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余万象 第七章 索命无常
炕上看书的年轻书生无来由身子一抖,只觉一股寒气无缘笼罩小屋,他把身前的被子朝底下掖掖,紧了紧身上披着的棉衣,如今已是入秋,晚上冷的快也属正常,并未觉察异样之处。
王温看了一眼边上笔直躺着的中年人。
因为是亲自处理的伤口,所以王温才愈发明白李德身上的伤势,他甚至只要动弹,那些溃烂破皮处便会摩擦到绷带,痛苦不堪,可即便如此,中年人依旧从未发出过丁点声音。
可王温知道,李德其实心头反而因此放松。
子债父还。
那是不是代表这件事,已经揭过了?
昨天还惶惶终日的李德无来由的心静而下,如果此事这样真的就能过去,自己身上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
“王温。”只剩下一张脸没有绷带的中年人说道:“下午的时候你按我的话说完后,我家那二个没有起疑吧?”
年轻书生放下书本:“没有。”
李德松了口气,真挚道:“谢谢你了,我恐怕还要在你这里住上三五天,等到伤口好些我就回去,在那之前就得麻烦你了。”
王温连连摆手说道:“伯父客气了,我和戚望他们本来就是发小,这些都是我分内之事。”
李德对这儿时就喜欢有事没事就溜到自己家来的年轻人印象不差,他眼神朝着旁边架上的衣服望去:“我那张上衣的兜里还有些碎银子,不多,这段时间买药、花销什么的你先用着,如果不够的话,我回头上家后再还给你。”
王温苦笑,不过并未直接拒绝,而是点了点头。
李德露出笑容,随后说道:“还有,你让我哥和嫂子他们别往这边跑了吧,他们老进进出出的,我怕会引起旁人怀疑,你无需过多解释,跟他们就说……嗯,就这么说,我不想见他们。”
书生轻轻应下。
总算了无心事的中年人闭眼,心头大石落地。
王温看了一眼窗外对面的红砖小院。
在他的世界里,认识的很多人都已经变了。
那个大大咧咧,处处会为巷子里几个受欺负儿童出头的仗义孩子王,终究也成了最陌生的模样。
王温叹了口气,关上窗户,吹熄手边烛火。
然而他并未发现,在屋外的篱笆墙下,年轻人背靠墙壁而坐,双手抱头,犹如一座雕塑。
待到已经黑灯的屋里传来细微的鼾声,年轻人方才缓缓起身。
在月光照射不到的小巷阴暗里,年轻人贴墙而走,如潜行的鬼魅。
诺大的红湖镇内。
年轻人身披黑袍,如阴间无常,寻人索命。
镇上主街。
喝的满脸通红的男子在昏暗街上踉跄而行,他才从不远处红雀楼那些磨人的小妖精床上下来,若不是明早还需要陪同少爷外出,他断断不会从那些小娘皮白花花的白嫩身子上起来。
很早以前,他刚出家门,打过杂工,做过苦力,后来也曾入过红雀楼做一个端茶递水的小厮,里面的龟公、老鸨们无一不是刻薄尖酸的吸血蛭,稍有差错有打骂,长得漂漂亮亮,文静乖巧的清倌们也没几个是好东西,从来不把人当人看,就算是那些身份低微的暖场小妓,也从未与他露出过笑脸,尽是鄙夷不屑的神色。
李流枝离开乡塾后的那段日子是最迷茫,最昏暗的,他只想好好找份工作,赚点钱,能够让自己,让家里过的好点,他肯吃苦,肯卖力。
但是没用。
他打心眼看不起的懒散胚子,他们只是会阿谀奉承,来回巴结,可几句话便顶的上他一日努力,能更早的被上司们调走重用,他觉得那些只不过有着父辈余阴,说话想法都让正常人生厌的狂傲家伙,迟早会被人们冷眼,可是他又错了,人家手里的几个钱,比什么都好使。
他秉持着以前的仗义热血,对认识的几个所谓朋友掏心掏肺,替他们握拳出头,却没料到东窗事发时,这些人都走了个遍,只余他一人担惊受怕的缩在牢里,被又气又怒的爹娘花钱赎回。
他重情义,处处为别人着想,人家却把他当傻子,没事的时候称兄道弟,有事的时候溜之大吉。
吃尽苦头的李流枝无意间到了张家做小工。
他突然学聪明了。
开始向以前最瞧不起,最恶心的那些人学习,学他们的凉薄无情,学他们的诌媚摇尾,他刚开始还能告诉自己,只不过是披上面具,他心底不会是这样的人。
可是尝过各种甜头后,他越陷越深,最后某一天跟着管家,在想霸占手底下一人财物,争斗时索性一刀插在他胸口时,李流枝猛然发现。
自己脸上这张面具好像和真实的自己融为一体,再也拔不下来了。
他还在惊恐自己会不会被官府追究,再无天日的时候,大管家随意一句话驱散赶来的捕快,赞许的拍了拍他肩头,从那以后,他就从短工变成了长工。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权势的力量。
他开始无恶不作。
李流枝一步步往上爬,踩着良善之人的骨头和血肉,最后被冠于伶俐能干之词,成为了张家大管家的心腹,推荐给一年里会有几次回来的少爷当护卫。
他的人生观,他的理念,在碰到张千的那一刻彻底扭曲。
李流枝无数次发誓,他一定要活的和张千一样。
什么善恶有报,什么天道轮回,拿只不过是弱者的自我安慰罢了。
所以现在的他,每次回到杨柳巷时,才能享受乡邻乡亲们各种羡慕视线,才能像当年龟公、老鸨们一样,肆意打骂自己一样打骂他们,那些个以往觉得高高在上的清倌花魁们,表现的再冷傲,现在还不是为了一把银票,一个个跪在自己面前,躺在身下媚眼如丝。
他拼了命的在罕为人知的地方用尊严换钱,接着在人声鼎沸的地方用钱买尊严。
李流枝走着走着,胃里突然翻江倒海,喝多了的他扶着边上的墙壁大吐特吐。
过了一会,只能干呕出苦胆水的李流枝总算止住,他胡乱的拿袖袍擦去脸上的秽.物,刚想直腰,一张干净的白色方布出现在他眼前,他下意识的接过,疑惑转头。
谁?
是个黑袍人。
李流枝拿干布擦去剩下的污垢,冷漠道:“张家的?”
这个时候,也就张家手底下那些个小子会出来找自己了,不过看着动作,像是个挺会来事的,不错。
黑袍人缓缓抬头,轻抿着嘴,脸上浮现刹那的柔和:“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李流枝在见到那张熟悉脸庞的时候悚然一惊,醉意都去了大半。
然而还不等他回过神来,那个黑袍人便已经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在他耳旁轻声说道:“流枝,听当弟弟的一句劝,下辈子别当狗了。”
李流枝颤抖的低头,有一柄雪亮短刀正插在他身前,只可见露在外面的刀柄和握着它的手掌。
戚望抽出沾满猩红的短刀。
男子双手捂着血流如注的伤口,踉跄后退,跌倒在地,他死死盯着那张黑袍下的年轻脸庞,方才张嘴,就涌出一大口鲜血。
“你……你!”
李流枝嘴里不断涌出血沫,眼神恐惧。
他看到那张无喜无悲的脸庞在涣散瞳孔中放大。
他听到了这辈子听到的最后二个字。
走好。
随后一抹血线乍现。
黑袍人右手横刀,割下了一颗死不瞑目的惊恐头颅。