她这样的媳妇。
梁亿愿意娶吗?
他当然愿意娶。
问题是,她敢嫁吗?
自从做过那个梦后,最近半个月姚恩澹一直觉得自己有些心神不宁。
梦很简单粗暴,就是梦到自己掉了两个门牙。
明明是梦,可是姚恩澹却是真真实实地感觉到痛。痛醒了的她坐在床上,心跳加速,浑身虚软——只是,不就是掉了门牙而已吗,又不是缺胳膊断腿,哪里至于如此慌张?可是她忘不掉梦里掉牙带来的那种疼痛和恐慌。
距离第一次进考古研究院已经过去了六七年,那地方再大,地形再复杂,她也早已熟悉到仿佛心中装了指南针,周遭漆黑哪怕只有一丝光线也能分清东南西北,可前几天差点迷了路。回到小公寓,工作报告写着写着,起身去想去冲一杯咖啡,到了厨房却忘了自己从电脑前起来是为了什么。有时在馆里当讲解员,说着说着就卡壳了,甚至在展示一只宋代瓷碗时差点失手把它拂到地上,吓得她几乎当场给展示台跪下。
就连梁亿吩咐的话都听得一段一段的,没个连续。梁亿说:“姚恩澹,最近值得你上心的事情可越来越少了啊。这工作调动令来的是时候,你终于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可也不至于这样欣喜若狂成这样啊。”他知道的,她哪里是欣喜若狂,分明是魂不守舍。
但他不知道的是,工作调动令已经下达,她终于得偿所愿可以在三个月后从博物馆直接调入考古队,何以她却如此魂不守舍?
别说梁亿不知道,其实她自己也想不到原因。
想不到的就不要去想了。
姚恩澹站在博物馆的大门口左顾右盼,又抬着手腕看了看时间,刚想皱眉,却见那辆熟悉的沃尔沃S60从前方不远处缓缓滑到自己跟前。
梁亿无奈的眼神从慢慢摇下的车窗里透出来:“我说姑娘,你这是往哪儿看呢,我在这儿等得那么明显你都看不见?”
他用眼睛余光打量着坐进车里来的姚恩澹,打趣的口气又是无奈又是心疼:“还记得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吃饭吧?”
姚恩澹看了梁亿一眼,像是嘟囔像是在笑:“记得呀。”
就算是忘了,一看到身边西装革履的这位就瞬间想起来了。
姚恩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白色衬衣和浅米色过膝喇叭裙,再往下,看看那双简单到看不出女性美的单鞋,发觉自己确实有些不够正式。
黄金大酒店是梁亿带她去过的,全景俯瞰的餐厅,法国鹅肝红酒,精致昂贵的烛台,怎么着她都得换上一件礼服和一双高跟。以往她会把装备带着,下班了换上,可今天她确实是忘了。不知道是因为做过噩梦,还是因为最近搬家太累。
看着姚恩澹自我打量的动作和恍然大悟的表情,梁亿更加无奈,却也没有任何停下车或者调转车头让她回去换装的意思。
姚恩澹有些过意不去:“要不要我回去把衣服换了?”
“不用。”驾驶座上的梁亿一脸严肃,正在全心开车。就算不正式,也比餐厅里所有女人都美——他又用眼角看了她一眼。
姚恩澹突然想起立在餐厅门前的大红牌子:“谢绝宠物入内”,不知怎么的触发了笑点,咯咯笑了起来:“你觉得他们会把我当宠物一样拒绝在门外吗?”
梁亿转头看了她一眼,“放心吧,这千年来你进化很成功,没人知道你是宠物。”
显然就在说她是一只成功幻化成人形的千年老妖。
她就爱听这样的话,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
见她发笑,梁亿也笑。“阿姨的电话还是打不通吗?”
其实今天一见到她,他就知道答案了。明明他的车就停在博物馆前偌大的广场上,可她就是看不见,眼睛空洞地看着前方,那颗乌黑亮丽的头颅左右乱晃。
“嗯。”大概半个月前姚恩澹与周雅雅通过电话,她说过几天要到偏远地方拓展业务,可能信号不太好,等回来再打电话报平安。本该今天就会有消息,但一直没有接到电话的姚恩澹给妈妈拨过去时,耳边还像前几天一样响着无法拨通的语音提示。
姚恩澹想起来了,这就是让她这些时间一直心神不宁的全部原因。“我一会儿再拨拨看。”
“现在拨吧,反正不是还没到呢吗。”顿了顿,梁亿说,“你在电话里提提我吧,我们都交往快半年了,再不说我就太没存在感了。”
“那你觉得我怎么跟我妈提你好?”姚恩澹眨眨眼,故作思索:“妈,你女儿终于有销路啦,终于有瞎眼猫捡到呆耗子啦。”
梁亿没能忍住笑,哈的一声笑出来:“我不是瞎眼猫。这只呆耗子也不是我捡到的,是千里挑一的我打败一切敌人千辛万苦抢到的。”
“那好,我就说,妈呀,你的一颗好白菜被猪拱啦。”
姚恩澹拿出手机,刚滑开屏幕,就有一个陌生号码打了进来。
该手机号码的所属地赫然显示A城。
姚恩澹的心没来由地一缩。
梁亿微微探过头,看了她的手机一眼,催促:“怎么不接?”
电话刚接通,那头就窜进一个男人声音:“姚恩澹女士?”
那声音粗犷地让人莫名精神一凛。姚恩澹挺了挺腰杆,把自己的整个后背都贴在副驾驶座上,“是我。哪位?”
“我是A城刑警组的组长海安,你好。请问翩安国际大酒店的总裁周雅雅与你是什么关系?”
“母女。”车里的温度显示是27℃。梁亿知她体凉,所以来接她的之前,他都会把车里的温度调成她最舒适的27。刚上车时姚恩澹给自己抹上了一层薄薄的保湿唇膏,可此刻她居然觉得口干舌燥。她并非有意如此言简意赅,而是在那威严的男声下,她只能够做如此应对式的答话,像垂死的挣扎。
“半个月前,也就是8月14号,你母亲与一个男人驾车前往凌凤山。进入山区的途中车辆侧翻摔进山谷,男人当场死亡。你的母亲,也就是周雅雅,从副驾驶一侧的窗户中跌出,至今下落不明。”
姚恩澹知道自己为何会在梦到掉了门牙之后感觉到那种令人恐慌的疼痛了。她的胸腔被死死箍住,让她呼吸不得,叫唤不得,哭喊不得,她的脸色瞬间苍白,打断了电话那端沉稳到毫无感情的男声:“请你重复一遍,你的身份?”
“A城刑警组组长海安,警号0A2893X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